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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征婚(小说)
作者:陈蔚文

《天涯》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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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小妹边织儿子的毛裤,边对同上中班的刘美琴说:你听我的,去晚报登个征婚启事!我隔壁那个马招弟比你还大五六岁,满脸雀斑,腰粗得像水桶,还给她征到个老公!喏,在万寿宫卖小五金,比挣工资强多了。又勤快,他回了家马招弟就不用动手了。虽说五十过了半,身体蛮扎实,对付她是有得余了!
       毛小妹说这话时,一脸愤慨与遗憾,仿佛要不是她有老公,也一定去征一个了。她拿毛线针戳戳刘美琴,你哪点不比她强?哪点?看去最多三十五六!怕没男人要?
       刘美琴有些动心了,前几次毛小妹跟她说,她没往心里去。这次听着不一样,早上她刚和楼下吵了一架。晾衣服时滴了些水,楼下晾的床单湿了一块,那个贱货就叉着腰在楼下骂,大清早滴滴答答什么,湿了去找男人嘛!
       第二天是晚班,刘美琴吃过早饭就去姐姐刘美兰家。
       刘美兰从副食品公司办了病退,在楼下开了间杂货店,对于征婚的可靠性她是怀疑的,“人家说征婚可都是骗钱骗色的。”刘美琴就把马招弟的幸福描绘了一遍,刘美兰就有些拿不准了,说,反正有望作无望,那就试试。
       姐夫史生材替她写了则征婚启事登在晚报的“鹊桥版”:
       某女,三十九岁,体健貌端,国营单位,育有一女。觅健康、年龄相当,家在本市,有一定经济基础的男士。有诚意者信寄晚报转0987号。勿访。
       征婚启事花了五十元,这笔钱让刘美琴心疼了好一阵,但想想可能下半辈子有个男人可倚,刘美琴觉得还是划算的。
       复信很快有了,总共来了十七封。
       第三封居然是封台胞的,称自己家在板桥,四十九岁,丧偶,想找大陆女人为妻。目前正在本地探亲,有意可面见。致电某某。
       刘美琴兴冲冲去找刘美兰,一路上浮想联翩,想着自己嫁到台湾去有多风光!瘦死的骆驼比马壮,再不济也穷不到哪去,况且快五十的人多少有些家底。以后回来我穿金戴银还不把那些左邻右舍,特别是楼下那个贱货给羡慕死气死!
       刘美琴想着,激动得心怦怦跳,那些后头的好日子都向她跑来呢。
       刘美兰却兜头给她泼了盆冷水。
       “什么台胞!就是台湾乡下的,上这儿来捡便宜了!我同事李小兰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大眼睛嘴巴有点歪说话嗲得要死的那个,不也嫁到台湾去了吗,嘁!她老公家跟我们这儿安义县差不多每天做一大家子的饭还不让出门跟保姆似的,李小兰哭着喊着要离婚回来呢!你倒要往火炕里跳!到那边出了事我们可救不了你!”。
       刘美兰一通话说得刘美琴心里凉了半截。想想也是,又还有些不死心,让刘美兰打个电话再问问。
       电话通了,台胞也在,没说五分钟刘美兰就说好的再联系搁了电话。什么四十九!话都说不利索,耳朵又背,没六十也有五十九!
       还一封是郊县小兰乡的,前年死了老婆,动员刘美琴跟他一块儿在村里养猪弄鱼塘,共同发家致富。想法是好的,但刘美琴觉得自己1976年都没下乡死活顶替进了皮鞋厂,快四十了再去下乡不是有病嘛!
       还有一个电子元件厂的技术员,四十五岁,电子元件厂这两年效益不错,本来是可以考虑的。但那技术员有个十四岁的女儿,读高职,这点让刘美琴很头疼,一个月如就够她烦心了,再添一个不是她生的,可够她受的。
       信经筛选后剩了三封。刘美琴就在这三人中准备筹划自己的后半生了。
       1号,姓名:黄大运;身份:市政府某分支机构小科员(经核,属实);年龄:四十一;婚史:离异两年半;见面地点:刘美兰家。
       黄大运早到了半小时,提了些家常水果。这是个看去很老实的小个子男人,一米六二不到的身高,戴副黑框眼镜,背有点佝,没半点行“大运”的意思。
       他穿件提花羊毛衫,羊毛衫极有可能是为这次相亲特意买的。簇新,并且大了,空晃晃的,图案又是颇有气势的大菱形格,里面包着的躯体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刘美琴进来时,他有些吓了一跳,可能他见过不止一次征婚对象,与启事不符的人实属正常。而刘美琴真正是“体健貌端”,长手长腿,身材横看成岭侧成峰,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蓬松的卷发在脑后扎了一把。再没人比她当得起“体健貌端”了!
       黄大运虔诚恭敬地伸出手去,刘美琴本来不想握的,刘美兰在后面搡了把,她只好潦草地握了下那只凉而单薄的手掌。
       刘美兰说,黄……,黄大运赶忙说,叫我小黄,叫我小黄就行。
       刘美兰就说,小黄,你喝茶。
       黄大运,说,不用叫,我会喝,我这个人到哪都随便的。说着他很随便的架势端起杯子,茶水却泼了一腿,喝完茶又嗫嚅地不知说什么了,望也不敢多望刘美琴。
       刘美琴一见他,心里凉了半截,心想,就这个身板我娘俩能靠得上吗?还大运呢,有多少运也得黄了!
       刘美兰倒是挺客气,问这问那,言谈之下倒有几分满意。
       黄大运有套两居室房,虽然房子旧,但地段还不算偏。前妻带儿子现住着,几个月后就要搬出去。事实上,前妻就是在外头有人才离的,那个男人也离过婚,单位正调房。
       黄大运以前在业大学的是机械,手巧,很会摆弄电器什么的。刘美兰想,万一退了,还可以开个小家电维修店什么的,也是门技术。
       刘美兰问怎么离的,黄大运沉默了下,说,她……她太厉害了,不像个女人。刘美琴心里哼了声,想,怕是她嫌你不像个男人。
       黄大运告辞时,殷切地说送刘美琴一道回去,刘美琴忙说,不用,你先走吧,我跟我姐再坐坐。
       两天后,周末,黄大运背着个工具包到刘美琴家了。他站在门口说,我来看看有什么修的。当然有修的,水龙头滑了丝,小电吹风烧坏了。黄大运很高兴,有可修的就有理由呆着,上门义务修理难道还不许吗?
       刘美琴端了杯茶,想,也好,省点修理费。又担心起中饭,就说,呀,我今天上中班,等下怕招呼不了你。
       黄大运忙说,你忙,我修完就走的。
       黄大运就时常来了,每次都挎着那个黄绿色工具包,像电视上的东北人“活雷锋”雪村一样,好像那是他的通行证。
       他称刘美琴为“小刘同志”,显示出政府部门工作的人的身份与端正做派。刘美琴待他不冷不热,完全看当时的实际情况及需求,比如,黄大运带了些水果点心来,或者家里冰箱坏了什么的,她就泡杯茶,招呼一下黄大运。但饭她一直未留过,觉得别扭。
       月如四岁时,建功一场病死了,这些年她也习惯了和月如两个人一张饭桌。
       黄大运对刘美琴的留饭却是心存期待的: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而是一种准入,一种接纳,一个实习到试用的转折。
       因此,有次电视机坏了,黄大运故意拖延了修理的步骤,甚至上街“买”了一个他包里明明有的零件。等电视机修好,刘美琴已经在烧饭——她总不能为他饿着自己吧?
       饭菜上桌,刘美琴只有留他吃饭,黄大运推辞了一下就答应了,心里幸福得不行。
       这真是他理想中的家庭画面。
       桌上有热气腾腾的饭菜(在黄大运的前婚姻中都是他烧饭),对面是貌端体健的女人,一切是那么融洽。让黄大运欣慰的是刘美琴的女儿月如不大吱声,看来不大干涉她母亲的事,不像前个见过的女人,一个女儿对他横眉竖眼的。
       吃过那顿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饭后,他就把“小刘同志”改为“美琴”了。也买些荤菜来,表明自己真心诚意想留下吃顿饭,不是蹭饭。
       黄大运想,只要刘美琴同意,他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应该没太大障碍。这么想着,黄大运就分外鼓舞。
       经过接触,他对刘美琴基本是满意的。
       原因有三,其一,刘美琴守寡十多年,就他了解,除了和一个离异男人有过一段半年来往外,基本上没和什么男人有过更深层关系,这说明她生活作风基本可靠,这点至关重要;其二,尽管刘美琴和他聊天内容从来是股票菜价拆迁打折,市侩了点,但说明了她会过日子,要一个天天关心世界大事的老婆他消受得了吗,万一她一激动,嚷着出国看世界杯他还活不活?再说,刘美琴谈的也就是市政府关心的问题,他们是有共同语言基础的;再是其三,刘美琴自己有房,如果前妻将房退出,他们就可以将一套房租出去,从经济上来说,他们的结合是节约成本,创造效益。
       但同时,黄大运也不是没有顾虑,他和前妻在闹离婚时,她曾恶狠狠说,你还算个男人?!比起人家差远了,一壶烧不滚的水!这句话着实打击了黄大运,他知道自己比不得孔武男人,但也算正常吧,怎么就成了烧不滚的水呢?
       在刘美琴的“貌端体健”前,他不免有些心里发虚,又自我安慰,她那么多年没男人也过来了,不至于……吧?同时,他未雨绸缪地做着强肾工作,去“黄庆仁”称了些党参泡酒,带枸杞去办公室泡茶,常弄些韭菜虾子吃,这些可都是固肾益精的东西。又不敢补得太频,万一,和刘美琴总到不了那步,那不是白吃了吗?那岂不闹得自己尴尬?
       刘美琴怎么想呢?她家的东西他修得不少了,连节老式电筒都被他鼓捣亮了。她待他也比先前热情,不过那热情他总觉得是冲着他那个黄绿色工具包的,她的热情也就像对待水暖工电工,一点没有对“征婚对象”的感觉。
       不过,黄大运又怪自己多心,刘美琴现在不是老跟他扯家常吗,也许她就是那种方式接纳一个男人的,又不是二十几岁的姑娘,难道还弄得风花雪月半抱瑟琶半遮面的不成?
       他想开口问她,对自己究竟有没有那层意思,又觉难以启齿,显得他如饥似渴一般,好歹他是政府工作人员,难道不要比一个文化宫下属录像厅的工作人员更沉得住气更有城府吗?等待虽是焦急的,但希望还尚存,一问,他怕就此得到一个让他死心的回答。他还怎么上门?现在他是很习惯每周去一次文化宫宿舍7栋602了。
       这期间,刘美琴还见了第二个征婚对象。用毛小妹的话说,多撒几网,总多捞得到条把鱼。
       2号,姓名:秦爱国;身份:某中央新闻单位驻站记者(自称);年龄:四十五;婚史:未婚;见面地点:人民公园门口。
       本来,刘美琴姐夫史生材是有不同意见的,他说一听就像个骗子,现在骗子都爱打中央旗号,还未婚!这么大年纪没结过婚没心理毛病也有生理毛病!
       刘美兰说,那也不见得,反正五十块钱也交了,见个面就能被他骗了?想骗美琴的人不难,想骗她的钱可不是一般本事。
       刘美琴就同她去了,约在人民公园门口,接头暗号说好拿张当天晚报。
       过了约定时间三分钟,就见个块头挺大的男人卷着张晚报过来了,衣着派头有些像卖补肾口服液起家的老板,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刘美琴心就忽悠一下,紧张起来。那个男人走过刘美琴身边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直奔前面一个年轻妖娆的小姐迎了过去。
       刘美琴有些悻悻的,然后就见有个男人也拿着晚报朝这边急急走过来。
       个头也就一米六八,腰围少说有二尺七八,宽脸盘,戴黑框大眼镜,穿件深蓝衬衣,是那种一秒钟就会被人群淹没的男人。他一头汗,像从水里捞起一般,问,你们是等秦爱国吧,我就是。不好意思,堵车。又愤愤说,这种交通状况我真要向有关部门反映。太混乱了!
       秦爱国一路抨击着本市公交的种种问题,进了公园,刘美兰问,不好意思,您是新闻单位的,能看看证件吗,我们还真没见过记者证呢。秦爱国就急红着脸说,怎么没有,掏出一本小绿本,刘美兰打开,见上面写着一家从没听过的《观察采风》刊物,后面写着特约记者,红章子倒是盖了一个。
       刘美琴觉得人是不大满意,但真是记者的话,身份倒也可以。她还从没想过要找个文化人呢,就不知处不处得来。
       眼看中午,刘美兰就说,不早了,那下次再约吧。秦爱国马上说,好,下次约。压根没请吃中饭的意思,刘美琴就有些不高兴,客气都不客气一句,当真谁没吃过一顿饭!
       约了几次,刘美琴就发现秦爱国节约,话可不节约。
       比如刘美琴今天穿了件宽松的桃红针织衫配黑裤子,秦爱国就说,你这么穿不好,这件衣服松了,显得垮,没精神,黑裤子也老气了,应当配条白裤子审美品味就出来了,喏,就是那种白裤子。秦爱国指着前面店里挂出的一条样品。刘美琴说,我没白裤子。秦爱国说,那该配一条,女同志穿白裤子清爽。诗歌里的女主人公一般都穿白色,你注意到没有?
       刘美琴心想,你怎么不说给买条呢,小气相!
       几天后,秦爱国打电话给刘美琴,说有两张艺术剧院的话剧票,请她看。刘美琴还没看过话剧,就去了。话剧名字是《谁动了我的美元》,座位才坐了一半人。演员全披着假发扮成老外,刘美琴看得一头雾水,女主角的嗓子倒是亮,就是动不动捶胸顿足,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唱着跳着,搂着男人打啵。刘美琴大约看出了:全是美元闹的,瞧那背景,不就是一张张巨大的美元贴起来的?那美元要是真的就好了。
       秦爱国看得很陶醉,时不时对刘美琴喟叹,演得好,多有想象,多有现实性,这个社会就需要这样的艺术,那些个流行歌曲都是什么玩艺儿!这才是艺术!
       见了几次,秦爱国请吃了顿把饭。
       有次是因为他在市晚报下角发了首小诗,内容是讴歌本市创建“花园城市”的。秦爱国送了份报纸给刘美琴,又用一顿饭的时间解析了自己创作这首诗的动机、缘起以及诗中用到的艺术手法等。
       服务员一推荐特色菜,秦爱国就说怕是疯牛肉虾子带臊青蛙有丝虫猪肚不新鲜,总之,除了猪肉(还不能净炖,嫌腻,要掺着菜炒)勉强可接受,其他动物的肉一概是危险的,不宜上桌的。
       才叫两个菜一个汤秦爱国就说,吃不完要浪费了,浪费不好。接着说起现在农民现状,痛心疾首的样子。刘美琴半带着笑说,那你刚才还什么价。刚才遇见一个挑担子卖蕃茄的农民,秦爱国说,蕃茄好,比水果还营养。还了半天价,称了三四个。
       说一阵子,秦爱国叫刘美琴吃菜,多吃,别停筷子。刘美琴心里哼一声,我要不停筷子盘里菜早没了。刘美琴菜吃得粗,在家每餐都得弄三四个菜,份量还比这多。
       吃到最后,秦爱国就着菜汤把饭扒了,抽张卷筒纸揩把额上的汗,满意之极,正好,菜点得正好。
       刘美琴就有些没劲了。开头听他东拉西扯还觉有几分新鲜,久了就腻烦了。那些个诗啊艺术什么的她也没觉出什么好。又想,即便他有些积蓄,那钱看样子是落不到她口袋多少的。
       和秦爱国见面的第二个礼拜,刘美琴就约了3号,心想不多撒点网还真是一条鱼也上不来。
       3号,姓名:熊桂林;年龄四十六;身份:红都机械厂业务员;婚史:离异四年;见面地点:大吉利超市存包处。
       刘美琴对熊桂林并没抱多少指望,只为更对得住那五十元钱。
       事先,刘美琴与他通过一次电话,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像含着颗水果糖。而且,他声音充满警惕,好像他是个做假证件的,要防备对方是记者或公安。见面时间地点也是他定的,要刘美琴左手挎包右手拿本杂志。
       熊桂林的声音虽然含糊,但有种不容置疑的武断,刘美琴尽管觉得地点方式不像相亲,倒有些像搞白粉的接头,但对方一不容置疑,她就没什么主张了。
       周末,下午三点,刘美琴依照约定等在存包处。过了约定时间一刻钟,并未有男人上来同她招呼,刘美琴就有些嘀咕,看看四周,单个的男人倒有几个,却不大像等人,就算等人,谁知是不是等他们在超市逛的女人?眼睛再放开些,男人就多了,超市今天搞促销,到处是人。
       时间过了半个钟头,刘美琴的耐心几乎到了极限,愤怒一点点强烈起来!她转身想走,但想想那五十块征婚费,难不成就这样丢到水里了吗?这可是最后一条鱼。她就有些犹豫,或许是他路上塞车呢?
       等到三点半刘美琴走了。走到超市门口,愤怒的刘美琴又折回身,花一块钱坐车,总不能白来!她打算买些促销的商品。在等熊桂林时,她就拿了张宣传单琢磨,今天小馒头、卫生巾、蕃茄特价,还有冰糖,一块六毛八一斤,也比别处便宜几毛。
       刘美琴重新折回超市,就在要存包时,有个男人拍了她一下,你是刘美琴吧?面前的男人一米七二的个子,身板挺宽,目光同声音般含含糊糊。刘美琴知道他就是熊桂林。
       熊桂林说,去二楼坐坐吧,他并未为他的迟到解释什么,似乎根本没那必要。刘美琴心里不高兴,但头回见也不好说什么,只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两人在过道旁的椅子坐下来,在熙熙攘攘走动的人群里相互问些问题。问题很直接,一点不掖着绕着,句句直奔主题。
       在特价商品的播报声里,刘美琴知道了熊桂林的单位工龄及家庭主要成员等,据熊桂林说,他现在停薪保编,在外头和朋友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帮人家弄贷款啦,转手钢材水泥,代接工程业务什么的。都是不小的生意。
       刘美琴注意到熊桂林喟叹生意难做时,说,本钱少了做不了什么,炒股吧,我一个朋友去年还和我差不多,年底三十几万放到股市缩几次水就快没了。
       刘美琴就在这句话里活动开了,那么说他有三十几万?也许还不止,按熊桂林说的,他从厂里出来近十年了,又都是做些听来不小的生意,就卖十年烤肉串怕也有这个数。刘美琴觉得他打了埋伏。也许他是存心说给自己听的,刘美琴就在心里撇撇嘴,这些男人,个个都怕女人算计他的钱!
       快五点时,熊桂林手机响了,他接听完说,有笔业务要去谈,你和我一道去吧,正好吃个饭。刘美琴忙推辞了,头回见面就跟着去自己也显得太那个了。熊桂林也没再坚持。
       走出超市时,刘美琴感觉到熊桂林有意放慢步子,在打量自己,她佯装不知,怕你看!刘美琴对自己的形象还是基本满意的,虽然腰有些发福,但在这个年纪的女人里,她的身材是完全过得去的,结实挺拔,尤其是两条腿,丰润修长。
       出超市,熊桂林执意叫了个的士,刘美琴忙说,不用,我一块钱就坐到门口了。熊桂林说,挤什么车啊,反正顺路。刘美琴下车时,熊桂林说,我过两天打电话给你。
       到家,锅灶还是冰凉的,月如在沙发上看韩国偶像剧。刘美琴骂了一句,月如马上顶嘴,谁知道你回不回来,电话又舍不得打一个!
       月如在杂技团上班。那时齐建功死了不久,有个熟人在杂技团当会计,让刘美琴把月如送去学杂技,说学好了能经常出国表演,万一以后学不出来杂技团也会安排工作。
       家里没了男人,刘美琴就把月如送去了。她想着自己也就这点能耐,万一月如今后读不出来,那时就难想法子了。
       月如每天练功痛得哇哇哭,闹着要回去。刘美琴狠狠心没依她。
       可能从那时起,月如就和刘美琴有些生分了,觉得父亲死了母亲就不疼她了。加上刘美琴性子躁,剧团师傅一说月如偷懒她就劈头盖脸骂月如一顿。
       月如讨厌杂技,觉得野蛮不人道,好好的要去钻桶顶碗叠人墙干什么。她怕吃苦,又有些成心和刘美琴对着干,一晃十六岁,终于没成为团里的角儿,和她差不多进团的女孩踢碗能踢到十几个高高一摞在头顶,她踢到七八个腿就打晃。一些骨干团员在文化厅领导下带着节目出国,没她的份。
       月如愈发灰了心,觉得刘美琴耽误了她的大好前途,她本来想当主持人的。
       当不成主持人的月如就在团里帮着教教学员,做些边角事儿。
       月如练功愈发疏懒,一松懈,身子就发起来。胸脯鼓鼓的,脸圆圆的,好在她年轻,还是挺青春的。团里发了福的大姐安慰她,长期练功的人都这样,跟弹簧压紧了反弹更厉害一个理,你瞧瞧我这腰腿,当年转起伞来那身材可跟葱段似的!
       月如非但没觉着安慰,更生气,她要真成了她这桶一般的体形她不如一头扎死。
       想着又怪刘美琴,她就当年送她去学体操舞蹈什么的也好!就算学不出来就算停了功发了胖那也有气质在那,要胖也是只匀称的胖天鹅,学什么破杂技!顶碗滚筒弄得五大三粗,一停功跟卖过多少苦力似的!
       月如开始节食,但和练功一样没毅力,实在也是刘美琴对吃的不马虎,顿顿才动筷就让人盼着下一顿。月如就嘟哝,又买肠子,腻死了!筷子却一下下夹那红椒炒肠子。换了以前,刘美琴肯定要骂,不吃别吃还怕会臭掉!这段日子她心情好,兴冲冲的,只说,馆子店这盘大肠至少得十几二十吧,这才花了四块八毛钱,还留了顿没炒。你又不胖,你像着我和你爸差得到哪去?你这体型最适中,像芦柴棒好看啊看着也做恶梦!
       团里包中饭,另外650块的薪水,月如交350给刘美琴。团里女孩子说,交200块伙食费不就行了,交那么多干嘛?月如也说不清,她成天和刘美琴磕磕碰碰,薪水却是每月必交的。每次交时,刘美琴都很高兴,盘算着明天买这个吃买那个打折的穿。月如希望看到刘美琴高兴。
       但她也常常厌恶刘美琴,尤其是她和男人打交道时那种神情,一点风骚,一点放荡,连家门口修鞋的老头儿都可以在嘴巴上吃吃她的豆腐。
       那老头咪着眼,黄板牙,一脸粗硬的褶子,和刘美琴你一句我一句的:
       “你这鞋底上得趁手,推着我的手使力呢。”
       “那你就多使呗。”
       “你这鞋要多走走,搁着搁走形了。下回搁着时,喊我去给你撑撑,我鞋楦子得劲。”
       “就怕你撑不进。”
       “谁说的,还没我这只楦子撑不进的鞋。不信你试试,晚上我带楦子上你那儿?有多少鞋我都给你撑进了!”
       每逢这时,月如就装出一脸茫然没听见,但内心,她对刘美琴这个女人是她母亲这个事实感到非常失落与痛苦。那老头一脸的暧昧让她反胃,刘美琴在那叽叽咕咕地笑,看起来像只白痴的母鸡。豆腐是不能白吃的,那老头收别人一块收刘美琴六七毛。刘美琴沾到了三四毛钱的便宜,沾沾自喜的,怕什么,让这老不死的过过嘴巴瘾自己又不少块肉!
       刘美琴对自己和男人打这类交道很有把握,占小便宜向来是她的长项,钱不就是这样一分一毛省出来的吗,这些年靠她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的开支应酬容易吗?
       和男人斗智斗勇,刘美琴不傻,她甚至觉得自己是精明的。月如却对她的精明不以为然,她觉得刘美琴的小聪明是有限的,局部的,看着沾了小便宜实际吃了大亏。而刘美琴顽固地觉得钱包没受损失,没被人真的揩到油那就不叫吃亏。
       但在生活与持家上,月如对母亲刘美琴还是真心佩服的。这点上,她觉得刘美琴达到了许多女人一生达不到的高度。
       碰到不轮早班时,刘美琴在家里睡到七点。起来烧点泡饭,磨蹭到九点半去菜场。
       这时早市高峰差不多过了,在菜场逛悠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家庭妇女,菜贩子比清早开口价就少了好几毛。刘美琴转一圈,用敏锐的眼光扫遍菜市,心里便有了数。
       她在那种卖相不好看的菜跟前停下来,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拨弄一下,然后把那不好看放大了说,说得菜贩觉得简直把这种菜拿出来卖就是不道德的,那菜生出来就是自不量力,就是苟且偷生,配不上任何一副碗筷。哪怕是一次性饭盒方便筷。
       刘美琴于是拍拍手,走两步,一定不能正对着摊子,脚是随时要走开的样子。问价,讲价,最后刘美琴十分不情愿地买了,完全是赞助性的,迫不得已的。价钱自然便宜,一块钱一大把的蒜苗土豆,两块钱一小堆的小鱼,三块钱的牛杂碎,还有几毛钱的葱蒜辣椒。
       刘美琴愉快地哼着歌回去了。
       这些菜在她手里可以变得很美味,这点从她做姑娘起就十分有把握。月如也承认她母亲这方面是有天分的。
       在刘美琴手上,几乎任何原料都可以做出菜来。柚子皮、桔子皮、大蒜须、菜兜皮、芹菜叶子、豌豆皮……甚至猪腰骚,且那菜绝不是将就的,凑和的,每个菜色泽鲜艳,滋味饱满,压根不是作为附属,而有着自身不可替代的独特。相比,那些谁都能做谁都会做的菜算得了什么?傻瓜都能做。能把这些废料变成美味才是技术,是天份!
       回家,刘美琴把菜挑挑洗洗,该煎的煎,该拿茴香八角卤上的卤上。狭小油污的厨房里升腾起一股子暖心暖肺的香气,刘美琴就抹抹手,准备活动活动。
       随便找盘老掉牙的带子,刘美琴就跳起来了。她以前跟着电视跳韵律操,可完全跟不上拍子,手忙脚乱的,又听人说一个著名的健美女教练死了,八成跟长期过度健身有关,她就干脆自己跟着带子扭来蹦去,全没章法,正因没有章法,刘美琴才觉得放松,才收到了健身的作用,跳完了,她对着镜子照照,对自己的皮肤和形体感到还是满意的。
       中午月如在团里吃饭,刘美琴就随便吃些,下午她才正式烧饭。这样的生活刘美琴天天过,月月过,年年过,过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当然,这也不阻止她向往有男人加盟的日子,月如总要嫁人的,这种事快起来也就一眨眼。
       大概有近两个星期,刘美琴没接到熊桂林电话。
       她有些不安,她想熊桂林对自己的印象应当还可以吧,难道自己配不起他吗?真是!又想,也说不定呢,看样子,熊桂林有些家底,也不像秦爱国那般小气。现在有些家底又不太小气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就比她刘美琴年轻二十岁的怕也找得到!但那些女孩子哪里是真心过日子的?
       刘美琴想来想去,对这事就有了些上心。
       熊桂林终于来了电话,说是生意上的事跑了趟福建,约刘美琴晚上吃饭。刘美琴忸怩了两句,应了。
       她穿了条黑裙子,裙子质料不好,但显身段,又抹了点口红,那支口红还是刘美兰女儿嫌颜色深了给她的,说是牌子货打了折还要四五十块钱一支呢,刘美琴一直没怎么舍得用。
       一见面,熊桂林就打手机订包房,讲了有两三分钟,他说,“富丽华”跑他妈的火,全满了,散座都没了。早知道我昨天在那吃饭就应该订个位。刘美琴说,随便吧,到酒店吃有什么划算,一个青菜卖十几二十块。她是真心的,也不是单心疼熊桂林的钱,谁的钱搁酒店使她都心疼,恨不能交给她置办一桌。
       就到一个小餐馆。熊桂林点了五六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又替刘美琴要了罐饮料,很自在地吃起来,他也不怎么招呼刘美琴,好像两人老相识般。边吃边扯些他生意上的事,说他那年跟几个人在温州合伙做假烟生意,防伪标志什么都搞好了,最后失了下手,贴了二十几万进去,赔得还不算最多,那几个温州人赔了有近百万呢。
       刘美琴听得啧啧不已,这些钱要给个零头都够她滋润地活上一大阵子了。
       吃着,一个四十几岁老板模样的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孩走过去,见刘美琴瞟了眼,熊桂林从鼻子里哼了声,钱烧的!搞那野花野草的鬼名堂!
       这个“野”字不知怎么就让刘美琴心里有说不出的自在,因为“野”衬出的是“家”,是名正言顺。
       吃到最后菜还剩了些,刘美琴说打包吧,熊桂林剔着牙说,这点打什么,挥挥手很豪气地叫,买单!刘美琴跟着他往外走,有些心疼又有些高兴,腰好像忽然就硬了,像有人在后头支了她一把。这感觉是多少年都没有的。
       熊桂林又约过刘美琴几次,刘美琴想每次都去显得自己太没身价了吧,也该推拒几回,但电话一打来刘美琴不知怎么就应了,她想去就去接触下有什么不可以!又不是十七八了还搞什么弯弯绕。
       这其间,秦爱国也打过几次电话来约,刘美琴都推说家里有事,熊桂林似乎是为对照秦爱国而出现的,同样在餐馆吃饭,和熊桂林在一起有面子多了,小姐的目光都殷勤些。男人的腰包不同气派也真是不同的。还有送刘美琴回去,熊桂林每次都很潇洒地拦辆的士,秦爱国是从不会的,他总说,多走走好,健身,生命在于运动。刘美琴心想,我运动还少了?上了班回来一堆家务哪天也没闲着!有了熊桂林的对照,她就更不想和秦爱国运动个什么劲了!
       交往的这段日子,熊桂林除了请刘美琴下了几次馆子外,还带给她一个振奋的消息,他说有个熟人是市文化局管人事的,可以把月如调到局里做做办公室文秘什么的。为了表示不是蒙她,老熊当着她的面打了电话给那个熟人,反馈说,熟人说的年底局里办公室会退休一个,到时再说。
       这个消息对刘美琴真是意义重大。这段时间月如团里闲得很,月如连白天有时也去网吧,还交了个什么鬼网友,天天聊得火热。刘美琴骂她,月如就说团里女孩都有网友还有国外的呢!这是时代潮流懂吗?刘美琴说你这是闲得发慌!
       要能调去文化局上班,月如就不会跟坏样了,进了文化单位要谈对象身份层次都不一样了!刘美琴想着对老熊简直有些相识恨晚。
       熊桂林却又有两个星期没了动静,刘美琴心里就有些说不上的味道,想是不是熊桂林搭上了别的女人?
       这么想时,她就有些坐不住,出门买个菜都急急忙忙往回赶,生怕误了熊桂林的电话。静下来时,刘美琴就有些慌,她想别是自己看上熊桂林了吧?他有什么好,头回见面就搞得神神鬼鬼。
       却又想,月如这脾气和她差不多两人隔三差五磕磕碰碰的,结了婚就算对她好心思也要被男人孩子占去大半,顾得上她多少?从来只有眼泪水往下流的。还不得找个老来伴吗,有这十几年即便是半路夫妻,到老,感情也有了。当然,要找个靠得住的。熊桂林靠得住吗,她有些糊涂。想来,她对他根本也没什么了解。
       这天晚上才睡下,电话响了起来,刘美琴心一下提了起来,却故意等响了四五声才接。
       果然是熊桂林,刘美琴心里不悦,却又装着没事似的,她想可不能让老熊觉着自己就拿他当回事了。
       第二日见了,熊桂林掏出个盒子给她,说去了趟海南,随便买了样东西。
       刘美琴打开盒子,见是一套首饰,项链耳环手链,亮晃晃的,红盒子里印着“海南万宁天然珠宝公司”,标着白金首饰,2200.00。刘美琴吃了一惊,忙推着,这么贵的礼我不能收。熊桂林说买也买了,你让我送谁?
       推让了好一阵,刘美琴收下了,揣在包里沉甸甸的,她第一次收这么贵的礼,当年和齐建功结婚他也才送了她一个四百块的金戒指。
       回家,刘美琴打开看了几遍,心里扑通通的,她把首饰包了和一些折子票证什么的很珍重地放在床下抽屉的鞋盒里,盒里垫了硬纸板,放了双旧女皮凉鞋。那纸板下装的可都是她最值钱的家底。
       对熊桂林她就有些感动了。能送这么重的礼不是实心实意是什么?你说是什么?
       再见面时,熊桂林让刘美琴把月如材料整整,末了,又说,你也不请我到你家吃顿饭? 刘美琴就想自己真是的,他也花费不少了,这顿饭本来应该由她说的。
       周末,月如说团里组织去参加市政府的什么慰问演出,一早就出去了。
       刘美琴精心张罗了几个菜一瓶酒,熊桂林来了,喝着酒随便肯定了几句菜的味道。这肯定是不经心的,显示出他的见过世面,也显示出他对吃什么的不介意,重要的是这顿饭本身。本想露一手的刘美琴反倒对菜有些不自信起来,心里不那么有底气。
       饭后,刘美琴正要收拾碗筷,熊桂林一把就箍住了她。刘美琴骇了一跳,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没想他来得这么突然,饭还在喉咙口呢!心里对他的鲁莽却有些惊喜,有些兴奋,这感觉让刘美琴有些羞耻,她想自己怎么这么熬不住倒像等着这一刻呢?体内一股久违的暖酥酥的东西就奔流起来,身子就有些软了。
       熊桂林的手放肆起来,在她胸脯上动作着。刘美琴想推开他,手却抬不起来,稀里糊涂的,像大风刮倒一棵小树般,她在桌旁的沙发上倒了下来。
       刘美琴现在跟毛小妹她们谈生意难做,谈那些手里有章子的像喂不饱的狼,这次有事你打点了他他跟你称兄道弟下次有事他又不认识你了,不是翻眼狼是什么?刘美琴哼一声,像刚跟这些“翻眼狼”打过交道。
       以前毛小妹们说老公做生意的事刘美琴总说,真的啊?很吃惊的表情。现在刘美琴有了事实依据声音就比毛小妹她们还大还义愤填膺还感慨良多。她们坐在录像厅门口聊天,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刘美琴毛小妹她们的经验串联而成。
       刘美琴甚至开始盘算结婚的东西了,虽不是新婚,也得置点新东西有些新气象吧。刘美琴的生活愈发充实了,她上街买东西的范围不止是她和月如,而是从一个家庭出发。
       月如这几个星期都回来得挺晚,这天却挺早。一来就倒在沙发上。刘美琴喜孜孜地拿出件衣服,说,喏,给你买的,我和毛小妹她们上街了。你猜多少钱?
       月如一见是桃红色线衫背心,就说,穿得胖死了,要五十吧?月如知道刘美琴绝不会花五十块买件线背心,她特意让她高兴的。果然,刘美琴说,二十块!最后一件被我买来了,喏,“意娜”牌,本来要卖六十呢。又拿出条黄绿花连衣裙,你看蛮衬我吧,毛小妹她们都说我穿这个色好。三十八块,比做条裙子还划算!
       刘美琴心情很好,哼着歌烧饭去了。
       月如把听也没听过的这个“意娜”牌收起来,觉得刘美琴实在是个挺简单的人,团里那些和刘美琴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个个比刘美琴命好,穿得戴的都比刘美琴强,但她们没一个有刘美琴那样活得兴致勃勃。
       刘美琴总能从生活中发现惊喜,那些打折羊毛衫,十八元库存皮鞋,二十元处理拉绒套衫,五十元的过季套裙,她百折不挠地与商贩们还着价,为几块钱软磨硬缠,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拿上东西回去。这都是那些生活优越的女人们体会不到的快乐,这些快乐比起旅游桑拿,更加来自生活深处,都是刘美琴经过体力与智慧的较量争取来的。
       人民币在刘美琴这永远是坚挺的,以一当十。刘美琴用一个女人过日子的天赋盘活着这些钱,用它们把生活填得满满登登。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虽谈不上物美,但确是划算,用时尚些的话说是,性价比高。
       正是这些实惠的行头武装着刘美琴和月如。她们看起来是齐整的,光鲜的,一点没有孤儿寡母的落魄凄凉。尤其是刘美琴,那些便宜合体的衣物使她生气勃勃。她对那些用名牌的女人一点不羡慕,相反,她同情她们,她觉得她们太不会过日子了,钱哪怕是从男人那来得也不容易吧?要付出身体与脑子和准备男人的喜新厌旧,怎么就那么大方送给了生意人?而且,刘美琴觉得自己穿三十八元的裙子并不比她们穿三百八的就寒碜了。谁凑你身上看你穿什么料子?
       但月如也感觉出来了,刘美琴此时的愉快绝不仅是为买到了便宜衣物,刘美琴的愉快是更深层次的愉快。月如想,刘美琴八成找着结婚对象了。谁?应该不是黄大运,月如知道刘美琴瞧不上他。
       月如其实心里烦得很,那天说去演出其实是去和网友见面了,两人在网上聊了有几个月。月如盼着他长得帅一点,见了面却发现是个三十多岁个子瘦小的男人。让月如烦的倒不是对方的年纪和瘦小个子,烦的是,那男人挺能琢磨月如心思,说话也风趣,都是她愿听的。聊着聊着,她对他就有了说不出的感觉,那男人深情地盯住她时,她的心跳得快了许多。
       黄大运对于周末的来临既期待又烦恼。
       他觉得这事越拖下去越没戏,现在他几乎能肯定,刘美琴是不会找他做丈夫的。那些枸杞韭菜算是吃得无用武之地了。她待他比先前热情不错,但那并非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热情,而是对隔壁熟人的热情,那熟恰是往婚姻发展的阻碍,往男女之情去的熟必定要夹着一些“生”的,否则,那熟就等同于无性。 黄大运想,再拖,自己就太被动了。
       无论如何要跟刘美琴谈谈。行就行,不行就算,自己三天两头往这跑算什么呢?刘美琴家的水龙头家电修好了一批,要想再坏,基本还得有段时间。这也就是说,在刘美琴家这段日子,他做不了更多有创造性的事,那么,就谈谈正事吧。
       但一坐进刘美琴家,黄大运就有些怯,他想下次吧,刘美琴正兴致勃勃地跟他谈今年荔枝便宜,昨天她三块五买了两斤,刘美琴说,东西便宜吃才划算,去年贵时卖过八九块呢,都可以买两斤肉了。你说哪划得着?又不是吃了能长寿。
       他难道能一脸严肃地说,你给个话,我们那个……到底成不成?他说不出口。
       他怎么能扫一个正对生活表现出满腔热爱的女人的兴呢?而且也显着他太如饥似渴了,当然,他也是如饥似渴想成个家了,不光为自己结,也结给前妻看,自己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能找着比她强的女人的男人!但黄大运不想表现出来。他在政府部门工作,虽然是分支机构,但究竟也是政府部门的分支机构,做事难道不要沉稳些吗?
       黄大运经过一晚上的痛苦思忖,想出个两全之计:他决定不能在刘美琴这一棵树上吊死,一方面他继续他的相亲,一方面继续和刘美琴保持来往,也许,事情会有什么意外。谁说得到呢?他不是可以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年龄了。
       这么打算了时,黄大运当晚就提了些水果去了单位老刘家,老刘的表姐搞了个婚介所。
       熊桂林就来得勤了,对于刘美琴的早中晚班他摸清了,白天电话都不打就直接去。去了喝酒、吃饭、上床,像这里就是他家,刘美琴就是他老婆。
       刘美琴问他,我们这事……?熊桂林含含糊糊的,说,办呗,办呗。老熊走了后,刘美琴想起,也不知他是说办婚事,还是办正在做的事。下次来了,伏在刘美琴身上时,刘美琴就问,你说,办呗到底是办哪样?熊桂林说,都办,都办。
       和老熊到了这步的事,刘美琴没对刘美兰说,因为怕刘美兰骂。但刘美兰还是知道了。
       刘美兰对熊桂林一开始就没好印象,觉得他像个老油子,远没有黄大运看着可靠。
       于是骂刘美琴,你怎么这么没脑子?!结婚证也不打就和他胡搞到一起,他哪天拍拍屁股走了你上哪找他去!还有句话刘美兰忍了下没说,那就是,广场北路最便宜的鸡做一次也得三四十吧?哦,你还管饭,倒贴他!
       刘美琴听刘美兰说胡搞就有些刺心,就把他送首饰的事说了,刘美兰说,那又怎样?你以为你是十八二十岁的秧子送点东西让他玩玩就算的!
       刘美琴就生气了,说,我哪不想正儿八经结个婚找个男人!你有个头痛脑热有史生材管你呢,我有谁管!老了我不指着个伴还指着月如指着你管我不成!
       和刘美兰吵了的刘美琴心里窝着火,她知道她为她好,但她有时孤孤单单起来的苦又有谁真能体会?她总巴不得老熊先开这个结婚的口,现在她已经在身体防线上先掉了这个价,总不能再哭着喊着追着要他娶她吧。
       再想,刘美琴就有些苍凉,老熊这个年纪、身板还有家底别说找她这快下市的萝卜就是正当季的也不是找不到吧?等着他像电视上拿束玫瑰求婚不成?再说,身体这道闸打开了哪个女人不是一泻千里地追着男人去了?想拿价也不是可以拿价的年纪了。
       刘美琴表面却还是挺着,她想老熊下次不认真说这事他甭想再碰她!
       熊桂林却又有两个星期没露面了。
       刘美琴就想是不是又去海南谈生意了,也好,总得带些东西给她吧?
       老熊再露面时,刘美琴轮晚班,刚烧好中饭。一坐下他就盛了一大碗饭,刘美琴吓了一跳,你从牢里放出来啊,熊桂林说,别提了,去了河南一个乡联系货,那饭菜,没一顿吃饱过。
       吃完掏出个铜色镯子,说,健身祛病的,带高科技磁场两百多块一只商场排长队买呢!刘美琴套在手上,心里涌上和刘美兰吵架的委屈,几乎都要怆然泪下了。
       就说,老熊,我们的事……
       老熊说,办呗办呗,早晚的事。你去单位开个证明,我民政局认识人,别什么体检了,这星期就把证办下来!老熊说得很干脆,很豪迈,就像他决定了献身一样。
       刘美琴真是惊喜交加,没想春天说来就来了。
       结婚证办下来了。
       办下来前一天,刘美琴接到找熊桂林的电话,她说不在,对方问,你是他老婆吧?刘美琴被这个很久没听到的称呼弄得愣了下,很快,她犹豫了几秒,说,是。你哪位?
       对方却搁了电话,刘美琴就想老熊看来也挺急,就把这事告诉别人了。再回味,你是他老婆吧,心里就有些甜,觉得有种倚着了东西的踏实在里面。
       和月如说起,月如像个开明家长般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呗!刘美琴知道,月如有一半也是没心思,她最近好像和那网友见面了,老有个电话打来找月如,听声音不算年轻。月如晚饭的量少了一半。这饭量一减,可不就是恋上了?刘美琴也打年轻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
       但她现在也着实没心思管月如,等和老熊的事办完,她要让他赶紧办月如调文化局的事。
       问熊桂林酒席什么时候办,熊桂林说,最近有笔货款到,一到就办。要办就办排场些!
       刘美琴就喜孜孜地等着做梅开二度的新娘,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腰板都透着精神,那是种尘埃落定的喜悦,虽不知落得有多实,但总是落了。尤其是碰见楼下那个贱货时,刘美琴从鼻孔里哼口冷气,熊桂林无论腰包还是身板比她那秃了顶的老公可雄壮了!她死去吧!
       刘美兰那儿还没告诉,刘美琴想等准备得差不多了告诉她,看她那时还说不说“结婚证也不打就搞到一起”的话!
       熊桂林不见了。
       先是两天没露面,手机也关了,然后就有一个粗暴的声音打电话来要刘美琴还钱,说是老熊拖了十几万元货款,不还就去告!刘美琴有些懵了,十几万,去抢啊,你去找老熊凭什么我还你钱!对方说,我找得到他还找你,你是他老婆结婚证我都看了你不还谁还?你去抢去卖我不管,钱不还你当心!
       这个讨债的电话又打了几次,有次是半夜里。
       刘美琴吓得没了主张,也隐隐预感到有些不对,忙看了家里东西,发现床头柜好像被翻过,齐建功以前收集的几本邮票和几套钱币不见了,还有月如才交给她的工资。
       刘美琴知道,这酒席是黄了的!
       只有硬着头皮找刘美兰,刘美兰吸口气,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你这就是!男人的钱那么好算计?他说有三十万你就相信,他叫你跳楼你跳不跳!刘美琴知道刘美兰是为自己生气,但她何尝不是一肚子苦水?!
       刘美琴的眼泪就出来了,一个女人守寡这么多年,想找个男人分担一下过份吗,她过了这么些年紧巴巴的日子想找个男人靠靠过得松裕点过份吗?月如不在家时她有个头痛脑热的指望谁去?
       刘美兰看她眼泪出来了,声音低一点,我不是说你不该找个男人,你也要捏捏准。你和他才几个月就让这个流氓占了便宜?万一他坑了月如怎么办?他的底细你知道多少就去扯结婚证替他背债,你傻不傻啊!嫁人这是开得玩笑的事吗?嫁一道就少一道的价知不知道! 又骂熊桂林,这个婊子仔!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骂完了,刘美兰冷静地指挥刘美琴,你明天到派出所报个案,把情况说清楚。另外赶紧办掉离婚!还有那套首饰,去店里问问值多少价,八成也是镀的,这王八蛋什么不能骗! 还真给刘美兰说中了,那套首饰刘美琴一问,什么白金,就是镀的玩艺儿,根本不值几个钱!那链子还没戴就已经发黄了。还有那什么“高科技手镯”也是镀铜皮的玩艺。 刘美琴请了两天假,头痛得一天起不来,饭也吃不下,躺在床上想自己干嘛要去登那个该死的征婚启事呢?鸡没到手倒蚀了把米!离了男人她就活不了吗?齐建功死了十几年她不也和月如过来了吗?!人生几十年,熬熬也就过去了,再等两年月如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帮着带带孩子日子不就打发过去了吗?她着什么急找什么男人!半路夫妻的男人是那么好靠的吗? 骂着自己,眼泪却又湿了一脸。她想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 报停了电话,刘美琴咬牙切齿地去红都机械厂找熊桂林,人家说人是有这么个但老早就没上班了鬼知道他在哪。
       刘美琴想熊桂林卷了这笔钱是早有打算的了,再想他是不是有老婆都天晓得!上哪儿找?又庆幸家里没放什么现金,那些值钱点的东西都在鞋盒藏着。
       再上班时,刘美琴就不大参与毛小妹她们的闲聊了。
       这种事跟谁说?不让人家看笑话吗?早知道和黄大运过倒也安稳,听刘美兰讲,黄大运找了个小学老师,还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姑娘。刘美琴在路上碰过他一次,黄大运有些不好意思,倒像是负了她。
       还有秦爱国,被刘美琴推了几次,有次居然提着东西上门来看她了,顺带了张新近发表的诗作,一脸按捺不住的要人分享喜悦之情。
       他问刘美琴,家里不是什么要紧事吧?刘美琴说,不要紧。秦爱国说,那就好。
       然后他坐在椅子上详尽分析了这首发在市行业报的诗歌创作背景、手法,并朗读了几遍。刘美琴不知说什么好。秦爱国小气是小气了点,但未必不是真心过日子的。她没想过要占他些便宜吗,所以才嫌他钱抠得紧,说来他的钱来得不易嘛,那首八九行的诗赚得了多少钱?不像熊桂林,反正也不知哪儿蒙来的骗来的钱。
       秦爱国临走问,家里有什么事帮的,尽管开口。停了一下又说,就算……不成……就当认识了个朋友嘛,我这人爱交朋友。秦爱国的样子很真诚,刘美琴心里愈发难受。
       让她和秦爱国说什么呢?
       一个女人能碰到的倒霉事都让她摊上了!为什么?为什么?!刘美琴想自己不偷不抢也没害过谁怎么就这么倒霉!再找个人怎么这么难啊!
       刘美琴这两天胃口不大好,精神也不行,老觉着累,她怀疑自己得了肝炎。对着镜子仔细研究自己的眼睛,越看越黄,她想这么多年她都没在外面吃过什么饭是不是和老熊在外面吃的那几顿传上了?刘美琴又惧怕又愤怒,算了,反正是触了这个霉头,再花些钱明天一早去医院查查。
       整晚,刘美琴忧心如焚,这年头有什么都行千万不能有病啊,治个感冒都要花掉几十块。肝病又是富贵病可得不起,结果出来,几项都正常,刘美琴松了口大气。
       一段日子后,乳房又开始胀痛,一碰就痛,她自己躺在床上摸了下,似乎有包块,她在报纸上看到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是乳腺以及子宫等妇科疾病的高发期,她有点确信自己得了乳腺癌,她想等几天,要是再痛就去医院,几天后,还是隐隐痛。
       刘美琴去医院,年轻女医生按摸了一番说,乳腺增生,例假前后痛是正常的,情绪放松些。又开了两瓶“乳块消”。刘美琴不放心,问,医生,不是乳癌吧?那女医生挑挑画过的细弯眉,你以为癌那么好得?
       下楼,刘美琴看看批价,一瓶药要二十几块,两瓶就是四十几块,她想反正是正常,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就把处方单胡乱塞到包里。
       例假干净几天后,果然痛就逐渐消了,刘美琴想,还好,没买那二十几块一瓶的药,这一下省了四十几块钱!
       月如忽然出去得少了,下了班就闷在家里看韩剧。刘美琴问,你怎么在家又呆得住了?月如也不吭声,阴着脸,把频道换来换去。刘美琴就不问了,呆在家里总比去外面疯好。
       家里又像刘美琴征婚前了,平淡,安静,只是多了些恹恹的情绪。屋里两个人都不想说什么话,好像力气都用完了,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
       一个月后,刘美琴的下腹又痛起来了。一跳一跳地痛,像一把针扎着,有时缓过些一会儿又痛起来,像一记钟摆不断提醒时间的存在。
       刘美琴想着前两次花的冤枉钱就不去管它,晚上煮了一锅干芙蓉花水喝下去。芙蓉花消炎,清热,是刘美琴母亲治一切小毛病的方子,有没有效不知道,反正刘美琴一家都这么喝过来的。
       却仍痛。例假也来了有八九天没停。那记钟不停地在刘美琴身体深处敲着。有时是白天上班,有时是晚上正要躺下。更年期吧,刘美琴想肯定是更年期到了。
       毛小妹很有经验地说,你这些年阴阳不调,更年期肯定提前的。我堂婶以前也是,喏,买只甲鱼拿大枣炖了,汤兑到粳米粥里喝,补气血最灵的。重要的还是跟男人搭伙过,阴阳调了,就不容易生毛病了。
       刘美琴对毛小妹是有怨气的,但想想她当初要她征婚也是片好意,能怪人家吗?毛小妹怎么会知道她征到的是熊桂林,而不是她隔壁马招弟征到的那种有些家底又勤快的男人!
       下班回家路上,还真碰见个卖甲鱼的,问价,要三十块一只,还说是倒担卖。刘美琴下了几次决心,终于没买。
       但还是担心起来,因为看那痛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去挂了个妇科门诊,妇检结果说有卵巢肿瘤,良性恶性待查,摸起来不算小,应当要做手术,医生要刘美琴住院。
       刘美琴一路很沉地走回去。对月如说了,便去躺着,口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月如心里,刘美琴一直是有坚强意志和体魄的女人。有点小病咋咋唬唬多半却没事。但这次,刘美琴的平静让月如却恐慌起来,心里没着没落地恐慌。
       这和那个网上认识的男人分手是不同的,他对月如说了许多深情的话,说她就是他一直要等的人,分手时还缠绵地拥抱了月如,又吻了她。两人约好了周末去三清山旅游,但第二天,月如的好朋友就发现那个男人领着老婆孩子坐公车。
       月如就没和他再联系,她想好在没和他去什么三清山。反正家里电话也报停了,网吧她也没去了。月如却还是痛苦,这是她第一次恋爱,本以为很浪漫很不寻常,没想却碰上个骗子。但这种失落相比知道了刘美琴的肿瘤,不算什么,刘美琴的口气来得突然而陌生,月如一下就失了主张。她想怎么办?万一真的怎么办?!
       她打开冰箱门却怎么都不记得自己要拿什么,心里的恐慌就像脚下的地松坍了一大块,又像走在陌生的路上,忽然发现一直同她走在一块的刘美琴不见了,这种恐慌是巨大的,发自内心的。
       “刘美琴”这个名字对月如是神圣又低微。她的身体流淌着她的骨血,刘美琴,她是生她养她的母亲,是一个没什么大智慧但贴心贴意热爱生活渴望幸福的女人!这么多年,刘美琴从未让她觉得“相依为命”的凄苦,但事实上她们一直是相依为命过来的,不是吗?刘美琴,多么世俗又亲近的名字,她随时准备用生命去保卫她,也时时在用讥诮的话语刺伤着她。这一刻,她知道她不能没有她,没有她就再也没有家了。
       月如拧开煤气热饭,油腻肮脏的灶台和排风扇让月如想痛哭,心里酸得要命,那是刘美琴忙活了多少年的地方啊。月如的眼泪就在灶台落湿了一片。
       月如要请假,刘美琴坚决不肯,杂技团新来了个团长,纪律抓得紧,请假要扣钱,一个上午事假十五块。月如忍不住动气说,你就知道钱钱钱!刘美琴说,钱是坏东西啊有这十五块不如剁几斤肉呢,我又不是走不动,又不是得了绝症!
       刘美琴一个人去办了住院手续,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二次住院。
       第一次是齐建功病逝那会儿,操办后事时她就发烧一直硬撑着,一过头七,她就烧成了肺炎,住了两个礼拜院。那时月如小,她撑着想不能倒下去,赶紧出院,还有月如呢。现在月如大了,刘美琴有些想横下心来痛痛快快地生场病了!
       排队挂号时,她心里突然就掠过阵寒意,她怕自己再走不出去了。眼睛就有些发黑,头也一阵阵晕,刘美琴走到大门口,蹲下。
       门外太阳很好,街上人来车往,女人挽着男人亲热地走过去,刘美琴想起月如眼泪忽然下来了。她走回大厅边椅子坐下,心里酸堵得厉害,坐了一会,她想万一就走不出去月如也大了,对齐建功也有个交待了,有什么放心不下呢?她自己这辈子不怨什么,一个人也拖大了月如,自己该吃该穿虽比不得别的女人,但她也知足了。怕就怕看不到月如结婚生孩子,想到这,刘美琴的眼泪又出来了。
       月如中午下班在食堂打了饭菜就往医院赶,到病房时,刘美琴闭着眼在睡觉,她很累,躺下时她自己也奇怪,怎么那么多年忙不停手反倒没觉得累,现在躺下了倒累得不行,简直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刘美琴仿佛第一次觉得一张床其实是可以分担承受人的许多烦恼的,甚至,是所有的烦恼。
       她什么都不想了,明天还有一堆检查要做。反正付了七块钱床位费的,死劲睡吧。
       盖着白被单的刘美琴面色有些黄,颧骨突起,鱼尾纹有如细密的支流分布在眼角。光线照在她脸上,像淡薄的阳光铺在秋天的河床。
       月如似乎第一次这样认真注视刘美琴,她有些吓一跳,这是平时那个生气勃勃的刘美琴吗,月如以为她永远不会病不会老的。而此刻,刘美琴像个不折不扣的四十岁女人了,甚至,比四十岁更憔悴。
       月如哭了,她哽着嗓子小声说,妈,我们永远在一起。
       刘美琴迷迷糊糊睡着了,没听见。
       陈蔚文,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随纸航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