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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出门在外
作者:王小妮

《天涯》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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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和谐的柏林
       2001年7月下旬,我们准备从德国南部的斯图加特去柏林,但有朋友刚离开那里,说在柏林遇上了全欧洲的同性恋大聚会,到处是狂欢的人,火车不可思议的挤。于是拖啊拖,到柏林已经是9月1号夜里,刚下过雨,路面上倒映的霓虹灯影冷清孤凉。威廉纪念教堂的黑影里有小型摇滚演出,咚咚的低音,几十个观众围拢着。离开那儿,就很少见到行人,只有车灯扫过。
       为纪念大轰炸而保留的威廉纪念教堂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教堂,白天的日光从老教堂头顶被炸出的残破缺口投射进来,我居然不知觉中被一个日本旅行团的妇女们包围,左右一团团粉白又无内容的脸,赶紧躲开,痛苦的东西更适于独自一人。与老教堂相邻的新教堂那个最不像教堂的八角形深蓝玻璃体,不知道从哪里弥漫出卫生间气味,是新纳粹,还是愤世嫉俗的歌手,谁干的?教堂的角落陈列一些变形的雕塑作品,又插着新鲜茁壮的大红剑兰,一进去立刻深蓝深蓝的,感觉人沉下去了。
       德国统一前,一位东德官员嘲讽西柏林:它杂乱无章,黑糊糊的,看我们东边,电视塔奥林匹克体育场,这才像个大城市。当我身处这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分界上,被拆除的柏林墙一带,荒草丛丛,当年被劈成半壁的楼房都还在,这片被称作欧洲最大工地的位置,那堵一夜间出现的“墙”,拦腰切断了一百九十二条道路,留下一条宽三百米,长四十多公里的无人地带。
       我们步行穿过洪堡大学经过马克思、恩格斯塑像去东柏林。为什么马克思坐而恩格斯立,马的双手向下握住,好像很坚定,那手已经变色,是被游人抚摸得由青铜变了黄铜?从这里搭一辆电车一直往东,渐渐出现了没有玻璃,甚至没有门窗框架的空置楼房,夹杂着中国人见惯了的水泥筒子楼,街道空旷而少人少车,显得宽而无当,感觉再往东就到波兰了。我们马上回转向西,重又回到喧嚣人世间。
       绿树中的泰尔公园,1948年,前苏联占领者严密封锁被东德紧紧围住的“飞地”西柏林,当时这座公园里任何植物都没了,一草一木都成了市民临时取暖的燃料。大围困几乎持续了一年,一百九十万西柏林人只能靠美、英、法三国的运输机空投救援物资得以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西柏林上空大约每分钟出现一架飞机,可饥饿寒冷仍旧难免。五十三年后,我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座空中走廊纪念碑,没有下车。
       不能不惊异德国人的冷静沉稳,不急不躁,不会为了一时的颜面而忙于修补改建遮掩那个支离的过去。残破的楼房就立在正维修的勃兰登堡门附近,坦然自若。而地铁站却给赞助商用有明星头像的巨幅围布包裹严密,在风里呼呼啦啦飘着,纪念柏林地铁一百年。
       253个了望台,136个碉堡,270个警犬位,108公里防护壕,全部随着一堵墙不见了。摧毁原来不难,似乎只一夜之间,但是,接下来的弥合捏拢无缝对接就是另外一件事情。
       我问德国人,现在什么人住在东柏林?回答是:两种人,依恋旧日子的老人,发掘新感觉的青年。
       二次大战结束,前苏联向东德索要战争赔款,有一千五百多家工厂为承担苏联驻军军费开支而生产,美、英、法三国没有对西德的索赔要求,反而投入资金,美国投入三十亿美元。所以肯尼迪到访,登上临时搭建在勃兰登堡门旁的木架上做秀说:我是柏林人!赢得了西德人的掌声。可是,怀旧是一种难以解释的东西,有个朋友给我看一张照片:乘坐苏军用卡车的人们,举红旗喊口号,飞掠过柏林东部的宽阔大街,完全是今天的时尚飚车。路边偶尔有独自发呆的老人也许就是1960年代德国红卫兵“红军队”成员。他们幼稚的激动永久地留在今天寂静得很的东柏林。
       九十年代,俄罗斯人、东欧各国人、德国文学青年,一切愤世嫉俗的人不约而同住进东柏林,躲在路边不显眼的小酒吧,破旧楼房后面的露天阳伞下,很多栖息者喜欢这里的气息,写书写歌冥想发呆,也算一种诗意的栖息?我没找到那个叫布尔格的咖啡馆,听说三十年来,它连墙纸都没更换过,有人整日流连,听前苏联歌曲。
       城市的一边,一些人行色匆匆,运作着政治金钱,一些人在另一边运作着回忆和形而上。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有点欣赏这个柏林,它有能力有容量把什么都揽在自己怀抱里。这才接近我们这个漏洞百出的人世间,在中国,有些东西更新得太过急,忘掉得太过快。好像我们要把我们自己清理得无影无踪才好。
       两种德国人
       把德国人简单地分为两类,显然是武断。但是,这样划分比较明了,对于短时间逗留的旅行者很易于辨别。借用来自德国小城特里尔的先驱者马克思的划分,我把他们分为有产者和无产者。
       刚到德国不久,去旅德的朋友家里聚餐,听到来自北京的访问学者的高论:德国人,把贵族精神平民化;中国人,把农民意识全民化。这说法在以后的几个月中,给我提供了一个观察德国的角度。
       德国老妇人,常常在大巴站见到,一丝不乱的白发,浅色衣裙烫得平展,笔直地站立,手心里握着小钱包,不动、不声响、不左顾右盼,大巴不来,她会一直铜像那样伫立。我对朋友说,真服了她们的功夫。朋友说,你听过德国人打喷嚏?见过德国人前呼后应?他们不会,他们从小就被告诫的戒律太多了。
       从菲森小城回斯图加特的火车上,我们对面坐了一对父子,两个人相貌之像,让人忍不住总想发笑。开车后,跑来几个日本女孩一个日本男孩,从此车厢里鸡犬不宁,不断响起日本式的哄笑尖叫。那对父与子禅师一样平静极了,各自垂手端坐,没有交谈,更没有困倦,炯炯的两对灰眼睛直视前方,眉毛都不皱,真的临阵不乱。最终是我们受不了,换到车厢另一侧,等到下车,专门经过那父子俩,姿态表情居然丝毫没变。
       游莱茵河的船上,我们结识了一家人,两老人一女儿一女婿,老人1940年代移居美国,女儿生于美国,女婿三十多岁,美国人。这结识有点荒诞,结识的其实只是那个活泼的女婿,我们用图画手势互相了解交谈,很快熟了,互相评判手上数码相机图像,兴奋地提醒河岸上出现了美丽城堡。几小时里,那对德国老人和他们的女儿一直只是邻桌坐着,亲善微笑,旁观或者是远远地分享别人的友谊。他们没觉得这种间离,没感到一丝不自然。
       常常,遇见草地上晒太阳的,独自跑步者,我会猜测,他在想什么,尼采、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同族,他的脑子里不该是空白,应当在冥想吧。
       我们在一个傍晚到德国最西北端的韦斯特兰岛,发觉酒店昂贵,随后发现街上的游人有点煞有介事,分明天都黑了,还人人凑在太阳伞沿下。分明是街头艺人摆一只礼帽收钱,动作花哨地奏木琴,偏偏听众们要找到金色大厅里的感觉,一曲终了,长时间鼓掌。我们从酒店二楼窗口正好望到这群过于彬彬有礼的人,这么端起来活着,他们不累?
       变化和解释来自于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小街上出现了完全不同的游人,他们坐早班火车上了岛,大背囊,牛仔裤,被我定义的另一种德国人欢快登场。
       曾经,这世界上的无产者感到了不公平,他要“起来”成为一个有产者。而世事多变,到了二十一世纪,有相当数目的有产者正寻求成为一个无产者。这个无产者挣脱的是另一条锁链,他要自由自在。
       常有年轻女孩从火车站的角落出来,向我们要香烟,不说谢谢,匆忙回到角落里坐下,在奇形怪状的衣服里翻出打火机。斯图加特火车站外有一座立交桥,桥下几个永远穿黑皮衣裤的男女,周围一片零乱,看样子他们以此为家很久了,他们晃过来对我们说最简单的两个词:马克!比尔!想要钱买啤酒喝。事实上,城市有青年收容场所,无业者有福利救济可拿,但是他们更喜欢露宿。
       德国的大学没有学制,没有限定毕业时间,一个人可以终生就读,有人边工作边读书。但是我认识的一个和德国人结婚的中国女人,她做三份工作抚养两个孩子一个丈夫,我和这丈夫通过电话,客客气气,可惜不会讲汉语。听说他是个大学生,只热爱读书,厌恶工作。
       一个德国教授朋友与我们同去奥地利,他走到哪儿都背着他的双肩背包,边角早已经破了,蓝灰的包用白线补过,下雨或晴天都穿塑料凉鞋,松塌塌的袜子。他喜欢足球,问他对拜仁慕尼黑的印象,他马上摇头说:不,不好,那是资产阶级的球队。说完了,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合适,马上自嘲说:现在,谁是无产阶级的球队?他是六十年代文化的一代,金斯堡和嚎叫的一代。有更熟的朋友挤兑他:听说连你也有西装了?他似是而非,不说话。一个德国教授有西装也是新闻?
       我们在斯图加特的住所正在维修中,每到工作日上午十点左右,会有穿白色工装裤的高大工人提着小桶油漆涂涂抹抹,十二点不到,他就下班,开上他的白车走了。感觉在德国,时间要调慢,行走要放缓,思索要沉稳。再不回国,我们将慢慢变成另外一种动物。
       人为什么一定要努力向上?上,是个什么东西。人为什么要不停止地创造积累财富?财富又是个什么东西。有时候我稀奇古怪地想,如果陶渊明穿越时间到了德国南部,会不会觉得他的桃花源就在这个“罗刹”的国?
       见到中国人
       我们到阿姆斯特丹,天已经全黑了,下雨,街上光闪闪的几条有轨电车轨道。雨,让我们想快一点住下来,吃一点热东西。很快看见霓虹灯闪烁中国字,刚想走进那个供着红堂堂关公像的大堂,中国似大摆筵席的白酒气味把人冲得后退,天啊,怎么走到天边,这味道也能追踪到天边!我们回到大街上,想想出来才不过两个月,就承受不了中国酒楼的气味了。随后,有中国人出来,当街四顾剔牙。估计这酒楼包下了中国旅行团的食宿,属于定点部门。
       冒着雨继续继续走,进一家挂香港酒楼招牌的餐馆,女老板说吃过饭会帮我们联系到适当的酒店。一直,她用粤语说,我们用普通话答。她问:你们为什么不是跟旅行团?我们说:自己坐火车从德国来。她听了,立刻变得热情又亲善:在这里,有人问你们从哪里来,你们要说折而慢!她的意思是说来自“日尔曼”。就在这时候,有人忽地闯进来,逆着光,整个人湿淋淋的,戴眼镜,中国人。他以报告火警车祸的急迫冲到屋子中间,大声问:能不能说普通话?在场的一老板一大厨一侍者和正吃饭的我们,全愣了。大厨问:你有事?来人问:红灯区在哪儿?大厨一扬手:一走就看到了!那人转身出奇地快,立刻消失在雨中。小店里突然起了一片暴笑。
       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问路人,大约是想离开旅行团,短时间内安排单独活动,但是他太唐突,太搞笑,简直成了女老板叮嘱我们要说“日尔曼”而非来自中国的有力注解。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多?一个才离开中国一年的留学生向我们诉说新出来的学生使他们丢脸。最近,我见到一条新闻,德国的斯图加特大学里贴出匿名信,抱怨学校里的中国人太多了!
       斯图加特的国王街上有间esprit专卖店,来自中国云南的金女士在店门外有自己的摊位,一个摆在凳子上摊开的木盒子。金女士主营东方首饰,几十枚戒指,大的卖七十马克,小的五马克,她对我说戒指来自泰国,而对德国人她说来自中国。因为买电话卡和她认识了,有一次,她去洗手间,委托我帮忙看戒指,她说,会有人偷!弄得我紧紧守住木盒子,好在没人来过问。
       金女士更多时间都在卖电话卡,据她说中国人都找她买卡,她还有点鄙夷德国人,说他们不用电话卡,嫌拨号麻烦。他们太懒,她说。金的目光恍惚不定,总在转,总好像预感有事情发生,总在警觉中,特别是她向沉定的德国人介绍商品的时候。我想她的神色,是多年来在中国形成的,自己没有感觉。我在巴黎的华人区美丽城也看到类似飘移的眼神,据说那里是温州人的天下。
       我总试图从纯客观角度去评判旅居在外的中国人,可惜太难了。柏林和巴黎的中国国货商店我都进去转了,感觉那里陈列着遥远又稀奇古怪的中国,店里昏暗拥塞密闭,霉味很重。所有货品都是今天中国国内很难见的:粗瓷碗,竹筷子,大盘蚊香,火柴肥皂,地道的1970年代偏远县城的国货展览馆,连我转出来都感觉中国远了。
       柏林一家有点名气的中餐馆装筷子的纸套,上面印有图画,几幅有关筷子使用步骤的图示,好像中餐神秘得错了一个步骤将不能进食。
       荷兰东部一个叫亨厄洛的小地方,我们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一家旧货店,有中国的斗,四种,样式大小都不同,有一个斗上刻了字:日进斗金,字字新涂过金粉。敲一敲,好木头当当响。我真喜欢那斗,起码它是真货,早年间飘扬过海,又沉重又占空间,当年被“黄皮拉瘦”的中国人带到荷兰去,多不容易。
       在相当偏僻少人的东北部吕根岛的萨斯尼兹,我们见到一张中国面孔,一个瘦小女人,推辆小车,在灰暗起风的海滩上卖面饼夹豆芽,背景是波罗的海,再远一点是前苏联的领土。我们想和她讲中国话,她有点冷淡,表示她是中国人,但是不会说中国话,她是出生于德国的中国人?
       我一个同学1980年代去挪威讲学,中间写信来说,走遍世界都变不了这张中国的脸。麦克尔·杰克逊不是变成了个白人?皮肤问题不在这张脸上,在于中国给了你的又沉又久远又错综杂乱的全部。
       王小妮,诗人,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长篇小说《方圆四千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