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老院子 新院子(散文·外二篇)
作者:齐明达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是院子,就离不开一座房屋。房屋的前后左右由黄泥勾缝的一匝石墙围套着,围套着的地方炊烟天天袅袅升起来,升起来的时候搅和着耐听的人畜声响、耐闻的柴草气息。
       这样一个院子,除了四周套着的围墙未动,房屋、圈舍统统扒掉了,粪坑子、菜窖全部填平了,凸凹互补,高着的低了,低着的高了,经过整理腾出的空地上面,几乎没有留下其它什么,哪怕一棵树。
       原来有三棵树的,一棵杨树,刚好成材,锯倒了充当了新房子的脊梁檩木;一棵枣树,正值旺年,挖走重新栽在了新院子的东边一隅;另一棵桃树,与前面二者不同,跟这个院子同龄,活了接近三十年了,根扎得忒深移不走,也移不活的,砍掉了呢着实舍不得,留下又有遭遗弃的味道。就在父亲、母亲犯难之际,也就是他们几经考虑,再三斟酌,最终决定去东园子的菜地盖新房子的这个春上,那棵桃树刚刚绽露了一些星星点点的花苞,旋即便鬼使神差般自己枯槁、萎缩,进而死掉了。它的命运虽然由家人一直主宰着,结局却出乎了家人的意料。父亲淡淡说了一句,桃树是老死了,命中的定数到了。母亲叹了叹气,桃树是不愿离开老地方啊。
       没了舒服烫体的大炕,没了遮风挡雨的圈舍,没了生动的炊烟和声息……院子的构成要素不复存在了,事实上已经不再是院子。不是院子该称什么?父亲、母亲面对我们的提问,脱口而出,是老院子啊!有了另一个新的,原来的便升格为老的了。
       有些东西该忘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忘了,不该忘的东西啥时都忘不了。搬出老院子的最初一段日子,父亲、母亲和我们,甚至包括所有家畜们,对曾经生活的院子,始终怀揣有一腔难以排遣、无法割除的情愫,关于老院子毛毛雨似的记忆,不停缠绵于脑海、漫漶在心间,那份怀念俨然永远搬不走的阳光、空气与风儿,走了还回来。
       新院子在村子大东头,老院子在村子尽西边。家畜们不像不会吭声的家具、农具们那样倒腾容易,花些人工、力气便行了。正式搬家的那天,两头猪还算顺从,开始哼哼唧唧赖着不走,待父亲扛起喂食的槽子,骂了两声,又扬了扬一根木棍子,就乖乖地被赶了过去。十几只鸡则与人有忤,颇费了一些周折,二弟轰撵了半天,累得气喘嘘嘘,依然毫无结果。直到晚上,借着夜色捉拿,最后用荆条筐装着抬了过去。新搭的鸡舍同新盖的房子一样,用料、结构、面积、空间均明显强于老院子的,不曾料想,鸡们对此却好像不以为然。搬入新院子的第二天,太阳压山的时候,鸡们绕着母亲甩给的粮食,扎堆啾啾,楞是不啄也不肯进舍,一副没着没落的样子。最后,还是由二弟动手,一只、一只强行弄到了舍里。
       接着的又一天晚上,母亲清点鸡时数来数去都少一只,于是,悄悄找了院里院外、房前房后可能藏匿的犄角旮旯,仍然不见踪影。该死的东西,丢了也好,省着闹腾心。母亲一边絮叨,一边叮嘱我们,千万甭张扬出去,以免影响与新邻居间的关系。
       大概鸡丢的第五天头晌,老院子的东邻居的叔伯小叔,竟把那只鸡给抱了回来。鸡自个儿跑回了老院子,在旧舍那儿露天趴了四宿!怎么可能?——弟弟摇晃着脑袋不相信。由东到西,从村头寻回村尾,差不多跨了整个村子,鸡绕了多少冤枉路?走了多少折返弯?动了多少心思与心血?……
       全家人久久守望着那只鸡——一只外形明显消瘦了的鸡,令人匪夷所思的鸡,眼眶不由湿蒙了。
       比起鸡来,家人的恋旧情结好像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几次白天打田里回家,不知不觉脚就选择了老院子的方向,中途倏地意识到了,拍打脑门,赶紧收住脚步。有时,走至昔日院门前了,适才恍然——咋来这了?!好长一段时间,连很少出错的母亲也频频地出岔,父亲牵牛上地找缰绳,母亲在屋里随口嚷嚷不是桃树上挂着呢吗,弟弟扫院子寻扫帚,手中干着活的母亲,不加思索就是一句,去到东院子小叔家借……类似将新院子当成老院子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一个曾经居住的院子,对于一户人家的影响,更多的是入了骨子里头的。那段日子,早起或者晚饭之后,父亲像着了魔似的,常常独自一个人踱回老院子。站在大门口抑或圪蹴于某一处,点上一只旱烟,一边吧哒着,一边两眼盯着某一个地方愣愣发呆,直至烟头烧到了手指头,才慌忙地收回目光,如果没有忙着的活计,有时一蹲就是小半天。父亲到底想着什么,我们几分说得出,几分说不出。
       老院子得种上点啥了,第二年的下犁时节,母亲几次提醒父亲。父亲每次听了都机械地点头,却迟迟没有接下来的话语。等性急的母亲再次催促,父亲脸一拉不耐烦了,种啥?你愿意种啥自个儿去种。母亲不但没怒反而笑了。也许真正懂得父亲心思的人,永远惟有母亲。母亲知道,父亲绝不会让那么大一块空地空着。母亲又知道,屋梁间的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树上的叶子落了,有再绿的日子,可是房子扒了,却无法原模原样再现出来,那片空地种上,老院子仅有的一点昔日生活的踪迹便荡然无存了……
       老院子最终被父亲、母亲拾掇以后种上了玉米。那天,母亲跟着父亲身后,一人刨埯,一人点籽。我们猜测,这与当初设计、圈定老院子的宅基、猪圈、鸡舍、过道、园子、胡同的位置、距离一样,认真而且仔细,只不过,他们现在是用镐头为一埯埯、一垄垄玉米确定位置和距离。父亲刨完最后一个埯子,母亲正把镐头带出的一截蜷缩着的桃树根儿,同一粒种籽和几缕阳光踩入了埯里。
       这时的老院子和种完的其它大田,再无异样了——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玉米地。
       家人、家畜踩踏了许多年,烟火熏燎了许多年,一片宅墟清出的空地,种了只是种了,我们中间根本没谁指望那里能够长出像样的玉米来。父亲、母亲播种的那会儿,对于当年的收成,恐怕也心里没底。我们这样认为是有充足理由的。西胡同子,我和二弟不止一次试着插过杨树“栽子”,种过向日葵,春天长得好好的,夏天刚到,叶、茎和根便全枯了、抽巴没了。你们整日往那撒骚尿,尿是肥助苗也伤苗,少了不管事,多了就会把苗烧死。照母亲一贯的说法,原来炕洞、灶膛、猪圈、鸡舍、茅坑等攒肥、出肥的地方,无论如何是不大可能长出好玉米来的。
       我们的看法错了。老院子种下的玉米,虽然一开始苗长得不是很齐,长着长着,秧愈来愈油绿硕壮起来,秋天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成。我早说过,这里风水好着那——父亲喜形于色,像在夸奖自己,又像在褒扬老院子。以前园子里头,种的东西咋就没长过这样好呢?母亲像在诘问父亲,又像在向老院子发问。
       也许以前院里人气、畜气太重了,挤压、伤着了秧苗。的确,这里人气曾经是重了些,先后挨肩落生了我们兄妹四个,畜气也重,村里的人一直羡慕母亲的“槽槽”好,养猪发猪、养鸡发鸡……一个院子的承载量,其实是有限的,一如母亲对儿女的期望是有限的一样,从没有过分高过,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也许土和肥是一对,春上清理院子时调和匀了,土、肥达到了恰到好处的协调与统一。
       也许玉米们争气,受了埋着的桃根、脚印、蹄印、爪痕的感染,承袭、集聚了整个院子健康向上的基因……
       跟随父亲、母亲一起去老院子收获这一年玉米的时候,我们发现,经过一个夏天风吹雨浸,原本完整的围墙,出现了多处残缺的豁口,阳光和风儿正打那里一骨碌挤着拥着进来,照到了原本照不着、吹到了原来吹不到的许多地方。这些本来应该属于我们、家畜、树们的一份东西,如今全部属于了玉米。这边几垄玉米占着的位置,是当年父亲、母亲生育我们的大炕,那边几株玉米站着的地方,是桃树伸展枝叶的地份……就在我们全神贯注凝望着玉米的时刻,父亲、母亲双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院子一样漾满阳光、掩藏着岁月沧桑的眼睛,慈祥、平静地注视着我们。
       
       一棵柞树的归宿
       我没有见过活着的爷爷,却见过爷爷亲手栽下的一棵活着的树。一棵平常而着实有些不平常的柞树。
       柞树,村子许多山坳里边都有,成堆、成片、成坡。那棵柞树,长在村子的高处——东山一个山包的脊梁之上,整个山包的脊梁,独独立着那么一棵,像一位孤身的老人,享受一方清静的同时,也守望着一隅寂寞。长得很慢,不像我们院子外边的树,父亲栽的与我同龄的几棵杨,正值旺年,一年蹿高一大截子,也不像奶奶和老叔住着的老院子的树,西南角上的一株枣,老虽老点,一嘟噜、一嘟噜小米粒似的花蕾,一春仍比一春密。
       我刚刚能够识别树的年龄,便知道并且记下了那棵柞树。从一开始直到后来的十几个岁月,那棵柞树的模样就好像一点没改、没变,没再长高与长粗,我和二弟合抱,始终差一手掌宽儿的距离。
       离柞树长着的地方,稍稍往高处走三十几步远,向东下道缓坡,旋即又上面缓坡的一处凹兜,埋着我的爷爷。第一次,父亲背着我,给爷爷去上坟,烧完、烧净一叠黄裱纸后,我滑稽地学着父亲的样子,跪腿撅腚儿,直冲着坟口磕了三个响头。我清楚地感受得到,当时这个举动,好像一下子感染了父亲的情绪。父亲拍我肩膀的手略略发颤,隐隐约约像传递着什么,无法抑制,无法言表。咱俩去看看那棵柞树——父亲不容商量,钳子一般粗糙的大手,打我的肩膀慢慢抽回,攥住了我的一只小手。
       父亲弓腰、背手,绕着那棵柞树彳亍、转悠,忽儿抬头忽儿低头,走几步,停几步。一旁伫立的我,那会儿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却不能躲避那棵柞树。柞树很粗、很大、很高,也很丑,黑不溜秋的树皮,很像我皴裂着的手指。树上已经没了一片叶子,连面向村子方向的桠间挂着的鹊巢,都是空的,不知鹊儿飞去了哪里。父亲大约转悠了半袋烟儿工夫,也许是一袋烟儿的当儿,我感觉山上突然间好像来了一阵风。凭着感觉,循着“呜呜”的声音,我揉揉眼睛,再去望树,发现大鸡爪子一样蹬向灰蒙天空的枝条,秃秃的、硬硬的、挺挺的,似乎纹丝未动。
       我一时惊讶,即而惊骇。赶紧去瞅父亲。父亲正矮树一样,站在树的那边,两眼若有所思地瞪着高处,那里,爷爷的坟头四周,几株高高、黄黄的荒草,轻轻摇摆着,犹如无家可归的游魂儿。我大声喊起风了,父亲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起风了吗?之后,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说与我,三十年了,你爷爷亲手栽的这树……
       父亲说完,走近我。我扯紧父亲的衣襟儿,催促父亲下山,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趟着山皮的白草、乱蒿子,前面紧走。到了山脚,父亲唤住我,蹲下,拿胳膊袖子擦擦我额头上的汗,让我趴在他宽宽的背上。我摇摇头,再次兔子一般蹿至父亲前面,一路没再回过一次头。
       与爷爷相关联的一棵柞树,最初,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走入了我的心灵,被我记住了。
       父亲后来跟我讲了那棵柞树的由来。老院子套院墙那会儿,爷爷在东山脚下起石头,一块碰掉了的山皮,带出了一棵小幼柞。爷爷稀罕孩子似的,捧着幼柞看来看去,生出恻隐之心,舍不得丢弃。院前院后,地方有限,先后栽上了好一些的树种。柞树长得慢,成不了大材,况且,天生靠瘠薄的山土养着、滋着,已经适应了山土,弄回院子,怕是也难服水土。每一种树,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习性与条件,轻易改变了,不一定成。于是,爷爷最终替幼柞选择了那个包脊,把幼柞栽在了那里。
       从此,不知是出于对爷爷的感恩,还是得到了山土的垂青,小幼柞竟在那里顽强地扎稳了根,枝叶蓬勃开来,慢慢出息成了一棵大树。像一把绿伞、一团碧云,罩住了一块偌大的包脊。
       树大招风,尤其高处。我懂得类似常识的年龄,对于那个地方,那棵柞树,最初那次带给我的那种幽邃、神秘和恐惧,早已丢得一干二净。平常去柞树附近割柴、割草,逢年过节,给爷爷填坟、烧纸……几乎每次,我都要走到柞树下边,坐上一阵儿,或者干脆躺一会儿。夏天里头,柞树密匝油绿的叶子,纹路清晰,如同手掌,遮掩了阳光,不仅可以小憩、歇息,有时还可以避雨。到了老秋,站在火一般燃烧、血一样灿烂的树下,远望村子、田野和远处,呼吸远远近近飘着的气息,心情就像秋风一样亢奋异常,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与激动。村里同我一样喜欢在那棵柞树下边乘凉、放飞想象的孩子,还有村里的大人,记不准了从哪一年开始,把那棵柞树称作了老柞树。老柞树,仅是树的名字,甚至代替了所在山包的名字。我想,爷爷栽它的那会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
       可是,柞树近处躺着的爷爷,地下若是有知,看到了、听到了站着的柞树得到如此的礼遇,白白一缕山羊胡子,一准高兴得像山上的荆们、草们、蒿们那样,随风翘起、翘高。嘴角,说不准还会哼一阵儿虫们、鸟们那般兴奋的小调。有时,爷爷也许躲闪一旁,捂住嘴巴,无声地笑,会心地笑。因为,爷爷最知老柞树的根、老柞树的底,一些后辈们往树上系的红布条子,对着树叩的头、供的香、许的话、讨的愿……爷爷一定觉得好玩、好笑。平常的一棵树,咋成了神?活着的人,自己给自己添累呀,对此,爷爷与活到这个份上的树一样,无助而又无奈。
       如果爷爷细心,便会发现惟有自己家的人,从没有谁膜拜过那棵老柞树。因为,爷爷所栽,与爷爷血脉相连的一棵树,果真显灵的话,我们理所当然属于保佑的行列。
       我经常听到,村里上了岁数的人说,爷爷的坟地,椅子形,风水好,爷爷是先相中了那块地方,钦定为自己的坟地。之后,才栽下了那棵柞树。奶奶则持反对态度,四十四岁暴卒的人,死前身板硬梆梆的,咋能那么早想那么远的事情呢,不会的,也绝对没有。爷爷被埋在那里,其实是奶奶临时的主张。爷爷一辈子喜欢树,尤其偏爱那棵柞树,把爷爷埋在树的近处,让喜欢的树与他昼夜作伴,爷爷就减少了冷清、寂寞。除此以外,奶奶说没有其它什么别的。
       无论怎样的一棵树,都要有老的时候,如人。老柞树自然也不能例外,无法逃脱与避开。那年清明时节,奶奶被姑姑搀扶着最后一次给爷爷去上坟,回来,向家人平静地报告了老柞树老了的消息。我们有些怀疑,偷偷去看了看。老柞树早春桠间绽出的叶子,真的死蝴蝶般蜷曲了,萎缩了。老柞树的老,不是起于这个春天,而是上个秋后,或者更早。一棵树的生,由根悄悄开始,老了,依然由根悄悄结束,只是根埋着,肉眼、凡眼无法及早看到,扎得再牢、再长、再粗的根,一旦老了,粗干、壮枝、葱郁的叶,便没了依托以及依靠。接下来的日子里,奶奶的话,如数得到了验证。先是树枝干巴变黑,树干抽巴发裂,不长时间,干巴的枝折了、残了,抽巴的表皮脱了、落了。
       锯了它吧,再等,整个一棵树恐怕得要糟塌掉了。父亲和老叔试探着征求奶奶的意见。奶奶头未抬、眼没睁,像是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像是听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似的,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你们,该给我准备一口寿材了。这个冬天,老柞树和奶奶一同,走到了爷爷的身边。爷爷栽下的一棵柞树,远离了我们,从我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我时常怀想那棵老柞树。怀想的时候,总是与爷爷、奶奶连在一块儿,我的心里,始终无法将爷爷、奶奶的归宿与柞树的归宿分开,无法将人的命运与树的命运分开。
       留不住的夏天
       那些年,我始终怀疑春天比其它季节要短许多。似乎刚刚看出点春天的样子来,另一个季节——夏天,就已无法阻止地到了跟前。
       后来渐渐发现,是我错误理解了春天,错把花红柳绿、开犁下种,当成了春临、春至的标志,将属于春的前大半截子日子,统统计入了上一个季节。类似的错误,生活当中也曾经犯过。等真正意识到了的那会儿,一些东西,比如时光、机遇什么的,俨然一直淌着无声无息的河流,与我擦肩而过,不知淌向了何方何地。
       对于那些春天,发生着的很多事情,我总是喜欢回忆和怀想。虽然,回忆和怀想不能够使逝去的事情,原模原样,重现于现实生活,哪怕一次。我毕竟同村子、同父亲、母亲一起经历过,一如我与我自己的影子,没法永远地闪躲与闪开。
       那些年的春天,以及春天发生的事情,总是像梦一般美好,而且多与我的父亲、母亲有关。
       有个日子,几乎每年相同的那个日子都是那样,父亲一大早起来,一头扎入牛棚,去做一个古老又充满宿命色彩的预言。父亲首先不忘用手给黄牛添些草料,尔后,一旁静静站着,一边巴嗒着烟,一边巴嗒着黄牛的咀嚼。那一专注的情景,与父亲平时凝视我们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饭,几乎同出一辙。黄牛是父亲靠得住的助手,父亲不能没有替他传宗接代的儿女,也不能没有帮他犁地种地的一头黄牛。
       父亲的心情,其实很急、很切。但在黄牛的面前,父亲却刻意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耐着性情,等牛彻底吃净、吃完。完了,麻溜伸手,解开拴于糟眼的缰绳,把黄牛牵到院心宽绰的地方,左手拿把锯齿儿式的小挠子,右手托块塑料布,两眼瞪圆,弓腰屏气,慢慢刮黄牛宽宽的背后。随后,黄牛的皮毛之间,就会有父亲期盼的东西——粮食粒儿,不可思议地落下。如果先掉落一粒谷类、豆类,父亲会孩子似的大声喊:今年收小粒的庄稼!如果先掉落一粒高粱、玉米,喊声则变成:今年得大粒庄稼。那些籽粒,是上个秋天黏粘上的吧?一冬风雪中的滚爬摩擦,也该掉了。那么,莫非真是老天的安排,冥冥之中,有意将什么提前暗示给了父亲和村子?
       父亲的喊声,半醒半睡着的我们全听着了,母亲不会听不到。然而,跨出屋门的母亲,却要再问一遍父亲。父亲呢?一如不曾喊过,立马兴奋地重复一遍。一呼一应,俩人像在上演着一出戏。也许,那是他们一种独特的沟通方式。父亲、母亲之间,很多时候的交流,总是显得有些特别。
       接下来,这出戏的内容犹如这一天里的头桩大事,迅速扩大、蔓延至整个村子。二叔,今年收啥?父亲笑笑,故意矜持一会儿,继而拖长声调,可能大粒或者小粒吧——那么、那么地回上一句,表情自始至终一副神秘兮兮。
       村子日子是靠一个个心愿来积攒、盛载,往下演绎的。后来,当我晓得这一道理,父亲非此即彼的预言方式,已经中断多年。不过,我早已知道并且烙印一样牢牢记住了那个日子——立春,一道开春、开年的季线。
       那一天开始,父亲、母亲便紧锣密鼓筹谋、安排和忙碌春天的事情了。
       因为眼里的山林、田野、河岸、院子,不见丝毫绿的影子,春的模样,小北风,照旧忽忽刮着。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依然持续着冬天以来的游戏。爬墙头,钻园子,玩藏猫猫。村头扎堆,把一块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对准漫地,比着扔远。父亲或者别人家的父亲,喝住、制止我们,我们中间的哪一个,这时没谁多想什么,也没人会想园子和漫地,此刻正悄悄在化冻和酥软。我们对春的一味求全的心理,造成了对早春的漠然。事实上,是忽视了春的行走和铺陈,忽略了春的渐进与渐变。
       直到一天,母亲挪走、拾掇净了园子堆放的秸杆,上秋的畦子露出畦埂、畦脸,和泥扎了墙帽;父亲和别家的父亲,将门前积攒的最后一堆粪推走,打地里拣回并非全是我们扔的石子、石块,我们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出,春天,即将光顾村子了。
       假如我们稍稍用心,肯定能够更早一些觉察得到的。歇在厢房的犁铧,父亲先后搬出几次,鼓捣几遍了,锃亮的铧刃儿,擦得早已如父亲期待的目光。父亲不断添加饲料喂着的黄牛,屁股整整胖出了一圈,精气、力气攒得十足。不是春天,父亲决不能如此厚爱那副老犁和那头黄牛。
       母亲说过,春天的事,总是没完没了,但最重要的集中在有数的那么几天、十几天,耽搁了,就不是几天、十几天那样简单的事情了。母亲无疑指的是春播。我们家那些年的春播,从没因为我们的忽视与忽略,耽搁啥,也不会耽搁啥。我们心里有数,父亲、母亲俩人准备好了,我们家的事,就不会落在别家的后头,不会比任何一家做得差。
       春播到了,每天早晨,父亲要起大早,喂牲口。吃完早饭,父亲赶着喂饱的黄牛,扛着一张犁,带上种子、其它农具和我们,外加一头牛犊,一家人一个不差地向某一块地进发。父亲很少允许我们跟着下地,惟有春播不同,多个人多份力。开犁下种,提前不行,错过不行,最好的时机,仅有几天、十几天,要抢上“节骨眼”,抓住“火候儿”。这样,才能一次播种保全苗、保壮苗。我们亲眼看到,同样的一块地,别家比我们晚下了一天种子,高粱破土出苗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比我家矮一小截子,夏天好不容易追赶上了,秋天穗头,咋看还是不如我家的沉实饱满。
       当然,光靠春上抢种,无论如何,不足以使我家的高粱超出别家。下犁深度、磙压遍数,其它季节间苗、铲地、苗肥、趟垄……所有环节,都必须做得恰到其处。父亲、母亲对此十分清楚。但是比较起来,播种作为开场戏,属于关键,一旦演砸了,往下不管咋弄,也弥补不回来。短短几天、十几天的春播,影响、关乎着的是一年。
       春播是我们最开心、最向往的日子。那段日子,远远近近的草木,次第萌发,泥土新鲜的气息,四处弥漫,到处一派春意。我们一度把春播当成春天的开始,原因可能就在于此。其实,辽西那会儿季节中的春天,已经走来、走去了大半。
       很多时候,我们为啥对于父亲、母亲的付出,缺少足够的理解与应有的珍视,问题恰恰出在我们的眼睛,只顾贪婪季节的风景,不曾仔细回味和思忖风景的由来以及过程。
       正式播种了,父亲、母亲走在我们的前面。父亲扶犁,驾驭着前面的黄牛,母亲点种,后边尾巴似的跟着踩埯、驱垄的我们,以及来回溜达的牛犊。大概种了七、八垄的样子,父亲叫黄牛停在地头,喘会儿气。黄牛一停,我们自然停了。父亲跑到垄的中间,背手,低头,检查我们踩、驱的垄沟。父亲的表情出奇的温和与平静,宛如阳光融融暖着的天气,写满了满足、满意。两个儿子,一年比一年中用了,对于父亲而言,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事,更好的安慰了。
       父亲对农活的要求一向很高。我们干的活,未必能达到父亲的标准。可是,父亲却一句责怪、埋怨的话也未出口。不知怎么,我们接着反而不敢凑合了,踩埯、驱垄,一时变得更卖力气、更加细心。
       我们的年龄,决定了我们的精力,无法善始善终保持集中。脚下踩着埯子、驱着垄沟,目光忽地被悠悠的细风儿牵到了不远处的山坡,心思长草一般于风儿中晃来晃去。终于捱到歇晌了,我和二弟几乎同时,快速解开母亲蓝印花布包裹着的玉米子,每人掐起一块,一股风儿似的朝着心仪的地方跑去。
       我们惊讶静静的山坡,呈现的一片盎然春意。我们先是瞧见了淡紫色的小花,开花的是一丛白头翁和旁边几堆野马蔺。随后,又发现一蓬枯草下边,返青的嫩草芽上,竟有几星叫不上名字的飞虫,蹿上蹿下。当我们小鸟一样,兴致勃勃爬上阳坡的凹处,折了一枝半开半抿着花的杏枝儿,意犹未尽回到地头,发现父亲、母亲和黄牛,已经种了一个来回。
       杏花也是可以折下玩的吗?!母亲一脸的严肃。同样是花,有些是可以采下、折来玩的,有些是为了结果的呀,你们随意折掉了一枝,到头,损害的是一枝果。母亲说完,叹了口气,两眼望着远山,长久无语。看来,我们弄伤的,仿佛不止一枝花。
       那些春天的事情,好像还有许多、许多。
       地种完了,一场雨,常常很快落地,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一些事情,做完了,就做完了,其它的季节无须再做,也来不急做了。而有些事情,没做完,其它的季节仍要继续往下做……
       日子的脚步永远停不下来,永远向前走。如今,父亲曾经使唤顺手的沉稳的黄牛,早已离开了春天与父亲,我家春天地里犁着地的,已经变成淘气牛犊的后代。
       经历了村子许多春天时光的那头黄牛,还有那些春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离我们越来越远。
       齐明达,公务员,现居辽宁建昌县,曾发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