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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公园(小说)
作者:潘乙宁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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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两个少年很散漫地走在一条偏僻的人行道上,路灯的光影飘浮在他们的脸上,忽明忽暗。两个少年,一个清瘦、白净,叫李小林;一个结实、虎头虎脑,叫李小山。两个少年是市重点中学高二的学生,他们来自一个叫稻村的地方,学习优秀,他们是学习上的对手,球场上的搭档,生活中的朋友。
       夜,像条黑色的绸缎,裹住了每个人,有些人在柔软的丝绸里恬然入睡,有些人想借着黑暗挣扎着,一不小心就会弄出一点声音来。
       两个少年中的某一个就不经意踢到了一块小石头,寂静的夜忽然冒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来,两个少年仿佛也从某种空旷的境界中醒来,俩人对视了一眼。
       你知道不?那女孩是“白公子”第N个女朋友了。李小山说。
       你咋知道?李小林问。
       我见过他带过几个女孩子,都很亲密。李小山又神秘地说,“白公子”有一次在宿舍里说他做过的女孩子要是排顺序二十六个字母都可以排完了,要是生小孩可以有个加强班了。
       他们刚才说到的“白公子”叫白非,是他们的同学,也是他们班足球队的队长,球踢得好,人又长得俊朗,关键是市委某领导的儿子,同学们很自然把他叫“白公子”。两个少年刚从“白公子”的生日晚会上回来。
       他们并不是特地参加“白公子”生日晚会的。期末考试刚完,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两个少年相约出来上网打游戏的,他们在周末经常这样,只是临近考试,他们已有一个月没出来上网了。他们的游戏玩得很默契,“反恐精英”已打通关。
       他们在网吧门口遇见了“白公子”和他的朋友们。“白公子”热情地邀请他们参加他的生日晚会。
       在城市的同学当中,两个少年觉得“白公子”还是够朋友的,至少他不像有些同学那样俯视他们。“白公子”也觉得两个少年是不错的,他们学习很刻苦,但他们又不像“书呆子”一味地读死书,他们喜欢玩,足球篮球样样都来,电子游戏上网冲浪样样精通。
       两个少年加入到“白公子”生日晚会的队伍,他们来到了一个叫KISS的歌舞厅。
       参加生日晚会的人们准备以喝啤酒的方式来祝贺寿星十八岁步入成年人的队伍。少年李小林有点紧张,他没喝过啤酒。在他们村里,没有人喝啤酒,人们喜欢喝自己酿的米酒或者地瓜酒,并且,那是大人们喝的。李小山适时地拍了拍李小林的右手,那个意思是说既来之则安之。他说,我也没喝过啤酒,但你总不能扫大家的兴呀,何况啤酒还被称为“液体面包”,啤酒没喝过,面包总吃过吧。
       于是,两个少年也很愉快地举起酒杯,第一口,有点苦,第二口,有点滑。李小山说,其实,啤酒比茶好喝。
       很快,两个少年还发现,除了他俩,其他参加晚会的人都是有异性朋友的,他们成双成对,有的甚至躲在灯光的阴影里拥抱抚摸。当然,他俩还是觉得“白公子”的女朋友最漂亮,他们想到很多的词语来形容她,比如,水灵灵、舒畅、迷人。
       李小林说,她的秀发就像春风吹醒的柳条。
       李小山说,她的脸蛋就像刚洗过的苹果。
       李小林说,她的嘴唇就像两瓣多汁的蜜桃。
       李小山说,她的眼睛就像两汪清泉。
       但那女孩再美也只能是一幅活动着的画,两个少年内心里默默地赞叹着,后来,烛光舞会开始,“白公子”们在摇曳的烛光中跳着脸贴脸的舞蹈时,两个少年离开了舞厅。
       还是去上网?李小林问。
       是啊,明天要回家了,今晚玩个够,最好是玩通宵。李小山说着踢了一块小石头,黑暗里卜卜回响。
       又走了一小段路,李小山问:小林,你看过女孩子的裸体没有?
       李小林摇摇头。你看过吗?
       李小山眼里闪现着得意的光彩,很坚决地说,我看过。真的。
       俞华给你看吗?李小林问。
       俞华是他们的同学,与李小山处得很好。
       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李小山轻轻地说。
       那是哪个女孩?李小林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羡慕来。
       是一只“鸡”。我还跟她做了。真的。
       2
       第三瓶酒上来后,气氛就开始热烈了,带色的“段子”混和着酒的泡沫冒出,喷发出很多暧昧的气息来,并且,喝酒的人也开始表现出令人赞叹的豪情和壮志来。
       喝酒的有四个人,两个是警察,穿着制服,九九式。另两人中有一个年纪较轻,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坐主宾的位置,他是公安局局长的儿子。两个警察中有个三十来岁人高马大脸上有点黑斑的叫张果,是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副队长。他正与局长的儿子交头接耳,不知道悄悄说些什么,话的尽头两人几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四人之间频频相互敬酒,拍着胸脯说着很豪迈的话,把感情不断地引向一条康庄大道上来。
       后来他们还说起白石城最近发生的一个大案,叫张果的副队长参加了这个案的工作,他很神秘地说,这事是有纪律的,不过哥们几个私下说说没事。他压低声音说,中纪委的人搜某某人的家时,光现金就带走了四百多万。
       你说他把这么多钱放在家里干嘛?一个人很感慨地问。
       搂着这么多钱睡心里都踏实。局长的儿子说。
       不久,第四瓶酒又打开了,这是他们事先没想到的,他们只觉得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此时已被酒精燃烧起来了,似乎也只有酒才能使这种友谊牢固无比。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后来他们居然吵起架来,起因是一个相左的观点或者仅仅是偏离了主题的几句话,要在平时,是个针孔般的小事,但喝了酒,两个人有了使不完的劲,俩人似乎希望提高声音和用更多的话语说服对方。其他两个人开始也觉得是件好玩的事情,等到他俩发现争吵的两人变成两只好斗的公鸡时,情况已不可收拾。
       “啪!”局长儿子抬手就给张果一个耳光。张果一下子被这巴掌打蒙了。说句实在话,张果比局长儿子高出一个头,要说到打架,两个局长儿子也难是对手,但张果还是愣了,他忽然想起对方是局长的儿子,局里每个人都知道,局长对这个独生子比自己的心脏还爱护,张果一下子泄气了。
       可是,局长儿子并没有解气,比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的声音还尖:那么多人请我吃饭我还没去呢,给你面子你还这样嚣张?
       他忽然大喝一声:跪下!
       3
       林静这一阵子心情很好,心情好的人眼神是飞扬的。现在,她的眼睛流光溢彩,飞扬在几千公里外的家乡,她知道,她哥今天结婚了。她哥是个疯子,但他不像一般的疯子,他只是在下午两点多钟也就是太阳黑子活动最频繁时发疯癫,他敲打着一个破脸盆挨家挨户大声喊: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她哥的婚事成了她妈的一块心病。去年,林静给家里寄了一笔钱,家里盖起了一栋二层楼,今年又给家里一点钱,她哥终于娶了邻村一个女孩,据说才十九岁,是从她那赌徒父亲的手里买来的。
       其实,真正让林静眼神飞扬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她有了自己的按摩院。
       八年前,林静从重庆到白石城时才十八岁,开始她是在白石城一家酒店里当服务员,每天中午或者傍晚站在包厢门口,有客人来时,帮客人开门,低头哈腰,声音要很轻地说你好。然后帮客人挂大衣,沏上茶,递上热毛巾,调好卡拉OK的音响,点歌,上菜倒酒,偶尔还要陪客人喝几杯——林静是愿意这样的,一方面是她能喝,另一方面她愿意看到自己服务的包厢气氛活跃——当然啦,一开始她肯定是装出羞涩的样子的,后来,客人们发现这个羞答答的服务员挺能喝,于是,有客人又有了进一步的要求,比如喝交杯酒,比如坐在客人的腿上面对面地喝酒,这样的情景林静也基本上能满足客人的要求,这样,不但客人喝彩,常常有客人还会给点小费,有一次有个喝醉了的客人居然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港币。这张港币现在还放在她的钱包里。
       有一天来了几个重庆客人,在梦中都能记起的家乡话就像一阵和风让她心里暖洋洋的,于是,动听的家乡话就像家门口的小溪从她的口中汩汩地流出来,座中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惊喜地捏了捏她的手骨说,这妹儿水灵灵的,要是入行准能发大财。
       不久,林静果真被这女人带入行了。
       她的第一次是一个老板当作礼物送给某个政客的,“开苞”,是一个带有血腥的词,那刻,她在血腥中感到一阵灼热的痛,一直深入到她的肝脏。
       后来,她才知道酒店的许多服务员也像她一样下班后兼这样的职,一般是妈咪联系到客人后才通知她们。再后来,她辞掉服务员不干,到了一家按摩院做。
       她比另外一些小姐多一个心愿:有自己的按摩院,自己当老板。
       林静的新开张的按摩院还很小,前面是用来洗头洗脸的,但明白的人都知道那是摆设,她这里的“小姐”都不愿意给人洗头洗脸。后面是个小院,用压缩板隔成六间小房子,也就是按摩房了。熟悉的人都知道,里面干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事。
       今晚生意不错,不到八点就有两个中年人来了,之后,陆续有人来,有一阵子还满客呢。林静的好心情始终满溢在脸上,尤其是有人进来时,她的整个笑容便追了上去。
       老板娘,介绍个正点的。
       好嘞。她迈着轻快的碎步迎上去,一张笑脸。有个刚来几天,还没到二十岁呢。客人立即可以感到她声音里的某些神秘的东西在自己身边飘浮。
       没客人时,林静也会与“小姐”打打赌资很小的麻将,或者看连续剧,她喜欢那些浪漫的爱情剧,这几天,某台正重播《流星花园》,这已是她第二次看了,她特别喜欢周渝民演的那个叫花泽类的,有点忧郁,有点散漫,她觉得他的身上还应该有淡淡的某种男士香水的味道,让她内心有着某一种牵挂。
       内心有牵挂的人是幸福的。
       有一个让林静牵挂的人,不过,这个人不是她的恋人,是她最小的弟弟。
       在她的五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弟弟最像她,白白净净的,笑起来挂着两个小酒窝,是个很腼腆的男孩,今年十六岁了,是家乡重点中学初三的学生。
       林静对弟弟说,你要好好读书,姐一定送你去最好的大学。
       林静还对弟弟说,你要学好外语,姐还要送你到国外留学呢。
       4
       小山,你当时怕不?
       怕!咋不怕?你不知道,当时我的牙齿都是打颤的。怕被抓,怕得病。你不知道,那次之后,我好长时间心里都是怦怦的,那女孩的脸常常在我眼前晃动着。
       你怕那干嘛还去?
       是“白公子”带我去的。我们学校里的好多男孩都去过,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小山,第一次你自己就懂得做吗?
       哪里,她教我的。其实,一些发达国家的高中生对“性”已是很有经验了,但在我们这,大人们喜欢在我们面前把“性”捂的密密的,对于“性”我们好像走进一座黑暗的屋子,摸不到头尾,事实上,越是这样,我们就越好奇,就越想试试。
       小山,你当时感觉怎么样?
       我想不起了,我只记得那女孩的肌肤很滑,手很凉,而我,整个人是热乎乎的,脑袋里是一团火,对,就是一团火。
       沉默了好久,李小山说,小林,你想不想试试。
       我……我有点怕。
       不怕,很安全的,何况,什么事都会有第一次,那一次我不也是第一次?你以前没喝过啤酒今晚不是也喝了?没事的。
       李小林陷入黑暗中,眼前飘荡着一团雾。
       小林,要不这样,我们再喝一瓶啤酒,壮壮胆再去。
       5
       张果被突如其来的喝声镇住了,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
       你跪不跪?局长公子愤怒地叫着,声音尖锐而急促,他一把拉住张果的手用力一拽:妈的,不跪?老子明天把你这个副大队长给撤了。张果打了个激凌,双腿一软,跪下了。
       后来,张果骑着摩托车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拐来拐去,闷热的晚风紧紧地追着他,他脑袋里是一团团灰色的云。忽然,他感到一股馊气从心底里冒出来,他把摩托车推倒,蹲在路边使劲地呕吐。
       他呕吐出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饭菜。
       他呕吐出混浊的馊水。
       他呕吐出黄黄的胆汁。
       他呕吐出一些泪水和一些鼻水。
       他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张着嘴巴低沉地呵呵着,好像缺氧的鱼。
       忽然,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叫声,“有人抢劫”,他跳上摩托车,驶出一小段,发觉那声音消失了,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人来人往,并没什么异常。有一辆公共汽车从他身边呜呜驶过,他只觉得一团黑烟和灰尘从头到脚把他整个盖住。
       6
       有两个人走进来,林静的眼睛离开了F4,起身迎上去,自然地露出一个很标准的职业笑容。
       她很快看到两张少年的脸,充满稚气的脸。特别是躲在后面的那个,有点羞涩,有点不安。他多像自己的小弟啊。林静霎那间想拒绝这桩生意。但一个小姐已站起来,很热情地召唤他俩。
       林静无奈地安慰自己,来的都是客。
       佳佳,你跟这位先生按。林静指着躲在后面的李小林说。
       佳佳才十九岁,与林静同乡,半个月前找到林静,她对林静说,静姐姐,我爸的心脏病又复发了,我想赚钱给他做手术。林静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有一些好的客人时就介绍给佳佳。
       李小林无助地看了看李小山,李小山像个熟客大摇大摆地跟着一个小姐走了,他也只好跟着佳佳走进后院一间小房子里。
       7
       张果用力地往黑暗里扔一块石头,“卜”一声,那声音没能把黑暗撕开,只是重重地在他内心里砸了一下。
       张果嘴里叽叽哝哝的,呸呸呸,贱贱贱。他忽然狠狠地刮了自己两个耳光,黑暗里闪着两片火光。
       啊……
       张果出死力地喊着,声音像黑夜里你追我赶的火光。
       8
       佳佳让李小林躺在一张小床上,她开始脱衣服。
       李小林觉得好像有一根铁丝从他头中穿过,很涨,心仿佛已跳到喉咙。别别……急,我们……先说说……话。他结结巴巴地说。
       佳佳不解地看着他。
       我是第一次来这的。这次,李小林说话顺畅了。
       佳佳坐到李小林身边,用食指轻轻地划动他额前的头发,李小林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你为什么来这?佳佳问。
       我没见过。
       那我给你看,行不?
       等一会,我有点紧张,我们说说话吧。你干嘛做这个?
       佳佳不说话,食指还是轻轻地划着李小林的脸。
       你心里难受吗?
       没有。人不同生活方式也不同。佳佳说着把李小林的手拉起放在自己的胸前。
       来,我们做吧,做过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心里就不会像猫爪抓过一样痒痒的了。
       9
       张果几乎是箭一般冲进来,林静的脸刷地变得灰白了。张果一脚踹开后院的门。
       由于急促,张果一口气上一口气下地喘着,他狠狠地甩了李小山一巴掌:妈的,还没长大就来这。李小山捂着被打红的脸战战兢兢,李小林的脸更是被吓得发白,双脚不停地颤抖。
       林静急忙拿出一小叠钱,说,大哥,你高抬贵手,你看,我也是刚开张的。
       张果斜了林静一眼,眼睛闪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你还要行贿?妈的,老子今晚憋一肚气了。
       林静低声下气地说,大哥,你大人大量,就饶了我们吧。他俩还是学生,还要前程呢。
       你知道他们是学生你还让他们进来?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张果忽然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托起林静的下颏说,你知道不?我今晚吞了一肚子的炭,你帮我消消。
       大哥,我替你介绍个小妹,刚来的,很嫩的,包你满意。
       嫩?嫩有屁用。就你。
       林静沉默了片刻,说,那你要放过我们,包括他俩。林静指着两个少年。
       没问题。张果说着往门口走去。
       不是在这么?
       不,有个好地方,露天的,有星星有月亮,多惬意。
       10
       那天晚上,耻辱像一块从便坑里捞出来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仿佛一百年也无法洗刷干净。我恨自己,我为什么要下跪呢?仅仅就为了一个副队长?
       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责骂自己,我开着摩托车飞一般在街上乱闯,我想闷热的风也许能把耻辱的一幕刮走,但是,耻辱还是像滚滚不断的灰尘向我压来。
       我怒火燃烧。
       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女孩呢?说句真心话,我内心里还有点喜欢她,她很像我小时候的一个朋友,笑起来两个小酒窝很甜,有点羞涩。
       我冲进那家按摩院一开始是想找个倒霉蛋逞逞威的,但看到那个女孩后,我转变了念头。是的,那女孩算不上很漂亮,但我非常喜欢她的嘴唇,好像她的嘴唇含住了所有的快乐。
       我当时只是想我应该把她从那片暗红的暧昧的灯光中带走,到一个宁静的空气清新的地方。那女孩坐上我摩托车后座时,我仍然可以感到她的颤抖,我喜欢她的这种恐惧无力的样子。我把车开得飞快,我对她说你抱住我但她没有抱她只是紧紧抓住摩托车后座的架子。本来,我是想带她去海边的,但经过公园时,我对自己说就在这里吧于是我把车停下来。
       我们是爬过公园的围墙进去的,是我托住那女孩让她先爬进去的。我们顺着一条树木茂盛的小道走,后来,我看见了烈士碑,黑夜中,它是挺立的一根很粗大的柱子,我们就在旁边坐下,在一棵松树下,我还把制服脱下来给她坐。
       这夜色真好。我说。我希望她说点什么。但她沉默得像出土的泥像,低着头。
       这里真安静。我真希望她说说话,其实,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
       我看见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我说你真好看。
       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一向不善于在异性面前表达的,但那晚很渴望与她说话,她一开口,我便可以把我那晚的耻辱感倒出来。但她一言不发,事实上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她肯定会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用手指抚摸我的头发。男人很多时候是需要抚摸的。
       后来那女孩说话了,她说,你要做就快点吧。
       我说我们能不能找点感觉呢?
       她说你不是吞了一肚子的炭吗你不是要消消气吗你快点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话像是从冰箱里冒出来一样的,真的,她说话不应该这样的,她说话很好听的难道她自己不觉得?
       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什么原因,我与她做了很久都没做出来,她在我身下就很不耐烦不断地催我快点快点快点后来她开始挣扎我用力压住她的肩膀但她还是很用力地挣扎。挣扎中,她的脚踢到我的下身,我感到一阵巨痛,我下意识里拔出枪来。
       我并不想杀她,我一点也不想杀她。我为什么要杀她呢,说句真的,我还有点喜欢她呢,她像我一位同学,笑起来两个小酒窝很好看。
       11
       那位姐姐坐上那个警察的摩托车后座时,我分明感到她的颤抖,她多像一株草在北风中。没有人能制止警察把那位姐姐带走。
       我灰心丧气地走在来时的那条黑乎乎的路上,黑夜就像一个永不满足的洞,风在这个洞口呜呜叫着,我看见一些闪烁不定的东西。我不停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想到的是我看到的,一个酒气冲天的警察把那位姐姐带走。
       小山,他会把她关到拘留所吗?
       李小山没说话,他一脚又踢飞了一块小石头,“卜卜”地响。他今夜为什么老是踢石头呢?那块石头能飞过去击中那醉酒的警察吗?
       小山,他会强奸她吗?
       小林,她能应付的,她是“小姐”。
       我脑海里闪现出一张笑脸,那是一张姐姐的笑脸,我从她的眼神里可以感觉到,真的。
       是的,她是“小姐”,但问题是她不愿意!他凭什么强行把她带走呢?就因为他是警察?他有特权?我内心里的恐惧和焦虑不断地冒出,我想调头回去,我希望那辆摩托车已把那位姐姐带回来了,他或者只是带她去看看夜景而已。
       小山,你说他会把她带到哪呢?
       不知道,也许是个没人看到的地方。
       我深感不安,很快,这种不安便像墨水滴落在纸上洇了,烙成一个黑色的暗影,面貌狰狞。
       警察把摩托车开到了一个黑蒙蒙的地方,对了,是一块荒坡,他跳下车,像一个性格暴躁的猴子,他走在前面,她不敢跟上,她紧张得呼吸都变得冷嗖嗖的。他用力拉了她一把,她木然地跟上。
       他把她带到一块更黑的地方,四周静得让人心里起毛,她哆嗦着,但她不敢作声。
       脱。他的声音比石头还要硬。
       她双手环抱着肩膀,她无声地抗拒着。
       他扑过来,像一只丑陋的黑猩猩扑过来,他把她按住,她吓得没有一点力气反抗,他强行进入,痛刺激了她冰冷的神经,她开始挣扎,而他在一种颠簸中越发兴奋,越发有力,他的左手按住她的脖子,右手捂住她的嘴鼻……
       ……啊,小山,你说他会不会杀了她呢?
       12
       一阵急促得冒着火光的声音从我的腹部穿过,击穿了一个很小的洞,鲜血像家乡漫山遍野的无名小花从洞里冒出,鲜艳、芬香。
       真静啊,公园的四周比童年的往事还要安静。我想起来了,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道,小道的两旁种满了紫荆树,到了十月,紫荆花竞相开放,满树缤纷。如果夜里风大,第二天一早,小道上铺满绚丽的花瓣,美极了。
       我看到一张因为恐惧而变形的脸,像一张被撕裂的纸,尤其是那张嘴,上唇扭向左,下唇扭向右,我不知道他慌慌张张说些什么,只感到他的嘴里呼呼冒出白色的泡沫。
       那男人惊慌失措地逃跑了,连他垫在我身下的警服也没来得及拿走,其实,他没必要这么紧张,他把我带到公园里来,他连走也没跟我说一声。
       随之离去的还有公园的夜空,那晴朗得深蓝得没有尽头的夜空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它真的要抛开我离开我吗?
       只有松树的影子是忠实的,它紧紧地把我拥抱着,一阵婆娑,像童谣。
       现在,我的心情与公园一样平静。
       好了,我想睡了,我的双眼正不紧不慢地合上。
       潘乙宁,教师,现居海口,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