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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母亲去世之后(小说)
作者:何玉茹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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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十九岁。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头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地上、树上全白了,我一个人孤单单地站在村口,等待我的哥哥从外地回来。
       村外是一望无际的雪野,通向车站的土路被雪遮得严严的,已无从分辨它与两边麦地的界限。我就站在这条土路口上,身上穿了件深蓝色条绒棉猴,脚上是一双深褐色翻毛皮鞋,身后是我留下的一长串清晰的脚印。
       我站了整整一天。一天里那条被雪遮掩的土路已被人踩出来,有从村里向村外走的人,也有从村外向村里走的人,但没有一个是我的哥哥。
       从村里向村外走的人多是被划为阶级敌人的四类分子,他们是要把街道的雪一车一车地拉到麦田里去,就像平日的扫街,他们有义务使街道畅通、清洁。他们大都穿了黑色的棉袄棉裤,垂了脑袋,不看任何地方。
       四丫和英子找到我,几次劝我回去我都没听,后来她们又要陪我一起等,也被我坚决拒绝了。
       在村里除了母亲,和我好的也就是四丫和英子了,但我从没跟她们说过我的心事。不是信不过她们,是因为我这心事太重了,她们率真的嘻嘻哈哈的性格怕是承载不起的。她们一定觉得我站在雪地里等人是太傻了,坐在热炕头上和站在村口的雪地里能差几步?
       第二天我又去村口等了。哥哥来信说这一两天要来,我希望哥哥一进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脚下的雪薄了些,也硬了些,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村外仍是无边无际的雪野,那条土路也仍是白的,只中间被人踩过的地方暗淡了许多,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条被人随意丢弃的破旧的丝带。
       四类分子们仍在拉雪,街道的雪拉完了,还要拉村干部家里的雪,村干部家里的雪拉完了,还要拉贫下中农家里的雪。我发觉,他们垂了脑袋只是在村里,一出村他们的脑袋就抬起来了,相互还又说又笑的。
       我从心里厌恶着他们,就像厌恶那些村干部一样,尽管村干部和他们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母亲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更厌恶他们了——村干部,还有四类分子。母亲前些天死于突发的脑溢血。我断定母亲的死和他们有关。
       母亲死前的一个夜晚,生产队会计张彬来找母亲,要母亲到队部去一下。母亲问他干什么,他只说去了就知道了,是李福让他通知的。李福是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虽一字不识,队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的。
       那天晚上我守在炉子旁,什么也不做地一直在等母亲,炉子添了一回又一回的,盆里的煤泥烧去了大半,却仍不见母亲回来。将近十二点钟时,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一跃而起就往外跑,刚跑出院门,就见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个人,仔细一看,正是母亲!
       我急忙将母亲拉进屋里,问她怎么不回家,出什么事了?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就想一个人在外面清静一会儿。也不知母亲在外面呆了多长时间,手脚都冰凉冰凉的了,我打来热水,给她擦了脸,洗了脚,又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大字报的事?母亲仍是摇头,说,没事,睡吧。
       那天上午,我家院门上出现了两张匿名的大字报,字体歪歪扭扭的,满篇都是错字病句。但我和母亲还是看明白了,是说前些年队里丢失过的两口袋麦子,我母亲有重大嫌疑,这事当年四清工作组虽追查过,但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骗取了工作组的信任,事情只好不了了之。而现在广大贫下中农经历了四清,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提高了觉悟,心更明眼更亮了,任何伪装的反动分子都不会逃脱革命群众的法网的。
       几年来,这种不负责任的大字报虽到处都是,但贴到我家门上还是第一次。母亲的为人是众人皆知的,不要说两袋麦子,就是两座金山母亲也不会动心的,因此我立刻就把大字报撕下来了,还扔到当街踩了几脚。街上许多人都看见了,我一点不在乎,看见的人愈多愈好,我认为这种卑鄙的暗算、诽谤只配踩在脚下。
       待母亲出来阻拦已来不及了,母亲变了脸色说,这下他们可抓到把柄了。我问“他们”是谁,母亲说不知道,她也是瞎猜。果然,晚上母亲就被张彬叫走了。张彬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他们”里自是不会有他,那就是政治指导员李福?可他为什么呢?
       母亲不喜欢李福我是知道的,李福粗鲁、专横,动不动就张口骂人,队里的一切事都要他说了算,搞运动的事他管,生产上的事他也管,生产队长也要听他的。不过他从没敢骂过母亲,母亲大约是队上唯一一个他没骂过的女人。也许正因为没骂过,他才更添了几分恼恨?
       第二天晚上,母亲又被叫到队部去了,仍是张彬来通知的。我悄悄地跟在后面,见张彬通知完就回家去了,母亲一个人去了队部。
       队部里已有三个人等在那里了,一个是李福,一个是生产队长田有发,一个是村支部委员李卫东。他们并排坐在队部那张记工分用的老式的大桌子后面,而示意母亲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小凳上。这场景我是从捅破的一个窗纸洞里看见的,事先我曾想象了种种的场景,但这类似审讯的场景还是让我感到了不寒而栗。
       我听到李卫东先开了口,他叫着我母亲的名字,说,想好了没有,你打算怎么办?
       李卫东是李福的堂侄,无论年龄无论辈份他都是我母亲的晚辈,但他却叫着我母亲的名字。他说,念在多年乡亲的份上,撕大字报这事我还没给你捅到公社去,捅到公社怕是你连坐的份儿也没有了。
       母亲说,我早说了,你可以捅到公社。
       李福嚷道,你倒是想,我李福就要杀一杀你的傲气,就要你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抬不起头来!
       母亲说,我没偷过麦子,真偷过麦子的人才应该抬不起头来。
       李福说,你甭嘴硬,今儿可没工作组听你的了,当年多少人都怀疑是张彬干的,只你一个人咬定了说,张彬识文断字,识文断字的人不会干那种事的。我他妈的就不明白,识文断字怎么了,识文断字的人就都是圣人,不识字的人就都是强盗啊?可惜呀,你保了张彬,如今可没人来保你了,如今我叫他张彬通知你他就得乖乖地去。我能肯定,全队二百一十八个人没一个会赞成你这混蛋说法,也没一个敢站出来说,你胡文慧没有偷的可能!
       母亲说,你这么害怕我的说法,偷麦子的人不会是你吧?
       李卫东用力敲敲桌子,说,放肆,你知道你在攻击谁,政治指导员可是代表党的!
       李福说,还实话告诉你,就算是我偷的也没人相信,别看我大字不识一个。你知道为什么?我他妈的是共产党员,比起共产党员,你识文断字算个屁呀!
       这时,生产队长田有发开口道,我说文慧嫂子,你就服个软吧,既是没偷,你撕下它来干什么,撕下来人家就会说你是因为害怕才撕的呀。
       母亲说,这事谁都知道,大字报是我闺女撕的,她年轻不懂事,跟害怕不害怕不沾边。
       母亲的声音不高,却是坚定的,不卑不亢的。这样的声音使李福愈发地气急败坏了,他每次发出的声音都比母亲的高出许多,使气氛更增加几分紧张。我曾多次听母亲说过,有文化的人是容易招人恨的,因为没文化的人太多了。其实母亲也没多高的文化,不过是解放后上了几天扫盲班吧。我从没喜欢过她那自恃有文化的样子,但她比李福有文化是确实的,她可以看报纸看小说,而同样上过扫盲班的李福至今还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母亲就这样和他们一递一句地争辩着,终也辩不出个结果。我几次想冲进去帮母亲说话,又担心像撕大字报一样惹出更大的麻烦,只好忍了满肚子的气恨先回家去了。
       这天晚上母亲仍回来得很晚,仍不同我说什么。她在队部里表现得是那样坚定,那样不容侵犯,回来却摇摇晃晃,一副要垮下来的样子。我为她擦脸、洗脚,又扶她去厕所。开始她说不用,刚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说,还是扶我一把吧。我心里不由地一惊,上前扶住她时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我说,妈,您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待母亲从厕所出来回到屋里,我还是忍不住把偷听的事说了,我说,大字报是我撕的,赶明儿再叫去我替您去。
       母亲苦笑笑说,大字报的事不过是个借口,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整我。
       我说,您是说,大字报也是李福他们写的?他们也太不是东西了,您怎么得罪他们了?
       母亲说,识文断字就是得罪,因为他们不识字。
       我说,那麦子到底是谁偷的?
       母亲肯定地说,不是李福就是李福家里的人,不然他不会到现在还抓住我几年前的一句话不放。他们这种人,哼。
       我说,那时工作组怎么就没查个明白呢?
       母亲说,查了,生产队库房的口袋是有标记的,工作组带人挨家查过,没查出结果。
       我说,为什么有人要怀疑张彬呢?
       母亲说,他家离仓库最近,有人就认为他做案最方便。
       我说,那时候您替他说话,现在他却不敢替您说话了。
       母亲停了一会儿,说,除了记工、算帐,地里活儿他一样儿不会,他最怕的就是李福撸掉他的会计了。
       我说,他怕我不怕,我这就写大字报贴到李福家门口去!
       母亲摇摇头,说,没用了。
       我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他们已经决定了,要我跟那些四类分子扫街去,先扫一个月,以观后效。
       我急了道,凭什么?
       母亲说,一个支部委员,两个共产党员,还不能决定一个普通群众的事?
       我说,要是不去呢?
       母亲说,他们说了,不去就在全体社员会上承认偷了麦子。
       我说,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么,不去,咱不给他开会,也不给他扫街,看他们能怎么样!
       母亲说,那他们就天天把你叫到队部去。
       我说,去队部就去队部,反正熬也是一块儿熬。
       母亲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道,熬不死他们,我也会被他们熬死的。
       我看看母亲,才发觉她眼窝已深下去许多,脸色也发黄发青,头上的白发似又添了不少……对比她在队部不卑不亢的样子,我想,她是在用多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自己呀。我的眼泪立时流了下来。
       我说,妈,祸是我闯的,扫街的事我去,不就是扫街么,没什么了不起的。
       母亲说,他们要羞臊的是我,你去不做数的。孩子你要记住,今后只要有机会,就学你哥的样子,离开村子,在这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路的。
       哥哥是在四清运动那年考上大学走的,头一年没考上,第二年母亲硬逼他在家复习了一年。那年我刚考上初中,全家只靠母亲一个人的工分生活,哥哥本想回来帮她挣工分的,她却大骂哥哥没出息,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明年考不上后年再考,反正她的孩子不能再受李福那样的人的管制。哥哥听母亲的话考学走了,没上两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现在已分到了很远很远的一个农场,管他们的农场负责人也和李福一样是个喜欢骂人的文盲。
       这让母亲伤心透了,捧着哥哥的信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对我说,你哥的事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四丫、英子。母亲一向不满意我和四丫、英子的交往,她们都是没怎么上过学的女孩子,说话嗓门大,吃饭吧嗒吧嗒地响,走路连跑带跳地不端庄,但她们对我好,在这村子里对我好的还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得过她们,我离不开她们。为此母亲多次对我流露出了失望,她说,村里比她们有知识的女孩子不是没有,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她们?我想她是不明白,她看人的标准是有没有知识,我看人的标准则是对我好不好,我没办法像她一样孤独地生活,我是宁愿不要知识也不肯忍受孤独的。这话我一直没敢对她说过,说出来她会更失望更伤心的。
       我又提出写信让哥哥回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哥哥一回来他们也许会害了怕呢。没想到母亲一下子就急了,说,你怎么会出这种主意,你哥一回来不就全都知道他在农场种地了吗,他们还会害怕一个种地的?母亲坚决地说,只要你哥在农场就不能让他回来。再说,农场那个“李福”已经够让他烦心的了,再加一个李福,你还让他活不活?母亲近于不讲道理地向我连连发问,我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母亲立刻打断我说,不用,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少出这种主意!
       和母亲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坚持要替母亲扫街。我知道对母亲来说扫街比去队部将是更大的伤害,她会支撑不下去的。有一次母亲起得早,出院门迎头就碰上了扫街的四类分子,她立刻返身又回来了,一脸的紧张。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碰上扫街的了。我说扫街的说什么了?她说没有,是她自个儿的事,她替人家难为情。这就是我的母亲。而我是无所谓的,我年轻力壮,也没有母亲那么多的难为情,我还有四丫和英子,她们会把我的事当她们自己的事,她们要是和我一块儿扫街,那扫街就不是惩罚了,扫街就成了有趣的玩耍了。
       母亲最后没再说反对的话,也不知她是被我说服了还是累得没了精神,我看她躺下来盖好被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醒来已是大天亮了,想起扫街的事,立刻洗脸、梳头,收拾完要出门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母亲一向觉轻得很,今儿是怎么了?到母亲跟前一摸,天啊,竟已是冰凉冰凉的了。
       我在村口整整站了三天。第三天是四丫和英子陪我一起站下来的。尽管这样,我还是没对她们说母亲去世前的那些事情。
       现在母亲去世已有二十天了,二十天里四丫和英子一直陪我住在一起。她们几次问我,你哥为什么没回来?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们,母亲死得太突然,哥哥的农场在千里之外,即便是拍电报他也赶不上处理母亲的后事的,况且母亲又是那样忌讳哥哥的回来,我便自作主张,一个星期后才给哥哥写了封长信,将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写在了上面。信发出去后的第十天我接到了哥哥的回信,信写得很短,我说到的村里的事情他只字未提,只嘱我照顾好自己,他会很快回来看我。接到哥哥的信,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着哥哥的归来,这之前我还自以为没有哥哥我也可以支撑过去,可是看着哥哥熟悉的笔迹,我觉得我是一天也等不得了。
       处理母亲的后事时,除了四丫和英子陪我,还有本族的叔叔婶婶、大伯大娘、爷爷奶奶们。平时母亲和他们没什么来往,但这时他们却做起了我的主人,事事都要他们说了算,除了花钱找我要,许多事不同我商量就去办了。一些小事我能忍就忍了,但有两件事我拼命反对了他们,一件是要派人到城里给我哥哥拍电报,一件是要请政治指导员和生产队长参加葬礼。他们自是有一筐一筐的理由,但我就是不同意,我说,你们真敢去做,我就再不会出一分钱。但他们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出钱他们可以先到会计那里预支,反正是要记在我家的帐上。让他们恼火的是我始终不肯把哥哥的地址交给他们,一伙人对我轮番又哄又吓也无济于事。而李福和田有发以及会计张彬还是被他们差人去请了,我听说后拿了剪刀找到管事的,说李福他们要敢进这家门一步,我就死给他们看。管事的还真被吓住了,急忙叫人将那去请的人追了回来。两件事虽战胜了他们,但本族的人也因此走了不少,葬礼办得冷冷清清,到了晚上,连守灵的人都难找了。好在有四丫和英子陪着我,我心里又燃着仇恨的怒火,葬礼的冷清我并没太放在心上。我只盼着,办完丧事,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就给我的哥哥写信,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世上能说这些事的,也只有哥哥一个人了。
       第四天我仍要去等哥哥,被四丫和英子硬拦住了,她们指了我手上脚上的冻疮,说你这是何苦呢,要去我们替你去还不行吗。我当然没让她们去,这一天我和她们一直呆在我家,到了天傍黑时,门外忽然响起自行车的铃声。英子跑出去,拿回来一封信给我。我看看信封上的地址,心里不由地一沉,哥哥人没到,信却又到了,莫非不回来了么?
       将信打开,果然,哥哥说是不回来了,说他们那里下了一场大雪,将路都封死了,从农场到车站有三十里路,他没办法走到车站去。他说天一直没放晴,路上的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完,能回去的时候他会写信给我的。他说,一定要保重自己,别太任性,世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一切也许并不像我信里说得那么简单。他还说,他开始的确是想马上回来找李福他们算帐的,但一场大雪动摇了他的决心,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找李福那样的人算帐值不值得?倘若值得又该怎么个算法?当真算起来又能否算得清?在这个李福们当权的年代,就是算清了谁又能动得了他们?
       哥哥的信真是让我失望极了,什么叫“没办法走到车站去”?什么叫“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完”?比起母亲的死,一场雪又算什么!还什么“事情是复杂的”,什么“值不值得”,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我只知道没有李福他们对母亲的审讯母亲是决不会死的,问题就是这么简单,若硬要把简单的问题弄复杂,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十足的傻瓜。
       哥哥当然不会别有用心,但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傻瓜,我猜他是变得懦弱了,一个人孤身在外,又受着李福那样的人的管制,他的自信心正在愈来愈多地被消磨掉,从前的他,可从来没像这么婆婆妈妈过,从来没像这么犹豫不决过,从来没像这么胆小怕事过,要是母亲知道她的儿子知识越多反倒越软弱无力起来,她还会坚持她多年来对知识的崇拜么?
       不过我也不能相信我会有一个懦弱的哥哥,哥哥在我的心目中是英勇的,果断的,是绝不拖泥带水、绝不前怕狼后怕虎、遇事绝对勇往直前不怕牺牲的那种。小时候,哥哥总是保护神似的走在我身边,有什么人给我一拳,他一定还人家一脚。有一次他一个人打六个男孩,只为男孩们走路故意踩我的鞋子。他被男孩们一次次地打翻在地又一次次地站起来,后来六个男孩倒被他宁死不屈的样子吓得先自退却了。还有一次,母亲躲在自己房里哭泣被哥哥发现了,哥哥追问母亲哭泣的原因,母亲不肯说,哥哥便一个人出门去了,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回来。母亲预感要出什么事,先差我出去找他,后又不放心,自个儿又出去找,结果我们在李福家门口发现了他。那时李福还没当队干部,但那张嘴已开始伤人了,母亲的哭泣正由于他对母亲说了什么。哥哥也不知从哪儿得知和李福有关,立刻就上李福家去了,李福的家人说没在家,他就一直在门外等。他的周围已聚集起不少人,大家惊奇着这个孩子的执拗,李福那张嘴谁没伤过,要都这么认真起来,李福的家门口就得排起长队了。但他们哪里知道,世界在哥哥的眼里是要黑白分明是非清楚的,容不得一丝的模糊,母亲是谁,母亲就好比真理的化身,母亲是决不会犯错的,而惹母亲哭泣的人才会是错的、没有道理的。有人劝他,走吧走吧,你一个毛孩子,哪是李福的对手,他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到太阳那边去了。哥哥说,我才不信,我妈说过,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那人就说,见着李福,你就知道你妈说得对不对了。有人问他,你找李福是要动嘴还是要动手呢?哥哥说,我要他给我妈认错。大家就都笑起来,说,你可真敢想,还从没见李福给哪个认过错呢。说着李福就回来了,大家安静下来,看看李福又看看哥哥的,觉得要有一场热闹瞧了。李福将手放在哥哥的脑袋上,说,听说你找我,说吧,什么事?哥哥挣脱掉他的手,一脸愤怒地说,要你给我妈认错!李福说,你妈呢,你妈怎么没来,就是认错我也不能给你个小孩子认错呀。李福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完他就把哥哥以及围观的人扔在门外回家去了。他显然一点没把哥哥放在眼里,哥哥真是空有了一腔的愤怒了。哥哥气得大叫,李福你个混蛋,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啊!就在这时,我和母亲赶到了,母亲不容分说拉了哥哥就走,哥哥呢,则使劲把母亲往李福家拉,说,他还没认错呢,让他给您认错!母亲看一看围观的众人,说,他认错我还不想听呢,他不配。母亲的声音不高,却使哥哥不再挣扎,乖乖地随母亲走了,众人也多少有些失望地四散开去。回到家里,哥哥问母亲,李福到底说您什么了?母亲说,说什么也不用你管,这是大人们的事。哥哥不甘心地问,是不是有人要选李福当队长,您不同意?母亲说,我当然不会同意,他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怎么领导大家?哥哥说,他骂您了?母亲说,你别问了好不好?哥哥说,是您有理还是他有理?要是他有理我就不问了。母亲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告诉他,她不同意李福当队长,李福就反过来选她当,结果惹得社员们哈哈大笑,她身体弱,力气小,地里活儿连一般女人也赶不上,怎么当队长?母亲说她不是气李福,是气那些笑的人,他们怎么能站在李福一边来嘲笑一个有文化的人呢,力气算什么,和文化知识比,力气他妈的算什么呀。母亲说着说着,忍不住也讲起粗话来了,我和哥哥有些惊诧地看着她。后来哥哥对母亲说,您放心,我长大了,保证您不再受一点委屈。母亲说,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就是不让我受委屈了。和李福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母亲和李福们从没有和解过,母亲是太傲气了,她压根儿就没有过和解的想法,有时李福上赶着找母亲说话,母亲也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和哥哥,就在母亲和李福们的对峙中长大起来了。我从没怀疑过哥哥对母亲说过的话,我甚至觉得,哥哥考上大学离开村子正源自对李福们的仇恨。可是,眼下因为一场雪,哥哥就轻易改变了回来的日期,就轻易质疑起确凿无疑的母亲的死因,这还是我原来的那个仗义、果敢的哥哥吗?
       哥哥的信让我失望加焦虑,一夜没能入睡,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来了。四丫不离左右地陪在身边,英子则自告奋勇,到城里给我的哥哥拍电报去了。我阻拦不住,只好挣扎着替她拟了电文,因我知道,她识的那几个字,是没办法写成电文的。
       英子下午才赶回来,我看她气喘吁吁,头发湿得一绺一绺的,花布棉袄也汗湿了一片,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去的时候没借上自行车,半路截了辆拖拉机,回来是一路跑回来的。我的眼圈立刻红了,我说,你跑什么,着什么急呀?英子说,我怕你等得着急嘛。而这时四丫也刚给我买药回来,她和英子相反,是冻得脸蛋发紫,又搓手又跺脚的。我看着她们,心里忽然一阵歉疚,我想,母亲的事情,也许应该知道的倒更是她们?
       我忍着病痛坐起身来,请她们坐在身边,看着她们善良的天真无邪的脸说,有些事,我是早该告诉你们了。
       我并不知道,把自己的心事告知别人,有时候不仅是一种情感回报,还可能是一种负重的分担。
       从四清运动中追查偷麦子的事说起,我一直说到了母亲的去世。
       我说,我妈其实就是李福他们逼死的。
       我说,麦子肯定是李福偷的,所以他才一直对我妈耿耿于怀,要反咬一口。
       我说,这口气一定要出的,就是我哥不管我也要管,我妈反正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我浑身烧得滚烫滚烫的,目光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我感到我身上的热量影响到了四丫和英子,因为她们不约而同地离开座位,坐得离我远了些。我没在意她们的这一举动,只觉得心里的歉然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对李福们的愤怒。
       病痛迫使我又躺了下来,我疲惫地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四丫和英子已不在身边了。我猜她们是好意让我睡上一会儿,便又闭上了眼睛。她们对我说的事情是既没表达应有的吃惊,也没表达我预期的愤慨。我想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没看清她们的表情,吃惊和愤慨一定是有的,只不过她们不善于用语言表达罢了。接着我隐约听到从外屋传来两个人低低的说话声。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了一阵孤单,便大声唤着四丫和英子的名字。
       四丫和英子闻声跑进来,问我什么事?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不同。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们。
       这次我看清楚了,她们的表情有些慌乱。
       我说,你们在外面说什么呢?
       四丫说,没说什么。英子也说,没说什么。
       我的目光盯住英子。
       英子显然是经不住盯的,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我们是在说……
       四丫接过去说,我们是在商量,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看着她们,还是相信了,还是愿意认为那点不同只不过是背后的不想让我知道的好意罢了。我凭什么不相信呢,除了她们,我几乎没什么可相信的人了,甚至包括我的哥哥。我希望相信她们,我也只能相信她们了。
       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英子说,姐,你说,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我感到这声音似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怯怯的,少有底气,瞬间就会飘然逝去。
       我说,不必,什么都不必做,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听到四丫说,姐,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需要做什么,你只管吩咐。
       四丫的声音除了少有底气,还多了几分有距离的客气。我仍然说,不必。
       这天晚上,我没再留四丫和英子,我说,谢谢你们,你们该回去帮家里做点事了。她们说,家里没什么事,你这儿才更需要人照顾。我说,我一个人能行,我也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临走前,心直口快的英子说,姐,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你刚才说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和四丫天生不是干大事的人,除了这事,你需要帮忙尽管说话,跑跑腿出出力的事是没说的了。
       我听着,没有说话,眼泪却流了出来。她们看着我的眼泪,颇感宽慰地走了。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了,为此,我真是十二万分地懊悔,为什么要对她们说出来?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对她们有所保留,既然明明知道她们承载不起?
       两天之后,我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去了许多,我忽然觉得肚子里空空的,非常地想吃东西,也非常地想在镜前照一照自己了。我知道这和我将要付诸的行动有关,我望着镜子里瘦了一圈的自己,心想四丫她们其实还是多虑了,虽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总不会求她们和我一块儿去杀人的,就是有杀人的心,我也没杀人的胆呀,就是有杀人的胆,我也没杀人的力气呀,杀不死李福,倒会让李福把我杀死了呢。我才不那么傻,我要不动声色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明事情的真相,让李福他们在真相面前一败涂地!
       我做了自个儿最爱吃的小米山药粥,吃得热气腾腾,吃得满身的精神,然后,便走出屋门,走出院子,迎了有些刺眼的阳光,往李福家的方向走去了。这是个暖洋洋的下午,我发现,雪已经彻底地消完了,南墙根下只剩了片片的湿痕,满世界是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李福家住在街的西头,街的地势是由东向西低下去的,因此西半部通常都称坡下。坡下地势低,不识字的人也多,从前没一个当过村干部,直到文化大革命,坡下才有些翻过身来,有人当了生产队政治指导员,还有人到了大队,作了支部委员。更让他们振奋的,是现在的村支部书记也是一天学没上过,全村的人照样得听他的。现实告诉他们,第一重要的不是识不识字,第一重要的倒是千万别识字呢。
       李福家正屋的房门关着,一侧的厨房、仓房的门却是开着的,我先悄悄进了仓房,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我见过生产队的那种口袋,厚厚实实的,土黄色帆布做的,印有生产队的字样。但这里不要说帆布口袋,就是平布口袋也没有一条,盛粮食的只有两口水泥抹的大缸。我又去厨房查看,倒是有两条盛米面的平布口袋,却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口袋没扎口,其中盛面的口袋里有一摊黑色的类似鸟屎的东西。口袋旁就是灶台,灶台上摆满了没涮的碗筷,一只老鼠在碗筷之间自由地窜来窜去。我恶心地呸了一口,本想再去正房的,忽听得正房的门吱呀一声,李福的老婆问道,谁呀?我急忙躲在了厨房门后。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听见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了,才敢探出头去,恰好看见她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消失在院门外面。她的孩子们都在上学,李福白天也不会在家的,就是说,这会儿李福的家里是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不想放弃这天赐的机会,飞快地从厨房溜进了正房。
       正房只有两间,每间都有一条大炕,炕上没铺炕被,只有一领席子,席子上是两条已看不清颜色的没叠的被子。房里唯一的家具,就是里间的一张三屉桌和里间炕上的一只坐柜了。我不甘心地开了抽屉,揭了坐柜的盖子,自然仍是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抽屉和坐柜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装进去的,几个用作业纸叠的三角,一堆花花绿绿的玻璃球,几双有破洞的袜子,一团脏兮兮的揉在一起的衣服。我嫌恶地看着,心想过着这样的日子,李福哪来那么大的精神整人呢?或许正是这样的日子,才使他愈发地有了整人的精神?
       我确定李福家不会有那口袋了,紧接着就往支部委员李卫东家去了。我不知为什么要往他家去,似乎那天晚上审讯母亲的三个人,都有了偷麦子的嫌疑;或者说我其实一心只想在这三个人里找出偷麦子的人来。
       李卫东家也住在坡下,但比李福家热闹了许多,屋里像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我知道这是爱串门子的女人聚在一起了,她们说起话来是顾不得外面的。我直奔仓房和厨房,如饥似渴地翻来翻去。他家的口袋可是多多了,大的,小的,帆布的,平布的,足有十几条,可每一条上都写了个“李”字。我细细翻看那几条帆布的,试图发现涂改的痕迹,结果一无所获。我又翻遍了所有可能藏口袋的地方,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下一个自然该是生产队长田有发家了。田有发是多少识些字的,地里活儿干得也不少,不像李福只会晃来晃去地搞革命。但他太势利了,竟和李福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整我的母亲,这样的人谁敢保证他在饥饿的年代不去偷两袋麦子呢?
       我想今天真是苍天在保佑我,田有发家也是空无一人。我把几间屋子都翻遍了,连猪棚上面用来盛饲料的二层都没放过。但从他家走出来时,依然是两手空空。
       回到家里,我浑身无力,摸一摸脑袋,似又有些发烫了。我抬头看看母亲的遗像,觉得她在嘲笑地望着我,她像在说,你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太让人失望了。我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我不偷偷摸摸又该怎么办呢?
       看了一会儿母亲,忽然觉得孤单得要命,再也不想在屋里呆下去了。想起家里的玉米面早吃完了,一天拖一天的,总也没往磨面房里去,便背了半口袋玉米出了家门。
       磨房是大队办的,由于全村只此一家,磨房就每天每天地排着长队。我把口袋放下来,发现前面已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口袋。磨面的是一个大队干部的女儿,她戴了只大口罩,只露着一双傲气的小眼睛。在这村里,磨面也算是让年轻人眼红的活计了。我问她什么时候能磨出来,她说,那谁知道。我说,能不能先给我磨?她小眼睛一瞪,说,为什么?凭什么呀?说这话的时候她正从门口拖了排在前面的一只口袋往磨面机那边走。我正想挫挫她的傲气,忽然发现,她拖着的那只口袋上有“××生产队”的字样。天呀,这不正是我要找的口袋么,土黄色的,帆布的,打了生产队标记的……我立刻换了笑脸,上前帮她一起拖着。她依然冷漠着,说,不用套近乎,没用。我说,一个玉米面,早天吃晚天吃的怕什么,刚才不过开个玩笑,我怎么好让你为难呢。她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些,说,人人都想早磨出来,我也没办法。我说,这是谁家的口袋?她说,你们队会计家的。我说,会计张彬?她点点头,说,她家闺女背过来的。
       我和磨面的女孩一起把口袋里的玉米倒进了磨面机里,然后我便再次认真地将口袋看了一遍。没错,和我见到过的生产队的口袋一模一样,只是“生产队”前面应该是“第二”两个字,但像用什么东西涂过,细细地看才能辨认出来。我看看四周,除了磨面的女孩,只有两个老太太等在外面,她们只顾闲聊,一点没注意到这里。我放下口袋,又把排队的几十个口袋挨个查看,确信再没有第二只那样的口袋,才顾上想想张彬。我想,怎么会是张彬呢?要是母亲知道果真是她保护过的张彬干的,她会多么伤心啊。我还想到另一种可能,即张彬只是借用生产队的口袋使使,虽生产队的口袋一向是不外借的,但他是生产队会计呀。
       就在这时,我看见张彬的女儿跑过来了。她比我小了四五岁,正是不会掩饰的年龄,就见她一脸的慌张,上前就抄走了那空了的口袋。我说,你去哪儿?你家的面一会儿就磨好了。她说,这口袋是破的,回去再换一只。说完转身就走,磨面的女孩看见了喊道,马上要出面了,口袋拿走面放哪里呀?她却也不答话,逃似的跑开了。磨面的女孩说,不管她,磨出来就扔地上,还巴结她了。我说,对,不管她。至此我确信无疑,那偷麦子的人定是张彬了。
       这样的结果虽让我有些失望,但至少母亲的不白之冤可以洗清了,我没在磨房里再呆下去,即刻回家,准备我的下一个行动去了。
       下一个行动当然是想办法找到那两个口袋的搁放地点,然后叫了队委会和尽可能多的人,给张彬一个突然袭击。可能的话,趁机矛头一转,向大家揭露队委会迫害母亲的卑鄙行径。我想得又振奋又紧张,几乎都要担心自己的胆量和能力了。我甚至期盼着哥哥马上来到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只要哥哥一回来,这一仗一定会打胜的。可是,哥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一路走一路想的,到了家里也不知觉,直到我的眼睛忽然被人蒙住,我才觉醒了般地一阵惊叫。
       我惊恐的叫声一定把对方吓坏了,他放开我,跑到我的对面去,说,小妹,别害怕,是我呀。
       我擦了下眼睛,望望眼前的这个人,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
       今儿真是个大好日子,想什么就来什么,多么遥远的路呀,哥哥他竟真的回来了!我靠在哥哥的胸前,没完没了地哭泣着。
       后来哥哥也哭了,他是看到母亲的遗像才哭出来的。他给母亲磕了头,头磕得砰砰砰响,响一下我的心就猛地跳一下。我忽然感到,那个仗义、果敢的哥哥又回来了。
       晚饭是哥哥做的,他说在农场他学会了烙饼,要给我露一手。在家的时候,哥哥粥都不会做的,面条都不会煮的,我眼泪花花地站在一旁看他忙碌。待饼烙出来,还真又酥又软又香,比母亲烙得还好吃。我问他跟谁学的,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他说没有,跟场长学的,场长原来在食堂干过。我说就是那个爱骂人的场长吧,哥哥点点头,说,开始不习惯,后来发觉他心不坏,是个好人。
       我看着哥哥,忽然想起那封叫人不快的信来,我说,除了烙饼,你还学了什么?
       哥哥说,嗬嗬,干嘛这么严肃?
       我说,你说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些事,真的不像你信里说的那么简单。
       我说,可妈死了,妈是被他们逼死的,你不相信?
       哥哥说,我相信,可也许还有一些你我都不了解的事情。
       我说,你相信妈是被他们逼死的就够了,别的事了解不了解的有什么要紧?
       哥哥埋头吃着饭,不再说什么。
       我说,我记得你曾对妈说过,等你长大了再不让妈受一点委屈。
       我说,现在你可是长大了,妈却是被委屈死了。
       我说,什么当权不当权的,你怕他们我可是不怕他们。
       我说,可惜麦子不是李福偷的,要是李福偷的他这回更是输定了。
       哥哥忽然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我。
       我便把我这一天里的事情告诉了哥哥。
       我当然把下一步的打算也说了出来。我说,不管怎样,这回至少能证明妈是清白的了。
       哥哥听着,眉头紧紧地皱着,一点没有水落石出后的欣喜。
       我说,哥,你在想什么?
       哥哥站起来,有些烦躁地走到窗前。窗外已黑下来了,什么也看不到。哥哥又从窗前踅回来,望了我说,不行,张彬的事你不能捅出去。
       我惊诧道,为什么?
       哥哥说,别问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了。
       我说,你不说明白,我不会听的。
       哥哥说,这样对妈没好处。
       我说,怎么才有好处,让妈白白地这么冤死才有好处?
       哥哥看着我,像在犹豫不决着。
       我说,你不想说我还不想听了,我这就上张彬家去。我说过了,你怕他们我可不怕他们!
       说着我开门就要出去,哥哥一把将我拽了回来。我挣脱他再次要走,哥哥把在门边,说,小妹你听我说,说完了你要还想走,我决不拦你。
       我说,我不想听,你让我出去!
       哥哥说,你知道当年妈为什么要替张彬说话吗?
       我说,谁不知道。你少废话,让我出去!
       哥哥说,不止为张彬识文断字,还因为张彬发现了妈和工作组长的事!
       我怔了怔,问,妈和工作组长的什么事?
       哥哥说,妈和工作组长……
       我脑瓜嗡地一下,打断他说,不可能,你胡说!
       哥哥说,张彬来家通知妈去开会,发现了他们。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哥哥说,当时我也正在家里,妈不知道我在家里。
       我说,你……你看见了?
       哥哥点了点头,说,你捅出张彬,张彬就可能说出妈的事。偷麦子的事大家还可能不相信,这种事大家都巴不得相信呢。
       我不由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哥哥回来的几天,哪里也没去,本族的长辈也不肯去看,只呆在家里一心给我做他学到的各种各样的饭菜,好像回来就为了展示他的手艺似的。他说在外面的事无力干涉的时候,只有呆在家里过好自个儿的每一天。
       哥哥的饭菜做得确是好吃,但我一直食欲不佳。我总在想,张彬偷麦子的事,母亲她当真没有一点感觉?如果有感觉她替张彬说话岂不成了一种交易?如果没感觉就能排除不是一种交易么?她那么肯定是李福干的,是不是像我查找口袋一样更多地是出自希望和想象?她逼迫哥哥考大学,除了对知识的信赖,是不是知道哥哥发现了那件事情?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是由于女人的本能还是由于对一个有知识的工作组长的真心喜爱?我不断地把这些说给哥哥,哥哥却只是摇头,说他也搞不明白。我就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从前可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哥哥说,从前还没长大。我说,要是妈知道你长大了是这种样子肯定会伤心的。哥哥说,那是因为妈是个知识的崇拜者,而我是个怀疑主义者。我说,怀疑知识?哥哥说,怀疑一切。我说,我真害怕,有一天李福他们欺侮到我头上时,你却怀疑他们的欺侮。哥哥说,你别烦我了好不好,我自个儿都开始讨厌自个儿了。我看着哥哥,其实也开始讨厌着自个儿,为那些解也解不开赶又赶不走的疑问。
       哥哥其实也没什么食欲,精心做好的饭菜总是要剩下许多。有一次哥哥说,他不能再住下去了,再住下去他担心他会变回到从前的,每天夜里他梦到的都是从前的生活,他甚至都闻到了李福、张彬以及许多村里人的气息。这话说过后的一个早晨,我醒来睁开眼睛,发现哥哥正在收拾他的东西。我说,你真的怕李福他们吗?哥哥竟是冷笑了一下,说,我怕他们?我是怕我自个儿。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却不再说什么。
       出门时,大多数人家还没开门,街道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四类分子在刷刷地扫街。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其中一个抬起头来,忽然对我和哥哥笑了笑。毫无准备的我和哥哥本能地还了一笑。走过去我还在想着那笑,那笑是善意的,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至少没让人感到讨厌。
       巧得很,四丫和英子忽发奇想要和四类分子比赛早起,以赶在四类分子前面为胜,这时也来到了街上,但显然已不是胜者。我羡慕又忌妒地望着她们。哥哥对她们说了些感谢的话,并要她们对我多多关照。哥哥这次来并没发生什么事情,好像有些出她们的意外,她们争抢了表现着热情,把哥哥的提包一直提到了村口。我对哥哥说过我的孤独,但没说过和四丫、英子的微妙的疏远,我仍想在哥哥面前表现我对友情的崇拜,没有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真的还崇拜友情么?
       经过李福家门口时,我发现哥哥忽然加快了脚步,躲避什么似的走得飞快。四丫和英子被落在后面,我小跑着赶上哥哥,问他,怎么了?他不答话,阴沉着脸,依然快步如飞。我说,到底怎么了?一直上了村外的那条土路,哥哥才停下来,连连地喘息着。我说,你害怕见到李福?哥哥说,我是担心,见到他我也许会和他拼命的。
       我和四丫、英子站在村口,一直看着哥哥的身影在土路的尽头消失。四丫和英子说,她们真想有这样的一个哥哥。我没说话,只是勉强咧开嘴笑了笑。
       何玉茹,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爱看电影的女孩》、《生产队里的爱情》、中篇小说《素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