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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逃(小说)
作者:王传宏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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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小晔第一次见到伍沐来接弟弟,是在下午放学之后。桑小晔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下午四点钟之后,正是小镇的家长们陆陆续续来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桑小晔那时候正靠在教室的门框上看杂志,等着最后一个孩子被接走。这个时间桑小晔总是慢条斯理的,反正丈夫周舟总是在外面吃饭,家里就是桑小晔一个人,下了班也没什么事情做。幼儿园又是个相对封闭的小天地,每天都是一样的内容,见到的也几乎是相同的面孔,欢呼着的孩子向桑小晔挥手再见的时候,桑小晔有时连头都不抬,只是答应着,依旧低着头看书。那天,班上别的孩子差不多都被家长接走了,只有伍沐的弟弟一个人,守着面前的一堆玩具一声不吭,眼睛里忍着两泡泪。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别的班的同事早已经下班回家了。桑小晔合上书,跟那孩子交待几句,让他别乱跑,自己打算先去吃饭。就在这时,伍沐来了。
       这肯定不是伍沐第一次来接弟弟。而且,来接孩子的大都是他们的父母,像伍沐这样年龄相差十几岁的兄弟俩是很少见的。但是不知怎么,桑小晔竟然没有注意过。桑小晔能记起来的最早的就是这一次。桑小晔注意到伍沐,是因为时间实在是太晚了,而且,那天伍沐的脸上有被殴打后的青伤,这让伍沐的样子显得十分狼狈。见到弟弟,伍沐上前拉着就走,脸上的表情恨恨地。奇怪的是他的弟弟,那个原本早就委屈得想哭的男孩,见到伍沐的时候,竟然是一脸讨好的笑容。伍沐见弟弟这样,似乎更生气了,又因为一头一脸的土,身后的那只书包被撕了一个大口子,斜斜地挂在后背上,越发让那张脸显出几分凶相。
       二人经过桑小晔身边的时候,桑小晔忽然心里一动。桑小晔发觉,伍沐眼睛里的仇恨中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哀痛的成份。又因为是单向的,无法以眼还眼的,这哀痛便有点宿命似的沉重。桑小晔一眼就看出伍沐不是小镇的,伍沐的身上有一种让桑小晔感到陌生的东西。伍沐抬起眼睛看了桑小晔一眼,嘴角想努出些笑意,终于还是没有成功。然后,迅速把头埋下去,加快了脚步。
       班上的孩子都被接走之后,桑小晔就该下班回家了。桑小晔独自吃完晚饭的时候,丈夫周舟依然没有回来。周舟两年前就把中学教师的工作辞掉,开了一家公司。桑小晔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周舟开的那家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周舟整天忙,到底忙些什么,却是不清楚的。虽然不清楚,桑小晔却也并不怎么在意。反正周舟做什么事她都是不明白的,周舟也不在乎她是不是能明白。因此,对于桑小晔来说,周舟到底在外面忙些什么,是否回家吃饭,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算起来,桑小晔与周舟结婚已经五年多了。二人的感情说不上好,却也不能算差。周舟与桑小晔是中学同学,上学时就好过。以前在课堂上就偷偷写过纸条,课间里躲在操场上眉来眼去的。那时候,班上的老师和同学差不多都知道这件事,不知怎么却没有人阻止过他们。因为不见有人反对,二人反倒是有些怕了。原本就是被约束惯了的,又是从偷偷摸摸开始的,这样难得的自由都有点受用不起,急着想挣脱出来。于是,便凭空生出了些龃龉。那时,周舟还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要是打球时碰了哪个女队员的身体让桑小晔碰巧看到了,或者是桑小晔在课间里跟哪个男同学多说了几句话,都会引起两人无休止的猜忌和争吵。这虽然都是些说不出口的事,却又都在暗地里较着劲,别扭着。这样,几次下来,关系便有些淡了。后来桑小晔初中毕业上了幼儿师范,周舟读了高中,二人便就此断了联系。反正少年时的感情本来就是作不得数的,桑小晔以为他们之间的事早就结束了。没想到后来有人竟然又给他们牵线搭桥。那时候,周舟已经大学毕业,在小镇的中学里当体育老师,桑小晔也已经毕业工作好几年了。
       隔了这么多年又走到一起,二人都有点出其不意的惊喜。又因为有以前的那么点事,关系发展得很快,没见过几次面便论起了婚嫁。二人差不多都是靠着对上学时的那段似是而非的恋情的回忆才下决心结婚的,等到结婚之后,这才发现跟自己想象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桑小晔很快便发觉,周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又有点说不太清楚。桑小晔是偶然发现周舟在上大学时谈过恋爱的,但是这件事周舟却一直没有跟桑小晔谈起过。虽说周舟后来跟那个女生分开了,可二人在一起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周舟却是从未露过一点口风的。要不是桑小晔无意间发现了那个女生写给周舟的信,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周舟的第一次呢。桑小晔抖搂着那封信,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么?这是什么?
       周舟那会儿正坐在床沿上犯迷糊,听了这话,半天才说,我说过这样的屁话么?那时候,周舟因为在学校里受了处分刚辞职下海,做的第一笔生意又赔了血本,整天红着眼睛皱着眉,看谁都在跟自己作对。桑小晔说,那是你第一次跟我上床的时候说的,现在怎么都不敢承认了?周舟站起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扯过桑小晔手中的信,随手就扔了出去。周舟说我根本就没说过这种屁话,凭什么要我承认?薄薄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在垃圾筒里,很快便沾上了痰渍。桑小晔愣了愣,忽然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对于周舟来说,桑小晔同样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在周舟的记忆里,上学时桑小晔长得娇小玲珑的,没说几句话,脸早就娇羞成一团,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往怀里抱的。可自从结婚之后,桑小晔便迅速地发起福来,连脸上的肉都是往横里长。在蜜月里,桑小晔就整天缠着周舟,让他讲为什么会喜欢她,跟当年班里的那些女同学相比,她到底是哪里打动了他的心?开始的时候,周舟还认真回答,后来桑小晔每天总是这么几句话。要是周舟哪一次说错了,便翻来覆去地追问,怎么与上次的回答不一样了呢?
       后来,周舟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外面少不了各式各样的应酬,越发不把桑小晔放在眼里。喝酒嫖妓泡桑拿,十天半个月杳无音讯是常事。开始的时候桑小晔还会担心,经常打电话询问他的行踪。时间一长,便有些淡了,由着周舟胡闹去。虽然周舟不在身边,倒是常有各式各样的消息传到桑小晔的耳朵里。什么周舟做生意时因为卖假货挨了揍啦,什么周舟在城里因为嫖妓被派出所逮去又放了出来等等,难辨真假的。等到周舟回来的时候,桑小晔见他的脸阴冷着,额角上的伤也是新添的,也不敢拿这些消息问他,只是忍不住惴惴地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周舟对桑小晔还算不错。虽然说不太准,在小镇的时候,至少一个星期有那么一二天是在家里住的。对周舟不回家,桑小晔倒也并不怎么太在意。反正就是周舟回来,二个人也没有什么话说。周舟在外面的那些事,都是桑小晔不懂的。桑小晔的事,周舟又不感兴趣。桑小晔总是跟周舟唠叨,同班的老师怎么在课时上跟自己斤斤计较,下学期想带哪个班的课。周舟听不了两句,就开始不耐烦了,桑小晔只好知趣地闭了嘴。而且,桑小晔也有短处捏在周舟的手里。那就是桑小晔与周舟结婚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有怀孕生孩子。周舟平时并不说,等到桑小晔因为他老不回家,要查问他的行踪的时候,却总是要提一提的。桑小晔因为心虚气短,每每总要因此败下阵来。
       一个人的时候,桑小晔看着孤零零的院门,常常会想起上中学时那段似是而非的初恋,回味着每一个曾经发生过的细节。算起来,那应该是桑小晔唯一的一次恋爱了。虽然是无疾而终,也是弥足珍贵的。后来,桑小晔上的是幼儿师范,班上全都是女生。毕业工作之后,又是在幼儿园上班,整天见到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根本就没有谈恋爱的机会。与周舟在一起的时候,二人又是没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还没有来得及把以前的恋爱回忆周全,就被实实在在的婚姻弄得心绪全无了。现在,十几年前那段恋情的细节已经被时间磨砺得熠熠生辉。又因为是独自回忆,平添了几分温柔。上课时,偷偷在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写情书。下课铃一响便急着朝校园外面跑,抱着膀子站在围墙边上等人。那时候,因为兴奋,心里整天满满的,走起路来都是连蹦带跳的。又因为独自承担着巨大的秘密,连人都显出几分诡秘,老是躲躲藏藏的。可就是这躲藏也是幸福的,恨不得要让别人与自己分享。
       这一切,难道真的与周舟有关么?桑小晔记得,那是一个头发总是湿漉漉的陌生男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口洁白结实的牙齿。男孩每天都要到操场上跑步打球,锻炼身体。刚刚运动完的男孩,光着上背骑着辆破自行车,有意把自行车骑得很慢。桑小晔在后面总是忍不住抿住嘴偷偷地乐。桑小晔能看见他裸着的后背上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现在,桑小晔坐在院子里,依然能闻到男孩身上潮湿而辛辣的体味。
       伍沐到桑小晔家接弟弟的时候,周舟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回家了。那天,又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伍沐还没有来接弟弟。反正桑小晔的家就住在幼儿园旁边,便把伍沐的弟弟带到自己家来了。伍沐到桑小晔家时,桑小晔正在吃饭,伍沐的弟弟也坐在饭桌旁。见伍沐来了,桑小晔笑笑,说过来一起吃吧。伍沐并不像在小镇长大的孩子那么忸怩,稍稍犹豫了一下,道了声谢便坐下了。桑小晔说,你怎么每天总是那么晚才来接弟弟?伍沐说他每天要等中学里放学之后才能来,有时老师还会布置好多作业,做完了才让走。桑小晔便问,那你们爸爸妈妈怎么不来接?这本来就该是他们的事。伍沐抬起头看了桑小晔一眼,想说什么,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伍沐的家庭情况,桑小晔是知道的。学生登记表上除了伍沐父母的年龄稍微大了些,看起来是一个很平常的三口之家。但是登记表上并没有有关伍沐的资料,因此桑小晔并不知道伍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家庭中的。
       后来,渐渐地熟了,桑小晔这才从伍沐的口中得知,伍沐的父亲是月城的下放知青,伍沐则是父亲的私生子。那是那个年代发生的一个有点落入俗套的故事。十六年前,伍沐的父亲为了得到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与大队支书的女儿结了婚。那时候,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很快就要到来了,但是伍沐的父亲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他已经在乡下生活了很久,以为自己还将永远在那里生活下去。伍沐的父亲有自己相爱的人,那是与他一同插队的女知青。爱人也想圆他上大学的梦,但他们的命运都捏在那个村支书的手里。支书的女儿虽然不识字,却像山里的野花一样俏丽新鲜,而且,她还爱着伍沐的父亲。于是,在某一天的深夜,那个也爱着他的女知青含着泪劝他答应了婚事。
       举行完婚礼之后,上大学的一切手续也都办妥了,那个终日与伍沐的父亲厮守在一起的女知青的肚子却再也藏不住了。在那个年代里,破坏上山下乡是要判重罪的。伍沐的父亲偷偷领下罪名,被大队支书关上门痛打了一顿,又悄悄庇护下了,但大学却不可能上了。显山露水的女知青被藏了起来,伍沐生下来之后就被送到了月城。
       事情原本就应该这样结束了,可命运却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变化。抚养伍沐的爷爷奶奶去世了,女知青在月城也早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根本就不可能认他,伍沐必须要回到父亲身边。后来,伍沐总是反反复复地告诉桑小晔,他第一次到父亲家时的感觉。伍沐说我什么都不愿意看见,只想哭。一直放在我书桌上的那张父亲的照片是那样年轻潇洒,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他怎么可以变得这样老?
       伍沐的父亲与支书的女儿生了四个孩子,全部夭折了。四个活生生的小生命,都是没过周岁就死掉了。伍沐说,那是因为支书女儿家的遗传基因有问题。被悲伤压垮了的女人,像疯了一样抱着僵死的孩子不肯放手。但是每次疯狂的悲伤之后,都是更加疯狂的放纵。伍沐的父亲知道,她是想要孩子想疯了。女人在黑暗中追逐着他,像章鱼一样缠着他,他觉得自己真的要被吸干了。
       第五个孩子终于出世了,是个男孩。女人却更紧张了,整日整夜地睡不着,在梦里也像是一只被追得无处可逃的兔子似的惊恐不安。一睁开眼睛,便口干舌燥地盯着那个不成形的肉团一样的男孩,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这样的紧张是可以传染的,伍沐的父亲很快便变得和女人一样地疑神疑鬼。他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在哪个节骨眼上又会出点什么问题。就像是在怀里揣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说不定在他们大声说话或者是忍不住打喷嚏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碎掉了。然后,那些尖锐而破碎的东西会割伤他们,让他们流血流泪,坐卧不宁。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等着。像是害怕,又像是在期待,整日心惊肉跳地等着那东西碎在自己手上。
       日子在惊恐中一日日地过着。就在这时,成千上万的下放知青开始返城了。伍沐的父亲也想过,却总觉得这对于他是不可能的了。他应该留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根已经扎下来了。那个在城里的家,除了偶尔去封信,例行公事一样地问候一声,现在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已经是小镇的一名机关干部了,回月城又能怎么样呢?去街道小厂糊纸盒?还是到仓库做搬运工?不,那遥远而陌生的生活并不属于他。而且,现在他有儿子了,生活终于可以平静地过下去了。
       然而,伍沐来了。
       他第一次见到伍沐的时候,便感觉到了那股从里向外的仇恨。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他没见过几次面的儿子,他是恨他的。他觉得这是命,是向他索要什么东西来了,他逃不过的。他第一次答应着伍沐叫爸爸的时候,就明白了,他逃不过的。伍沐后来对桑小晔说,父亲其实是爱他的,只是这爱是用别一种方式表达罢了,这爱就叫做仇恨。桑小晔一点也想不到,这是十六岁的伍沐说出来的话。
       伍沐总是出人意料的。伍沐说他在那个家里连走路都是踮着脚的,生怕把什么东西踩碎了。后母对他好,像对客人一样客气。父亲也对他好。可他就是不愿意在家里呆,他说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后来,终于有一天,他们连弟弟也不在意了。伍沐说,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曾经是他们最珍惜最在乎的东西。就因为弟弟没有像前面四个孩子一样死掉,现在他们竟然不在乎他了。他们各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隔膜又仇恨。因为过于专注了,经常忘记做饭,甚至忘记去幼儿园接弟弟,后来这任务干脆就落到了伍沐的身上。
       伍沐到桑小晔家渐渐地多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桑小晔看着这兄弟俩太可怜,有意想帮他们。作为回报,伍沐有时也会帮桑小晔做点体力活,去粮店买大米,骑着自行车去离小镇五六里远的煤气站换煤气之类。这样的活儿,原本都是桑小晔一个人做的,现在有伍沐帮忙,自然方便了许多。而且,伍沐和弟弟又不是每天都在这里吃晚饭,时间一长,大家都有些习以为常了。有时,伍沐还会在饭桌上顺带着给桑小晔讲讲他以前在月城时的生活。
       回忆往事的时候,伍沐的脸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个大人。伍沐数着月城的一条条巷子,告诉桑小晔那些巷子的名字,以前在那些巷子里的台阶前,跟谁打过架。但是少年人的记忆常常是不确定的,过不了多久,伍沐又会否定自己,像是刚才说过的那些都跟自己无关似的。伍沐的描述支离破碎,东鳞西爪,就像是早晨上课前二分钟的奔跑,急吼吼地想告诉桑小晔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又因为说不清楚,无法表达自己,只好站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等到桑小晔失望地打算放弃的时候,伍沐反倒会说出几句惊人之语来。
       伍沐说,为什么我哪里都不属于?在月城的时候,他们骂我是野孩子,应该滚回乡下去。可在乡下的时候,他们又说我是月城的。我到底应该属于哪儿呢?伍沐仰着脸,看着桑小晔。伍沐长得很好看,清秀端正的一张小脸,光滑的皮肤,柔软的头发覆住了半个额头。桑小晔不禁暗暗地惊奇着,长着这样一张脸的孩子竟然会没人要么?
       伍沐告诉桑小晔,自己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一直是个好孩子,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一次,学校里开运动会,要求家长与学生合作进行趣味赛跑。爷爷奶奶已经老了,根本不能参加这样的比赛,伍沐也只好退出来。班里只有伍沐一个人退出比赛。运动会结束后,有个男孩在伍沐身后喊,这下你知道自己是个没有爸爸妈妈的野种了吧?伍沐跳起来,一拳把那个男孩打倒在地。那个男孩是班里的小霸王,见他吃亏,一下子来了五六个男孩要给他报仇。伍沐被掀翻了,叠在罗汉的最底层。伍沐趴在烂泥地上,嘴巴里有粘粘的唾液流出来,涂了一地,但是伍沐没有哭。伍沐说,他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学会打架的。谁都想不到,长得这么标致清秀的伍沐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疯子似的。伍沐打架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有时只要别人对他多看一眼,或者无缘无故地笑一笑,他就有可能扑上去。根本不管对方是不是比他高出一个头,还是比他壮实一倍。
       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伍沐经常满面灰尘、鼻孔流血,衣服被撕得一缕一缕的。见他这样学坏,不争气,开始的时候,爷爷奶奶还会打他,后来便开始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坐在他对面,恨恨地看着他。伍沐并不愿意让他们生气,可是他们这么恨,他也恨。有时,伍沐呆在家里的时候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但是只要一离开家,越发比从前打得凶了。然后,回家之后又是同样的仇恨和同样的逃逸,循环往复。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伍沐上中学。
       后来,便是爷爷奶奶的去世。
       伍沐第一次那么直接地面对死亡,几乎吓呆了。早上吃完饭后,爷爷还坐在藤椅里边啪啪地玩健身球边看书,可只有一转眼的工夫,爷爷已经倒在地上了,健身球滚出老远。爷爷坐的那把藤椅的扶手上的藤条已经脱落了,是用白色尼龙绳续上的。远远看过去,像是打了块补丁。伍沐站在远处,说爷爷你怎么回事?伍沐跑过去,想把他扶起来,可爷爷脸上的表情把他吓住了。那是忽然遇上了什么意外的事,吃惊到了极点,又竭力想控制住自己的那种费力又艰难的表情。像是手中的那些球不是掉在了地上,而是一下子被他吞了下去。爷爷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咀嚼,又像是诅咒,咬牙切齿,如痴如醉。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伍沐目瞪口呆地盯着爷爷的脸,在爷爷身边站了很久,这才想起来该叫人。可叫谁呢?奶奶几天前就生病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咳嗽发烧,一直在床上躺着休息。伍沐觉得至少应该先让奶奶知道。可等到伍沐到房间里想把奶奶推醒的时候,发现奶奶的身体已经硬了。
       虽然隔了这么久,告诉桑小晔这一切的时候,伍沐趴在饭桌上,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桑小晔伸出手去,想安慰他。手指触到伍沐身体的时候,桑小晔忍不住身体一紧,就像中学时隔着层排球网与那个男孩勾手指头时的情形一样。然后,桑小晔便犹犹豫豫地把伍沐抱住了。
       这是桑小晔第一次碰到伍沐的身体,虽然在这之前伍沐总是隔三差五地在这里吃晚饭,桑小晔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对伍沐还会有别的感情。当桑小晔把伍沐抱在怀里的时候,便发觉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她与伍沐似乎久已相识,伍沐就是十五年前那个在操场上跑步流汗的男孩,她早就想这么抱着他了。
       哭泣着的伍沐像冰一样冷,桑小晔抱住他,只想用自己的身体把伍沐暖过来。伍沐像是知道桑小晔的心思,像猫一样伏在桑小晔的身上。伍沐的身体也像是猫,光滑柔韧得几乎不像是人的身体。那一晚的夜像墨一样黑,黑得暧昧又充满诱惑。桑小晔流着汗,与伍沐一起哭,哭得翻江倒海,天翻地覆。事情刚一发生的时候,桑小晔便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她真的是想帮这个孩子,这时候,她觉得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帮他。有一瞬间,桑小晔已经后悔了。是伍沐让她明白,她没有错,他们都没有错。那时候,伍沐就像个真正的男人,而她则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桑小晔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真是白活了。虽然也与周舟结婚这么多年了,可竟然是伍沐,这个十六岁的男孩,让她觉得自己真正像个女人。
       隔着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孩子,桑小晔看着伍沐远远地走过来。这孩子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像一棵杨树一样,见到阳光就疯长。脸上的肌肉有点发硬,嘴唇上已经开始有胡须了,却依然是一副城里人的样子,与小镇的孩子不同的。伍沐像个大人似的看着桑小晔,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那目光,就像个曾经沧桑的老人。
       伍沐叫她姐姐。那是1992年,那一年,桑小晔二十九岁。
       伍沐的父亲与后母彻底不管伍沐和弟弟了。
       后母终于疯了。伍沐对桑小晔说,她早晚会疯的,死掉的那四个孩子就应该让她疯。父亲开始打伍沐。以前父亲虽然不喜欢他,但从来没打过他,对他就像对客人。可现在开始打了,拚住命地往死里打。伍沐给桑小晔看身上的那些伤痕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一点表情,就像是给桑小晔看的不是被打的伤,而是别的什么与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伍沐对桑小晔说,父亲也开始打弟弟,那个女人是因为弟弟没有像那四个孩子一样死掉才疯的,所以父亲也恨弟弟。
       伍沐不愿意留在家里,他知道父亲恨他,是他让他失去了前程。他原本应该比现在生活得更好一些的,回月城读大学,然后在大学里教书,做学问。他们家族的人都是这么生活的,是伍沐毁了他。还有那个女知青,他也恨她。她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就不管了,把一切都交给他。他觉得与女知青在一起本身就是个错误,他凭什么要替她承担这一切呢?他最恨的是妻子,这个让他的后半生都与这块土地离不开的女人,有时他恨不得杀了她。走在小镇那些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的小路上,他会在某一刻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但是他知道,他再也走不出去了。就因为这走不出去的异己感,他开始了永无休止的仇恨。他觉得那些死去的孩子就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可那个女人,那个被称作他妻子的女人却偏偏不愿意接受这惩罚。她不愿意沉下去,还在拚住命地挣扎,结果只能是把他一起带下去,沉到更深的地方。
       伍沐后来跟桑小晔说,是父亲自己不愿意,不愿意生活得更好一些。恢复高考之后,许多人劝过他,可他就是不参加考试。他恨所有人,他就是要让这仇恨留在心里,让它一点点地发芽长大,生根开花。他甚至不愿意回月城,可是却偏偏让伍沐到小镇来。伍沐说,他宁愿在月城流浪,也不愿意留在这里。他是因为桑小晔才没有逃走的,要不是桑小晔,他早就逃走了。他宁愿无家可归。
       桑小晔觉得伍沐一定是弄错了,事情也许不像他想的这样,肯定是在哪个关节出了点什么差错。她比伍沐大那么多,也是经过事的人,虽然她相信伍沐说的那些都是真实的,可还是直觉地认为伍沐不应该这样想。有关伍沐的父亲、继母,还有弟弟,他们肯定不是他想的那样。她想劝他,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伍沐满身的伤,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此,只能沉默着。
       桑小晔就是那时候决定要带着伍沐逃走的。她觉得,她应该帮伍沐,她要让伍沐生活在月城。伍沐在这里就像是一条缺氧的鱼,总是被憋得青头紫脸的。她不愿意看到这一切,不愿意看到伍沐受伤、受委屈。而且,伍沐口中的月城让桑小晔向往不已。
       炎热的月城在桑小晔的想象中是威仪的,像平江府、贡院街这些地方,总让桑小晔想到那些长途跋涉到月城参加科举考试的书生,疲惫不堪又满怀希望的。还有杨将军巷、洪公祠什么的,都是让人一眼看去便要望而生畏的。可月城又是那么地让人可亲可感,伍沐一数一大串的地方,什么破布营、菱角市、糯米巷、钞库街,光听听这些名字就足够让桑小晔神往的了。现在,桑小晔经常彻夜都在梦中。在梦里,十多年前与那个陌生男孩的一切似乎又悄悄回来了。那些曾经纠缠着她,撕扯不开的东西,让她惊悸不安,颤抖不已。
       桑小晔悄悄计划着出走的事。周舟虽然生意做的并不小,但在金钱方面却对她防得紧,除了一点家用的零钱,周舟从不给她钱。桑小晔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取了出来,那些自己喜欢的书,则一本本地送了别人。然后,买来一只大号旅行包。桑小晔把两个人用的生活用品装在里面,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桑小晔拎着大号旅行包走在小镇的大街上,已经能看见遥远的月城的马路了。正午的阳光被宽大的梧桐树叶筛成了一条条的,落在月城热辣辣的地面上,明亮的反光几乎一下子就灼痛了桑小晔的眼睛。
       终于有一天,在伍沐又挨了父亲一顿暴打之后,桑小晔对伍沐说,我们走吧,离开这儿。那时候,伍沐正躺在桑小晔的怀里。伍沐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桑小晔的脸,说姐,我听你的。那天的夜黑沉沉的,纷纷扬扬地下着小雨,像是几百万年也不会停的样子。伍沐的屁股已经被父亲打脱了皮,痛得又闭上了眼睛。桑小晔盯着窗玻璃上像泪水一样流下来的雨丝,说伍沐我们走吧,带着弟弟一起走,现在就走。
       不知怎么,桑小晔在最后那一刻里忽然决定要带着弟弟一起走,这个决定后来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个总是一声不吭流眼泪的孩子,桑小晔觉得要是把他留下来的话,他的父母早晚会把他折磨死的。
       站在月城的大街上的时候,桑小晔依旧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现在,终于逃出来了。她一点也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为什么要逃?在小镇,桑小晔有着不错的生活。桑小晔与周舟在别人眼里,也算得上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周舟虽然在外面胡闹,却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不少人还羡慕她呢。而且,在小镇,也没有什么人像伍沐的父亲对待伍沐那样对待她。幼儿园虽然不是能挣大钱的单位,但是工作稳定,也没有什么压力,领导和同事对自己也是一团和气。那么,她为什么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在逃呢?
       月城的天是青天白日的大晴天,昨晚小镇的雨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已经是清晨了,都市的大街上虽然看不见初升的太阳,但是能感觉到空气中热烘烘的温度。马路边的公共汽车站旁挤挤挨挨地摆着一溜早点摊,并排站着做蒸饭、煎饼和卖馄饨的小贩,旁边围了一圈人。桑小晔站在马路牙子上,盯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忽然发觉,她早就想逃出来了。这逃跑的念头早就有了,甚至与伍沐无关。伍沐只是她从小镇逃出来的一个借口,就是没有伍沐,总有一天,她也会逃的。
       伍沐依旧是在小镇时的那副打扮,松松垮垮地斜背着书包。离开了父亲的拳头,在月城,伍沐似乎并没有变得开心起来。现在,桑小晔要考虑他们在月城的生存问题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找个地方住下来。原来伍沐的爷爷奶奶住的房子,现在是伍沐的叔叔一家在住,伍沐曾经带桑小晔偷偷到那里去看过。但既然她与伍沐是逃出来的,躲他们都来不及,断没有上门去求助的道理。好在桑小晔的手上还有一点积蓄,要是积蓄花完了,该怎么办呢?桑小晔有点发愁了。
       伍沐到底是在月城长大的,很快便带着桑小晔找到了房价便宜的地段。房子是以桑小晔的名义租下的,房东见桑小晔和伍沐还带着个孩子,便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桑小晔犹豫了一下,说是姐弟俩。房东看了看他们,没说什么,只说要预付半年的房租。桑小晔带的钱只够交房租的,要是交了房租,以后的生活费就成了问题。但是一想到有了房子,她与伍沐从此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便把钱全掏了出来。
       伍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自由,还拥有暂时属于自己的房子,兴奋得忍不住哇哇乱叫。伍沐本来自告奋勇要出去找活干的,被桑小晔劝住了,只让他在家管好弟弟。然后,自己出门找工作。
       桑小晔在大街上转悠了大半天,也不知该到哪儿找工作。马路上的车和人都是匆匆忙忙的,两旁的房子则是安静的,大门上虽然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里面的样子却是让人猜不透的。也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挤在那些房子旁边的角落里。卖瓜子零食、快餐盒饭,或者是纸烟水果、新做的点心,有女人坐在柜台后面,见有人过来便站起来招呼一声。接了零钱,再坐下去,继续低着头打毛线。深蓝色的铁皮牌子上有属于那条马路的名字,桑小晔在小镇时就知道的名字,就写在上面。桑小晔盯着那些名字,再看叫这些名字的马路,猜想着伍沐在这些马路上奔跑时的样子,心里便有一点温暖的感觉涌上来。桑小晔温柔地盯着那些路边店,因为伍沐,桑小晔觉得就连它们也与自己有了割不断的联系。
       桑小晔见到一家理发店写着招聘女服务员的广告,便进去了。但是原本笑容满面的发廊老板听说桑小晔是来应聘的,竟一下子拉下了脸。桑小晔这才明白,原来许多写着招聘启事的地方其实并不是真的需要人手,只不过是他们为了聚人气吸引顾客打出的招牌而已。桑小晔跑了好几家这样的小店,才遇到一个真要人的地方。女老板前前后后把桑小晔看了一遍,便向她要身份证看。桑小晔因为是和伍沐他们逃出来的,多少有点心虚,便多了个心眼,只说是弄丢了,女老板的脸便冷了。桑小晔本来还想解释的,愣了愣,还是离开了。
       桑小晔找到那家破破烂烂的餐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想到伍沐和弟弟还在家里等着她,桑小晔便有些着急。见餐馆老板的时候,两只眼睛湿漉漉的。这潮湿,既是因为伍沐,也是因为自己,是对自己自我牺牲的感动。这样的感动落在眼睛里,在灯光下看起来,便有一种逼人的清亮。因此,餐馆老板见到桑小晔的时候不由一愣,看了看她,竟然意外地同意了,答应桑小晔第二天就来上班。
       虽然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是安顿下来了。清晨,桑小晔在伍沐的目光中走出家门,坐三站路的公交车到餐馆上班。每天站十几个小时,有时站得脚背都肿起来了。但是不管多晚,伍沐总是要等桑小晔回家之后才休息。那时候,弟弟早已经睡着了,伍沐坐在电视机前,把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小,只能看见上面的人在动,却听不到声音,演哑剧似的。桑小晔每次推开门,总是先看到伍沐的脑袋和电视上那些不会发出声音的动来动去的人。桑小晔虽然疲惫不堪,却有一种意外的踏实感。桑小晔几乎有点喜欢这样的生活了,直到餐馆老板把她堵在了厨房里。
       桑小晔在狭窄肮脏的厨房里转过身来的时候,餐馆老板已经把她的腰抱住了,桑小晔一惊,手中的盘子脱了手,摔碎了。因为吃惊和惧怕,桑小晔忍不住叫了起来。餐馆老板担心被别人听见,这才松了手。低声骂道,你是什么货色我还不清楚?装什么正经!桑小晔气得浑身直哆嗦,当晚便辞了工。餐馆老板却冷着脸说是要赔被打碎的盘子,连一分钱工钱也不愿意给。桑小晔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眼眶里汪着泪,恨不得回去把老板臭骂一顿。只是想到自己是因为伍沐才受这样的委屈,吃这样的苦,这才忍住了。
       桑小晔不敢到人才市场找工作,只到路边店碰运气。只要看见门上贴着招聘启事,就进去毛遂自荐。桑小晔到餐馆端过盘子,到歌舞厅唱过歌,还做过钟点工,托儿所的临时阿姨,啤酒推销员什么的。白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就与伍沐在一起。有时,桑小晔觉得与伍沐就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而四岁的弟弟,则是他们的孩子。
       这样的生活表面上普通正常,桑小晔却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有时,听着身边熟睡的伍沐发出的喃喃呓语,桑小晔恨不得把自己杀了,也杀了伍沐。可她发现,自己现在真的离不开他。对伍沐,桑小晔的眼睛里流淌着母爱和陌生的情欲。那情欲是粘稠的,有毒性的,撕扯不开的,粘住了对方也弄脏了自己。而伍沐,这个看起来还像个孩子的男人,对她肯定也有着同样的情感,那是依恋与愤恨的融合体。伍沐有时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桑小晔在里面又看到了与在小镇时一样的仇恨。除了仇恨,还有一种深切的羞耻。就是这点羞耻,让桑小晔感到无地自容。有时,桑小晔根本弄不懂他们是什么关系。母子?姐弟?还是恋人?桑小晔觉得伍沐就是她的死敌,是用疯狂的温柔捕获她、驱赶着她,让她无处藏身的猎人。
       但是,桑小晔却开始发胖了。桑小晔每天穿着粗劣的不合身的宝蓝色制服,穿梭在大排档的一排排餐桌间,累得连脚都抬不起来,可她的体重竟然增加了。桑小晔感觉到全身的骨节都在一点点地变得松驰、拖沓,赘肉开始在肚皮上堆积,似乎每天吃下去的饭不是吃到了胃里,而是吃到了腰上。桑小晔抚摸着这些赘肉,觉得自己真的有点老了,但这苍老的感觉并没有让桑小晔感到沮丧,反倒有一种意外的平静。桑小晔疲惫地闭上眼睛,只想回到伍沐身边好好睡一觉。桑小晔开始期望就这样过一辈子,与伍沐,与弟弟在一起。
       然而,整天关在屋子里的伍沐却开始一天天变得焦躁起来,桑小晔能感觉到伍沐被强抑住的愤怒。这愤怒是没来由的,又是没有目标的,因此便显得格外酷烈。桑小晔出门之后,伍沐就开始偷偷地跑出去。有时带着弟弟,有时则是一个人,把弟弟反锁在屋里。伍沐又回到那些熟悉的小巷里,却发现在那里胡闹的都是自己不认识的孩子。伍沐在他们身上发现自己真的已经长大了。这发现是快乐的,也是令人羞愧不安的。而这羞愧,却多是由桑小晔引起的。一想到桑小晔,伍沐就恨不得跟谁动刀子。伍沐害怕遇到认识的人,只是躲在一边,悄悄地看着他们,注视着他们从那些熟悉的老屋里进进出出。偶尔,伍沐还能遇到一二个过去一起打架胡闹的小伙伴。只是,他们现在已经很少到巷子里来了,从巷子经过的时候,总是匆匆忙忙地,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地凝重。算起来,他们都应该是高中生,快要参加高考了。
       每次从这些地方回去,伍沐总是显得十分落寞。连伍沐自己也说不清,现在的生活本来就是他想要的,可他为什么还会这样情绪低落呢?
       桑小晔早就知道伍沐偷偷跑出去过,却总是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被关在屋里的弟弟,喉咙早就哭哑了,也一口咬定是与哥哥在一起的。桑小晔并不做声,低着头缩手缩脚地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弟弟的碗里还有半碗米饭没吃完,被桑小晔不小心碰倒了,粘乎乎的湿米饭糊了一地。桑小晔伸出手一点点把米饭抹干净,忽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见到桑小晔这样,伍沐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安慰她,只是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伍沐这样无动于衷的样子,桑小晔更伤心了。桑小晔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可她必须要做点什么。要不然,伍沐准会疯掉的,他们都会疯掉的。
       桑小晔打定了主意,开始带着伍沐和弟弟悄悄出门。一路上,桑小晔和伍沐都不说话,只有弟弟一个人兴奋地跑前跑后。他们牵着弟弟的手,小心地到路边小吃店吃面条,去那些只有晚上才会忽然在哪条偏僻街道冒出来的流动夜市上买东西。或者,只是到没有灯光的路上散一会儿步。这时候的伍沐是安静的,迈着沉稳的步子。夜色把他脸上的稚气完全滤去了,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个垃圾村。那是些外地来月城拾荒的人住的地方,拖家带口地以捡破烂为生。桑小晔说,要是哪一天他们来抓我们的时候,就躲到这儿来。这里安全,没有人能找到我们。桑小晔原本是想开个玩笑,谁知一说出口,竟有点把自己给吓住了。但是伍沐却很认真,抓住桑小晔的胳膊说,就是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他宁愿住在垃圾村,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桑小晔一时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桑小晔以为,只要他们愿意,这样的日子就可以一直过下去。虽然她知道,这对伍沐不公平,还有弟弟。伍沐中学还没毕业,弟弟要接受教育。就这样藏起来,实际上是毁了他们。伍沐虽然说不后悔,可她不能这么做。
       桑小晔开始小心地劝伍沐回家。但是伍沐说他死也不回去,他宁愿去捡破烂住垃圾村,也不愿意回去。桑小晔抱住伍沐,呜呜地哭。她知道他们会分开的,早晚要分开。伍沐这么说,就是想与她分开的意思。她知道的,什么都知道。可她无能为力,根本没有办法阻挡这一切。
       伍沐的父亲、周舟和警察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桑小晔还在睡觉。伍沐的胳膊隔着躺在他们中间的弟弟,远远地伸过来,桑小晔就枕着那只胳膊。桑小晔昨晚在大排挡一直忙到了十一点,这会儿浑身酸痛,刚有一点睡意。然后,桑小晔便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桑小晔打开门,发现伍沐的父亲和周舟站在门口的黑暗中。
       桑小晔一点也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现在这样。拐骗这个词几乎把她吓住了。虽然她早就想到过,他们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找到伍沐和弟弟。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带伍沐和弟弟来月城是拐骗。而且,丈夫周舟也与他们在一起,这让桑小晔惊讶不已。从小镇逃出来之后,桑小晔几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她甚至认为周舟不会在乎她失踪,也不会在乎她现在在哪里。有一瞬间,桑小晔甚至不能确定,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跟自己有关系么?
       弟弟已经不认识父亲了,死死抱住桑小晔的腿不放。伍沐则像个一家之主似的把桑小晔挡在了身后,直直地站在警察面前,说他不愿意回去,他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伍沐刚说完,伍沐的父亲一个巴掌就把他打翻在地。伍沐爬起来,还想跟他们论理,但是警察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
       桑小晔被推到呜呜乱叫的警车面前的时候,伍沐忽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一张秀气凝重的脸重又变成了孩子,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伍沐向桑小晔投过来的的目光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桑小晔就是在那一刻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刀子的。那是一把很普通的三角刀,不长,但十分锋利。那还是有一次逛夜市的时候伍沐替桑小晔买的,给她晚上走夜路防身用的,桑小晔一直随身带着。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嚎啕大哭的伍沐吸引过去了,并没有人注意到桑小晔。桑小晔似乎还对站在警车门前的那个警察笑了笑,然后便十分麻利地掏出了那把刀,就像是那把刀早就事先准备好了似的。桑小晔在把那把刀扎进警察的喉咙之前,忽然喊道:伍沐,快跑!
       桑小晔的声音猛然间被截断了,像是被那把三角刀割破了或者是被那警察身上流出来的血淹没了似的。在最后一刻里,桑小晔看见站在车门前的那个警察像傻了似的看着她,一动也不动。所有人都惊叫着向她跑来,把她团团围住。有人抓住她,反剪了胳膊。又有人对着她狠狠踹了一脚,然后,桑小晔便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桑小晔努力抬起头,目光从那些人的腿中间穿过去。然后,便看见了孤零零站在外面的伍沐。桑小晔又喊了一声。
       伍沐愣了愣,忽然拔腿跑了起来。伍沐的奔跑先还犹犹豫豫的,等到意识到自己在奔跑的时候,这才像子弹似的飞了出去。身后猛然又传来一声呼喊:你他妈的站住!你朝哪儿跑?伍沐听出来了,那是父亲的叫声,绝望尖锐,掏心挖肺。伍沐的身体不由一震。伍沐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父亲说话了,不知怎么,父亲的声音忽然有点让伍沐想流泪。有一瞬间,伍沐很想站在父亲面前,低着头听他说话。哪怕是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也成。可是,伍沐已经停不下来了。伍沐发觉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桑小晔就高高浮在那只陀螺的上面,不停地抽着鞭子。一边抽一边说,伍沐,快跑!
       王传宏,作家,现居南京。主要作品有小说《有风过耳》、《患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