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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我们的牛栏(小说)
作者:陈应松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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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牛栏是谁也掏不空的!
       有一年我们曾在春上死去过一头牛,牛因为吃了太多的青草,得了膨胀病,我爹就把那头牛好歹拉到屋门前的石坡上,让它头对着我家大门,我爹拉出那牛的舌头,在它的嘴里横了一根木棒,然后把木棒吊在它的两只角上,想让它把胃里的胀气吐出来,结果吐了几口,还是因为难受挣脱了缰绳跑下悬崖摔死了。又有一年,我家有一头母牛难产,也死了,但没过几天,我们的牛栏又会迎来一头牛。我记得那一天,一头略略有些害羞的小黄牛出现在我们眼前,我爹把它从别处牵来的,那匹黄牛也是头母的,刚刚上好桊儿的小鼻子,小心踩着石头的细细的四蹄,好看的长睫毛眼睛,以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被喂牛人鞭打、擦伤的黄缎子般的皮毛;那皮毛在阳光里,细腻得就像一双缎面鞋子,还在不同的部位变幻出不同的光来,一会儿成了褐色,一会儿黄色,一会儿又是金色。
       我们的牛栏是谁也掏不空的,繁重的田间劳作、疾病、风吹雨淋的岁月,它们想让这个牛栏消失,想抹去这儿的一块块被汗水耕熟的坡田,然后再抹去庄户人在这儿小心谨慎点起的炊烟和劳动的声音,生命的声音:咳嗽、唤狗、赶野兽的声音,砍柴和搬运的声音。风有时候是不近情理的,它们像一群流寇从冬天的深夜蹿出来,从山顶上扑下来,要掀掉那搭在一棵麻栎和黄连木上的牛栏,结果栏顶刮去了一角,雨和雪花拼命地钻进了栏里,呜呜地大叫。牛因为漫长冬天在粗糙的苞谷秆里的反刍煎熬,已经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但是,早晨我们去看时,牛们依然站在那里,在齐膝深的雪中,头上也覆盖着厚厚的雪,却还在那儿捡比岁月更坚硬的秸秆咀嚼,而且毫无怨言,仿佛那雪和寒风是不存在的,季节与它们无关,最好的草料和最歹的草料都是同一种咀嚼和反刍的表情。牛修炼成这副样子了!
       另外一些时候,山上的洪水和泥石流会漫下来,漫过我们的牛栏,还有那些顽强地倚在这坡上生长的苞谷,就在它们粗壮的手即将能抓紧那薄薄的土并能找到石缝扎根的时候,山洪像一把刮刀刮走了一切,牛惊叫着,随着那一面苫了茅草以防寒的栏壁倒下,牛栏里厚厚的、发臭的草料就被卷走了,泥水和石头击打着牛们的脚,想把它们一同裹挟进岩下去,把它们冲得稀烂,让它们的骨头埋进泥石里,让它们的脚印再也踏不到那个黄昏,踏不到那个乌鸦乱飞也肥气醉人的田垅,让它们不再在这个一近傍晚就有四处的森林鬼影逼来的时候哞叫。可是,在所有的庄稼都埋进泥水中之后,从东倒西歪的牛栏里我们仍然看见了原地一动不动的牛,我们的牛,四蹄都不见了,臃肿的身子圆滚滚的像一块石头搁在泥石中,惟有嘴唇是活的,在那儿衷情地嚼动着,像一个教书先生在锤炼一句诗。
       啊,黄昏的时候牛就要归来了,犁和爹也要归来了,妈也将背着一背篓的猪草归来了,还有我的弟弟,和不能再归来的奶奶。我的奶奶总是喜欢在她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给牛添料,她下了那么远的石坡去牛栏,那路上的石坎大小不一,参差不齐,高高低低,有的只能放下半个脚,可就是在这样的路上,半夜不用灯,我奶奶几十年竟没有摔过一跤,冻凌结冰,也没有摔过跤。可就在她九十大寿的时候,我爹与她去镇上想给她缝一件羊皮棉袄,她竟在那平坦的大马路上跌了一跤,再没有爬起来。牛是不知道一个爱给它们夜草的老人再也不会出现了的。即使有这种感觉,也是一闪而过,稀里糊涂的,夜半它们将在无人打扰也无夜宵的情况下默对着一地月光。在这样深深的峡谷里,月光也像候鸟一样,飞临后就不知所踪了,更多的黑暗的梦境在露水结霜的时间里被自己的呼吸守望着。早晨,牛又将远去,去向悬崖上的田头,它们冲在人的前面,与季节暗暗地赛跑。一打开春的时候,家家的牛栏将出现许多美食佳肴的气味,要催膘了,有人给牛吃鸡蛋,吃金丝小枣加蜂蜜,我爹却不。他是当过兵的人,就像在部队训练一名不怕苦和累的新兵一样,对牛的使用他是毫不吝惜的。他常对我们兄弟俩说的话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说,哪有那么多鸡蛋给牛吃。牛在他的超常使用和鞭打下却依然十分健壮,一些当柴火烧的秸秆投给它们就能磨出一泡泡稀软的屎来,看来它们的胃就像一副石磨子。说是那么说,我们看见爹在黄昏回来时,也没忘了割上一把何首乌藤子、血风藤子、还有一种当地的大叶淫羊藿。他把这些铡好了,烧上两碗滚猪油,淋在这些带药味的草料上,再撒上一把盐。就这么,不吃鸡蛋和金丝小枣的我家的牛一样也催出了膘,毛色又开始转鲜了。
       可是这天早晨,我们的一匹牛不见了!
       牛栏是空的,没有了那种从牛鼻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浊重热气,牛不再响起牛铃,不再自个儿跑出来在那个水洼边舔水了。牛栏是空的,没有留下它的体温和一滩随地乱放的牛屎。它的绳子被谁从那根金爪槭横木上解走了,或是被野兽逼出去偷吃了?那一天早晨山顶是一阵又一阵的旋风,吹得红桦和杜鹃的虬枝劈劈啪啪地一顿混战,看那儿有什么用呀。看小路。只有一条路,通往东边和西边;往东边的路是一条独路,往西边的路也是一条独路。这条路很少有外人走,是我们黄家世世代代和与我们相依为命的牛走出来的,据说我们黄家在这儿已经有五六代了。
       我们从来没有丢失过牛。
       然而事实是这样。我爹马上要我去喊二爹,他的弟弟。二爹住在山顶,我没了命似的向山上攀爬,那里有一条不太像路也还能走得过去的兽径,太多的密密的刺藤,太高的石头和太深的腐殖质。这所谓的路只有我和弟弟以及二爹一家人知道,是一条两家人偶尔来往的秘密小径。山林中的风并不猛烈,因而雾气浓密,空气中浓浓地蒸发出一股药草的气味和腐烂的植物的气味,我的双腿和鞋窠里都是这样一些肥肥的可怕的东西。
       我的二爹和我的一个表哥被叫来了。二爹跟我爹一样,都是蓬乱着冲天的头发,裤子穿得拉拉扯扯且摞满了补丁,看样子是准备出坡干活去的——每一天都得干活,所以每一天也就是这么一副破烂的打扮。二爹没有我爹那眉宇间的一股凶气。二爹那欲踯欲躅的样子看起来胆小怕事。我爹说:
       “老二,别不情愿的,我又不是请你来打架,怕打破了头啊。”
       二爹笑笑,说:“那哪个牵走了呢?”
       我爹说:“不会是村长牵走了的,他不会,上个月我们在胡家还吃过酒的,我说了上年的合同款我先交两百。”
       “他们没来收?”
       “他们总要转来的,我备下了钱,他们不会不打招呼牵我们的牛。”
       “那搞计划生育的呢?”
       “我没有超生,我都这大把年纪了,都快抱孙娃儿了。老二,现在闲话不说了。你跟你嫂嫂加二毛一堆,往西头走。”
       “那为什么?”
       “那边还有两家人家,有事可以喊人家一声。这有什么不好!我跟大毛一块往东头走,几十里呢。”
       “操家伙吗?”二爹问。
       “怎么不操家伙!”
       二爹他们操了一把砍刀和一把菜刀,爹操了一把斧头,我背上一根刺牛棒,就分头出发了。
       我们这边,我和爹走了很长的一段半山路,再下到谷底,又上了一个大陡坡,再进入越来越阴暗的林中小路。
       听到一些鸟的叫声就知道今天是晴好的,太阳在山的背后红红火火地升起,但是此刻,我们的周围,在一整条弯来拐去的峡谷里,雾霭正像从灶窗里涌出来的浓烟,却又不呛喉咙,使人感到这浓烟中的恍惚,甚至会失去思维,忘了自己的来意。
       前面有一个木栅!
       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这木栅是打猎人用了很多树木横竖垒成的,后来一些怕牲口走失的农人也参加了加固的行列,把它拦着,那边的牛群过不来,这边的也过不去。而在底下却暗藏机关;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留着,若是野兽经过,只好往下面的洞里钻,那一钻,就会没了性命。
       我们发现了下面的洞里面有一只羊在惨叫。羊踩到了卡子,它的头死死地卡在了铁卡上,也称为“铁猫子”。
       “看是什么?”我爹一喊,我也同他有相同的直觉,以为今天逮到了一只野物,不是鹿就是麂,或是黄羊。
       是一只山羊,马头山羊,白色的身子,淡紫色的蹄子。若是麂,蹄是青的,蹄也小。
       我们又看到了从林子中出来一个放羊的老头和另外几只羊。
       “你的羊夹住了!”我爹喊。
       “啊?!”
       羊死了。那个老头扑向那只羊,在野蛮的、芜杂的木栅底下,呜呜呃呃地号哭起来。
       我认识那个老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知道是河谷下湾的。
       “老哥,你不要哭了,只怪你不注意。”
       我爹劝他。我爹走过去,弯下身子,想了想,最好的办法是抽出一支烟来,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香烟,抠出一支递给那人,用手撞他的肩膀,说:
       “老哥不哭了,不哭了。”
       可那老头见了烟也不接(这在咱们山里是很少见的),依然又扑在羊身上捶打着地上的石头无言地哭号。他身旁的雾气也像水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流来荡去。
       那个“老哥”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我真不可理解,除非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受了儿女们的气,他才会这样的。而且我记得,他是一个头脑不甚清醒的老头,这大年纪了还淌着清鼻涕。
       我爹去扳那个铁猫子,脚踩着一个踏板,用手死劲掰着,我爹当过兵,还真有一把力气,硬是把那个死去的山羊给提拎出来了。我爹忙给那老头点烟,让他把烟点着,哄着他说:“算了算了,只当狼叼了。”
       那老头没哭了,我爹就问他看见一头牛没有,看见有没有人牵一头牛走,反正,见没见到一头牛。
       那人还在悲痛之中,缩着鼻涕抽烟,在雾气中,我见他摇了摇头,也许没摇。反正他没讲话。
       我说:“爹,牛是跑不过去的。”
       小路的上边,是一面小悬崖,上面的树林密密匝匝,小路的下边,也很陡,人和畜可以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并有一些人、兽踩出的印迹。我爹不知说了句什么,我后来想起来是在骂我胡说,他弯下腰去,仔细寻找新鲜的蹄印,留在草根上的、青苔上的、石头上的,雾太大,露水不少,但并不能说明什么,在石头上,找到一些牲畜的蹄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牛可以从这儿过去。”我听我爹说。
       尽管我们在来路上未发现一泡牛屎,尽管我爹不时嗅吸空气中的气味,想找到一丝那熟悉的从牛体上发出的气味,最后却没有什么收获,但爹是执意不会回头的。他说:“走!”
       他就一个字,走,我只好跟着他走,我们重又走进雾里,走向没有边际的雾里,我们走了老远,还听见那个被夹子夹死了羊的弱智老人的大量哭声,上午的峡谷里,这是惟一的声音,也是烦人的声音,它比半夜的狼嗥好听不了多少。
       “牛不会飞过来!”我大声地嚷了,我忍无可忍地提醒我一准糊涂了的爹。“连羊也夹死在兽洞中,羊都飞不过去,牛能飞过?!”我又说。
       我们从一个阴气逼人的横沟里过之后,山上下来的水差一点把我冲下了悬崖,我才这么说话的。
       水跌下悬崖的声音轰轰隆隆,就像千百个山精木魅在向下掀石头和砂子。我说了几遍,喉咙都快喊破了,可是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却站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站住了,爹在前面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在浓雾中像一条隐身的虫,走得飞快。
       “你跟来呀。”他说。
       我看不清他,他的声音是贴着石壁细细地传过来的,在很远的前方,像一种梦语。更大的,更寂静的声音是鸟的,锦鸡子在灌木林的上空“嚓、嚓克,嚓普、嚓咯”地一声声叫着,小杜鹃边飞边嘹亮而充满醉意地叫着:“有钱打酒喝、喝,喝喝喝喝喝……”它们一定醉了,说不定绊倒在哪一堆雾里了。
       我恨恨地往前走,我终于看见爹在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上等我,那吊桥有许多地方的木板烂了,空了。
       “它还能从这上面过去?!”
       “它为什么又不能过去?”
       在这里,湍急的河流正往深处跌下去,我们走过吊桥,我站在了一个视野相对宽阔的山坡上,下面是个巨大平坦的凹地,我们叫它天坑。
       “过去的牛我们就是赶到这儿来的,一到十月,苞谷、洋芋都收了仓,牛就全都赶到这垭子里来了……”
       天坑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稀稀落落的高山海棠,我只记得,一到大雨倾盆的夏季,这儿便是一片汪洋,冬天,这里倒是干爽的,那时候把牛赶到这儿干嘛呢?
       “那时候没有盗贼,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盗贼,一到十月,附近几个村庄的牛就都赶到这儿来了,赶进天坑,把那边下天坑的一条小路堵死,它们就出不来了,牛就放了野,各家的牛做上各家的记号,用火烙的,剃毛的,角上或耳朵系上各种颜色的绳子的……那边有两个岩屋(山洞),下大雪或者天黑了,牛们就自动挤进岩屋去,白天就出来自己寻草吃,一个冬天你根本不需要管它,你还怕它死了吗?你还怕它饿死了?牛在野外是饿不死的,开春后,你只管牵走你的牛,你的牛像一匹匹野牛,健壮得像石头似的,哪像现在圈栏里的牛,这个病那个病的,风一吹就感冒了。那时的牛,风啊雪啊它根本不怕,从小它们就是这么在野地里过冬的,炼出来了。过了这样的冬,它还怕啥,啥犁拉不动!”
       爹最后叹了一口气,又说:“那时候,绝没有偷牛的贼。”
       我们快走到日头当顶了,爹还在说:“啊,那时的牛,铁一样的,哪放在栏里养呀。”
       日头只是一块偶尔现一现的白纸,因为雾气一点儿也没有散去。
       我说:“是不是二爹他们找到了呢?”
       “可这边当公路,走到头就上了公路,若是贼偷了牛,他就会上公路来,找车运到城里。”
       “我们是跑着的,牛那么慢,十头八头也追上了。你看到有一滩牛屎吗?”我快哭起来,为爹的固执,为我走穿的鞋和流血的脚趾。
       “你知道个什么,王八日的!你去死!”
       他骂我,他就像骂牛,他过去就是这么骂牛的,恶毒地骂,现在牛不见了,他又拼了老命来找,这人!
       在后面我听见了喊声,喊我爹,喊我,那声音虽然在雾里,可撞在两边的山壁上却异常地清脆并发出嗡嗡的回声。
       “你们走得太快了,我赶也赶不上。”
       是二爹,他一只上一只下地吊着裤腿,身上只剩下了一件很破烂的黄背心。
       “牛找到了,你们回呀。”
       我爹急切地问他牛是怎么找到的,二爹说:“魏家的儿子你晓得吗?魏苕货,他把牛牵到他家去了,那是个苕货,傻瓜,就是这么。我们追上他时,他还没有醒来,他的爹倒过来找他了,说他这一阵子犯梦游病。他爹老魏一巴掌把他从牛背上打下来,他还没醒,还像腾云驾雾。听说前几天他梦游到山那边的四川去了,回来时也是牵了人家一头牛……”
       事情竟然是这样的,真让我们哭笑不得。可我爹没一点高兴的情绪,回家的路上一路数落我们家的那头牛,他说:
       “难道它喊都不喊一声吗?”
       “遇见生人它的角呢?它不挑人,还让生人骑了在夜里跑路!”
       “这哪儿是牛啊,牛脾气呢?过去的牛可不是这样的,过去在天坑里熬冬的牛,能让生人近身?打起架来火都烧不开。现在的牛比羊都不如,像一滩稀泥巴……”
       爹回去闷声不响地看着那头牛,他蹲在牛栏门口,抽着烟,足足蹲了大半夜。
       早晨起来的时候,爹操起了犁。拿着鞭杆,红着一双可怜可怕的眼睛,准备出坡。
       牛不出坡,他打。牛不站起来,躺着,赖在地上不走。
       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打起来的,反正我们听见牛栏里牛的可怜兮兮的哞叫声,像是求饶,但声音并不宏亮,嘶嘶哑哑。我们都不敢过去,连我妈也手揪着胸前的抹腰(围裙),大气不敢出。
       “你们别过去,你们的爹一定是疯了,他连人也敢打的。”
       我们跟着妈去很远的山上挖药材去了。
       我们回来见爹坐在门槛上,黯然神伤,他见我们回来,丢下手中的鞭杆对我们说:“牛不干活了。”
       这一些时,牛都不愿干活,不愿走动,吃草决不站着吃,总是躺下,口鼻流着许多涎沫;吃得也少。
       我和我妈去牛栏,见那条牛果然没吃,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怕不是病了吧,要请牛医来看看。”我妈说。
       我妈给我爹说这事,我爹一蹦五丈高,瞪着一双豹眼说:“它是懒,哪来的病,它让人牵走了不就牵走了吗?它想到别家享福去。我家的牛就是干活的。它烦了,我揍它。”
       第二天,那头牛死活不肯起来了,无论爹怎么样它也不站起来,打腿,腿像木头一样,打头,也不吭一声。
       “你左右是不吭一声了。”爹说。
       我妈要我爹套另一头牛,还有一匹小犍子,是二爹临时借给我们的。可我爹不干,偏要那头自己的牛上工,他还在那儿打。
       我看见我爹下手并不狠,与其说是打,不如说是戳,戳它的肚子,戳它的蹄子,戳它的屁眼。也偶尔打上一两下,我想他手下总会留情的,毕竟是自己的牛,虽然他恨它,恨它被人牵走了,可这不是牛的过错。我爹却犟住了,发誓要跟这头牛过不去,人恨起畜生来,也会恨得咬牙切齿的。
       看着渐渐升高的水淋淋的太阳,我爹急了,朝那牛的肚子上踩了两脚。第二脚还没踩下去,就发现那肚子是软的,我爹的脚踩在空气上面,他一定是纳闷了,怎么牛像一堆软塌塌的皮肉啊。再一细看,那牛早死了。
       在大雾中挣扎出来的牛医被表哥带来了,前一天晚上,表哥来我家取大解锯时,我妈就悄悄给他说了,要他帮忙去请请牛医。现在牛医终于来了,蓝色的帽子推到脑后,头上热汗腾腾。
       牛医低着头进了破破烂烂的牛栏,摸摸那没了气息的牛的蹄子,牛的角,又看了看身旁一手提着牛轭,一手拿着棍子对死牛骂骂咧咧的我爹,怒气冲冲地说:
       “你没有长眼吗?你看这牛的角和蹄爪,它老死了,你还在要它做活?!”
       一切都明白了,难怪它半夜被人牵走一声不吭的,难怪它总是趴在地上不动的,原来它在活它生命的最后几天,可我们这些活人竟然一无所知。
       陈应松,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魂不守舍》、《大街上的水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