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立场]父亲的遗言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马振骋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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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圣埃克苏佩里 著马振骋 译
怜悯的错用与死亡的完美
因为错用怜悯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于是我们治国安民的人,为了把关心只用于值得关心的对象身上,学会了如何探测人心。叫女人家心惊肉跳的外伤,还有垂死的人,死去的人。我拒绝给予这种怜悯。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青年时代,我也曾怜悯过乞丐和他们的溃疡。我给他们延医买药。沙漠骆驼队从一座小岛上驮来了神丹妙药,使肌肤整复如初。我这样做,直至有一天闯见他们在挠痒,洒上脏物,就像给土地施肥,催生绛红色的花朵,我明白了他们把溃疡像珍宝一样看重。他们骄傲地相互展现身上的疥疮,炫耀得到的施舍,因为乞讨得最多的人,生活不亚于有镇寺之宝的大主教。他们同意让我的医生诊断,只是希望让他看到下疳的溃烂程度大吃一惊。他们摇晃残肢,要在世上取得位子。因而把四肢浸在舒爽的净水里接受治疗,就像在宣誓效忠。但是病痛一旦消失,他们发现自己毫不重要,像个废人不能养活自己,于是又忙于培养脓疮,再也不去治愈了。全身重新长满疥疮,神气十足,拿起木钵,在骆驼队经过的路上,蓬头垢面勒索旅客。
有过一个时期,我怜悯死者。以为被我抛弃在荒漠中的那个人,正在绝望的孤独中郁郁而死,未曾想过濒死的人决不会孤独。我见过自私的人或吝啬的人,受到损害时大喊大叫,大限时刻要求把亲友召到身边,然后倔傲公正地分赠他的财产,就像把毫无价值的玩具送给小孩。我见过胆怯的受伤者,同是一个人遇上微不足道的危险大声呼救,真正一旦陷于绝境,惟恐累及他的伙伴而谢绝一切帮助。我们赞扬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是我觉得其中隐约包含着一种轻视。我见过这样的人,暴晒在烈日下与人分享他的水壶,饥荒肆虐时与人分享他的面包。首先他已不再需要,满怀高尚的无知,把这根骨头抛给别人啃嚼。
我见过女人惋惜死亡的战士。这是我们欺骗了她们!你见到这些幸存者归来,神气,讨厌,高声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甘冒生命危险带回了其他人的死亡——据他们说,这种死亡惊心动魄,原本也会降临他们头上的。年轻时我喜欢把别人的刀伤作为桂冠戴在自己头上。我回来标榜同伴的死亡以及他们可怕的失望。但是死神选中了的那个人,吐血或捂住肠子时顾不得别的,他独自发现了真理:死亡的恐惧是不存在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躯体已像今后再也用不上的器物,完全服务使命后必须抛弃。一个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躯体。这个躯体要是渴了,濒死的人也只是得到一个解渴的机会,最好还是摆脱。这个半陌生的身子,已只是家庭的一件财物,如同拴在木桩上的驴子,任何装扮、喂养、宠幸它的心意都是白费。
那时开始了弥留状态,这不过是意识的摇摆,时而空白一片,时而充满阵阵回忆。回忆好似潮水涨落,带走了随后又带回了所有积蓄的形象,所有往事的贝壳,所有曾经听到过的声音的海螺。它们把心里的海藻冲上岸来,重新漂洗一番,千情万意再一次涌动。但是昼夜平分时,最后一次退潮,心空了,潮水与积蓄又回归上帝。
当然,我见过有的人交锋前惊惶失措,临阵逃避死亡。但是那个临死的人,请别误解,我从未见过他害怕。
那么我为什么要惋惜他们呢?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哀悼他们的完成呢?我太理解死亡的完美了。为了给我十六岁的生活增添乐趣,他们给我送来一名女俘,她被人带来时已准备去死,小鹿似的拼命奔逃后呼吸短促,用衣服捂着嘴巴咳嗽,已经劳累只是还不知道死之将至,既然她喜欢微笑,这也使我感到少有的轻松。但是这丝笑容是河面上的清风,梦的痕迹,天鹅的展翅,日复一日,趋于纯洁,更见珍贵,更难留住,直至天鹅一旦飞去,只剩下这根纯之又纯的简单线条。
父亲的死亡也是如此。他完成了,变成了石头。据人说,刺客看到匕首不但没有刺透他的肉身,反而使他威严肃穆,急得白了头发。元凶主谋躲在王宫内,面对的不是他的受害者,而是巨大的石棺,他落入本人密谋造成的静默陷阱里,黎明时被人发现慑服于一动不动的死者而跪在地上。
父亲就是被乱臣贼子推入了永生,当他咽气时,三天中没有人敢出大气。把他入土后,大家才纷纷议论,肩头感到卸下了重负。他从不强制,但说话有份量,影响深远,在我们看来他那么重要,当我们用绳索把他吱吱嘎嘎放到穴底,不是在埋葬一具尸体,而是在储藏一份财富。把他放下时像在给一座神殿安放第一块石头。我们不是在给他下葬,而是给他封土,最后他就成了这块奠基石。
当我年轻的时候,是他教导我认识死亡,面对死亡,他从不低下头回避。父亲身上流的是苍鹰的血。
这是在那个称为“太阳饕餮”的凶年,因为那一年太阳扩大了沙漠。烈日照着沙地上的白骨、枯草、死壁虎的透明表皮、硬似鬃毛的骆驼草。花枝靠阳光成长,阳光却摧残了它的创造物,逼视着满地狼藉的枯花,犹如孩子在被他捣毁的玩具中间。
它侵吞到地下水源,吮吸着不多的几口井水。甚至金黄色的沙地也被它吸空了变成白茫茫一片,以致被我们称为“镜子”,因为镜子也什么都留不住,里面的映像没有份量,也没有时间。因为镜子有时像盐湖,会灼伤眼睛。
牵骆驼的人,若跌入了这口回头无门的陷阱迷了路,一下子是不会发觉的,因为一切毫无区别。他们在阳光下像一团影子。鬼魂似的悠悠忽忽。粘在稠糊的阳光里以为在前进,陷在永恒的深渊以为在生活。在任何力量都无法抗衡其寂静的荒野里,赶着骆驼队前进,朝着一口不存在的水井前进,黄昏带来了凉意,叫他们欢喜,其实此后只是无用的缓刑而已。这些天真的人,或许还埋怨黑夜过得太慢,黑夜不久会像眨眼似的一掠而过。为了鸡零狗碎的不平粗着嗓子对骂,却不知道对他们已经做出判决。
你以为骆驼队在这里会加速前进吗?过了二十个世纪你再回来看吧!
为了教导我理解死亡,父亲拉我骑上他身后的马背,跑到远处,这样我亲身发现了这些融入时间、蜕变为沙子、被镜子吞没的鬼魂。
他对我说:“这里从前是一口井。”
这些垂直的烟囱深不可测,只映照出一颗星光,其中有一口井的井底泥土已经结板,被俘的星星也已经熄灭。一颗星的消失,足够把一支骆驼队掀翻在半途,跟遭到埋伏一样确定无疑。
围着这个狭窄的井口,像围着咬断的脐带,人与兽都徒然紧贴在上面,要在地腹中心取出生命之水。最可靠的工人,用绳子放到深渊底,徒然刮刨坚实的地皮。犹如活活钉住的昆虫,遇到死亡惊恐发抖,把翅翼上的茸毛、花粉、金屑洒落四周;骆驼队被一口枯井钉在地上,在绷断的挽具、打开的箱包、洒落一地的钻石和埋入沙土的金条组成的静穆中,开始变为一堆白骨。
当我注视着这一切,父亲说:
“你见过宾客和情人离去后的婚庆宴席。晨光照着他们遗留下的满地狼藉。打碎的酒坛,推倒的桌子,熄灭的炉火,这一切保留着喧闹凝结的混乱痕迹。但是看到这些景象,你学不到爱情是什么。”
他对我说:“一个不识字的人把穆罕默德的书掂在手里反复摩挲,呆望着描绘的文字和烫金的彩画,还是不明白其中的本质,本质不是虚饰的实物,而是神灵的智慧。因而蜡烛的本质不是留下残痕的蜡,而是光明。”
可是,由于我在这片犹如古祭台的平沙上,看到上帝用过后的剩菜残羹而吓得发抖,父亲又对我说:
“重要的东西不显示在尘土中。不要在这些尸骨上花费时间了。这里有的只是埋在永恒中,没有了车把式的车辆。”
“那么,”我对他高声叫,“今后谁来教育我呢?”
父亲回答我说:
“骆陀队的本质,当它行进时才会让你发现。忘了语言的无用聒噪,要看:如果悬崖截断骆驼队的道路,它绕过悬崖;如果岩石阻碍它的前进,它避开岩石;如果沙子太细,它选择粗沙的路走,但是它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如果在货物的重压下盐碱地嘎嘎作响,你看到骆驼队挣扎,拔腿,用脚试探,要找到一块硬地,一切恢复如常,立刻走上原来的方向。如果一头骆驼垮了下来,大家停下,收拾起断了绳子的箱包,放到另一头骆驼背上,拉绳打结,收拾停当,然后又走上同一条道。有时,那个当向导的死了,大家围住他,把他往沙里一埋。讨论,然后又推举另一个当领路人,又一次朝着同一颗星辰前进。骆驼队必须这样朝着吸引它的方向移动,它是看不见的斜坡上受重力作用的石头。”
一名少妇犯了罪,城里法官有一次判她脱下衣服,让娇嫩的肌肤晒在阳光下,把她拴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桩上。
“我教导你,”父亲对我说,“人向往的是什么。”
他又带了我去。
我们赶路时,她整天暴晒在日光下,太阳吸干了她的热血、口水和腋下的汗。吸干了她眼中的泪光。夜色朦胧,当我们到达禁地的边缘,她求主慈悲的时间已经不多;在岩石上竖着一个赤裸的白身子,比一根需要滋润、但与大地深处无声的水源已经断绝的枝条还要脆弱,她举起双臂,像大火中已经咯咯响的嫩枝,朝着神的怜悯呼叫。
“听她说什么,”父亲对我说,“她发现了事物的本质。”
但是我是个孩子,胆量小。
“可能她痛苦,”我回答他说,“也可能她害怕……”
“她已经超越了痛苦与害怕,”父亲对我说,“那些是厩棚里普通牲畜得的病。她发现的是真理。”
我听到她在诉苦。关在这个没有疆域的黑夜里,她呼唤的是家里的夜灯,安身的房间,关上的门。面对着无情的苍天,她呼唤的是她抱着入睡、意味世界一切的孩子。她在荒漠的高原上,忍受陌生人的经过时,歌唱的是丈夫的脚步,傍晚时踏上门槛,认了出来,心里感到了踏实。她暴露在无垠中无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还给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团要梳理的羊毛,那只要洗涤的盆儿,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要哄着入睡的孩子。她向着家的永恒呼叫,全村都掠过同样的晚间祈祷。
当受刑的女人头斜侧在肩膀上时,父亲抱我坐上马背。我们又在风中疾驰。
“今夜在帐篷里,”父亲对我说,“你会听到流言蜚语和他们对残酷的斥责。但是叛乱的图谋,我不会让他们说出口:我在锻炼人。”
我猜想父亲还是仁慈的。
“我要他们爱井里的活水,”他接着说。“还有绿色庄稼把夏天留下的裂缝弥合后的平整地面。我要他们歌颂四季更替。我要他们像自我完成的果子,在沉默中慢慢成熟。我要他们长时期痛悼死亡,长时期敬重死者,因为遗产一代代缓慢传递,我不愿意他们的蜜汁在途中失落。我要他们像橄榄树的树枝。树枝善于等待。那时他们心中会开始感觉神的大循环,它像一阵风吹来对树进行考验。大循环领着他们从黎明到黑夜,从夏天到冬天,从生长的作物到储仓的庄稼,从青年到老年,然后又从老年到新生婴儿来来回回。
“因为,如果你从时间的停留与阶段的不同看待人,你对人会一无所知,就像对树一样。树不是种子,然后也不是枝干,也不是弯曲的树干,也不是枯木。决不应该把它分割来看。树,是慢慢伸向天空的力量。就像你,我的孩子。神使你出生,使你长大,让你逐渐有了欲望、遗憾、欢乐、痛苦、愤怒和原谅,然后又使你回归于他。可是你不是这个小学生、这个丈夫、这个孩子、这个老人。你是那个在自我完善的人。如果你懂得发现自己是长在橄榄树上一根匀称的树枝,你会在摆动中体验到永恒。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是永恒的了。你祖祖辈辈饮用的淙淙泉水是永恒的,爱人向你微笑时眼中流露的光芒是永恒的,黑夜的清凉是永恒的。时间不再是一个磨蚀沙粒的沙漏,而是捆扎麦子的收割者。”
创造中也包括跳错的舞步
父亲对我这样说:
“你要他们成为兄弟,敦促他们建塔时同心协力。你要他们相互憎恨,把谷子抛向他们。”
他还对我说:
“让他们首先把自己的劳动果实给我送来。让他们把庄稼源源不断倒入我的仓库。让他们把粮仓盖在我的地方。我要他们噼噼啪啪打麦,打得金光四溅时宣扬的是我的荣耀。这样打粮食的劳动就变成了圣歌。他们弯腰背着沉重的袋子走向麦垛,或者全身白面往回背的时候,就不是一桩苦役。袋子的重量像一首祈祷使他们崇高。他们快活欢笑,一束麦穗捧在手里像一座枝形烛台,杆子挺拔,鲜艳夺目。因为一种文明是建立在对人的要求上,不是对人的提供上。当然这个小麦他们会回来取走,喂养自己,但是对人来说这不是事物重要的一面。滋养他们心灵的不是他们从麦子取走的东西,而是他们给麦子带来的东西。
“因为再说一次,朗诵他人的诗句,吃他人的麦子,雇用建筑师来给自己建造城市,那是要不得的。这样的人我称为定居部族。在他们周围我看不到打麦子时纷纷扬扬像光晕似的金色麦粒。
“不错,我奉献的时候我也收受,这首先为了能够继续奉献。我祝福这种有来有往的交换,这让人继续前进,愈走愈远。如果说收受可使肉体重生,只有奉献才使心灵丰富。
“我看到舞姬在编她们的舞蹈。舞蹈一旦创造和跳完,没有人可以把劳动果实带走藏了起来。舞蹈像一篷火烧了又灭了。可是我要说编舞的人是文明人,尽管舞蹈中没有庄稼和粮仓。我还要说只会把他人的创造放在自己货架子上的人是不开化人,即使这些东西精美绝伦,使他们对其完美表现出陶醉。”
父亲又说:“人,首先是创造者。相互合作的人才是兄弟,呕心沥血去创造和积累的人才是活着。”
一天,有人对他提出异议:
“你说的创造是什么?要是说与众不同的杰作,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的,你提到的只是极少数人,那么其他人怎么办呢?”
父亲回答说:
“创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错的那一步,石头上凿坏的那一凿子。动作的成功与否不是主要的。这种努力在你看来徒劳无益,这是由于你的鼻子凑得太近的缘故,你不妨往后退一步。站在远处看这个城区的活动,看到的是意气风发的劳动热忱。你再也不会注意有缺陷的动作。因为这些人俯身干活,总是在建造自己的宫殿、水池或空中大花园。必须通过他们双手的魔力,这些工程才会诞生。但是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些工程既是能工巧匠,也是手脚笨拙的人创造的。因为你不能把人分割,如果你只保留大雕塑家,最后也会失去大雕塑家。谁会疯疯癫癫的去选择那么难于维持生计的职业?大雕塑家是从一大群小雕塑家中脱颖而出的。他们给他当阶梯,让他攀升。美的舞蹈来自对舞蹈的热忱。舞蹈的热忱要求大家都来跳,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 否则就没有热忱,有的只是僵化的经院和毫无激情的表演。
“不要对错误说三道四,像历史学家在评判一个过去的时代。当雪松还是一颗种子,一支幼苗或是一根长歪的枝条时谁去责怪它呢?让它成长吧,从错误到错误,长出了茂密的雪松林,遇上大风天气,百鸟像烟云似的飞起。”
父亲总结说:
“这话我对你说过。一个人的错误,另一人的成功,不要担心这样的区别,只有通过这人和那人的广泛合作才会结出果实。失败的行动是为成功的行动服务的,成功的行动向失败的行动指出的是它们共同追求的目标。一个人在寻找上帝,也是为人人在寻找上帝。因为我的王国犹如一座神庙,我邀集的是大家。我召集大家来建造我的王国。因而这也是他们的神庙。神庙的诞生也使他们做成了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他们创造了金殿。参加创造的还有寻找金殿而没有成功的人。因为这座新的金殿首先有了这份热忱才诞生的。”
此外他还说:
“你创造不了一切都是完美的王国。因为情趣高尚是博物馆保管员的美德。但是你轻视低庸情趣,你就不会有画、有舞蹈、有王宫、有花园。你若害怕大地上出现不良的作品,你就会无精打采。因为空洞的完美会使你得不到一切。你要创造一个一片热忱的王国。”
游吟诗人唱的故事
父亲说:“这是人的一大神秘。他们失去了本质,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躺在积蓄上享受的绿洲定居者也不知道。的确,他们失去了什么,并不表现在物质变化上。映在眼前的依然是同样的绵羊、山羊、房屋、山岭,但不再组成一个家园……
“要是他们失去帝国的意义,不会觉得自己僵化萎缩,丧失实质,也剥夺了事物的价值。事物保存的是表面。一颗钻石或一颗珍珠要是没有人要,那会是什么,等同于一块切割的玻璃。你摇晃的孩子若不再是献给帝国的礼物,也失去了自身的价值。但是你并不知道,因为他的微笑没有改变。
“因为这些物质的使用没有改变,他们就看不到贫困。但是一颗钻石有什么用途?没有节日首饰又算是什么?一个孩子若没有了帝国,你若不再梦想这个孩子成为征服者、大人物或建筑师,他又是什么呢?岂不是一堆行尸走肉……
“他们看不到日夜喂养他们的无形乳房,因为帝国喂养你的心,犹如远方的情人——即使睡着了如同死去那么安静——还在用她的爱喂养你,让你觉得事物有不同的意义。那边传出幽幽气息,你甚至呼吸不到,世界对于你只是奇迹。就像家园的主人,踩着晨露,散步时惦记着佃农的睡眠。
“但是,情人离开了他他就会失望;他若自己不再爱或不再崇拜帝国,他不觉察自己的贫困,这是人的神秘之处。他只是对自己说,‘她不像我梦中那么美丽或者不那么可爱……’,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四处流浪。但是世界对他已不再是奇迹。黎明不再是归来时的黎明,或醒来把她抱在怀里的黎明,黑夜不再是爱情的圣殿。由于那个睡眠中呼吸的女人,黑夜不再是牧羊人的大斗篷。一切黯然失色。一切僵硬冷酷。人对灾难麻木不仁,不会为过去的充实流泪。他很满意自己的自由,然而这是不再存在的自由。
“因而那个心中已不再存在帝国的人说:‘我从前的热忱是盲目愚蠢的。’当然他说得有道理。因为他身外已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零星的山羊、绵羊、房屋和山岭。帝国以前是由他的心创造的。
“但是女人的美貌若没有男人为之倾倒,表现在哪儿呢?钻石若没有人盼望占有,谈得上魅力吗?而帝国若没有了为帝国效忠的人呢?
“知道阅读形象的人,是把形象存放于心中的。他跟它犹如婴儿跟乳房那么密切,生命攸关,形象对他是顶梁柱,是感觉,是意义,是表现伟大的机缘,是空间与丰满,这个人如果脱离了源泉,就好似被腰斩了,会像切断根须的树木一样窒息而死。他会茫无头绪。可是形象在他心中死去,不会带着他也死去,他不会觉得难受,跟平庸妥协而不自知罢了。
“这是为什么心中要时刻保持高尚的火光,高尚让人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因为主要的养料不是来自事物,而是来自连接事物的纽结。不是钻石,而是钻石与人的某种关系,使人滋养。不是这片沙漠,而是沙漠与部落的某种关系。不是书中文字,而是书中文字之间的某种关系,——这是爱,是诗,是神的智慧……”
父亲派了一名游吟诗人到那群堕落的人中间。傍晚他坐在广场上开始唱。他唱的故事精彩绝伦。他唱倾国倾城的公主,要走近她必须烈日下在没有水井的沙漠里走上二百天。不存在的井成了爱情的牺牲与陶醉。羊皮囊的水成了祈祷。因为它能把你引到可爱的人那里。他说:“我盼望棕榈林和温柔的雨……而那个女人,我希望她用微笑迎接我……我那时分不清狂热与爱情。……”
他们渴望有渴的欲望,对着父亲举起拳头:“昏王!你剥夺了我们的渴望,——那才是为爱情牺牲的陶醉啊!”
他歌唱战争宣布后存在的威胁,使沙漠变成了蛇窟。每座沙丘都隐藏杀机和提供生路。他们渴望冒死亡的风险,这使沙漠虎虎有了生气。他歌唱敌人的威风,大家到处等着他,他在地平线上出没无常,就像从四面八方升起的太阳!他们渴望出现一个敌人,来势凶猛地像海水把他们团团围住。
当他们渴望见到像一张脸一掠而过的爱情,短剑纷纷出鞘。抚摩刀刃时高兴得流出眼泪!他们的武器已经遗忘、生锈、钝化,在他们看来就像失去了阳刚,但是惟有武器才使男人创造世界。于是发起叛乱的信号,像火那么美丽!
他们个个都像人那样死去!
自以为自由的人哪儿都不在
这样在我看来,人若不能做出牺牲、抵御诱惑和接受死亡,就不值得关注;因为他就不具备形态;同样,他若混杂在大众里,受大众的支配,就接受规矩准绳。因为这也像野猪、孤独的大象和山上的人,大众应该允许各自单独静处,不要看见屹立山顶的雪松而发恨,去把它砍倒。
……
于是在我面前提出了这个压倒一切的争讼,欣赏俯首听命的人和秉性耿直光明磊落的人。去理解这个问题,不要提出这个问题。因为那些受最严格纪律约束的人,我一声令下,视死如归,他们拥护我的信念,纪律严明,我可以当着他们的面训斥,要他们像孩子一般服从,然而派遣他们去冒险,跟其他人发生冲突,他们就会表现出钢铁般的素质,崇高的愤怒,面对死亡的勇气。
我明白这只是同一个人身上的两种表现。这个人我们钦佩他,因为他是誓死不二的硬汉;或者那个女人烈性难驯,在我的怀里像风浪中的船只难以驾驭;那个我称为男子汉的人,因为他不妥协,不屈从,不让步,不会因取巧、贪婪或丧气而改变本色;那个人不会在我严刑拷打下吐露半点秘密;那个人内心怀着不变的信念;那个人我承认群众或暴君都奈何他不得,具有钢铁意志,我总是发现他还有另一面。服从,守纪律,待人礼貌,充满信仰和献身精神,富于灵性的赤子,道德的继承者……
但是另一些人,我称为放浪不羁,一切皆由自己做主,独来独往,他们并无任何召唤,也就不受差遣,凡有行动也只是毫不一致的随心所欲而已。
我讨厌这样的牲口,内心浮浅没有眷恋的人;我也不喜欢,无论作为国王和主人,去打掉臣民的锐气,要他们做盲从的蚂蚁,我明白我能够也应该用强制办法激励他们,而不是毁灭他们。他们在我的教堂里温顺、服从、乐于助人不是出于无奈,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中流砥柱,让我的帝国发扬光大。但是这不是靠一个人,而是靠大家通力合作……
但是那个压在沉重的城墙下,受到哨兵的监视,我可以钉上十字架也不会弃绝的人,那个在我的屠夫严刑拷打下只是露出轻蔑微笑的人,我若把他看成顽固不化,那是我看错了人。因为他的力量来自另一个宗教,他另有温柔的一面。另一种人的形象,他坐着听人说话,两手放在膝盖上,露出坦然的笑容,他也是用人奶喂大的。还有被我掳掠在塔里的那个女人,她在天涯的牢笼里踱来踱去,不会被强暴也不会被占有,不会在要求下说一句爱情的话。她只是来自另一个国土,脱胎于另一种火,出身在另一个遥远的部落,满怀的是她的宗教信仰。除非改宗,我是无法走近她的。
我恨的那些人,首先是哪儿都不在的人。这是一群小人,他们自以为是自由的,因为自由改变意见,自由否定(既然他们自我判断,怎么知道自己在否定呢?)。因为自由欺骗,自由起伪誓,自由弃绝,也因为我只须——要是他们饿了——把他们领到食槽前叫他们改变主意。
孩子使石子改变意义
那些人来跟我说舒适,我想起了我的军队。知道为了生活的平衡人做出多少努力,虽然平衡达到后生活也就消失了。
这是为什么我喜欢走向和平的战争。随着它有温暖太平的沙子,蝮蛇乱窜的荒野,人迹不到的腹地和洞窟。我想得多的是那些孩子,他们玩耍,变换白石子的阵势。说:“这是在行军,那是牛羊群。”但是过路人只看到石子,不明白他们心中的财富。同样,享受黎明的人,跳入天光下的镜面用凉水洗礼,然后在初现的晨曦中温暖身子。或者那个走向井边的人,口渴了,自己拉动吱吱咯咯的铁链,把沉重的桶提到井栏上,这样听到水的歌声以及一切尖厉的乐曲。他口渴了,使他的行走、他的双臂、他的眼睛也都充满了意义,口渴的人朝着井走去,就像一首诗;而其他人向奴隶做个手势,奴隶把水端到他们嘴边,他们就听不到水的歌声。他们的舒适也只是放弃;他们不在辛苦中获得信仰,欢乐也不会找上他们。
我也注意到那个人,他听音乐而不用心。他像要人用轿子抬了去听,而不是自己走着去听;他因果皮苦而放弃果肉,而我要说的是:没有皮就没有果肉。你们混淆了幸福与自我放弃。富裕的人不去享受他的财富,这样的财富也就归于无用。没有人爬上山坡,大好风景也就寂寞空谷,得不到欣赏。如果有人抬着滑竿把你送到山顶,你看到的只是平淡无奇的景物罗列,你怎么会赋予它实质呢?因为对于双臂交插在胸前深感满意的人,这样的景色是经过努力后气定神闲的享受,在蓝色黄昏中也体现井然有序的满足,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调整山河,推远村庄的砾石路。这个景色起自他的胸臆,我发现他感到的快乐也是孩子的快乐,他排列了石子,建造了城市,于愿已足。看到一堆未经自己努力而成为风景的石子,哪个孩子会欢欣雀跃呢?
我看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渴得难受,渴是对水的嫉妒,比痛还不容易治,因为身体知道自己要什么药,要求它就像要求女人,在睡梦中也见到其他人在喝。好像他看到女人在对其他人微笑。我若不用上自己的身心,一切都没有意义。我若不身体力行就不存在什么历险。我的星象家,当他们由于夜间研究工作而要观察银河时,他们发现了这部大书,翻阅时一页页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赞美上帝,让世界充满了灵性,令人回肠荡气。
我对你们说:你们没有权利不努力,不做这件事,便要做另一件事,因为你们必须长大。
缺了神圣纽结,也都什么都缺
我感到极度的疲乏。说得简单些也是在想自己像是上帝的弃儿。因为我觉得少了拱顶石,内心没有一点回响。在静默中说话的那个声音已经哑了。我站在那座最高的塔楼上想:“这些星星是为了什么?”骋目观看领地时思忖:“这些领地是为了什么?”这时从熟睡的城中传来怨声,我问自己:“这些怨声是为了什么?”我像一个异乡人,迷失在一群五方杂处的外路人中间说不来他们的语言。我像一件从人体上脱下的衣服凌乱遗落。我像一幢空房子。确切地说我少的是拱顶石,因为身上一切俱已老朽。“不过我还是同样那个人,”我对自己说,“知道同样的事情,保留同样的记忆,看过同样的情景,但是从此以后神思恍惚,无所用心。”如同高耸入云的教堂,如果没有人欣赏它的全貌,体验它的静,在默祷中得到圣召,那只是一堆石头。就像我自己、我的智慧、我的感官体会和我的回忆。我是一堆麦穗,不再是一束麦子。我认识到的厌倦,那首先是被剥夺了上帝。
从一个人来说,不是被处死了,而是被流产了。在我那个厌倦的花园里,我很容易变得残酷无情,我在里面恰好像个等待人的人踱着空步子。滞留在一个暂时的宇宙中。我向上帝送去祈祷,但这不是祈祷,因为它不是来自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相,烧尽了火焰的蜡烛。“啊!让我的热忱回来吧!”我说。要知道热忱只是连接事物的神圣纽结的产物。那时是一艘有人掌舵的船。一座有人欣赏的教堂。你若从中看不到建筑师,看不到雕塑家,那它除了是一堆零散的物件,还会是什么?
这时候,我明白那个人认出雕像的微笑,田野的美景或神庙的静默,他发现的是上帝。因为他超越物质得到了精髓,超越词语听到了赞歌,超越星辰感到了永生。因为上帝首先是你的语言的意义,你的语言若有了意义,向你显示上帝。这个小孩的眼泪,若使你感动,是对着大海开启的天窗。因为那时在你心中引起回响的不是他这几滴眼泪,而是所有人的眼泪。孩子只是牵了你的手谆谆教育你的人。
“主啊,为什么要我穿越沙漠?我在荆棘道上艰苦跋涉。只要你的一个信号,沙漠就会变换容貌,黄沙、天涯和海洋大风不再是零散的万象,而是巨大的帝国,使我处在其中奋发有为,这样我知道通过它阅读你。”
我认为,上帝隐身不现,不让人明显感到他的存在。因为他对水手来说意味着大海,对丈夫意味着爱。但是有的时候,水手问:“海又怎么样?丈夫问:“爱又怎么样?”他们事事烦心。他们并不缺了什么,就是缺了连接事物的神圣纽结。于是他们也就一切都缺了。
我喜欢的青春面孔会受衰老的威胁
不幸的是,你认为温柔、天真无邪、满怀信心和腼腆的那个女人,容易受到犬儒主义、自私自利或巧言令色的威胁。一片柔情与满腔热忱被人利用,可能你会希望她更加老练。但是决不会因此希望你家的女儿多疑、工于心计和冷漠寡情,因为你培养她们成这样的同时也毁了你原本要保护的品质。当然一切品质都包含自毁的因素。慷慨会养成寄生虫,使慷慨感到反胃。羞耻心会带来粗俗,使羞耻心受窘。善意会遇到忘恩负义,使善意心寒。但是你,为了让她免受生活中本有的种种威胁,却期望一个已经死亡的世界。你禁止建造一座美丽的神庙,是害怕地震会把美丽的神庙摧毁。
那些信任你的女人,我会叫她们保持信任,虽然她们有人也会背叛。如果偷女人的贼偷去了其中一个,我心中当然会难过。我若想要一名英勇的战士,我会冒风险让他战死沙场。
因而,把你相互矛盾的愿望放弃吧。
你的行动又一次千真万确的荒谬。你自家的习俗创造了一副赏心悦目的面孔,欣赏过后你又憎恨起了这种习俗,因为在你看来习俗是一种束缚,确实习俗是变的束缚!毁灭了习俗,接着你也毁灭了你打算拯救的东西。
确实,由于害怕粗暴和狡猾会威胁到高尚的灵魂,你迫使这些高尚的灵魂表现得更加粗暴,更加狡猾。
要知道我爱那些受威胁的东西并不是无谓的。珍贵的东西受威胁不必要为之惋惜。因为我发现受威胁是事物品质的一个条件。我喜欢身处诱惑的忠诚朋友。没有诱惑,就显不出忠诚,我也没有朋友。我接受几个人倒下显出其他人的价值。我喜欢勇敢的士兵站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勇气我就没有士兵。我接受其中几个人死亡,要是他们的死亡垫铺其他人的高尚。
你若带给我一件珍宝,我愿意它非常脆弱,一阵风就可从我这里夺走。
我喜欢的青春面孔会受衰老的威胁,我喜欢的微笑会被我一句话轻易化成眼泪。
朋友与敌人只是你杜撰的字眼
你说:“这个人是我的信徒,我可以用他。但是另一个人反对我,我不如把他划入另一个阵营,一点不想去影响他,除非通过战争。”
你这样做,是在坚定敌人,磨炼敌人。
而我要说的是,朋友与敌人只是你杜撰的字眼。字眼当然特指某个事物,就像给你描述你们若在战场上相遇的事情经过,但是一个人不是由一个字眼所能概括的。我认识有的敌人比我的朋友更接近,有的更有益,有的更尊重我。我对人的行动态度不是以他的言论为准的。我甚至要说我对敌人比对朋友更易施加影响,因为跟我走同一方向的人,相遇与交流的机会要少于跟我走反方向的人,后者不会放过我一个动作和一句话,因为这涉及到他的安危。
当然我对这两种人施加的不是同样的影响,因为我的过去是我继承过来的,我没有权力去改变一二。我占据的这片土地上面有一条河和一座山,我若到了这里跟人打仗,责怪山的位置与河的流向是荒谬的。从任何智力健全的征服者那里你不会听到这类埋怨。但是我会把河当作河利用,把山当作山利用。山处在这个位置可能不及处在另一个位置对我更有利,同时这个强者成为你的敌人肯定比成为你的盟友更加不利于你,但是遗憾自己不生于另一个时代或不作为另一个帝国的首领,这都属于梦的糟粕。但是由于这已存在,我必须独自面对,我只有对敌人和对朋友施加同样的影响力。这个影响用于这个方向多少有利,用于另一个方向多少不利。但是,如果对水平的杠杆施加影响,也就是用一个动作或一种力量来表示,在右面的天平盘里减去一个秤砣,或者在左面的天平盘里增添一个秤砣,这两种做法是相等的。
你从一个与你的历险无关的道德观点出发,把那个烦你、骂你、背叛你的人判罪,投入监狱,使他明天更加烦你、骂你或背叛你。而我,对那个背叛过我的人,就把他当作叛徒利用,因为他是棋盘上的一枚子,不可更改,我可以把他作为支点来设计与组织我的胜利。因为我对敌人的认识不正是一件武器么?以后会趁胜利之际把他送到吊刑架上。
(选自圣埃克苏佩里《要塞》一书)
圣埃克苏佩里,法国作家,主要著作有《小王子》、《夜航》、《人的大地》等。
马振骋,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译著有《小王子》、《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