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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记忆的形式
作者:筱 敏

《天涯》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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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记忆是可能的吗?
       一个人在可能的一侧寻找路径,同时在不可能的一侧也寻找路径。草色凄迷,风的锐响穿心而过,造成一种寒栗,俄顷消遁,不留星点痕迹。
       锐响是真实的么?寒栗是真实的么?无论怎样剧烈,都只在个人知觉里漾动,既不能以实体显现,亦不能量化,不能复制。因之不能证实,因之亦不能证伪。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一片空,进而是更深的虚无——记忆,记忆又是什么?
       2
       一张纸片贴着荒漠飘扬,在许多岁月里。
       它假想荒漠上总该有眼睛,人的眼睛和兽的眼睛,识字的眼睛和不识字的眼睛,属于这一种文字和属于另一种文字的眼睛,有火焰的眼睛和没有火焰的眼睛……眼睛和眼睛是不一样的。火焰是一种记忆。识字是一种记忆。能读某一种文字是在某一路径上记忆。
       一张纸片飘扬的形式,是记忆的形式。荒漠有足够多样的手段将一张纸片撕碎,消解,何况荒漠之上还有足够多的岁月。它挂在草茎上;它埋在沙丘里;它因沙丘流徙而流徙;它在雨雪中湿了;它贴在岩石上干了;它被鸟喙啄成条状去筑巢;它随巢倾覆,没进沼泽地;……
       飘扬的状态,是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状态,既非有亦非乌有的状态,而消解的力量却是真实并强大的,因之零丁的飘扬终将消解为乌有。假如何其幸运,它恰巧遇到点燃它的眼睛,或者为它所点燃的眼睛,它就成了一个物证,一个存在,于是,它从个人的记忆变成共同的记忆。
       3
       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有专著论集体记忆,自然,集体记忆才是社会学家可论的事情,个人记忆倘值得探究,只好归入小说家言或精神病学之中。
       哈布瓦赫认为,一组记忆就像是一座大厦的墙壁,这座大厦被整体框架支撑着,并受到相邻大厦的支持和巩固。我们的记忆依靠的是我们的同伴,是社会记忆的宏大框架。记忆需要来自集体源泉的养料持续不断地滋养,并且是由社会和道德的支柱来维持的。只有把记忆定位在相应的群体思想之中,记忆才是可能的,一些记忆才能使另一些记忆得以重建。
       如此一座大厦以及周遭的建筑群,应该就是我们今天称之为历史的东西。它巍峨矗立,不可摇撼,从墙基到塔尖,里里外外都砌满了证据。
       作为社会性生物的人,需要在社会中寻找生存的依凭;人的记忆也需要在他人那里寻找依凭。构成墙壁,是一块砖头一块砖头的叠加,而不是水母、野蒺蓠、雪花的叠加,为此需要在个人记忆中挑拣出与砖头同质的部分,并把它们裁切成规则的形状,删汰掉那些异质的、异形的部分。所谓删汰,也就是遗忘和涂改,也就是否弃另一些证据,这是个人趋同集体的代价,个人记忆进入集体记忆的途径。一座集体记忆的大厦,其起建本身,就是以遗忘、涂改和否弃为代价的。
       而更重要的问题是框架。那个如同神迹的框架。那个无庸置疑的框架。像我们无从选择的社会,是先于我们而存在的;像不得不服从的权力,是高于我们而存在的。它具有天然的权威性与合法性,成为我们记忆的统治者。我们将获得何等样的一座大厦,我们将拥有何等样的历史,全都由那个框架决定了。单个人在那宏大的框架面前深感卑微,深感无力。
       然而,那个框架是如何建立的?由谁建立的?根据什么而建立的呢?
       4
       另一位社会学家康纳顿作出了自己的说明:“控制一个社会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权力等级。”“至于社会记忆本身,我们会注意到,过去的形象一般会使现在的社会秩序合法化。”
       因,或果。或者互为因果。
       某种强力统治着我们的记忆,并从记忆深处统治着我们。
       希腊神庙倒塌之后,留下一些廊柱,这叫遗址。遗址是记忆的栖身之地,流连之地,也是记忆的崩溃之地,散失之地。许多风化的故事流徙在风的道路,许多异域的故事伴同流沙迁来。故事和故事之间穿行着一些魂魄,更横逸着永恒的空白。修复这些廊柱,进而循着这些故事修复整个神庙,那是重构记忆吗?即便从前的廊柱在着,从前的神祗到底被时间遮没,到底是残缺不全的。于是新起的神祗获得遗址之时,更多地获得了记忆的空白,空白极大地便利于神建构他的意志。
       既然有廊柱倒塌过,消失过,也可以让余下的廊柱继续倒塌,继续消失;既然有廊柱缺损过,毁坏过,也可以重新再造更大量的廊柱;既然在曾经有墙基的地方找不到墙基石,便可以在没有墙基石的地方放上墙基石;既然从前的神祗可以建造神庙,那么今天的神祗也可以修改遗址。
       为一个神祗的诞生,有时需要大洪水,有时需要地震,有时需要战争……有时却只需要在一个无声的夜晚,悄然挪动一下记忆的某些梁柱或某块墙基石。
       记忆是一条倒流的河,它以现在的基石为起点,向前回溯。因之记忆是一条迷失的河。
       康纳顿所指的“有组织的忘却”和“有组织的记忆”都是真实的。在一次又一次挪动的基石上,神和人一次又一次重构历史,而组织齐整的人们就一遍一遍地背诵这样的历史。
        5
       失忆是一种精神疾病,然而集体的失忆呢?
       一个人忘却了社会集体所要求于他的,他便是有碍社会正常生活的分子,是染病的分子,错乱的分子。然而集体的共同遗忘却从不被诊断为流行病。在精神疾患的诊断上,向来有一个多数的原则,正常——也即健康与否,总是以在人群中数量的多寡来判定的。多数人的状态,便是正常的状态,多数人的行为标准,便是健康的标准。因之,集体的失忆从不被质疑。不仅如此,它甚至就是社会的一剂镇痛灵药,一种伤口缝合术,平复术,用于重建社会的秩序和安宁。
       作为社会不合时宜的纤弱神经,某些深为痛觉困扰的知识分子一再悲叹群众的势利,全无逻辑可循地突然倒向强势的一边。其实记忆也是势利的,它同样遵从人的合群的本能,附着于社会强势的框架,在那里寻求认同、给养和支撑。所以,哈布瓦赫说:“所以,他们会在与集体记忆演变相同的方向上,使他们的回忆发生屈折变形。”一旦粘附上集体的墙壁,虚无的就变成实有的,飘缈的就变成确定的,无意义的点点滴滴便获得了强大的意义。
       风掀动流沙,像是一场合谋,满世界是风和沙的啸声。沙粒和沙粒彼此相似,彼此跟随,彼此依存,每一沙粒都是卑微的,弱小的,无辜的,然而它们竞相卷入的沙之流是强大的,合群的本能是不能抵御的。一夜之间,一个曾经巍峨的沙丘抹平了,另一个沙丘凭空矗立了。和平的遗忘,和平的重构,没有一颗沙粒能在空白之地发出嚎叫,让流徙的同类回望它们曾经高耸的位置,事实上也没有坐标可以确定它们的位置。一颗沙粒,如果它活着,它的生活也是碎屑式的,不连续的,片断与片断之间没有线索。
       然而,总是有沙丘在夕照中起伏,镀着铜的颜色,每一时刻看上去都是亘古不变的,这构成大漠永恒的景致。
       匈牙利作家捷尔吉·康拉德写道:“今天,只有持不同政见者还保持着连续的情感。其他人则必须将记忆抹掉;他们不允许自己保存记忆,……许多人热衷于失去记忆。”许多人,构成强大的社会集体,不合群的分子便是异变的分子,错乱的分子,是社会的叛逆。人们需要忘却最为痛苦的最为不堪的经历,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由此推断,记忆是一种精神疾病。
       6
       一个囚徒在牢狱里敲墙,是为了寻找回应,为了寻找有共同境遇的人,是为了在隔绝之中寻找对个人生存的支撑,对个人记忆的支撑。孤绝的监禁切断了生活所有的参照物,连时间也是没有刻度的,没有定向的,一切都在知觉与幻觉之间流转飘移。隔墙的回应激起这一个囚徒的狂喜,当隔墙的叩击声传来,他即刻辨认出生与死的分界,获得了对自身遭遇的印证。
       一个人独自回忆起别人都不再记忆的东西,一个人独自看见了别人都没有看见的东西,他就是一个死牢里单独监禁的死囚,一个被诊断为幻视幻听的精神病患者,在他的囚室里得不到隔墙的回应,在社会生活中也得不到回应。
       童话里说梦,为了证明梦非虚幻,每每让主人公醒来的时候,手里握个梦中所得的物什。这种梦所说的其实也就是记忆,这物什所比的其实也就是物证。一个物证在童话故事里足以拯救一段记忆,然而现实生活却比童话坚硬得多。即便是物证,身历者从中看到的是刻骨铭心无庸置疑的历史,而旁人眼里,又可以循逻辑理性结构出另一情境的历史。甚至更将此物视同无物,因为这是孤证。对有权参与重构历史的学者来说,孤证是不可以采信的。
       怀揣孤证的人十分不幸。他像一个说梦的人,一个陷于幻视幻听不愿医治的人,一个与现实生活隔离的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有反社会倾向的人,甚或一个鬼魂,在早已竖起了成群新大厦的所谓遗址上游来游去。他不知道现实是怎么离他而去的,更可怕的是历史也在离他而去。他曾经坚信活下来是为了作证,然而现在他发现他无从作证。他是一块断砖,不能砌入集体记忆的框架,只能遗落荒野,任凭岁月将其风化,消解。
       7
       
       据说古希腊人把故事叫作“老妇”,西塞罗的叫法是“老妇的故事”。所谓从前,所谓记忆,所谓历史,这些空的苍茫的字词,构成形象就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给围坐的一群孩子讲故事。
       但这个画面本身已经很古老了,不仅老妇,连那些淳实和沉静的孩子也老去了,故去了。许多年里,人声鼎沸的街市上,再没有听故事的孩子出世。
       于是,记忆成了更困难的事情,成了需要使用锤子和凿子的事情。
       在发生过某个事件的街角,那位老妇企图制作一个石雕,讲述她记忆中最疼痛的一瞬:在这个街角倒下去的她的儿子。她一遍一遍看见她的儿子慢慢倒下去,胸口抵住路边的花墙,终竟一点一点滑下去,仆落在路面上,插入地砖接隙的手指,是挣扎着不愿放弃生命的样子。
       然而行人一遍一遍切断她的视线,下班的行人,放学的行人,赶往飞机场的行人,赶往影剧院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行人在那些地砖上踏过去,在她组接起来的记忆中踏过去。日常生活比她的锤子和凿子更坚硬,她看见她的石雕一次再次坼裂,破碎。
       那个疼痛的瞬间只在她的记忆里是真实的,而在曾被儿子的身躯捂热的花墙和地砖那里是不真实的,在转换了场景的街角是不真实的,在未曾疼痛或已不再疼痛的行人那里更是不真实的。即使把那个瞬间用石头重塑出来,执拗地楔入日渐陌生的街角,那锥心的疼痛也是不能被记起的。疼痛是无人想要的礼物,它是非常时刻的非常情态,而生活永远只趋向常态。
       现在,当我们企图用画面表现记忆的时候,它是匆匆向前奔涌的人流,和孤零零逆着人流而回溯的老妇人。她成了一个障碍物,徒然造成人流的紊乱。人们推搡她,闪避她,嫌怨她。她无助地向人们的后背举目,步履维艰,每挪动一步,都带来更猛烈的推拥,结果是她距离她要去往的目标愈来愈远。
       然而,这位老妇人是太坚执的,就在她的石雕之梦已经粉碎的时候,就在她自己濒临没顶的时候,她依然记得在一个叫作五月花广场的地方,有某一个日子是回溯的人们设立的——在那个日子,许多的老妇人慢慢地环绕广场行走,往记忆的深处行走,为纪念和寻找她们失去的孩子。
       8
       
       有许多的屋子,以墙分隔着,如同以大海分隔着,形成一个一个孤岛,相互之间并没有门。这不是监禁囚徒的屋子,这是自由生活的屋子,墙是一种自由选择,一种日常生活的结构,一种秩序,墙在此时是安谧的自由之象征。
       墙分隔了一些人与另一些人的生活,制造了一些经历和另一些经历。彼此分隔的感觉,彼此分隔的理念,彼此分隔的语言词汇。没有什么风能吹透所有的墙,让每一间屋子同时感知萧瑟;更没有一束光能穿射这些墙,引起人们相连的注视。一代人的记忆锁闭在他们的墙壁之内。一个人的记忆锁闭在他的身心之内。隔墙的事件都是隔世的事件,大洋彼岸的事件。假如隔墙传来叩击声,毫无例外都是噪音。
       哈布瓦赫这样写道:“一个群体的兴趣和注意力是有限的,这个群体给在世的成员起名字,而同时在思想和记忆中除去死去的人,取走他们的名字。”他这里描述的是古代社会的人。古代社会还是缓慢的,除去和取走也是缓慢的,时间的经线很显明,很结实,而编结时间经线的每每就是那些逝去的名字。
       但现代社会却是横切的社会,一个一个横切面雪片一样漫空飞舞,遍地散落,经线也不断被横切着,一个一个新异的影像被打上天幕,又一个一个了无踪迹地消失。的确,一个群体的兴趣和注意是有限的,人们不断地制造着新异的影像,也就不断地除弃过往的记忆。
       以往不曾有一个时代像今日一样,有数百倍剩余的新异之物等着填充人们的注意,于是,人们的心灵是没有空间的。他们既没有间隙想起隔墙的屋子,也没有间隙收藏自己的记忆。这是一些没有经线维系也没有纬线维系的人。
        9
       记忆是生命内里的事情,然而生命毁灭了;或者生命还延续着,一代人,两代人都还在着,记忆却枯死了,像一片从根部开始枯死的树林。
       整株植物极少能保存为化石,整片树林更不能。一座森林毁灭了,只有极少的叶轮可能被拓印下来,以化石的形式残留星点记忆。一片星轮叶化石,再一片星轮叶化石,一片纵肋茎化石,再一片环形痕茎化石……加入更多后世的想象,于是隔着无数世代,人们隐约猜测曾经石炭纪的一片芦木属森林。在这里,承担记忆的是无生命的化石,而不是生命本身。
       希伯来先知耶利米被后人称为流泪的先知,他在髑髅地山丘下的石洞独自哭泣。石洞是冷的,锁闭的,没有回应的,所有的苦难和哀恸都向内心流淌,由是,他写下了《哀歌》。不是他为之哭泣的人们需要《哀歌》,是耶利米自己需要《哀歌》。与其说他是为承担集体的历史,莫若说他是对个人记忆保持诚实。
       筱敏,作家,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风中行走》、《成年礼》、《阳光碎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