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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骡马、牛驴及其他(散文)
作者:周同宾

《天涯》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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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农村,不能不说农民养的动物。农耕文明是人和动物共同创造的。乡野生活是人和动物共同参与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连同房屋、院落,结构成一个个家庭,一个屋顶遮风雨,一把勺子搅稀稠,一块儿咀嚼日子的甘甜和苦涩。和一家人一块儿过日子的,还有数量常常多于人口的家畜家禽。它们也是家庭的成员。所以,乡谚说:“小猫小狗,家中一口。”白天,人出门干活,畜生也被牵出,或自己走出,以不同的本领和性情,去做不同的事情,或出力,或觅食,或找同类交往、交配。日落前后,人从远远近近的地方回家,男女老少都在,即便贫寒之家,也有温馨气氛;爹未归,孩子必站门前高声唤爹,娃未归,妈必去门外连声唤娃。动物也都次第回来,家畜家禽都知道家,从不会忘了自己属于谁,也不会一时迷路进错门;也有迟归者,所以,黄昏里,村中常有主人呼叫动物的声音,此起彼伏,相交相混,“啰啰啰啰”——唤猪的,“咕咕咕咕”——叫鸡的,“噜噜噜噜”——喊鸭的。奇怪的是,畜生们只懂招呼自己的语言,而且,都能分辨出各自主人的声音,是叫自己,立马回去,是叫别人家的同类,无动于衷。夜里,人在固定的床上睡觉,做或美丽或窝囊的梦。动物也在庭院的一个固定的地方歇息,想必也做梦,比如,牛正闭眼卧着,会无端地轻哞一声,老爷爷就说“牛说梦话哩”;鸡在笼中正酣睡,会突然咯咯两声,老奶奶就说“鸡做梦啦,明天下早蛋”。只有狗,彻夜醒着,切切地谛听大门外的动静,稍觉异常,就大叫,警告可能影响家庭安宁和安全的外来者。还有猫,总根据自己的可靠判断,在夜色里伏于一个角落,极有耐心地等待老鼠出现,从没有空等过。农民养的动物,都有用处,都忠于职守。农民对它们,也有爱,但并不当作宠物,从不娇惯;养它们是生产生活需要,而不是精神心理需要。成辈子受穷的庄稼人,过日子只注重实际。一家人都是祖宗繁衍的后代,一家人养的动物,也多是这家的动物的祖宗的后代,牛是老牛下的犊儿,驴是老驴下的驹儿 ,羊是老羊下的羔儿,狗是老狗下的崽儿,雏鸡雏鸭也是自己的鸡鸭产蛋孵出的。动物和人一起,在一个绵延不绝的家庭里传宗接代;人的老祖宗留下生生不息的人的子子孙孙,也留下生生不息的畜生的子子孙孙。不同的是,人以父系为中心繁殖延续,动物则以雌性为中心繁殖延续,比如牛驴、猪羊,大都牵外边配种——配种的地方,以往叫驹场,如今叫配种站。
       曾想,家畜家禽的历史,应和农民的历史同样长。我们的先人,一开始在一块土地上定居,种谷栽豆为食,采葛绩麻为衣,驯化了的野生动物就进入了家庭,就厮守着庄稼人过长长的苦日子。动物的作用,人无法代替。畜生贡献动力和财富,也为家庭带来温馨、融和及充实,也为村庄带来生动活泼的图画和音乐。没有家畜家禽,农家算不上农家,村庄算不上村庄,不只是农家生活会寡淡许多,乡野风景会呆滞许多,更可怕的是农民会陷于困境,农村会濒于破败。“人民公社”刚成立那些年,农民没了家庭,就不能也不准饲养禽畜,不多久,千百万种粮食的人都因无饭可吃而饿死,无数个曾经鸡鸣狗吠颇有诗情画意的村庄都是一片凄惨景象。
       农民豢养的动物,骡马、牛驴、猪羊、狗猫、鸡、鸭、鹅,等等,都有存在的理由,也都有可以述说的故事。
       一
       骡马是富贵的象征。地多人多势力大的财主才有大骡子大马。养这种大牲口,为了干大活,更为了显示排场阔绰。儿歌里就唱道:“闺女找个好婆家,婆家门前拴骡马。吃白馍,穿绫罗,女婿朝里把官做。”黑漆的大门外骡马成群,无疑向世人宣布,这不是普通人家。不只乡邻敬重,外地的过路人也高看、艳羡。我们村东二十里的孙家,十八顷地,四进院子,大门上挂着“侍卫府第”的金字匾额——据说他们的上一代在北京给朝廷看御花园的后门,不知是多大的官,反正十分富贵。门前就拴有高头大马,剽悍的骡子。马拉的大马车拉庄稼,像拉回一座山,比四辆牛车装的还多。骡子曳耙,耙齿尺把长,耙出的地暄腾腾的如刚磨的面。老太爷出门坐马拉的轿车,媳妇们赶会、走亲戚,只能坐骡车。据说,有一匹黄骠马是皇上赏的,烈得很,曾踢断马夫两根肋骨。据说,有头骡子也厉害,长工拉它套车,鞭梢撩它一下,登时发了脾气,蹿上来把长工的鬓角啃掉一块皮,落下一个月牙形的疤,带了终生,谁问起疤的来历,总朗声回答“骡子咬的呗”,很自豪呢。
       那是暮春的一天,洋槐树都正开花,屋舍掩进粉嘟嘟的花山花海,全村银装素裹,空气清冽芬芳,人心里都痒痒的好生舒服。冷不丁地,有人喊道:“老太爷的轿车过来啦!”多少人都扔下手里的活儿,跑出来看。父亲刚碾罢小米,正拉驴转圈让驴打滚,丢下驴就去路边。我正赶想偷吃小米的鸡,也丢下小米跑去。轿车就是有轱辘的轿,木轱辘将近一人高,镶的铁页子明光耀眼。拉轿车的马,枣红色的,头上系红缨,像顶一团火,身上戴铜铃,一路响声热闹,四蹄着地,踏下碗口大的蹄印。赶车的把式穿戴整齐,煞是气派,手拿皮鞭,并不打牲口,偶尔只在空中一甩,甩一个弧形,随即啪的一声脆亮,煞是得意。那轿车,是乡村最高档的交通工具,乡亲们没坐过,也难得一见,都切切地看,看得动情。老太爷的轿车只是途经此地,顺着横穿村庄那条弯作蚯蚓形的牛车路匆匆驶过,扬起烟尘飞腾。直到拐个陡弯,被村头的洋槐树林遮挡,乡亲们才收回看直了的目光。父亲说,他看见了坐在车厢里的老太爷,老人家瘦小,花白的胡子尺把长。说着,父亲笑笑的,无限景仰。我想,此时,老太爷一定给父亲树立了足堪效法的榜样,使父亲进一步坚定了多置土地成为财主的希望和决心,同时也加重了后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沮丧。庄稼人想不到地主是剥削穷人发家的,只知道人家的土地是祖上传下的,是银钱买来的。土地多,家业大,就应当养骡马,就应当坐轿车。
       那年腊月二十八,父亲去赶集,买回两张年画,一张是一个胖娃娃抱一条红鲤鱼,另一张画着八匹马。八匹马毛色不同,姿态不同,个个有精神。贴上画,父亲久久看马,看得忘情。我想,他并不是从审美角度欣赏马的矫健奔放,也想不到马可以驰骋疆场,游牧草原,他想的一定是马能拉车送粪,运庄稼,或许更具体地想到了财主孙家的富足、气派。一张年画寄托了父亲的远大理想和终极目标。
       一般农家养不起骡马。父亲说,骡马劲大,吃料多,每天都得吃一升豌豆,草膘料力水精神,不吃料还不如驴哩。
       我们村那家财主,两顷多地,没马,养一匹骡子,是全村唯一的骡子。骡子曳犁,比一犋牛还快。骡子拉磙,拉上就跑得飞一样。不干活时,就拴在门前的木桩上。我和小伙伴们多次去看骡子,只站远处看,不敢走近,怕它踢了,大人说它那蹄子比打油的铁锤砸下还狠,踢头能把头踢稀烂,踢肚子能踢出个大窟窿,肠子都流出来。我们就比较它和驴的区别(不比较它和马的区别,因为我们都极少见到马,弄不准马的特征),除了骡子个儿大,其它方面好像和驴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大人说,骡子是马和驴共同生的,马父驴母,叫马骡,驴父马母,叫驴骡——这就很有意思,骡是名,马或驴就是姓,就像人,孩子从父姓。可是,骡子又和人不一样,人生人,骡子虽有公母,却不会生骡子,这是啥原因,大人也说不清楚。我和小伙伴们总觉着事情真是奇怪。
       各种两垄的苞谷、绿豆长到半尺高,要用耠子耠地,财主家套骡子拉耠子,不仅耠得又快又深,而且骡子刚好走在没种庄稼的空地。父亲耠地,就得套两头牛,一头牛拉不动耠子,两头牛八只蹄子,都正好踩在庄稼棵上。父亲很心疼,说,将来地多了,也买头骡子。父亲一直做着土地梦,一直为当地主苦苦奋斗,他不只想买骡子,怕是内心深处还想着门前拴上高头大马呢。
       后来,父亲不只没买成骡子,没成为地主,连他仅有的十亩半地、一头牛、一头驴,也不得不交给集体……我曾想,亏得父亲没圆土地梦,假若他真的置买一顷两顷地,当上了地主,他的后半生一定会遭受更多磨难,我这一辈子也将更不好过。
       二
       中农、贫农养牛驴。牛驴是家产的一半;闺女找婆家,除了打听有多少土地外,还要询问有几头牛驴。有土地,无牛驴,不算地道的农家。养牛驴,为役使,也为攒粪。在庄稼人眼里,一坨牛粪,一枚驴粪蛋,都是宝贝,抛撒不得。我小时候,父亲分配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看见牛驴拉了屎,立即用木锨铲进粪坑,一来怕牲口踩碎,踩碎就难再收集起来,好可惜的,二来怕别人偷偷铲走,铲走就肥了别人田,等于白喂了草料。一锨粪关系到几棵庄稼的收成。
       牛驴都吃苦耐劳,一如吃苦耐劳的庄稼人。农家生活的主旋律就是吃苦耐劳,几千年含辛茹苦,土里刨食,一代代累死累活,流血流汗,造就了吃苦耐劳的农民,也造就了吃苦耐劳的牲畜。人淡饭粗食,吃糠咽菜,牛驴四季吃草,活忙时候才加把料。成年不断的繁重农活,把牲口和庄稼人在一起,艰难地耕耘着平庸的历史,冗长的岁月,几千年劳苦如旧。
       想起了五爷养的那头母牛。人养牛,牛也养人,那牛和五爷一起,种九亩薄田,养活一家老小。前后十八年,老牛生十六个犊儿,个个都卖掉;五爷生六个儿女,个个都成人。五爷性子躁,一干活就急,母牛脾气缓,总是走不快,就常常挨打;越老越没力,步子越迟慢,就挨打更多。看见鞭影,就觳觫不已,听见鞭响,就拼命向前,喘气如拉风箱。那年去北山拉山黄草盖房,走惯土路的牛走不好石头路,牛蹄磨损,向外浸血,蹄印成了红的,一瘸一拐拉着两千斤山草,上不去坡,五爷就用鞭打,鞭杆打断,又用荆条打。再善良的庄稼人也打牲口,不打它就不往前曳。牛就是出力挨打的命,再打它也不说啥。出力挨打一辈子,牛不知道自己活得凄惨。五爷老了,牛也老了。儿子不孝,不养活五爷,五爷仍然养牛,为了让它下犊儿,卖了犊儿可以买粮。五爷病了,放罢牛去看病。五爷卧床不起,牛自己去药铺,回来,牛角上挂一包草药。五爷病愈,却把牛卖了,因为它不再会生育。卖给屠户,屠户说,肉老,不好煮,得煮三天三夜才烂,糟蹋柴火,只算卖一张牛皮,就给了很少几个钱。牛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牛生前不会想到自己的结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在文化馆写曲艺唱词,曾结识很多民间艺人。一位唱鼓儿词的盲艺人给我说过一段《老牛诉苦》,几百句曲词,十三道韵辙,从各个方面唱尽了老牛一生的苦楚,现在还记得一部分:“天不明,就下地,伸着脖子拉着犁。地皮好比铁板硬,长满茅草刺蒺藜。走一步,喘口气,汗珠顺着胯骨滴。一步走慢就挨打,打在身上疼心里……吃一辈子草,出一辈子力,到最后,一刀戳断喉咙系,放我的血,剥我的皮,割我的肉做酒席。——你说老牛屈不屈……”
       我们常常赞颂牛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牛的无私奉献精神。但不知怎的,说到牛我总油然想到我的父老乡亲,不禁心酸。
       我们常常把默默无闻、含辛茹苦的劳动者比作老黄牛。甘做老黄牛,大多是别无选择。老黄牛的命运,不能不带有悲剧色彩。
       在田园题材的诗词、绘画里,常常有牛。它们都悠闲自在,怡然而乐,活得十分写意。我敢断定,那不是生活中的牛,而只是作者意象中的牛;诗人、画家不是庄稼人,只远远地欣赏农家乐,不知道土里刨食的艰辛。“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多少画家曾以此作画,画出了田园生活的优美安适。我读诗看画,总觉着远不是那回事。我做过放牛娃,放一头母牛及它的犊儿,深知牧童之苦,且不论烈日晒,冷风刮,雨淋,雪打,蒺藜刺扎脚,茅草叶割腿,单一晌又一晌的枯燥无聊就叫人难熬。牛一口口吃草,边吃边消化,两肋的那两个三角形的坑迟迟不能吃平,吃鼓起来,常常到日头落地,暮色苍茫,还不见饱。穷人家孩子哪有竹笛,即便有,肚里正饿,急着回家吃饭,哪有吹弄的兴致。南方的水牛可以骑,中原及北方的黄牛是不好骑的,吃饱了草的牛更不能骑,大人说,骑上一压,牛就不会倒沫了。何况,牛脊梁骨高高棱起,骑上一准硌屁股,岂不难受?
       文人来到乡野看看,能看出诗意。农民的劳作,只有艰苦和沉重,没有任何诗意。
       很愿意说说驴,不能不说到驴。
       驴生来就该是贫穷庄稼人的牲畜。驴好养,有料没料都行,吃草不论好坏,除了芝麻秆、棉花柴,几乎一切作物的茎叶都吃,枯燥扎嘴的谷秆也嚼得有味。驴泼实,极少生病,偶然有了闪失,灌它两瓢芒硝水就好了。驴在家曳磨,也下地干活;牛的活儿,除了脖子上横放抬辕驾车,驴都能干。记得父亲曾养一牛一驴,农忙时,如果急需送粪或拉庄稼,又找不到别人的牛合套,就在牛车车框的一边,高高绑一吊杆,用麻绳把抬辕的一端吊起,将驴套上,整个车辕的重量就压在牛脖子上,只让驴使劲向前拉。那情景,好像很滑稽,曾惹村人笑;如今想起,我不禁掉泪。
       我对驴,最有好感。我总觉着,驴的形象本身就带有乡土味,人情味,就让人切切地依恋祖宗开辟的家园。驴在,乡亲们就都在。有驴,就意味着有饭吃。有驴,苦日子也有温馨。村头拴了驴,风景就活了。土路上走头驴,田野就生动了。驴的引吭长鸣,高亢,粗犷,和广袤的平原,寥廓的天空,庄稼人的简朴生活,千古不变的农家岁月,相当吻合。
       驴还是农民的坐骑。骑驴和骑马绝对不同。骑马高高在上,人不可近。骑驴就十分家常,有生活味和亲切感。每年正月十五,乡下人都牵着驴,驮了男人扮的老妪,脸上抹了桃红,脑后的头发橛子硬梆梆尺把长,背了高粱莛儿做的锅盖、脱了粒的高粱穗做的刷子、蒸馍用的晒干的高粱叶,排一队进城,大街上走一遭。这节目叫“庄稼佬送闺女”,总引得市民万人空巷观看,笑得闪腰岔气。原生状态的生活,土里吧唧的表演,竟也有欣赏价值。
       民间曲艺三弦书里,有一段《小黑驴儿》,唱的是小伙儿牵驴送小媳妇回娘家。曲词里,小媳妇骑的小黑驴特别漂亮:“说黑驴儿,道黑驴儿,黑驴儿长得真精神儿,粉鼻子粉眼粉脑门儿,白嘴唇儿,白肚皮儿,白尾巴梢儿,白尾巴根儿,亮飒飒四只白银蹄儿。四蹄踏地跑碎步儿,好似腾空驾了云儿;绾花笼头银嚼子儿,正头顶飘着红缨子儿。脖子下,坠铜铃儿,叮叮当当好声音儿。金镶鞍,银镫子儿,紫檀木雕的驴兜棍儿。鞍子上搭着一个花褥子儿,坐一个胖不楞登小佳人儿……”
       这是一头艺术化了的驴。民间曲艺是农民集体创作的,农民以自己的审美情趣塑造了自己心爱的牲口。在乡村,关于驴的歌谣、故事甚多,这或许因为驴特别通人性,和小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有更多联系。
       不得志的古代诗人也骑驴。在这一点上,诗人和村夫村妇一致。我发现,骑驴的诗人最关心民间疾苦。
       三
       几乎户户养猪。猪好养,顿顿一瓢糠、半盆刷锅水一搅和,它就咕咕嘟嘟吃得香。吃罢它就哼哼叽叽点头摆尾走出家门,或卧墙根晒太阳,或进水坑里弄一身泥躺下歇凉儿,或用长而齐的嘴深翻土地找食儿。猪不干活,它的工作就是闲着长膘。庄稼人对猪,不像对牛驴一样有感情;猪长大只不过一刀菜而已。
       乡谚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穷人养猪和富家送孩子上学一样重要。养猪一为卖钱,二为吃肉。往往,春天买来猪娃,稀汤寡水搭拉着,到过年就能长大。也有的,没钱买猪娃,就向养母猪的人家赊个崽儿,养大宰杀时须给人家分去一半肉。“腊八”过后,才杀猪,随着逮猪杀猪时猪的拉直声音的嚎叫,过年的气氛一日日浓了。各村都有杀猪匠,杀猪匠只在过年前那半个月有活儿干。不知为何,我见到的杀猪匠都是五短身材,脸皮黧黑,粗胳膊上青筋暴起,汗毛发达,手持尖而长的杀猪刀从猪脖颈刺进心脏的动作很是利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哗哗喷射。杀死猪,趁它身上还热,用刀尖在后腿靠猪蹄处割一小口,插进细而长的铁棍(那东西叫探条),在皮下戳遍全身,而后,嘴对着割开的口子吹气,直把猪吹得鼓胀胀的,好似楦满了草的布袋。这是为了容易褪毛。村正中的空地上土坯砌灶,架直径五尺的大锅,烧水烫猪。谁家杀猪,都须抱去一捆柴。烫罢褪毛,杀猪匠用又涩又糙的石头在猪身上刮,刮得唰唰响,顷刻间毛全脱落,露出白亮的皮。紧接着吊在树上开膛破肚,卸下猪腿、臀尖,自腰窝以上的肉每两根肋割成长长一条,那叫“礼条”,是送给丈人、姑姑、舅舅的最佳礼品。猪脖子的肉割成四块,那叫“槽头”,最肥,最能解馋,所以乡谚道:“庄稼佬,去割肉,不要臀尖要‘槽头’。”不到一袋烟工夫,猪被肢解完毕,头蹄杂碎,各归其类。杀猪匠不要工钱,只要一副“大肠头”;那地方的肉,人们以为脏,都恶心,据说其实很香。有些狠心的杀猪匠说是只要“大肠头”,往往镟去二斤肉,教人好心疼。
       一开始杀猪,娃娃们就高兴,可以看热闹,还能拔猪鬃,不论谁家的猪都让拔,只脖子上和脊梁上的毛好。拔来猪鬃,除留几根给妈或婶绱鞋用,剩下的都送给货郎担,换糖豆儿。
       一般中农杀了猪,都卖一半,留一半。只富裕人家才留下囫囵猪,用不完,腌腊肉。那年,财主家杀了一大一小两头猪,一百多斤肉呢,村人都眼馋。贫穷人家只留下走亲戚用的“礼条”和若干杂碎,其余卖掉换钱。九爷年年都只留一个猪头过年,一家人也过得滋润。所以,曲剧的戏词里就唱道:“不灌油,不称盐,一个猪头过肥年。”
       庄稼人过年才吃几次肉。平时,不年不节的,就没理由吃肉,也想不到隔一段应当动动腥荤。那日,猴儿女人说是馋了,去集上割回半斤肉炒吃,竟被全村的女人笑话多年,成了不会过日子的典型,常有婆婆拿她教训媳妇。
       庄稼人吃肉,越肥越好,肥肉总比瘦肉香。去亲戚家参加婚宴归来,村人总问:桌上肥不肥?肥即肉多,特别是肥肉多。若肥,便是好席。有些年还问:咸不咸?若咸,便是好席。那时候,二斗小麦换一斤盐,难得吃一次放足了盐的饭菜。可惜的是,又肥又咸的宴席多年才可能遇上一次。
       羊的生存状态比猪好,白天满世界跑,荒地上吃草,小河里饮水,抵架、交配都自由,夜里才进圈,羊圈比猪窝讲究得多。羊活的时间比猪长。庄稼人养羊,一为繁殖,二为攒粪。一公一母两只羊养五年,就能生出一大群;一群羊一个月的粪尿就能肥一亩地。人手少的农户不养羊,养羊得有专人放。二爷是故乡的最后一个牧羊人。二爷放一辈子羊,在羊圈边那间只能容下一张土坯垒的床的低矮草屋住了七十个春秋。二爷一直没成家,跟着大爷的儿子、媳妇吃饭。侄儿两口子为了省钱置地,菜也不吃,早、午两顿有窝头,晚饭只是一碗稀汤。二爷一辈子没吃过羊肉,连病死的羊也要剥皮卸肉卖钱。二爷只在床上铺了一张老羊皮,铺到生命的最后,一再说真暖和,没女人暖脚冬天也冻不醒。在连阴雨天的一个夜里,二爷死在紧挨羊圈的草屋。死前一天还冒雨放羊。死后,羊饿两天。侄儿卖了羊,卖八个“袁大头”,又买二亩地。不久,土地改革,侄儿成了富农,挨了斗争,土地分走大半。村人说,亏得二爷死了,要不,准当富农分子,大爷早就去世,他不当谁当?
       四
       差不多家家养狗。狗似乎是一个人家的标志;来了生人,狗汪汪一叫,等于宣布了一个家庭的存在和不可贸然进入。都是土狗,千百年来在乡村土生土长的农家的狗。这种狗毛色不光亮,体态也不硕大或娇小,不以外貌取悦于人,只以品性招人喜爱。从不挑吃食,只在人吃饭时捡食扔下的红薯皮,或孩子不慎丢落的馍渣饭粒。即便吃不饱,也不离开家,依依地厮守着主人,一心一意,尽职尽责。狗最能跟着庄稼人过苦日子,再穷的人家狗也决不背叛。有句俗话:“狗不嫌家贫。”家家父母都拿这话教育儿女。乡下娃娃就常以狗为名,父母声声叫着狗娃,有几分亲切,也有几分劝勉。狗都瘦,好像它生来就不该胖嘟嘟的。我们村好几个生下来缺奶的娃子都叫瘦狗。
       听说过两件关于狗的事情。
       那年闹土匪。在一个夜里,土匪进村抢东西时,村人用三眼铳打断了土匪头目的一条腿。土匪扬言报复,要血洗我们村。全村人外出逃难。五爷全家去镇上投亲,狗也跟着走,打它骂它,它仍紧跟,打得狠了,远远地尾随着,死活也不离开主人。五爷想,一家人去就给亲戚添了麻烦,狗去实在不该。过一条河,登船时,狗猛一蹿也跳上了船。五爷狠着心把狗推下水。船前进,狗泅水撵船,快靠近船舷时,船老大用竹篙又把它戳进水里。到河心,风高浪大,狗就被冲下游去了。十天后,五爷领老婆孩子回家,抬眼看见狗在大门口卧着,已瘦成皮包骨头,趴地上,摇尾眨眼,发出哭泣似的呜呜声,再也站不起来。五爷进屋,见家里连根柴草也没丢失……
       八爷的狗,养了九年。是条母狗,村里将近一半人家的狗都是它的儿孙。八爷下地,狗总跟着。八爷去外村“大炼钢铁”,狗也卧在土高炉旁,去黑头山修水库,狗也去了工地。八爷领了饭,总剩下半碗喂狗。接着是大饥荒,八爷没了家,狗也没了家,八爷住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狗都卧门口。食堂里只有稀汤寡水,八爷挨饿,狗也挨饿。那狗已是村里唯一的一条狗。不少人都打狗的主意,想弄死吃肉。狗似乎也预感到了凶险,从不离开八爷一步。八爷已走不成路,直挺挺躺在村头的破屋,没床,地上铺一把干草。狗近近地趴八爷身边,毛已脱落,脊骨似刀刃。八爷看狗,狗看八爷,相对无声,只有凄然。八爷终于饿死,死后一天一夜别人才发现,狗在他身边守了一天一夜。八爷没埋,狗就被打死,已经没肉,只有皮和骨,熬一锅汤,连腥味也很淡……
       乡村不能没有狗。鸡鸣狗吠,是乡村千古不变的音乐。养不了鸡狗的时候,一定是民不聊生的时候。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期,乡村不闻鸡狗声,正是乡村凋敝破败的时候,庄稼人活活饿死的时候。
       说说猫吧。猫的话题轻松。
       庄稼人养的猫,也是土猫,毛色都杂,多是身上一道黧一道灰的那种,模样质朴,行动敏捷,生来就是为了扑捉老鼠,而不是为了让人怜爱。并不家家养猫,一只猫能管八家。猫并不只忠于主人,生来爱串门,像在自己家一样把邻家的旮旮旯旯搜寻遍,常常忘了回家,偶尔回来,悄悄卧人的床铺上或钻进喂牲口的麦秸里睡一觉,就又走了。久久不归,主人并不找它,不像如今城里人半天不见猫,就院内院外大街小巷“猫儿—咪咪咪咪”一个劲儿呼唤。猫一长大,并不要人喂食,自己能养活自己。猫只吃老鼠,却从不生病。俗话说:“猫有九条命。”九条命的猫能担待一切灾患。那时候,村里猫不多,却算不上娇贵,老鼠也不多,也不太可恶。老鼠似乎只是为了猫存在。老鼠新繁殖的数量刚好够得上猫捉来吃饱。两种冤家一直维持平衡。
       二月、三月,猫叫春,七月、八月,猫也叫春。平时,人忽视猫,就像忽视老鼠一样。一叫春,猫就不再安分,立即变了腼腆缄默的性情,扯着嗓子嘶鸣,声音尖亮而艰涩,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弄得全村处处都是它的恋歌,把鸡叫、狗叫、鸟叫、虫叫都遮掩了。特别在夜间,叫声格处强硬,便把铺天盖地的宁静震荡得七零八落,但聒不醒庄稼人鼾声如雷的沉睡,只有老奶奶中宵梦回,听猫叫得正欢,会亲昵地骂声“猫儿野劲还不小哩”。村当中,有片构树林,枝杈交错,绿荫如帐,林中满地葛巴草,柔柔的,似茵褥。猫在四处啼唤许久以后,就都集中那里,叫声更加热烈,撕心裂肺,如疯如狂。孩子们想去林中看看猫在干啥,大人总唬着脸恐吓道:“不能看,看猫咬架夜里尿床!”“猫咬架”和夜里尿床有什么必然联系,则从不解释。
       如今的乡村,猫比当年多,老鼠比当年更多更多。猫都拴住,不复自由,食物、饮水都由人供给,怕它吃了被鼠药毒死的老鼠也被毒死。就连叫春时候,也不能外出,需不需要交配,和谁交配,都由主人决定。养猫只为了吓老鼠。机灵的老鼠却不怕,白天公然穿堂过室,在锅灶上逡巡,好大的馍馍也拉进洞里。不怕猫的老鼠大肆繁殖,天一擦黑,成群结队在屋里奔蹿,在院里跳踉,如入无人之境。人只好用毒药杀它,杠二爷说,他买五毛钱硫化锌,一夜毒死一百多只老鼠,拾一挑子,倒茅缸沤粪。不多久,老鼠就学会识别毒药,不再上当。乡亲们都感叹老鼠真是猴精。
       乡村已不是当初的乡村,猫也不是当初的猫,老鼠也不是当初的老鼠了。
       五
       农家都养鸡,不养鸡的农家就不像话。“鸡子叫,娃子哭,院里一头大肥猪。”这是庄稼人对日子兴旺的描述。那些年,养鸡下蛋首先不是为了自己吃,平白无故炒一盘鸡蛋当菜,几乎是作孽。平时,鸡蛋有两个用途。一是换食盐,常有人挑着盐担挨村串,不收钱,只要鸡蛋,可能因为农民手里没钱,或者钱容易贬值。于是就有民谚说:“鸡蛋换盐,两不见钱。”五口之家,七八只母鸡下蛋,大体上可以顾得了四季吃盐。再是为了待客,客人一到,寒暄一毕,女主人立即下厨,大把烧火,水一开,打一碗荷包蛋,抓把红糖一丢,双手端上,说声“喝口茶吧”,再坐下叙话。只“坐月子”的女人可以吃鸡蛋,一满月,就不能再吃。为给闺女送米面,半年前就要积攒鸡蛋。孩子都盼过生日,盼的是那天能吃一个煮熟的鸡蛋。财主家的太爷每天早晨都喝一碗打了一个鸡蛋的白面面汤,惹得全村老人羡慕,认为那真是享福。
       养鸡是女人的事,正像喂牛是男人的事。养鸡并不费事,天亮打开鸡笼门,鸡在院里抖抖翅膀,便外出了,随处觅食,找寻草籽或虫子,看似没食物的地方它也不停地叨,下蛋时就自己回家,下罢蛋叫一阵告诉主人,又出去了。黄昏,一齐归来,女人总抓把苞谷撒地上,让它们叨吃几粒,便进笼了,堵上鸡笼门,这一天就没事了。农民从不宰杀母鸡,即便它下蛋少了,仍然养着。每家只养一只公鸡,它的责任有两项,一是配种,配了种的蛋可以孵小鸡,二是带领照看母鸡,出去一天,全部带回来。决不多养一只公鸡,多余的公鸡要么卖掉,要么来了贵客(比如媒婆、亲家、新女婿)杀吃,“杀小鸡,烙油镆,下饺子,当汤喝”,历来是最高档的农家客饭。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规定农家每户只准养五只鸡,超过就要挨批。除去一只公鸡,仅四只母鸡下蛋。只能靠卖鸡蛋的钱,应付诸如买煤油火柴、治病吃药及红白喜事等等的开销。有首民谣说当时农民的生存状态:“芭茅盖房,土坯垒床,红薯面当粮,鸡屁股是银行。”最后一句指的就是这事。
       我小时候,村里只少数人家养鸭。鸭恋水,清早一出笼,就蹒蹒跚跚直奔池塘。全村的大小池塘都有鸭凫水,游得不慌不忙,悠悠地把漂满浮萍的水面划出柔柔的弧形。水面有鸭,池塘就有了景致。娃娃们常在水边玩,看鸭戏水,听鸭呱呱叫唤。娃娃们分不出公鸭母鸭,大人说公鸭叫声沙,母鸭叫声憨。鸭偶尔也上岸吃草。一上岸,就很笨,走路像村南窑里住的那个得了肿病的老婆婆。它们的扁嘴倒灵巧,剪刀似的,能把草齐齐铰断。傍晚,鸭老是忘了回家,主人就常常拿了长竹竿去池塘边赶,鸭和鸡不一样,一下水这家的那家的就混一起游,一赶就统统赶出来了。待上岸,只须连声吆喝“咯——咯——”,鸭就各自归群,跌跌撞撞回各自的家。如果不去赶,就要在池塘过夜,蛋就下在水边了。和鸡不同,鸭夜里下蛋。我和小伙伴们就曾在水下的淤泥里摸出过几个鸭蛋,好喜欢,拿回家煮吃,已经臭了,吃不成,真可惜。
       十岁前,我没吃过鸭蛋。那次,邻家的小妞一手拿一个高粱面窝头(清楚地记得那窝头蒸得周正,怪不得庄稼人管窝头叫“将军帽”,真像),一手拿切开的半个咸鸭蛋(清楚地记得蛋黄是红铜的颜色,沙沙的,向外浸油),来找我玩,或许为了炫耀,站我面前,啃一口窝头,用下牙咬掉一点鸭蛋,嚼得卜咂卜咂山响,就把我引诱得直流口水。奶奶看见我那副馋样儿,脸一沉,说:“鸭蛋不好吃,腥!”多年后,去外婆家走亲戚,第一次吃到腌过的鸭蛋,却原来并不腥,很香很香。
       鹅有一副富贵相,身体硕大,头高仰,脸朝天,走路大摇大摆,叫声浑厚洪亮。只财主家养鹅,据说东村孙侍卫家养几十只,鹅圈宽大,上苫蓝瓦,每晚喂鹅都得三升苞谷,鹅群走动,像白云在地上飘。我们村的财主小,仅仅养两只鹅,一纯白,一花黧,头上的冠柿红色,鲜鲜亮亮,像顶一颗大玛瑙。每当鹅“哏儿嗄哏儿嘎”叫着走出大门,大摇大摆走向池塘,娃娃们总站远处看,近了怕它咬,它那嘴狠,咬不伤,可很疼。鹅比它的主人威风。养鹅为了看宅,生人进院,鹅就大叫,同时伸长脖子去咬。鹅比狗好,狗叫声太凶,咬伤人事大。穷人不养鹅,鹅吃的多,下蛋少,划不来。穷人也不需要养鹅讲排场。
       我小时候倒吃过鹅蛋。那年,过端午节,财主家的老奶奶送来两个鹅蛋,皮儿白,个儿大,沉沉的,像河里的石头。一切四瓣儿,每一瓣儿都比得上一个鸡蛋。那老奶奶常来我家找我奶奶叙家常,鸡啦鸭啦,豆啦瓜啦,一说半天;说话时也做活儿,或缠棉线,或纳袜底儿。我记得她弯腰驼背,头向前伸着,脸上肉少,颧骨显得高,一笑,露出豁牙,全没有黄世仁他妈那副地主婆的模样。还记得在斗地主分浮财的前几天,晚饭后好久,老奶奶摸黑叩开我家的柴门,瑟瑟缩缩走进堂屋,手里拿一件半旧的黑布袍子,一个崭新的柳编簸箕,要藏我家,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鹅蛋,说让我吃。父亲母亲开会去了,那些天夜夜开会,村里气氛紧张。我奶奶忙把袍子放进板箱,簸箕塞进床下,鹅蛋倒要她拿回,说没饭吃时候可以挡饥。父亲回来,一再埋怨奶奶,好像奶奶惹了祸。父亲胆小,既不敢把东西交出去,又怕藏下去被发现挨整。好多天,父亲战战兢兢,担心农会干部突然找事。直到土改后多日,奶奶才把那两件东西悄悄送还老奶奶的儿子。老奶奶在分地时候死去,她儿子已离开原来的瓦房,搬进了原来的驴屋。
       那两只鹅,早在农会刚成立时候就被干部捉去,剁了头,拔了毛,煮熟当夜饭吃了。此后,村里再没人养鹅……
       人事变迁,常常殃及禽兽。
       家禽家畜的生存状态,紧紧连着庄稼人的生存状态。家禽家畜的命运紧紧连着庄稼人的命运,甚至连着国家的命运。
       周同宾,作家,现居河南南阳。已发表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