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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豆倌的情书(小说)
作者:傅爱毛

《天涯》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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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豆倌刚满十七岁。却已经卖了整整三年的豆腐了。
       推着个不轻不重的小木车,这个村上转转,那个庄上走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来,看着露珠一滴一滴地落下去。就像玩耍似的,就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他从心里喜欢这个行当呢。
       早晨,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小豆倌就推上小车上路了。出了门,再走上两三里地的工夫,离叶儿的庄上就不远了。一想到叶儿,小豆倌的脸便不由得红了。红了脸的小豆倌骂自己道:小豆倌啊小豆倌,你害臊不害臊?你出来是卖豆腐、做营生的,不是来看叶儿的。叶儿是让你看的吗?
       嘴上虽是这么骂着,脚却还是不停地往前走着,心里也还是想着叶儿。想叶儿的长辫子,想叶儿的大眼睛,想叶儿细碎的小虎牙,还想叶儿脸上那两个圆圆的酒窝窝。想得心尖子直打颤悠呢!
       在小豆倌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到了叶儿的庄上了。
       2
       叶儿住的庄叫作双井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庄上是有两口井的。两口井都是甜水井。莫论多么干旱的天气,井里的水从来没有枯竭过。小豆倌喜欢到这双井村来卖豆腐。虽然到这里来很不容易,要走过一段长长的山道,还要翻过两座小山丘,可小豆倌心里乐意。热天的时候,出了满身的汗,走到井台子旁,喝上一口水,浑身上下便清清爽爽的,透心地凉快呢。这井也奇,夏天的时候水是凉的。到了冬天,水又是温的。喝一口到肚里,从头到脚都暖融融的呢。
       当然,说实在话,除了这两口井以外,吸引小豆倌的主要还是庄上的女娃子们。庄上的女娃子们吃了甜水井里的水,一个个生得眉是眉,眼是眼的,叫人看上一眼就舍不下了呢。不过,数来数去,最好看的还是叶儿。叶儿不仅生得好看,说话的声音也脆生生的,入耳得很呢,叫你听了一次就永远忘不了了,就像是长到你的心里去了似的。小豆倌一大早推着车子往这双井村里赶,就是为着要看看叶儿的小虎牙,听听叶儿那脆生生的声音呢。
       叶儿的家住在村西的一棵大槐树下,离井口不远。每一次,小豆倌都把车子停在井台旁边。只要叶儿推开大门,一眼就看见他了。进别的村庄时,小豆倌总是一路走,一路吆喝,弄出很大的声响来。到了叶儿的庄上时,他却是悄无声息的。脚步子迈得又轻又巧,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把车子在井台旁停放好了以后,小豆倌并不急于吆喝出第一声。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来,擦擦额上的汗,弹弹裤脚上的土,再把头发拢拢齐。然后,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才喊出第一声来:“豆腐——刚出锅的嫩豆腐。”小豆倌喊出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又亲切,又甜润,不像是叫卖,倒像是跟谁家说家常话呢。
       吆喝了一声以后,小豆倌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悠闲地站着。其实,他的心已经随着那一声吆喝提到了嗓子眼儿那里。眼睛更是中了魔法似的,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叶儿家的大门。小豆倌对那门上的每一道纹路,每一处瑕疵,都稔熟得了如指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对着那两扇门看了多少遍,发了多少呆了。当他吆喝出了第一声以后,他就盼着那门像他的小木车那样,发出吱吖的一声响,然后打开一条缝隙。然后,从那缝隙里探出一张鲜嫩的笑脸。再然后,随了那盈盈的笑脸儿,走出一个娇俏的女孩儿来,那女孩儿便是他要见的叶儿了。
       3
       其实,没有人告诉过他女孩的名字。是他留了心,偶然地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叫她,他便记下了。记是记下了,他却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她。他是不敢,也不好意思呢。他知道,女孩家的名字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叫的。可他是真的想叫叫她的名字啊。于是,推着小车走在没人的地方时,他就一个人偷偷地叫:叶儿。叶儿。叶儿。他的声音又轻又低,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可是,每叫一遍,他的心里就甜一次,疼一次。越叫越想叫,越叫越觉得叶儿的名字好听呢。
       每一次,叶儿总是端着一个大号的洋瓷碗出来,碗里盛着半碗子黄豆。叶儿端了黄豆,走到小豆倌的车子旁,腼腆地抿嘴儿笑着,却并不说话,就像一支悄然开放的栀子花一样。等到别人一个个都换了豆腐走开了,她才轻手轻脚地走上来,把碗里的豆子倒进小豆倌的秤盘子里。她的豆子一粒赛一粒,又结实,又饱满,像一个个调皮而又可爱的胖娃娃,没有一颗虫蛀的,也没有一颗烂的或是瘪的,更没有豆荚壳什么的混迹其中。就是那么干干净净,一颗一颗的黄豆。谁看了都喜欢呢。
       小豆倌把她的豆子称一称,倒进袋子里,然后,割下一块豆腐来,放进她的洋瓷碗里。她又轻轻地抿嘴儿笑笑,端起碗来转身走开了。既不讨价还价,也不计较斤两。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有。她愈不说话,小豆倌愈想叫她说话。小豆倌想:要是她像别人那样东问西问,嗦个没完没了,那该多好啊。那样一来,他们就会你一句我一句地搭上腔了。他是真想跟她说说话呢。随便说什么都行。
       为了让她开口说话,小豆倌有一次故意给她割了几块碎豆腐。若是别人,一拿到碎豆腐就会又吵又嚷的。叶儿却不一样。她拿了碎豆腐,也还是轻轻地抿嘴儿笑笑,不言也不语。小豆倌忍不住了,问:你不嫌豆腐碎?她浅浅地笑着,轻轻巧巧地说:碎了也一样吃呢。说完,就转了身,踩着小细步子回家了。小豆倌望着她的背影,半天没有愣过神来。她说话的声音可真好听啊,跟百灵子唱歌似的呢。小豆倌想,这样的声音,他听一辈子也听不够呢。可是,叶儿她就是不肯多说一句话。小豆倌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4
       叶儿端了豆腐回家以后,小豆倌也不再久留,推了车子往别的村庄转悠去了。走到庄外没人的地方,小豆倌便会停下来,把车子放稳,然后,打开袋子来,认真地把叶儿的豆子再看一遍。小豆倌早已就多长了个心眼儿。他在盛豆子的大口袋里悄悄藏了一个小口袋。别人的豆子都倒在大口袋里,叶儿的豆子却装进那个隐蔽的小口袋里。这样,叶儿的豆子便不会与别人的豆子混在一起了。
       现在,四野静悄悄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只有树上的鸟儿在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小豆倌终于可以沉下心来好好地端详一番叶儿的豆子了。他先是一小把一小把地将那些豆子抓起来摩挲着,然后又挑出几颗来拿在手上把玩着。那些豆子那么干净,那么利落,肯定经由叶儿的手好好地挑拣过了。当他把那些豆子握在手上的时候,他觉得,他握住的不是叶儿家的豆子,而是叶儿的小手呢。
       小豆倌仿佛看到:叶儿搬了一只小板凳,安静地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手里头端着一个小竹篾,篾子上盛着亮灿灿的黄豆粒。叶儿埋着头,用她的小手一颗一颗地挑拣着那些豆子。在她这么认认真真挑拣着豆子的时候,太阳光大把大把地撒在她的身上,叶儿披着满身的金黄,美丽得叫人不敢睁开眼睛来看呢。
       他悄声说:叶儿,叫我亲亲你吧。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便把豆子拣起几颗来放到了唇边。亲了一会儿,觉得还不够,便又说:叶儿,叫我把你吃了吧。于是,小豆倌便把豆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咀嚼了一会儿,一股清香味儿便在他的嘴里慢慢地弥散开来了。那香味幽幽淡淡,如丝如缕,叫人怎么品也品不足,怎么闻也闻不够呢。
       小豆倌一边品味着黄豆的清香,一边又推起车子上路了。人上路了,心却还留在双井村,留在叶儿的庄上呢。看见路边绿油油的菜苗子,他觉得像他的叶儿;听见草丛中油蛉子的鸣唱,他也觉得像他的叶儿。于是,他一路走,一路轻轻地唤着:叶儿。叶儿。可是,任他怎么叫,它们都对他不理不睬的,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似的。他便骂自己道:小豆倌啊小豆倌,我看你是发了昏了。叶儿只有一个,你怎么满眼看见什么都是叶儿呢?骂过了以后,他就偷偷地笑了。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满心里装的都是叶儿的缘故。
       只是不知道,那叶儿的心里可曾装下了他没有呢?
       5
       这个疑问已经折磨了小豆倌好几个月了。他一想起来就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他就苦苦地琢磨。琢磨来琢磨去的,却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无论他怎么试探,怎么打点,那叶儿除了抿嘴儿笑还是抿嘴儿笑。笑得他心里一点底细都没有了。他想:女孩子家的心,就像那村口的井一样,深不可测呢。
       到底怎样才能勘透叶儿的心思呢?这可真叫小豆倌犯了愁了。所有能使的法子都使尽,所有能用的招数也都用完以后,小豆倌决定:豁出去,给叶儿写一封信来,明明白白问个究底。他是一天都受不了这糊里糊涂的折磨了。
       主意已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豆倌就一门心思打点起信的事情来了。
       他瞅空儿到镇子上的邮局去了一趟。信封、邮票、信纸就一应都买回来了。他挑选的信封是白色的,上面印着蓝色的花边,看起来清清素素的,像女孩子家一样地文静。邮票上的图案是一只灰色的鸽子,嘴里衔着一枚美丽的橄榄枝,一看就大有深意呢。信纸,他买了足足一大本子,要在上面说多少话都够呢。
       东西都预备好了以后,小豆倌却犯起愁来了。他决定不了:信是要由自己来写呢,还是找人代写?当然,小豆倌自己是会写字的。他念过四年书,虽然字识得不多,但终究还是认了一些的,写出一封信来问题不大。让他发愁的是,他的字写得不够漂亮,歪歪扭扭、缩脖子耷拉脑的,简直不成个样子呢。小豆倌就是想不通:他人长得头是头、脸是脸的,蛮俊朗的一个小伙子,为什么把个字写得像蚯蚓一般的丑呢?不要说别人,连他自己看着都不入眼呢。他想,要是叶儿本来心里头有他,因着他的字丑,反又看不上他了,那该多亏得慌呢。
       想到这里,小豆倌就决定,找一个人替自己写。这样的人是不愁找不到的。比如自家的姐姐就是一个。姐姐虽然只念了三年的书,字却写得像梅花朵一般地漂亮呢。当然,除了姐姐以外,还有堂哥。堂哥在村上的小学校里教书,字写得自然没得说。但是,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姐姐或是堂哥听,小豆倌就犯了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他想:叶儿是谁?是他藏在心窝窝里面的灵芝草。像埋在地里的嫩芽芽一样,还不到露出头儿来的时候呢。自己平日里连偷偷叫她的名字都舍不得呢。现在,却要四处去招摇,说给别个不相干的人听,算是怎么回事呢?叶儿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当自己是个没斤没两的人,要轻看他呢。
       于是,小豆倌决定,谁都不找了,就自己来写这封信。
       6
       不过,在写信以前,小豆倌还要再做一些准备。头一宗要准备的,就是把字练一练,等练得差不多了,再正式动手开始写。于是,白天卖完豆腐以后,到了晚上,小豆倌便坐到油灯下,找来一张草纸,认认真真地练起字来。
       第一个要练的当然就是叶儿的“叶”字。他发现,这个“叶”字虽然笔画不多,写起来却是不容易呢。要写得匀称、漂亮,就更加的不易了。小豆倌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发现,要写好这个“叶”字,关键是左边的“口”字。这个口字既不能写得太大了,又不能写得太小了。而且,既不能靠上,也不能靠下。一点把握不住,那字写出来就不好看呢。他不允许自己写得不好看。他想,即使不能跟堂哥比,至少也要写到自己满意为止。叶儿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孩子,自己若是把她的名字写得像丑八怪似的,简直不像话呢。
       这样,单单一个叶字,小豆倌就练了好几个晚上。
       练完了“叶”字以后,小豆倌又开始练“豆腐”两个字。那封信究竟要怎么写,小豆倌的心里暂时还没有谱。但他知道,不管怎么写,豆腐这两个字是一准要用上的。他和叶儿是因着豆腐才认识的。豆腐就是他们的缘份呢。就为着这一条,小豆倌也得把豆腐两个字好好地练一练。
       小豆倌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了“豆付”两个字。刚一写出来,就感到了不对劲儿。他朦朦胧胧地记得,上学时老师教的不是这个写法。究竟是怎么个写法,他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就得问问。小豆倌可不想在给叶儿的信上写出一个错别字来。他想,叶儿在换自己的豆腐时,就从来不让碗里有一颗烂豆子,自己写给她的信里,自然也不能出现一个错别字的。
       小豆倌本来是要拿这两个字去问问堂哥的。临要出门的时候,却又改了主意。但凡是牵扯到叶儿的事情,他便一丝一毫都不想让别人参与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
       于是,小豆倌抽空儿到县城里去了一趟。县城离小豆倌家很远,有五六十里的路程呢,而且还都是很难走的山道。小豆倌早上四点就上了路,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脚上还打出了两个水泡来。不过,问题却是解决了。小豆倌买回了一本《新华字典》来。有这本字典在手,小豆倌的心里踏实多了。字典有砖头那么厚,上面收着几千个字,小豆倌喜欢用哪一个就用哪一个,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呢。
       这样一来二去的,在不知不觉中,日子就又过去了一大截子。在这一大截子日子里,小豆倌坚持天天练字,一天懒都没有偷过。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小豆倌写出来的字,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却也横是横、竖是竖的,看起来顺眼得多了。小豆倌呢却还是不大满意。他想,既然是开始练了,就索性再练一阵子,再长进一些的好。叶儿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自己写出来的字要跟她般配才成。不然的话,怎么拿得出手呢?
       可是,刚刚过了两天,小豆倌就改了主意了。他决定马上就写这封信。一天都不能再耽搁了。他这样急急慌慌地改主意,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这缘故还出在叶儿的庄上。
       那一天,小豆倌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推着小木车赶到了双井村。赶到了以后,却发现庄上跟往常不一样。到处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流露出一种遮挡不住的喜气。他问了村上一个老大娘才知道,村上这一天要打发客。“打发客”是庄户人家的土语,就是嫁闺女的意思。
       一听说叶儿的庄上要嫁闺女,小豆倌的头嗡地一声就大了。他想:莫不是叶儿要出嫁了吧?山里头的闺女出门子都早呢。一想到叶儿要嫁出去,给别个男人做媳妇,小豆倌就产生了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感觉。心也一揪一揪地疼了起来,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他一边把手抚在疼痛难忍的心门上,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老大娘那要出嫁的闺女是谁。问了以后才晓得,要出嫁的闺女不是叶儿,而是一个叫菊儿的女孩子。小豆倌这才放下心来了。
       不过,这件事到底在他的心里敲了一个警钟。他知道,自己得抓紧时间了。农村有一句俗话:一家有女,百家来问。叶儿那样好看的一个女孩子,说不定早就有人瞄上了呢。一想到一些个坏小子们,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注视着叶儿,随时准备打她的主意,小豆倌就着起急,生起气来了。
       他两年头里就把叶儿装在心里了。他怎么能容忍别人再来打叶儿的主意呢?再说了,若不是吃了他家的豆腐,叶儿的小脸能那么白,那么嫩,那么好看?庄户人家有一句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个女孩子家,穿了谁家的衣,吃了谁家的饭,就是谁家的人。叶儿她既是吃了他家的豆腐,当然就是他家的人了。谁想抢也抢不走。虽然每一次叶儿都是拿豆子来换他的豆腐,可自己哪一次不多给她半斤四两的呢?叶儿她能掂量不出来!
       小豆倌在心里这样跟自己理论着,仿佛把那些看不见的对手都打败了。心里便稍许感到了几丝安慰。不过,无论如何,他决定,还是要马上动手写那封信。
       7
       晚上,卖完了豆腐回到家以后,小豆倌不动声色地把爹第二天早上要用的豆子拣好,淘净,用水泡上,又把灶间的东西归拢了一遍。一切就序以后,就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了。他透过窗子看了看,爹屋里的灯还亮着,爹和娘还都没睡呢。他想,要是自己正写着的时候娘进来了,那就不好了。娘虽然不识字,但是,娘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在干干净净的纸上写什么,一准要东问西问的。娘一问,他的心就乱了。心一乱,就会慌手慌脚的。这信还怎么写得好呢?这可不是一般的信呢。这是他小豆倌生平头一次写信,而且是写给一个女孩子,比老天爷还要紧呢。
       于是,他坐在床沿边又等了一阵子。等爹屋里的灯熄了,整个院子都一团漆黑的时候,他才点亮了灯开始写。在动手以前,他又打来了一盆清水,把手和脸都认真地洗了一遍。他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写信,就得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弄得清清爽爽的才好呢。
       不过,他刚在纸上写下了“叶儿”两个字以后,就写不下去了。在没有动手以前,他觉得自己积攒下了整整一肚子的话,满满一箩筐也盛不完呢。现在,真要动手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要先说哪一句,后说哪一句了。他思索了一阵子,决定先把叶儿的好看夸赞一番。于是,就在信纸上写下了一句:
       “叶儿,你真好看。”
       写下了这一句以后,他却住了笔。他想:叶儿长得好看是不错。可是,一个男人家(小豆倌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男人家了),一张开口就说人家女孩子好看,是不是有些不妥呢?只有那些不三不四的野小子们,才会油腔滑调地对女孩子们评头论足呢。于是,他把写了字的纸撕掉,在新的一张纸上重又开了一个头儿。这一次他写到:
       “叶儿,我给你买了一条纱巾。颜色是大红的。比鸡冠花还漂亮呢。”
       小豆倌写的全是实话。他半年前确实是给叶儿买了一条红纱巾,可是,鼓了一百回勇气,下了一百回决心,却到底没敢拿出来递到叶儿的手上。刚开始的时候,他把纱巾包在帕子里,揣在身上。过了一段时间,他怕把纱巾揣坏了,就叠得平平展展的,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了。没事的时候,他便拿出来,摸摸、看看。他想,叶儿若是围上了这条红纱巾,一定像新娘子一般地好看呢。他真想亲手把这条纱巾围到叶儿的脖子上啊。可是,他又真的是不敢啊。
       小豆倌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想,既然自己不敢这么做,就索性把这些都写下来,叫叶儿好好地看看吧。可是,写下了头几句以后,他又住了笔。他想:这样写是不是太冒失了呢?他跟叶儿连句正经话都没有说过呢,一上来就说给人家买了一条纱巾,人家会说:你凭啥子买?俺凭啥子要?俺是那随随便便看见谁的东西都稀罕的人吗?想到这里,小豆倌仿佛看见了叶儿嘟着小嘴儿生气的模样。便想,莫管写什么,看上去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呢。
       于是,小豆倌又翻过去,在新的一张上重新开了一个头儿。这一次他写到:
       “叶儿,俺喜欢你。天天都想见到你呢。一天见不到你,连豆腐都不想卖了呢。”
       写下了这句话以后,小豆倌就皱起眉头,坐着发起呆来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已经整整十七天没有见到叶儿了。这十七天当中,有三天是下了雨,他没有出门卖豆腐。剩下的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到双井村去一趟,却是一回都没有见上叶儿。每一次,叶儿家的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一点动静都没有。叶儿家的花子狗静悄悄地睡在叶儿家的大门口,只顾呼噜呼噜地发着鼾声,连头都不抬一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叶儿家的大门,再看看叶儿家的狗,心想:那花子狗要是会说话就好了。他就可以把它叫过来,悄悄地问问它了。可是,对小豆倌的满腹心事,那花子狗却浑然不觉,只顾埋头睡自己的觉。小豆倌无奈,只得推了车子怏怏地离开了。
       叶儿她去了哪里呢?为什么这么久见不到她呢?小豆倌对着那一张白纸,苦苦地思索着。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走亲戚去了,不在家。要么呢,就是她生了病,在床上躺着呢。
       一想到叶儿生了病,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小豆倌的心便像被蛇咬着一样地疼起来。疼得眼窝窝里的泪珠子都要流出来。小豆倌闭了闭眼睛,把泪珠子逼回到眼底深处去。然后,又开始动笔写起来。这一次他写到:
       “叶儿,你喜欢吃俺家的豆腐吗?你要是喜欢,我就天天磨给你吃。”写完了以后,他认真地念了几遍,然后又在后头加了一句:“让你吃一辈子。你愿意吗?”
       信不长,只有几句话。可小豆倌已经再也写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头软软的,酸酸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和难受。他把那几句话又从头到尾念了几遍,觉得还远远没有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可他是真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想到自己积攒着满心窝子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小豆倌终于忍不住掉下了几滴泪。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
       叶儿呀叶儿,你是真不明白我的心吗?你吃俺家的豆腐也有两年了吧?你就一点都没吃出味儿来吗?我一个男人家,笨嘴拙舌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就不能给我一句话,定定我的心?你为什么老是抿着嘴儿对着我笑呢?你笑得我心里直想流泪你知道不知道?
       小豆倌心里这么埋怨着,还是认认真真地把写好的信折起来,放进信封里,然后,又规规矩矩地在信封上写上叶儿的名字、地址,再贴上邮票,封上口。做完这一切以后,他才长长地松口气,熄了灯,在床上躺下了。躺了一会儿以后,却又不放心,便又爬起来,点上灯,把写好的信端端正正地夹在一本书里头,然后再拿一只小凳压在书上,这才熄了灯,躺下了。
       他想,这样,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那封信就会平平展展、熨熨贴贴的了。
       第二天,小豆倌起个大早,赶了二十来里的山路,把信投到镇子上的邮箱里去了。
       8
       自从把信投出去了以后,小豆倌就仿佛丢了魂魄一样,变得神不守舍起来了。他再也没有到叶儿的庄上去过。他想:见了叶儿,他一准会面红耳赤,浑身都不自在呢。让叶儿看到自己慌手慌脚的样子,不好呢。他打定了主意,一天不收到叶儿的回信,他就一天不到叶儿的庄上去。
       以后的每一天,对小豆倌来说,都变得从未有过地漫长。小豆倌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着,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着。一天、两天。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小豆倌心里头都长出了大把大把的茅草来,却始终没有等到叶儿的一丝音信。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抱着几丝念想,那念想一点一点地撩拨着他的心,有一点疼,也有一点甜。到后来,连最后的几缕念想也被绝望的剪刀一根一根地剪断了。
       因了这绝望,小豆倌害了一场大病。浑身烧得像火炭一样,满嘴都是胡话。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娘在床边一步不离地守着他,一口汤一口水地侍候着,他才慢慢地醒转过来了。半个月以后,小豆倌还像从前一样,推着小木车走村串巷地卖起豆腐来。只是,人瘦了整整一圈,几乎脱了原先的形。话也极少了。连吆喝出来的声音也无精打采的。叶儿的庄上,他是半步都没有再迈进去过。
       有好多次,他推了小木车站在通往双井村的岔道口上,呆呆地望着叶儿家所在的方向。有几回,他还登上了一座小山卯,看到了叶儿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他多想再把车子停在叶儿家门前的井台旁,吆喝一声“豆腐,刚出锅的嫩豆腐”啊。他想象着,他吆喝了一声以后,叶儿家的大门吱吖一声开了一道缝,然后,从那缝隙里挤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再然后,便走出来一个娇俏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手里端着一个洋瓷碗,碗里盛着干干净净的黄豆粒。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图画啊,仿佛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呢。这么美丽的梦,就因着自己的一封信而破灭了。小豆倌真的是痛心疾首啊。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自己:小豆倌啊小豆倌,你做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信呢?你一个卖豆腐的傻小子,哪里配得上叶儿那样的女孩子呢?叶儿她是天上的仙女呢。你远远地看她几眼,就是你的福分了,你还想把人家娶回家,给你做媳妇呢,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小豆倌这样骂着自己,终于没有再进叶儿的村庄。不仅不再进叶儿的村庄,连叶儿的邻村他都不想再进了。但凡是跟叶儿有关的东西,他一想起来就心尖尖直打颤悠,疼得难受呢。于是,每一次卖豆腐他都远远地绕着,不向叶儿的村庄靠近半步。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五个月,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与叶儿不期而遇了呢。
       
       9
       那一天他没有去卖豆腐,他到镇子上去替爹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盒烟。刚刚出了镇子,他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了叶儿。叶儿的上身穿了一个碎花布衫,下身穿了一条蓝裤子,还像以前一样的清清爽爽,还像以前一样的文文静静,叫人看上一眼就舍不得丢开了。
       小豆倌没敢吭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了。他怕惊扰了叶儿。叶儿没有看见他。他想,这样正好。这样他就可以好好地看看叶儿了。叶儿在前头走着,他在后头跟着。叶儿走得快,他也走得快。叶儿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叶儿的身后走着。他看不见叶儿的脸,只看见叶儿那乌油油的长辫子在肩膀上一甩一甩,悠悠搭搭地跳荡着,就像两条可爱的小黑龙在撒欢儿一样。他多想紧走两步,赶上前去,轻轻地摸摸那两条乌油油的长辫子啊。哪怕只是摸一下辫梢也行。然而,他知道,他今生今世不会有这个福分了。
       他就那么沉痛而悲怆地跟着叶儿往前走着,一直走了有几里地的工夫。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双井村的村口了。只要一拐上村边的那条岔道,离叶儿的家也就不远了。小豆倌知道,只要叶儿一进了村,他可能就再也见不上叶儿了。他是真的不想跟叶儿分开啊。他看叶儿的长辫子还没有看够呢。他还想跟叶儿说说话,哪怕只有一句也行呢。
       眼见得叶儿就要拐上那条岔道了,他不顾一切地喊出了一声:
       “叶儿!”
       走在前头的女孩子愣了一下,就站住了。但,刚刚眨了一下眼的工夫,她却又扭身走了。
       小豆倌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又低沉而坚定地叫了一声:
       “叶儿!”
       女孩子又一次回过头来,站住,就看到了离她不远处的小豆倌。她似乎是吃了一惊,但随即就释然了。还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她抿着嘴儿,浅浅地笑着。笑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问:
       “你是叫我呢?”
       小豆倌点了点头,想找一句话来说,还没等琢磨出来要说什么呢,女孩子却又开口了,她还是那样轻轻浅浅地笑着,说道:
       “我不叫叶儿,我叫花儿。我很喜欢吃你家的豆腐呢。”
       女孩子说完,扭转身去,轻手轻脚地向村庄里走去了。
       小豆倌听了女孩子的话,如同遭了雷击一般地愣怔在那里,不动了。
       她不叫“叶儿”,她叫“花儿”。自己居然是弄错了她的名字。那么,自己写给“叶儿”的那一封信究竟寄到哪里去了呢?小豆倌可能永远都不会晓得了。他只知道,他的“叶儿”已经不在眼前了,连她的辫梢也看不见了。
       傅爱毛,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庄园深处的幽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