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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灾星出世(小说)
作者:徐景阳

《天涯》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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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屁是个动宾结构,这里做名词用,因为它是一个人的外号。谁也说不清这外号是谁起的、什么时候起的,反正在他七岁那年,吃屁成了全院的知名人士。
       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中午。吃屁和毛毛虫爬上了城墙。当那颗致命的石子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城墙边上往下撒尿。一个八岁男孩的撒尿能力是很强的,不仅可以尿得很远而且几乎什么时候想尿都有。由于城墙是下宽上窄,要想把尿直接撒到城墙根的虚土上不是件容易的事,男孩们经常比谁尿得远。当他得意地听到尿撒到虚土上隐隐传来的声音时,身边有一声异样的闷响,毛毛虫随即倒在了他身旁。吃屁惊异地望着毛毛虫瞪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剩下的尿没尿出去。毛毛虫的额头左侧有一个三角型的洞,那个核桃大小的洞开始是白里透粉的,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鲜红的血就冒了出来,随后又藏进了他的头发。他的撒尿家伙还露在外面,指向前方,样子很滑稽。吃屁那已经塞回去的撒尿家伙把剩下的尿撒在了裤裆里却浑然不觉,只顾狂喊着“开瓢啦!开瓢啦!”然后茫然四顾。
       城墙里面是他们居住的院子,省委大院。虽说省委已经改叫革委会了,但人们仍然习惯地叫它省委大院。大院的北面和东面是明代的旧城墙,西面和南面是大马路。城墙外面是一片开阔地,那里长满了杂草,杂草的尽头是一条林带,林带外面是铁路。这个顺序是由南向北,因此他们把铁路那边叫铁道北。这地方平时就很少有人涉足,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就更是无一人。
       躺在那的毛毛虫头上的血已经流下了一滩,血渗入城墙上的黄土,变成了黑紫色。他的狂喊像大旱天薄云里的雨,被周围的空气吸收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回应,他感到大祸临头。想下去叫人,又不敢把头上有个窟窿的毛毛虫一个人留在城墙上。情急之下想起了他刚刚离开不久的老家的人们平时最常用的止血办法:不管哪破了,用一把细面面土捂上,血一会儿就止住了。他就地找了个细沙土厚的地方掬了一捧跪在毛毛虫身旁,大声喊着“闭上眼睛”,然后把一捧土捂到他脑袋的窟窿上。不一会儿,血真的止住了。
       吃屁和毛毛虫并不是朋友。吃屁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当别人上幼儿园的时候,他还在离城六十里的老家跟着堂哥放牛。直到两年前,他才成了省委大院的孩子。吃屁的亲爸在他还不省人事的时候就因公殉职了。长大一点后他听妈说,他爸有点像列宁身边的那个瓦西里,带病押了一列车粮食去救灾,到头来却把自己给饿死了。“活得正啊!”一提起他爸,他妈总是用这句话结尾。
       他妈嫁给他现在的爸是两年前的事。继父是他爸当年的同事,现在已经是省委领导的秘书,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在小时候被土匪绑票时割去了。人们都说这人浪漫、仗义,自他爸死后一直照顾他们。他妈嫁给这人后就在省委管行政处仓库。她管仓库后,那些用惯了公家免费物资的人就不喜欢她,因为她不像她的前任那么通人情,不懂得睁一眼闭一眼。由于她恪尽职守,有人说她“给个棒槌就当针(真)”,于是送她个外号叫“棒槌”。不过好在每过一两年她就要生个孩子,所以仓库的大门不会总关得那么严。吃屁在整个小学时代,添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吃屁和毛毛虫那天是偶然碰上,他俩一起上城墙是因为很无聊。毛毛虫说爬吧,看谁快。吃屁说爬就爬,慢的要叫快的一声好听的。结果毛毛虫比吃屁快,吃屁不服气,要再比谁尿得远,毛毛虫还没尿就被开瓢了。开瓢是那时男孩们打架的最高境界。
       他知道开毛毛虫瓢的一定是铁道北的人。他们经常开仗,用的都是石头。省委大院的男孩们居高临下,用手扔或用弹弓射。铁道北的男孩们主要是用一种投石器。这种投石器是用两条绳子中间固定一块皮子或布,把石头放在那块皮子或布上,然后抡起来,甩出去。据说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办法,投石距离很远,但准确性差。省委大院的孩子们没人用这种东西,都说它很土。土,是男孩们评论外院的人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吃屁最怕别人说他土。如果吃屁后来能从电视上看到巴勒斯坦青年和以色列人开仗也在用这种投石器的话,肯定还会说,就拿这玩意?真土!嘴角上撇着鄙夷。不过他要是知道他们后来用人体炸弹开仗,嘴就肯定不会撇了。
       战斗往往是铁道北一方挑起的。他们一看见城墙上有人,就会高声骂战,省委大院这边便以石子回应,因为他们根本骂不过人家。于是战斗开始。虽然铁道北的弹药比他们充足,铺设铁路路基的石子几乎是取之不尽,在吃屁经历的多次战斗中,从未有人受过伤,更别说开瓢了。今天他们不宣而战,第一颗石子就开了毛毛虫的瓢,而且,把他放倒了,而且,他再也没起来。
       毛毛虫被抬下城墙的时候还对吃屁扬了一下手。他是被大人们抬下去的,其中有他爸。大人们是吃屁叫来的,当时他们正在开会,批斗一个老头。
       毛毛虫后来死在了医院里,据说是破伤风,是吃屁那捧土害了他。这事使吃屁扬名全院,因为大人们在颁布禁止男孩们上城墙的禁令时,吃屁二字总是在被不断地重复。好像没有谁遵守这道禁令,它只是让男孩们在爬城墙的时候多了一分刺激。
       省委大院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院,分里院外院,里院是办公区,外院是生活区。大院里的孩子数以百计,由不同年龄、不同性别和不同区域又分成若干伙。一伙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二十多个,每伙都有一两个头,说起来就是张三他们伙或是李四他们伙。各伙实力不同,活动范围也不同,有一种自然形成的界线,一般井水不犯河水。偶尔也会有冲突,但很少打得头破血流。
       吃屁没伙。这意味着他没有固定的伙伴。对一个男孩来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因为在面对所有冲突时都势单力薄。更糟糕的是,人是所谓社会动物,缺乏了归属感,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一个还没学会对付孤独、身体也不够强壮的男孩。吃屁总想努力改善他的处境。但阴错阳差,总是事与愿违。
       毛毛虫死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吃屁在经历了一次令他心惊胆战的事故后,开始了他的第一个漫长而无聊的假期。
       一天上午,吃屁听到院子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他们在一个大沙堆上玩沙子。沙堆很高,有的在掏洞,有的在从顶上往下跳。吃屁也去掏洞,这方面他一点不比别人差。不一会,就掏了个最大最深的洞,快能钻进人了。周围的孩子都围过来看,因为他们掏的洞总在很小的时候就塌了。吃屁很得意,正准备传授他的秘诀的时候,嘎蹦从沙堆顶上一跃而下,把他的洞给砸塌了。
       吃屁涨红着脸质问:你干甚要砸塌爷的洞?
       嘎蹦一副挑衅的样子:爷就砸了,你还能咋?谁让你来的?这是爷们的。
       算球甚本事,往沙子上跳。有本事你从那个墙上往地下跳。
       你有本事!你跳爷就跳。
       不跳就是个球!
       球才不跳!
       孩子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沙堆边上有一堵两米来高的墙。吃屁顺着沙堆爬上墙头,走到没沙子的地方,鼓足勇气跳了下去。嘎蹦不甘示弱,也在同一个地方跳了下去。孩子们一阵欢呼。
       嘎蹦一脸不屑地看着吃屁:你要是跟爷比胆大,就先试试这个。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针。他把针举到吃屁眼前说:有本事你把这个扎进肚脐里。
       吃屁一下脸刷白。但他硬撑着说:你敢爷就敢!
       嘎蹦说:这是爷的绝活。说着撩起上衣,拍了拍肚脐:看好了!只见他右手三指捏针,照着肚脐就扎了进去,外面只留下半寸长。孩子们又一阵欢呼。
       嘎蹦夸张地一扬手,拔出了针,递到吃屁面前说,该你了。
       吃屁觉得那不可能。其实那是嘎蹦跟他叔叔学来的一个非常拙劣的魔术。在针扎向肚脐的时候,捏针的中指伸长,把肚脐顶得深陷进去,看起来像是针扎进去了一样。可吃屁不知道。一想到把针扎进肚脐,他的肚子已先疼起来。见他在犹豫,周围的孩子开始起哄了。情急之下,吃屁看到地上有条毛毛虫在爬,一把就抓了起来:扎针算个球,你敢吃吗?还没等嘎蹦说话,他就把毛毛虫扔进了嘴里,直嚼得绿汁四溢。
       周围霎时静了下来,嘎蹦看着他的嘴说:你真恶心。扭头走了。其他的孩子也一哄而散,吃屁心里和嘴里一个滋味,又腥又苦。
       吃屁第一次试图融入大院孩子堆的努力就落了这么个结果:还是没人跟他玩,人人都说他恶心。
       秋天开学以后,吃屁第一次有了伙。
       吃屁上下学总是一个人走。学校不远,走路十分钟,省委大院的孩子一般都在这里上学。每天他都要路过一个神秘的小院。小院漆成绿色的门总是关着的,里面竖着高高低低蛛网一样的天线。偶尔从门缝往里张望,从未见过里面有人。
       那天他走在放学的路上,像平时一样边走边玩。路过一个厕所,他拐了进去。就在他快要尿完时,一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这家伙比他高两年级,外号叫翻斗车。他进来一看见吃屁,就上来把手伸进他的书包,然后又迅速地回到尿池子的另一端,喘着粗气开始撒尿。吃屁正诧异他在自己的书包里搞了什么名堂,一个成年人追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搜翻斗车的身。翻斗车一边哗哗地尿着,一边作态地叫喊:干啥,干啥?那个成年人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一脸的恼怒:你说干啥?我们的电子管都让你们偷完了。我看你们连电台都想偷。吃屁傻呆呆地站在那看着。翻斗车说,什么电子管,我见都没见过。那个男人搜完了他,一无所获,顺手一把抓走了翻斗车的帽子。翻斗车边提裤子边往外追:拿来,拿来,你凭甚拿我的帽子。
       吃屁走出厕所,看到他们朝那个神秘的小院走去,忽然觉得书包格外地沉,立刻朝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他猜出了翻斗车在自己书包里藏了秘密,既又紧张又兴奋。他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把背在后面的书包挪到胸前,慢慢伸进手去,触到了一个十分光滑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像灯泡一样的家伙,亮晶晶的,这就是他们说的电子管吧?他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但看起来很珍贵。他急切地等着翻斗车来找他,可直到午饭时间他也没来。
       那天下午翻斗车到教室找他。他像个地下工作者那样给翻斗车打了个手势,然后悄悄地把电子管塞给了他。翻斗车很欣赏他这一手,邀他下学后等他,和他一起走。吃屁就这样有了伙。
       翻斗车他们伙是那个年龄层次中势力比较大的伙,大概有十几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男孩子们一成伙,胆子就大了起来,大人们忙着搞阶级斗争,一天管不了他们几分钟,于是就生出了许多鸡飞狗跳的事情。
       二
       吃屁跟了翻斗车,着实威风了几天。他整天跟在翻斗车屁股后头,手里拎着根不知从哪拣来的粗铁链子,有一尺多长,一甩一甩地哗啦啦响,神气十足。不过谁也没拿他那根铁链子当回事,包括翻斗车他们伙的元老们,他们一致认为他不过是走在老虎前面的那只狐狸。但很快,人们对他刮目相看了。
       事情得从盒子说起。
       盒子他爸是最早被打倒的那批黑帮中的一个,后来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那天在礼堂批斗完盒子他爸,翻斗车他们伙遇到了盒子。盒子比翻斗车高,可翻斗车他们人多势众。他们挡住盒子的去路,让他站在路边的一个土堆上,要像斗他爸那样斗他一回。盒子连走带跑地逃了,男孩们追着他扔石头。
       没过多久,翻斗车他爸也被打倒了。那些日子翻斗车没了威风,走路总是溜着墙根。一天,从食堂打饭出来的盒子遇上了放学回家的翻斗车。他转身把饭盒放在一个窗台上,走上前去,抡圆了给了翻斗车一个大耳光,然后端起饭盒回家了。翻斗车捂着半边肿起来的脸,呆呆地站在那,看着盒子扬长而去,两人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这一幕许多打饭的人都看见了,但他们都当没看见。只有跟在翻斗车身后的吃屁哗啦一声抖开了那条跟他形影不离的铁链子,两眼死死盯着盒子的背影,看样子只要翻斗车稍有表示,他立刻就会冲上去。可翻斗车似乎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除了捂着脸,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阵轻轻的笑声让翻斗车醒过神来,发笑的是狗球。狗球边走边说,今天晚上礼堂演五指山红!旁边的人都跟着笑了。
       翻斗车气得不轻,恨恨地说,你给爷等着。
       吃屁立刻跟着说,等着!
       自从挨了盒子的大耳光,翻斗车的威望下降了许多,只有吃屁依然对他忠心耿耿。
       耳光事件后不久,天就冷了起来。这时男孩们的主要活动是滑冰。别以为是穿着冰鞋滑,那时没几个人有真正的冰鞋。大部分男孩是滑冰车,自己动手做的。标准的冰车是在两根四五十厘米长的四棱木上固定住两条铁丝或钢筋一类的金属,然后用木板横向固定这两条四棱木,一个冰车就算做成了。当然,要想让它行走还少不了两根冰锥,它们一般是用钢筋做成的,一头安上个木把,一头被磨尖。每当冰冻得足够硬、足够厚的时候,冰面上就驰骋着滑冰车的孩子们。他们跪在冰车上,双手各持一根冰锥,把冰车滑得风驰电掣。
       翻斗车是做冰车的好手。他最先在冰车上使用三角铁,避免了冰车在拐弯时打滑,于是在追逐游戏中无往而不胜,让所有的人都对他羡慕得要死。
       正当三角铁冰车所向无敌的时候,狗球做出了一种叫作独轮车的冰车。这种冰车体积很小,后高前低,滑的时候要蹲在上面,用两根很长的冰锥来保持平衡和输出动力。由于它的着冰面积比三角铁冰车小得多,所以速度快了许多,而它的灵活性更是三角铁所不能比的。但掌握这种冰车的滑行技术不是件容易事,当在场的人试了谁也滑不了以后,狗球得意地玩了几个急转弯和急刹车。于是大家认定这一定是旧城人的玩意。
       顺便说一句,在这个省会城市里,所有的党政军机关以及报社、电台、大学和大医院都建在新城。在省委大院的孩子们眼里,住在旧城的都是引车卖浆者流,他们连铁道北的都比不上。只要一说是旧城的,那就意味着一个字:土。
       既然是旧城人的玩意,肯定会遭到排斥。于是谁也不带狗球玩。狗球知道人们是在嫉妒他,他不在乎,甚至很得意。所以每当下午冰场上男孩们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时候,狗球一定在那自由穿梭,自得其乐。这让吃屁又羡慕又妒恨。
       那天谁也没有注意狗球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他还是得意而孤独地玩他的独轮车特技。他确实玩得越来越好了。他可以不用冰锥辅助而连续地急转弯,还可以从大冰车过不去的地方从容穿梭。他的姿势越来越优雅,那个小独轮车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两只长冰锥成了善舞的长袖,在他滑行的时候不是俗气地拖在身后而是漂亮地划着弧线。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狗球的表演,但出于不知是嫉妒还是鄙视的默契,谁都不和他打招呼。不过他们还是分了一点心,游戏得不像以往那么专注。
       吃屁和翻斗车一伙。他们七八个人追逐另外七八个孩子。看着表演车技的狗球,吃屁对翻斗车说,看那狗日的跳哒得多欢,爷真想敲他一顿。翻斗车说,你去跟他找个岔。吃屁把棉帽子往头上按了按,眼里的带着邪气的坏笑让翻斗车一辈子也忘不掉。他把冰锥子用力一杵说,看爷的。
       谁也没注意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谁也无法肯定吃屁事先知不知道后果。他高速冲向狗球,一下把狗球撞得看不见了,只有吃屁跪在他的冰车上停在那里发呆。片刻之后,忽然有人喊:淹死了!狗球要淹死了!所有的冰车滑向吃屁,在他周围停了下来。
       吃屁面前有一个不太大的冰窟窿。可能是大人们凿出来给鱼透气的。冰窟窿上的薄冰已经被狗球砸开,他的独轮车漂在上面。男孩们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狗球最后扬了一下手。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拣起狗球留在坚冰上的长冰锥,趴在冰窟窿边缘上搅动冰水,指望狗球能抓住冰锥子爬上来,可是狗球没再出现。
       有人喊了一句:快去找他爸!然后就有几个孩子跑了。吃屁始终跪在他的冰车上,这时忽然放声大哭。
       
       那年冬天的冰上游戏从那天下午就戛然而止了。虽然大人们对各自的孩子发布了禁令,但男孩们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去的。他们的一贯原则是,做大人们禁止的事情才有意思,当然前提是不要让大人当场抓住。他们不去是有他们自己的原因。他们怀疑吃屁是故意把狗球撞进冰窟窿的,虽然谁也没有明说。当大人们把狗球的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吃屁的眼睛很惊慌,他的惊慌感染了所有人,好像他们都是同谋。从此他们怕去那个冰场,用现在的话说,那里是他们胸口永远的痛。
       翻斗车从此有意无意地对吃屁疏远了。他虽不愿承认,但心里知道,自己有点讨厌他,还有点怕他。
       当男孩们不去里院滑冰车以后,那里安静得有些萧杀。政治运动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各派组织都在不断地把对立面的人抓来看押、拷打,关于淹死一个小孩的议论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新闻淹没了,就像狗球掉进去的那个冰窟窿,几天后就被冰雪掩盖得了无痕迹。
       然而记忆可以被尘封,也可以被激活。关键是看有什么样的契机。
       吃屁对翻斗车的疏远大惑不解。他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为别人两肋插刀,却招来这个人的厌弃。他一气之下成立了独立大队,自任光杆司令——自己跟自己玩。
       其实别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大人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今天张三他爸关了李四他爸,李四便不再到张三家;明天王五他爸打了陈六他爸,陈六和王五立刻成了仇人。男孩们原本松散的伙转眼间分崩离析,晚饭后大院路灯下嬉戏得鬼哭狼嚎的孩子们一时都乖乖地呆在了家里。
       吃屁不是个在家里呆得住的人。他经常悄悄地到处闲逛,出现在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个幽灵。
       里院本是有解放军站岗的。但有一段时间大门口已经没有了解放军,他们奉命不与两派组织发生任何冲突,所以撤了所有的岗,里院立刻成了男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里面拣各种东西,大部分是办公用品,他们管那叫发洋财。
       那天下午天色阴暗,吃屁到里院去发洋财。但除了那些破蘸水笔杆、空墨水瓶和秃毛笔头以外,没见到任何新鲜玩意。他百无聊赖地绕过主楼,想到后面的那座小楼看看有什么值得一“拣”的东西。刚绕过去,他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一棵树下。在那里,能看到人工湖,冰雪覆盖的湖面安详寂静,吃屁没来由地望着那里发起了呆。忽然,他听到四楼一间办公室的窗户呼啦一声打开了,只见一个人别别扭扭地站到了窗台上,两手扶着窗框,回过头和什么人在说话,语气很激烈。突然,他掉了下来,带着一股风声。吃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看到那扇窗户里有人伸出头来往下看了看,然后就没任何动静了。他跑到那人跟前,看到他还在喘气,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是粉色的,还带着好多气泡。
       后来好多大人跑来,他们围着掉下来的人议论着,争吵着,谁也没注意到这个最先到达现场的小男孩。吃屁在乱哄哄的人群里转了一会,忽然像下定决心似的跑开了。他去找翻斗车。
       翻斗车听到吃屁在门外的喊声时正在家里削一根木棍,打算把它削成一把宝剑,手柄已经削成了。他听到吃屁不止一次地喊“你爸摔死了”的时候,拎着那根棍子冲出来说:“你爸才摔死了呢!你们全家都摔死了!”
       吃屁很委屈:“球才骗你呢,爷亲眼看见的。不信爷现在领你去。”
       翻斗车用手里的棍子指着吃屁说:“你要是敢骗爷,爷让你爬也爬不回来。”
       吃屁的喊声早已引来了许多邻居的大人和小孩,他们跟着吃屁和翻斗车去了里院。
       虽然事实证明吃屁没骗人,可他也没得到什么褒奖。相反,人们的记忆忽然复活了。他们想起了毛毛虫和狗球,现在又是翻斗车他爸。于是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这孩子是个灾星,什么事跟他一沾上边准好不了。
       三
       灾星的名声使吃屁寂寞了好长一阵子。老实说,他还不懂什么叫灾星,其他孩子也未必懂,但一个人的坏名声一旦被默认,这个人就被贴上了某种标签,要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吃屁做了很多努力。他首先要做的事,是想加入红小兵。
       那是一个泛政治时代,人们对“政治生命”非常重视,小孩也不例外。对于吃屁来说,政治生命就是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能戴上红袖章,在学校开某些会议的时候,不被老师宣布为可以先走的人。往文了说,就是不游离于集体之外。
       吃屁的理想在他爸被关起来后格外强烈起来。其实他爸不是什么大官,只是个大官的秘书。因为政审不合格,他入不了红小兵,就努力想做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但一不小心,努力劲大了,使他的目标离他更远了。
       吃屁的家与一般干部家稍稍有点不同,不是像一般干部住的那种一排一排像部队营房那样的平房,而是四合院。这种院在省委大院里并不多,大概只有两三个。院子很大,住着七八户人家,级别都差不多,当然此时也大都属于黑爪牙之类。
       中共九大要召开了,到处都流行糊灯笼,以备庆祝。孩子们一下子有了新的兴奋点,到处观摩,然后回来找材料,谁都想糊出更漂亮的。有一个漂亮灯笼意味着会成为一个到哪都受欢迎的人。吃屁自然也想有一个。当时灯笼的骨架有两种材料,一是铁丝,二是竹子。这两样东西一时成了稀缺物资,哪也找不到。吃屁在多次失望而归后,眼光落到了邻居家的竹帘子上。
       邻居家的女主人姓林,吃屁管她叫林姨。林姨是省委机要处的机要员,她的丈夫也是个大人物的秘书,和吃屁他爸一起被关进了那个叫学习班的地方。林姨把她五岁的女儿送回了老家,一个人静悄悄地过日子。
       那时用帘子的季节已经过去,林姨把帘子卷起来,吊在窗台下。吃屁看着帘子上整整齐齐的竹签,心想,我只要抽出几根就够了,不会给她弄坏的。他决定在人们都上班后去做这件事。
       那天上完头两节课要上操的时候,吃屁一路小跑溜了回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家院里静悄悄的。为了谨慎,他还是蹑手蹑脚地到各屋门前看了看,都锁着。于是他悄悄靠近了目标,开始用削铅笔的小刀割那帘子上穿得很细密的绳子。正当他试图从割了一半绳子的帘子上往外抽竹棍的时候,屋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吓得他停下了手中的活,一动不敢动。好像破椅子上坐着个不老实的人,那声音嘎吱嘎吱的,而且越来越大,然后又掺进了一个女人的低声喊叫,和一个男人的粗声喘气和嘟嘟哝哝。吃屁抬头向门上望去,没锁,门帘和窗帘都挂着。
       回学校的路上,他不停地埋怨自己,为啥别的门都看了就没看她家的。然后又猜测她家发生了什么事。朦胧中他知道一点男女之间会有事,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他们是在耍流氓。吃屁想,她男人和他爸都被关着,因此她一定是在和别的男人透。透是当地对操的另一种说法。男孩们之间骂架脏话使用频率最高的就是“爷透死你妈”。
       那天回到课堂上,吃屁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嘎吱嘎吱声、女人的吭叽声和男人的喘气声。他拼命想象那屋里发生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这使他很苦恼,也很生气。林姨一直在他心中非常重要,她比他妈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比他妈温柔,从不粗声大气地骂孩子,更不会打孩子。他有时甚至想我要是她的儿子该多好。可现在她却跟别的男人耍流氓!渐渐地,林姨漂亮的脸和令他倍感温馨的笑容开始变得邪恶,他开始愤怒。
       那堂课老师讲的是什么他懵然不知,但临下课时老师的几句话使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老师说,阶级斗争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长期的,复杂的,阶级敌人就隐藏在我们身边。你们要从小培养阶级斗争意识,时刻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无论敌人伪装得多么善良,多么革命,都要把他们揪出来。
       吃屁在一分钟内打定了主意,他要揭发林姨,以坚定的立场和突出的表现接受组织的考验,早日加入红小兵。下课后,他立刻去找老师汇报,不知是由于理想就要实现而太激动,还是由于揭发自己所敬爱的人使他感到害怕,抑或是那个女老师说一套做一套,总之他哆哆嗦嗦结结巴巴的叙述不仅没有被重视,反而被老师用“小小年纪,思想别那么复杂”之类的话给教训了一顿。这使他很灰心。
       然而林姨似乎注定要倒霉。中午,当吃屁没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碰上了齐雨田。齐雨田是八中的红卫兵头。八中是离省委大院最近的中学,省委大院的孩子大多在这里上学,红卫兵组织也厉害得出名。齐雨田曾几次带着他的人为省委院的造反派助阵,外号齐天大圣。
       吃屁在与齐天大圣的眼神相对的一刹那,“我有情况汇报”几个字脱口而出,汇报时既不哆嗦也不结巴。齐天大圣对吃屁汇报的情况很重视,下午把他带到八中参加了个小会,制定了行动计划,吃屁的任务是负责侦察和以最快速度送信。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吃屁带着红卫兵成功地在房子里捕获了那对男女。齐天大圣把他们带到了礼堂前的空场上,公开游斗。他俩的手被反绑着,林姨只穿了小背心小裤衩,脖子上挂了两只鞋,男的赤着上身,只穿了条裤子。有备而来的红卫兵还给他们剃了阴阳头。
       中午的时候,游斗进入了高潮。那对男女被押上礼堂的台阶,上百号人围着。齐天大圣指挥他的红卫兵从后面拽着两人的头发,好让人们看到他们的脸,同时让他们交代罪行。那两人脸色惨白,紧闭着嘴和眼,任小将们怎么吼,就是一言不发。于是武装带起起落落,打在他们的身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武装带是解放军的装备,也是时髦的红卫兵的必备行头,平时扎在腰间显得英姿挺拔,战时是得心应手的武器。它的扣是铁的,打在肉上立马就是一个方印子,打在头上则是个血口子。
       一阵乱抽之后,新一轮审问重新开始,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多少次等等,依然得不到任何回答。不知谁从礼堂里搬出两个椅子,他俩被命令站上去。男的在推搡和抽打中站了上去,林姨则不从。齐天大圣发火了,他分开那几个怎么也把她弄不上椅子的红卫兵,左右开弓一阵大耳光,直扇得皮声清脆,满场寂静。他停下来的时候,林姨抬起了头。血不知是从鼻子还是嘴里流出来的,糊了一脸,头发纷乱地耷拉在脸上,后面是她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害怕。人群里的女人们开始骚动,有些人走了。
       林姨到底也没站到椅子上去。事情的收场有些意外。当红卫兵们再次试图把她弄到椅子上去而她拼命挣扎的时候,那男的忽然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去,立刻不省人事。人群顿时乱了,红卫兵有些不知所措。鸡嘴他爸对齐天大圣说,行了,小齐,你们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坏人已经挖出来了,剩下的事由我们组织上处理吧。于是齐天大圣带着他的队伍呼啸而去。
       吃屁始终站在齐天大圣边上,兴奋得小脸通红。大伙散开以后,他以立功者的身份给周围的孩子和大人一遍又一遍地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所有细节讲了个透。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家里准备接受表扬的时候,他妈赏了他两个结结实实的大耳光。
       一周后,下午还没放学,同学们就约好去看死人,火车轧死的。那时好像火车经常轧死人,不过吃屁从来没去看过。走在城墙和铁路之间的开阔地上,他又兴奋又紧张。他想起了毛毛虫,不知铁道北的人是不是还在树林里。
       远远地他们看见铁路边上有一伙人围在一起,他们立刻跑了过去。人群中有一张破席子,席子下露出两只脚。那是两只女人的脚,脚上穿着黑丝袜子,只有一只脚上有鞋。那是一只棕色高跟皮鞋,那些年很少能见到。黑丝袜子也是很俏的人才穿的。人们议论着说,她被轧成了两节。有人说,撩开席子看看长什么样。可都是说,没人敢去。孩子们互相推搡着,被推得差点扑到死人身上的人恼怒地回头乱打。忽然,鸡嘴窜了上去,抓住席子一角猛地一掀,撒腿就跑,人们也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吃屁看清了,这女人就是林姨。她穿了件蓝色外衣,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脸洗得很干净,上面的伤痕清晰可辨,头发虽然被剃去了一半,但她很巧妙地用另一半把那面遮了起来,并且做了个花。她依然漂亮。
       如果说吃屁的灾星名声以前还有些戏谑的成分的话,这件事使它得到了确认。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学校他再也没提入红小兵的事,事实上他最终也没入成。多年后他得知,林姨的丈夫曾号称省委一支笔,公认的年轻有为,要不是一切都乱了套,说不定过几年就能搬到里院去住了。而那个和她一起被抓的男人则是省委一号才子,抱着手风琴能自拉自唱,还打得一手好扬琴,写得一手好字。两个男人在林姨死后都离开了省委大院,不知去了哪儿。
       四
       沉默了大半年,吃屁再度试图改变他的处境。他跟上了柿饼子一伙。
       省委大院的男孩子们有若干伙,出名的只有几伙。细说起来,这几伙都各自有些特点。有的在一起讲故事,有的在一起玩乐器,有的打架厉害,有的偷东西,有的拍圈子,也就是勾引一些被称为圈子的不太正经的女孩。柿饼子他们偷东西。
       其实男孩们几乎都偷过东西,但大多是偷家里的,小时候偷吃的,大一点后偷香烟。柿饼子他们不同,他们敢偷别人家的东西。谁家晾点红薯干,他们偷,谁家晒点瓜子,他们也偷,他们甚至敢到人家的凉房或菜窖里去偷豆腐和萝卜,更不用说人们种在房前屋后的黄瓜西红柿葵花盘子什么的了。在柿饼子的率领下,他们终于从外院偷进了里院。
       里院本是男孩们玩耍的好地方,但后来解放军又站上了岗,他们就不能从大门进去了。于是他们翻墙。天长日久地翻墙使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都成了高手,以至于后来看到警卫连的新兵们在训练中把那块当墙用的木板子撞得咚咚响却怎么也翻不过去时,孩子们着实有了嘲笑他们的资本。
       去里院是件很刺激的事,因为随时会被巡逻的解放军追赶。过去战士们只是把他们赶走了事,当他们开始偷里院的果子时,战士们就试图把他们抓住并押到大门口示众。于是他们不管是在里院干什么,只要听到一声“大兵来了!”便会撒腿就跑,那情形活像是一群听见猫叫的耗子。为了寻找刺激,有人开始谎报军情,恐慌是传染性很强的东西,只要看见一个人跑,大家都会跑,生怕落在后面。看着同伙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那家伙会乐得满地打滚。
       吃屁虽然混进了柿饼子他们伙,可处境并不令他满意。开始他们有些防着他,以为他是来当奸细的,后来又有些瞧不起他,因为他胆小,从不敢自己去偷点什么。别人偷时,他顶多放个哨。他几次都想做个漂亮事给他们看,可事到临头,又都退缩了。
       里院里还有个套院,叫书记院。那里原先住的都是常委以上的大官。每排房子只住一家,屋里有暖气,有厕所,有洗澡间。当然这些与吃屁他们无关,他们眼馋的是书记院里每家有好多果树。苹果、梨、海棠果、杏,有的人家门前居然还有葡萄架!于是他们便从春天偷到夏天,所有的果实还在青涩的时候就被他们添进了肚子,以至于到了秋天还真没什么可偷的了。
       那天他们正在偷酸毛杏。酸毛杏只有手指肚大小,又酸又苦又涩,但他们的乐趣主要在偷上,偷什么关系倒不太大。这回吃屁爬到了树上,底下的人都仰头望着他,指望他不时扔几个下来。忽然,鸡嘴说了声“大兵来了”,扭头就跑。吃屁在树上吓得两腿一软,差点掉下来。可他放眼望去,没看见半个兵影,胸中忽然升起了些许豪气,大声说,又你妈装孙子。其他人见吃屁不跑,便谁也没当回事。而吃屁见别人都没跑,很为自己由于正确判断而表现出来的镇静感到露脸。他开始大把地往下扔酸毛杏。
       偏偏大兵真的来了。那真是有如神兵天降。当五六个大兵手里提着武装带把他们围在中间时,他们全傻眼了,谁也跑不动。大兵命令吃屁下来,他不下。一个兵想爬上树去抓他,他开始拼命往上爬,每当大兵快抓住他的脚时,他都能在最后一秒爬到另一个树杈上,而且回过头来朝靠近的大兵啐一口唾沫。地上的孩子们为吃屁发出一声声欢呼,吃屁在欢呼声中越爬越高。然而事情总是有它的必然逻辑,几阵欢呼后,只听喀嚓一声,树枝断了,吃屁像块破布一样从上面掉了下来。地上的人们立刻围了上去,只见他不停地翻白眼,嘴里还呼呼地喘粗气。那几个当兵的吓坏了,七手八脚把他抬走,没人顾得上管那群孩子。
       柿饼子他们翻墙出来,聚在礼堂前的台阶上,一边吃酸毛杏,一边谈论着吃屁会不会死。礼堂坐落在里院大门和外院大门之间,如果大兵们要把吃屁送往医院的话,他们在这里一定可以看见。他们反复争论着吃屁是怎样掉下来的,有人说他是头朝下,有人说是屁股朝下,为此他们还争得差点打起来,但谁也没觉得吃屁要是死了是件多么大不了的事。
       正当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吃屁大大咧咧地向他们走来了。没等人们开口问,他就充满自豪地讲起了刚才的事。他说那几个大兵把他抬到了值班室,又撅胳膊又抻腿的,还有一个掐他的人中,差点把他疼死,不过他还是坚持装死,然后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就逃了。吃屁的英雄传奇使他威望大增,从那以后他的处境大有改善。人们似乎忘了他是个“灾星”。而吃屁一得意,又干了件让他后悔的事。
       那时孩子们的学业非常轻松,没什么作业,老师们没有升学率的考核,谁也没见过有人因为功课不及格而留级的。他们下午放学后就聚在一起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成群结伙地从东家窜到西家,谁家地方大而且又没有其他人的话,他们就会逗留得久些,当然他们走后那家一定是一片狼藉。
       那天吃屁和柿饼子他们在强巴家呆了一会。他家有个一岁左右的弟弟和从乡下来看孩子的老太太。在他们离开之后,吃屁神秘地领着他们来到锅炉房后面的大烟筒下面。这是一个背风的角落,地上聚着厚厚的细沙土,是他们摔跤打闹做游戏的好地方。吃屁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包,那是半包奶粉!在惊异中,谁也抵挡不住诱惑,每人伸出三个脏兮兮的手指头,捏起一撮雪白的奶粉,仰着头撒在嘴里。对这些营养不良的半大小子来说,那是何等的美味啊!口中久久不散的奶香和甘甜愉悦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大家都争着吃第二口,谁也没问这是从哪里来的。吃屁在这个时刻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因为在大家的争抢中,他敢偷的胆量已没人怀疑,他的地位在那次传奇的基础上进一步巩固了。
       晚上,他为这两撮奶粉付出了惨重代价。强巴他妈抱着孩子来到他家,问他是谁拿了她家的奶粉。他开始还假装不知道,可她一下就哭了起来。她说怀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半夜经常抽筋,还老得病,到现在头顶还是软塌塌的,她每个月都到处求人换奶粉票,买来的奶粉还不敢给孩子敞开了吃,因为怕到月头接不上。她哭着,说着,突然一只手抓住吃屁的肩膀摇着他说,阿姨求你了,要是没吃完,就把剩下的给我,阿姨不怪你。吃屁他妈两手沾着做窝头的玉米面,红着两只眼瞪着他问,是不是你拿了?吃屁的脑袋一下子全懵了,嘟嘟囔囔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当强巴他妈听到他们已经把奶粉全吃完了的时候,嘤嘤地哭着冲出了他家的门。
       接下来吃屁被擀面杖打得浑身疼了半个多月。要不是后来他妈把擀面杖挥的太高打碎了吊在半空的灯泡,估计他得落下点残疾什么的。黑暗中吃屁听见他妈把擀面杖扔到案板上,然后踢翻了一个凳子。对吃屁的暴揍使她气喘吁吁,这喘气声后来变成了哭声。和着这哭声,吃屁还不懂事的弟弟妹妹也开始在黑暗中放声大哭。吃屁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窝在角落里不敢动,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吃屁他妈点燃了一只蜡烛。她默默地扫走了地上的碎玻璃。烛光下他妈脸上有些阴影,挺人。晚饭就这么让他毁了,而且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他妈也没让他吃。
       吃屁已经不是第一次受到惩罚。事实上,每当他在外面闯祸被人找到家里,他都会受到惩罚。挨打自然是逃不过的,但比起挨打,他更怕挨饿。以前他爸在的时候,往往会在他妈揍完他后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吃饭!但自从他被关进学习班后,吃屁总是被又打又罚,再没有人说那声“吃饭”!
       说起他爸进学习班,似乎和吃屁还有点关系。翻斗车他爸的死被定性为畏罪自杀,而吃屁却在很多场合跟很多人说过他在现场看到的情形。按那种情形来说,就不像自杀。可“组织”上先说那是小孩瞎编的,他当时根本不在场,后来又说吃屁是受人指使才造这个谣的,至于是谁指使的,就不言自明。不久,他爸就进了学习班。他妈深信这是被吃屁害的。他爸被关的当天晚上,吃屁挨了一顿好打,皮开肉绽。
       吃屁想念他爸。虽说不是亲爸,可他从来不打他。不仅如此,他对自己比对弟弟妹妹们还好,而且丝毫没有做作的成分。作为秘书,他经常要在深夜加班写材料,这时组织上会补助他两个叫作“焙子”的发面饼,他一个也舍不得吃,总是拿回家来,给孩子们做早点。吃屁总会得到一个,弟弟妹妹分另一个。
       吃屁对他亲爸的了解,除了那句“活得正啊”出自他妈口中之外,大部分是从这个一只耳朵的爸的行为中了解到的。他永远忘不了来到省委大院的第一个春节,外面下着大雪,他爸一身寒气从门外进来,喜气洋洋地递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棉鞋。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买来的、而不是家做的新衣服和新鞋。当他妈嗔怪他爸不该花这笔钱时,他爸说,就凭他爸的做人,这孩子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受委屈。吃屁头一回意识到他不是个没爸的孩子,并且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总是带着一身烟味的男人。
       在他爸刚被关进学习班的时候,吃屁在上学路上拣了一个从一辆马车上掉下来的半生不熟的香瓜。在他拣起香瓜的一刹那,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主意,要把它送给他爸。放学后,他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关着他爸的省委党校。可看管他爸的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就是不让他进。吃屁不善言辞,又不懂得哀求,揣着那个香瓜在门口从中午站到了下午。眼看天要黑了,他绝望地对小胡子说,你要实在不让我进,那就把这个香瓜送给他吧。小胡子接过被他捂热了的香瓜说,那你快滚吧。吃屁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可他并没走远,他想看看他爸会不会出来取香瓜。然而他看见了他不该看到的一幕:小胡子站在原地,一拳捣裂了香瓜,一掰两半,甩了甩里面的籽,咬了两口,大概觉得不好吃,随手扔向墙根。吃屁心如刀绞,仰头大叫:透——你——妈——。
       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恍惚,想象着各种整撮小胡子的场景。看到汽车,他想着怎么把小胡子撞死,可又觉得不解气,认为应该拴住他的双手或双脚用汽车在马路上拖;看到马车,又想用根铁链把他的嘴勒上,像马嚼子那样,然后自己骑上,拿鞭子抽他;看到路灯亮起来,又想把他吊在电线杆子上,让蚊子吃了他。
       当他迈进家门的时候,所有解恨的想象都被他妈的扫帚把打断了。那是一阵疾风暴雨,容不得半点申辩。直到她后继乏力时,才渐渐雨疏风缓了,但言语的激流又决堤而出:你个不争气的,没有一阵能让人省心。整整一天,你野到哪去啦?你还嫌家里事少?你又在哪惹祸去了?你非把你爸害死才算完?看看这个院里的孩子,哪个像你?一天到晚你丢不完的人,惹不完的祸,擦不完的屁股?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种呦——。说着就哭上了。哭一阵又说,你能有今天的日子,还不全凭了你爸,咱们帮不上他什么忙,你给他少惹点事不行吗?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忽然她停止了哭泣,语气一变:我告诉你,我不能让你把日子毁了。你不长记性,我就往死里打。什么时候打死,什么时候算。
       吃屁失去了辩解的兴趣。他心里很凄凉。他没想到他妈会这么狠。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打死就打死,打不死命就算赚来的。
       奶粉事件几乎使吃屁的地位回到了起点。几个吃了奶粉的家伙都挨了一顿好揍而且好一阵子抬不起头。强巴更惨,挨完了揍还罚了一晚上跪,完全是代人受过,他根本不知道吃屁偷了他弟弟的奶粉。男孩们开始明白“灾星”的含义,无论吃屁怎样讨好,也没有谁愿意再带他玩。于是吃屁一心要找出出卖他的人。当弄清楚这个人是柿饼子以后,他决定和柿饼子过不去。
       柿饼子比吃屁大,个子也比吃屁高,正面冲突吃屁肯定不是对手。因此吃屁决定祸害他家的地。
       虽说已是省委的干部,可这些人大部分是农民出身,有的就直接当过农民。所以干部宿舍房前屋后的空地从吃屁记事起就被种上了。那地方十年九旱,种蔬菜全靠人工浇地,要从公用的自来水井一担一担把水担来。这是夏天男孩子们的苦差事,所以祸害柿饼子家的地让吃屁觉得特别解恨。
       那时西红柿已经开始泛白了。这样的柿子摘下来捂几天就能变红,吃屁的祸害就从柿子开始下手。那时人们睡得早,十点多钟就几乎全都熄灯了。吃屁白天早就踩好了盘子,半夜就轻车熟路地把看好的柿子全摘走。第二天柿饼子他妈站在门口破口大骂,引得邻居们议论纷纷,吃屁暗地里偷笑。过上几天,吃屁再摘一遍,她再骂一遍,吃屁再笑一遍。后来黄瓜长得差不多了,他又去偷黄瓜。柿饼子家的地里除了西红柿和黄瓜,还有青椒、茄子、豆角、西葫芦什么的,当然还有许多向日葵和玉米。吃屁打算样样都偷,让他们白辛苦一夏天。
       可是有一次他空手而归。柿饼子家提前把差不多的西红柿和黄瓜都摘了,而且柿饼子他妈主动承担起了值夜班的重任,每天晚上把张破躺椅放在门口,在上面打半夜盹才回去正式睡觉。打盹的时候把房门敞着,只关挡蚊蝇的纱门,监听外面的动静。
       眼看人家有了防备,吃屁为偷不成而懊恼不已。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背领袖语录当时已蔚然成风,吃屁对“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诀早已烂熟于心,此时不自觉地来了个活学活用。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又去了。这次他没打算偷什么,只想让他们紧张一下,睡不好觉。他躲在远处的暗影里,往柿饼子家的地里扔石头。只扔了两块,柿饼子家的纱门呼啦一声就打开了,柿饼子他妈冲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没看见落荒而逃的小偷,站了一会,就回去了。
       吃屁感到了些许满足,每隔一两天就去骚扰一次。但很快他就对这种骚扰失去了兴趣,因为无论如何那些茁壮成长的菜苗依然茁壮成长,它们的果实总在被他的仇人享用。他决定用更毒的办法去祸害那些菜秧子。
       在一个阴沉沉的夜晚,吃屁钻到了柿饼子家的地里,开始实施他的揠苗助长计划。他很耐心地抓住一棵菜秧的根部,用力向上一提,听到噌的一声,然后放手,再去提另一棵。他觉得那噌的一声十分悦耳,很快就沉浸其中。他辨得出西红柿秧的声音与豆角秧的声音有什么不同,而茄子和辣椒的声音又如何相似。这很让他迷恋,以至于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性。当柿饼子他妈拉开纱门冲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时间逃跑了。情急中,他就地卧倒在菜地里,一动也不敢动。柿饼子他妈站在那巡视了一会,没发现贼的影子,嘴里照旧低声骂着,却没有回屋,径直来到了地里,在离吃屁很近的地方撒了泡尿。吃屁被那个巨大的移来移去的白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她只穿了条裤衩。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白影总是挥之不去。他想找个人说说他发现的秘密,可又不敢让人知道是他在祸害柿饼子家的地。他快被憋死了。
       一天下午,强巴在学校里说军区礼堂晚上演《脚印》,是阿尔巴尼亚电影,谁也没看过,谁也没票。但强巴自称有办法进去,立刻被一群孩子围住了,他们都想成为那个办法的受益者。吃屁知道自己肯定没份,奶粉事件后,强巴再没有理过他。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晚饭后,男孩们成群结伙,喧哗着扬长而去,到军区去混电影,没人顾得上理他。
       吃屁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原因,心里的恨意越发浓厚。忽然,他灵机一动,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渐渐形成了计划,他要导演一出戏。
       吃屁回家偷出了单位发给他妈的那个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在凉房里找到了一顶破毡帽和一块破麻袋片,又在院子里找了根一米多长的棍子,然后来到礼堂前黑洞洞的台阶上坐下,静静地守望着大门外的马路,耐心地等待着。
       一切如他所料,当去军区看电影的人们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能听到他们的大声说话。吃屁立刻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快速溜进了柿饼子家的菜地,等隐隐听到人声渐近,就披上麻袋片,戴上毡帽,用那根棍子在菜地里弄出很大的动静。
       柿饼子他妈冲了出来。吃屁柱着棍子,一拐一拐地跑得很慢,柿饼子他妈几次都差点抓住他。很快她就追到了院里的大路边。这时看电影回来的人们已经走近,她迟疑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吃屁一转身,摁亮了手电筒。五节电池的电筒像个小探照灯似的把她罩在了中间。她只穿了一条小花裤衩。这个开始发胖的中年女人,在被照亮的一刹那本能地用手去挡了一下,然而几秒钟后,她用手遮在眼前,嘴里叫骂着,又继续往前冲,颠得浑身的肉都在颤,又恐怖又可笑。吃屁在她的骂声中迅速退去,看电影回来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院子里就传开了:柿饼子他妈光着屁股追小偷。
       五
       吃屁生来瘦小,又赶上所谓困难年代,营养不良,身材总比同龄的孩子小一号。但吃屁很聪明,在很多事情上都能无师自通。最神的是他看了一回他爸给凉房拉电线,居然就把电是怎么回事琢磨了个差不多,而且很快就找到了用武之地。
       学校有个体育老师,男性,三十来岁。课上得不怎么样,对学生要求却挺严,上课时动作做不到家的男生经常会遭到体罚。吃屁由于没力气,屁股上时常会挨上两脚。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是校革委会的风云人物,学校里的大事小情他都管,特爱批斗人。吃屁大大地吃了他一次苦头。
       那时孩子们有许多口头禅,或者说是习惯用语。比如说当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什么事的时候,另一个人会用“向谁保证”来反问,其实意思就是“真的”?“向谁保证”后面一般是接“向毛主席保证”,以此来证明叙述的真实性,因为理论上谁也不敢欺骗毛主席。后来不知怎么弄的,好像毛主席一个人也不能保证誓言的可靠性,有人发明了“向五个伟大领袖保证”,这五个伟大领袖自然是马恩列斯毛。但这样数起来很麻烦,于是他们被简称为“五伟”。因而对话被简化成这样:“向几伟保证?”“向五伟保证。”或“几个伟大?”“五个伟大”。后来又再被简化成:“向几伟?”“向五伟。”再后来就干脆成了“几伟?”“五伟。”再一个是男孩子称“爷”。开始是比较狂的人才称爷,后来几乎所有男孩都是爷了,谁要是在玩耍时说“我”,不是遭到嘲笑,就是遭到驱逐。
       在导演了那幕柿饼子他妈裸奔的好戏后,吃屁从奶粉事件的阴影里摆脱了出来,心情舒畅。虽说没人知道那事是他干的,但这件事给了他信心:谁和爷过不去,决没有好下场。心情一好,他突发奇想,我干嘛不能欺负一下别人?
       有一天上午上完课间操,吃屁对鸡嘴说,礼堂晚上有电影,你想看的话,就把你那个大花瓣珠珠借给爷玩三天,晚上爷给你一张票。那时玩一种弹球游戏,球有各式各样的,但最漂亮的是那种透明的、中间有花瓣的玻璃球。鸡嘴兴奋地问,几伟?吃屁言之凿凿地说,五伟。这对鸡嘴来说是一桩合算的买卖,要知道电影票有多难弄啊。但鸡嘴稍稍有些不放心,他说,你晚上给爷票,爷就给你珠珠。吃屁说,爷就是现在想玩,要是等到晚上,爷就不跟你借了,你得拿珠珠跟爷换。鸡嘴大概琢磨着还是现在借给他合适,于是不太情愿地给了他。其实那天晚上根本没电影,吃屁也躲得找不着。第二天鸡嘴在教室里义愤填膺地质问吃屁为什么骗他,而且还敢“五伟”,反动透顶。他揪住吃屁让他还珠珠。吃屁得意地笑着说,爷没骗五伟,爷说那五尾是马尾牛尾猪尾驴尾和羊尾。鸡嘴说,好哇,你敢说马克思是马尾,你反动。你把珠珠给爷,要不然爷就告老师。当时有许多同学在场,吃屁硬撑着:告去,爷才不怕你告呢。没想到鸡嘴真的去告了。
       老师们对鸡嘴告的状好像并不重视,一副没听懂的样子。也许他们并不想把这事弄得很严重。但体育老师进来后,事情严重起来。他认真听完鸡嘴的陈述,一拍桌子说,这还了得,这是阶级斗争在我们学校的新动向。马上开会,批斗这个反动学生。鸡嘴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来是想要回他的珠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弄得他都不敢提珠珠的事了。
       批斗会就在操场上召开,全校师生都来了。体育老师主持会议,他接通了上操用的高音喇叭,讲了一通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道理,然后要求同学们发言批判吃屁。吃屁站在两张摞起来的椅子上,面向大家,低头认罪。平时开批斗会,发言的同学都是念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而且被批斗的老师的罪行都早已被定了性,有现成的词,像叛徒、特务、历史反革命什么的。可那天事发突然,谁也没准备,所以没有谁主动发言,这造成了一小会儿的冷场。于是体育老师从队伍里叫出了鸡嘴。他对鸡嘴的革命警惕性大加赞扬,要求鸡嘴发言,讲用一下他的事迹。鸡嘴嘟哝了半天,没人听得清他讲了什么,在一再催促后,他突然满脸涨红振臂高呼:打倒吃屁!
       全体师生一片哗笑。高年级的一些学生笑得蹲在地下。吃屁这个外号只有本班的人知道,所以外班学生对这个口号根本不知所云,只觉得滑稽。后来也有人跟着喊了几句,只是特别强调“吃屁”二字,于是又引起了新的笑声。笑声持续了很久,连吃屁自己也笑了。体育老师眉头紧锁,拿起麦克风大声咳嗽了一下,操场上静了下来。他引用了一句主席语录:事情正在起变化!你们觉得很可笑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什么可笑的。今天的事情正好说明了斗争的复杂性。反动的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貌似革命的东西,它可以转移我们的视线,消磨我们的斗志,它以革命的名义推销着反革命的货色。
       体育老师口若悬河,很快就论证出是鸡嘴在破坏这场斗争,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鸡嘴本来是被叫上去发言的,这时已被责令站在吃屁旁边,低着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那天散会后吃屁和鸡嘴被扣押在一间放体育器材的小黑屋里,不准回家。下午两家的大人被叫来聆听了体育老师的长篇指责和严肃教诲,并表示今后一定更加刻苦地改造自己肃清自己头脑中的反动余毒,力争为红色江山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后,吃屁和鸡嘴才被放了出来。吃屁他爸当场给了吃屁一个大耳光,吃屁一头栽到地上,起来时半个脸上肿起四棱红印。体育老师说,用不着在这表演,打掉自己头脑中的反动思想才是真的。吃屁他爸脸刷白。此时他刚刚被从学习班放回来,失去了一切职务,等待重新安排工作,不官不民。
       吃屁回家后,第一次被他爸吊起来打了一顿。但吃屁并不记恨他,因为他看到他爸打完他,自己用头狠狠地撞墙。
       吃屁不是个轻易吃亏的家伙,他琢磨着报复。他发现体育老师有个毛病,每当体育课快下课时,他都会去撒泡尿。操场上有个厕所,本意是给小孩用的,所以墙很矮。体育老师撒尿时,整个人头都会从墙头上露出来,边尿边观察学生们的活动。吃屁的主意来了。
       每星期二下午第一节课是吃屁他们班的体育课。在批斗会过去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星期二,吃屁一吃完午饭就来到了学校。学校里静悄悄的,没人。他径直来到操场边上的厕所。从书包里掏出胶钳、螺丝刀和一卷细铁丝,把铁丝捋直,横贯尿池子,然后贴着墙拉起来,接到了电灯的开关上。由于那个开关有点高,他搬了八块砖头站在上面完成了这个关键步骤。
       上课时学生们整队进入操场,体育老师像往常一样端了个大缸子来了。学生们练了大半节课的齐步走和正步走,最后十分钟,男生开始踢足球,女生开始跳绳。体育老师已喝尽了他那一大缸子茶水,信步走进厕所,一如往常将头露在墙头上面向外观察,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学生也在观察他。在他的尿注触到那根细铁丝时,身体忽然窜动起来,接着就是一声长嚎。
       六
       应该说外号对人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严重的,吃屁一直认为他没入红小兵,更没当过班干部,跟他的外号也有一定关系。
       但吃屁对男生们叫他的外号早已没有了不良反应,对女生叫出来很在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时男孩女孩穿衣服没什么区别,大都是蓝色或灰色的中山装或仿中山装,女生要是有个小翻领什么的就已经显得很俏了。哪个女孩早晨要是用过香皂或擦点雪花膏什么的,会被指斥为有流氓味。在这样的环境中,班里忽然从外地转来了一个女孩。她进教室的时候,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是个比他们成熟的女孩,大个子,脸色白皙,眉清目秀,举止高雅,落落大方,像一只落入鸡群的凤凰。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居然穿了条裙子!那是件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背带裙,紫色的,里面是件白衬衣,可那时的孩子们只在旧画报上看到过。天哪,她进教室的那一刻,所有的男生都中电了,一瞬间,打闹、说话、玩耍都停止了,大家都张着嘴看她。
       班主任老师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到了吃屁前面的一个空座位上,然后上课铃就响了。老师简单介绍了几句说,我们班转来了个新同学,叫张玲玲,今后大家要多帮助她,团结友爱。然后就开始讲那些吃屁一辈子也没弄懂的什么A+B=C。
       吃屁把自己数学不好的责任推卸给了张玲玲,她坐在他前面,他要想看黑板就得把目光从她头上越过,但那几乎不可能。她黑亮柔顺的头发,白皙的脖颈,干净的衬衣,扛在肩上的两条紫色背带,使他的目光无法移到别处。尤其是她身上飘来的阵阵幽香,绝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雪花膏或香皂味那般恶俗,它使吃屁心猿意马,神魂颠倒。他第一次问自己,我真的那么讨厌女生吗?他开始恨那个男女生不说话的规矩。他想起了老师对此的评价:小小年纪还那么封建。对,封建真是个坏东西。
       下课的时候他不能盯着她看,那样会招来可怕的讥笑。男孩们在打闹和说笑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扫她一眼,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许多。他明白,其实大家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只是谁都不敢先越雷池一步。
       在这种苦恼中过了一段日子,吃屁对张玲玲的好奇心越来越强。她用的书包和他们的不同,她用的笔他们都没见过,她用左手写字,她每天都换衣服,她说话有一种奇怪的口音但决不土,她从不在教室里吃零食。他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似乎从不拿正眼看他,只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吃屁时,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每当有人叫他,她都会偷偷地笑。这使吃屁渐渐有些恼恨。
       吃屁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在意张玲玲。他注意到,张玲玲不像其他女生那么喜欢唧唧喳喳地扎堆,下课时她一般总是不离开座位,在那里安静地读点什么,即便是离开教室,也从不呼三唤四,而是独来独往。开始他以为这是因为她刚来,人不熟。可后来他注意到,即便是其他女生主动来找她,她也极少和她们谈笑风生。一个很常见的场景是,三五个女孩围着她热热闹闹,她坐在中间,颔首微笑,几乎一言不发。
       吃屁想到了“神秘”二字,并为自己的概括兴奋不已。他有意无意地留心起张玲玲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跟踪她。他发现她家就在与省委大院一墙之隔的独立三团,由此他推测,她爸一定是个大官,否则她不可能成为营房中的家属。对这一发现他既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他对她知道的比别人多,难过的是她爸是“革军”,而他爸已经连“革干”都不是了。
       这种难过并没有妨碍他对张玲玲的关注。这种关注渐渐变成了想念。他经常会没来由地想起她,尤其是在恶作剧的时候。他非常想知道她要是知道会怎么看他。很快,机会来了。
       那天上完上午第二节课,说要开全校大会,吃屁跟着班里的队伍来到操场,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连忙跟老师请了假,一溜烟跑回教室拿纸上厕所。教室空荡荡的,显得很大,静得让吃屁进门时都有些迟疑。在从作业本上撕纸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了前面张玲玲的课桌。张玲玲的书包静静地躺在桌子里,成了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吃屁在她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跳,打开了它。他打开的是一个爱整洁的女孩的私人世界的一角:所有的书本都整整齐齐,没有一本折了角或是有污迹;每一本书都包了书皮,上面用漂亮的美术字写着书名;作业本虽然都是自家用白纸订的,但都用圆珠笔打上了格子:英语的四道横线,数学的一道竖线,语文的方格……吃屁看得如醉如痴,早忘了自己的肚子疼。忽然,他感到其中的一本书有些陌生,虽然包着的书皮上写着《农业基础》,但里面尽是繁体字。他翻开第一页,看到了真正的书名:《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是本禁书啊。吃屁没看过,但他知道。一秒钟之后他就决定把这本书偷了。他把书包草草盖好放回原处,把那本书掖进了自己的书包。
       大会开完已是中午,同学们回到教室,背起书包各自回家。吃屁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留意着张玲玲的反应。只见她看到自己的书包先是有些迟疑,既而快速查看了一遍,又查看了一遍,然后开始发呆。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吃屁一阵心慌,甚至有些后悔。张玲玲呆呆地想了一会,忽然回过头来,两眼盯着吃屁。这一盯,吃屁坦然了。虽说做贼心虚,但装无辜是吃屁的拿手好戏。他接住张玲玲的目光,不眨眼地看着她。几秒钟之后,张玲玲把目光转向了别处。吃屁好生愉快,张玲玲和他对视了!这是意外的收获。
       回到家里,吃屁翻开了那本书。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一本这么厚的书,尽管有很多生字,但还是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随后的几天,他发现张玲玲总有些魂不守舍,比以前更沉默。这让他有些意外。他本想看她急吼吼到处找书的样子,但她没有。除了他,没人知道她丢了东西。这有点乏味。有点像讲了个笑话没人笑。他没想到,张玲玲根本不敢声张,即使他立刻拿出书来还给她,只要有另一个人在场,她也未必敢承认书是她的。
       吃屁还有些恻隐之心。当他把书看完后,觉得应该把书还给她。他不愿意看到她失去了那神秘的微笑。一天上操的时候,他故意磨蹭到其他人都出去了,然后在路过张玲玲的座位时,顺手把书塞进了她的课桌。
       吃屁没看见张玲玲发现书失而复得后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希望张玲玲能像那天发现书丢了时那样看他一眼,可她没有。整堂课他都盯着她的后脑勺,下课后他跑到前面有意吸引她的目光,可她就是没看他一眼。吃屁有些恼怒。他觉得张玲玲不识好歹。他想给她写个纸条,可又怕她张扬,想和她把这事说清楚,可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对张玲玲的好奇心让他欲罢不能,总想找出点能让她失态的事。
       有一天在上学的路上,吃屁拣了根细铁丝,有一尺来长。上政治课时他用它弯成牛,再弯成马,无聊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把那根铁丝捋直,再弯成弧形,慢慢地穿过张玲玲的背带,再把铁丝绑在她的椅背上,然后焦急地等着下课。他的同桌是个女孩,名叫蓝春梅,外号烂草莓,她看着他做完了这一切,没敢吭一声。当下课铃响起,政治老师刚刚走出教室时,他在张玲玲脑后大叫一声:有个耗子!张玲玲噌地站起,随着一声尖叫,她摔倒在地上。这和他设计的不一样。他是想看到她背上吊着个椅子狼狈逃窜的样子,而现在她却摔破了鼻子。最糟糕的是她的裙带没他想象的那么结实,它开了,在她从地上起来时,裙子只被一条带子吊着,斜挎在身上,她跑出教室时,一只手提着它。
       这是他最糟糕的一次恶作剧。没人笑,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自己也很沮丧,满脑子都是她爬起来时回过头来看他的那一眼,惊恐,怨恨,而他没想到结局会这么令人难堪。
       很快他就被告知立刻到老师办公室去。一进门就看见了张玲玲,她已经洗净了脸上的血,鼻孔里塞着个纸团,眼睛是刚哭完的样子。老师把他叫到跟前,命令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开始义正词严地训斥。他本想诚心诚意地认个错的,可她的训斥太冗长了,他不由自主地走了神。过去他很少这么近距离地看老师,今天觉得她挺好看的。他想笑,但又极力忍着,这时的表情很古怪。老师似乎看出了什么,她忽然停了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你应该叫吃屎!
       这话给吃屁的刺激连他自己也没料到。他觉得血往头上涌,忍不住喊了起来,你才吃屎呢!不知怎么连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
       张玲玲在一旁吓得一躲。她从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同学。吃屁扭头就往外走,背上戳着老师愤怒的目光。
       七
       吃屁的小学时代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严格地说,他离开那所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一名中学生,因为那所学校有“戴帽中学”,学生们毕业时已经上完了初中一年级的课程,到了真正的中学,从初二上起。当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这个他已走惯了的校门来上学时,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怅、遗憾和歉意。他别无选择地进了那所著名的八中。那时候没有择校一说,分到哪算哪。他很想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学校去上学,但他知道,那是奢求。
       八中是一所“名校”。以前升学率极高,后来红卫兵极凶,现在又有了新的别号:公安局第二收容站。经常有学生被警察叫走,要是有人好多天不来,那多半是让公安局关起来了。打架、盗窃、拍圈子是这些人的主要罪状。
       吃屁来到新学校,发现班里同院的孩子并不多,这使他感到些许安慰。更让他感到有几分兴奋的是,张玲玲又和他是同班同学。虽然她依旧高傲,但同在一个陌生环境里,她看他的眼神似乎多了些许柔和,使他有了几分幸福感。他甚至幻想他的外号不再被人提起,即便不叫他的大名,哪怕换一个外号呢。可这也是奢求。很快,他又名扬全校了。
       事情得从猪娃子说起。猪娃子是初三的学生,名副其实的校园霸主,手下有一群喽罗。对于学生中的大小团伙,他各个击破,要么收编,要么制服。他的大名在一般学生来说真是如雷贯耳。吃屁对他敬而远之,猪娃子则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不知他是谁。
       长期的孤独,使吃屁已经很怵和人打交道了。开学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仍然像小学时一样,独往独来。但这并不是说他对流行事物不感兴趣,或是不看重别人对他的看法。相反,他很在乎。
       一身戎装是那时每一个男孩的梦想。当然,就像现在开一辆时髦的轿车要有经济后盾一样,那时穿一身国防绿的军装也要有相应的实力作后盾。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够不够狂,有没有人给你撑腰的问题。“狂不狂,看国防;玩儿不玩儿,看白船儿(白网球鞋)。”狂者,好勇斗狠,惹事生非;玩者,拈花惹草,蝶浪蜂狂。消受得起的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有顶军帽戴也算了不起。要知道,一个班里顶多有那么三五个戴军帽的。
       吃屁没想到他的梦想竟实现得那么容易。一天傍晚,他在院里闲逛的时候,看到鸡嘴家门前停了一辆北京吉普,他上前拉了一下车门,发现门没锁。他立刻坐了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顶扔在后座上的军帽。他的心一阵狂跳,想都没想就把它掖进了怀里。
       那天晚上,吃屁很晚才睡着。他在被窝里长时间地端详着那顶军帽,为自己也能加入时髦行列而兴奋不已。
       吃屁还算沉得住气。他把那顶帽子戴出去之前,让它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藏了一个多星期。等到他认为鸡嘴家的客人丢军帽的议论渐渐平息了以后,他把帽子洗了洗,满怀喜悦地戴去了学校。可惜他的军帽并没带来什么轰动效应,一切平静如常。这使吃屁多少有些失望。
       其实他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这些人是猪娃子的喽罗。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被猪娃子的手下叫到操场的一个角落。猪娃子歪戴着军帽,在那里有几个家伙抽着烟等他。吃屁被带来后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猪娃子打量了他一眼说,叫你来是看得起你,把帽子贡上来,以后就算爷的人了。
       吃屁一下懵了。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个苛刻条件,他倒是很愿意成为猪娃子的人。他需要一个伙,哪怕是外院的伙。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他刚刚得到的军帽,那里面有他的自豪和自信。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身旁的一个家伙一把抓走了他的帽子。他下意识地转身去抢,猪娃子上前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他捂着火辣辣的脸,从未有过的怒火烧得他两腿哆嗦,浑身轻飘飘的,两眼死死地盯着猪娃子。猪娃子说,咋啦,不服气?话音未落,又一个耳光甩了上来。吃屁大喊一声,还爷的帽子!接着做出了连自己都吃惊的举动:蹿上去从猪娃子头上抓了帽子就跑。
       猪娃子一伙没几步就把他追上了。事实上,是他自己腿软,跑了没多远就先跌倒在地了。猪娃子上来先把帽子抢了回来,嘴里骂着,连爷的帽子你也敢抢,边骂边打。他打完,喽罗们围着吃屁踢,头上,身上。每个人都发泄着对吃屁敢于亵渎他们首领的愤怒。
       操场上的学生渐渐围了过来。踢累了的喽罗们也渐渐住了脚。人们听到的事情原委是吃屁竟敢抢猪娃子的帽子。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吃屁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瞪着猪娃子说,有本事你就把爷打死!人群的议论轰地一声大了起来。猪娃子一个耳光打了他个趔趄,喽罗们再次上来拳打脚踢。
       吃屁再次被打翻在地,又再次爬了起来,依旧瞪着猪娃子,还是那句话:有本事你把爷打死!
       人们一下静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看着猪娃子。猪娃子很紧张,却故作轻松地走上前去,一个绊子把吃屁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踹着说,爷就打死你又咋啦!爷就打死你又咋啦!吃屁被踹得满地打滚。
       十几脚之后,猪娃子累了。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吃屁,猪娃子问,还你妈给爷嘴硬不?吃屁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血和泥后面,两只眼睛依旧瞪着他。猪娃子又抡了他个大耳光,吃屁重重地倒了下去。
       吃屁宁死不屈的事迹很快就在学生们中间流传开了。他的外号和历史自然也就不胫而走。但是,无论谁,包括猪娃子在内,没人懂得“灾星”的含义,吃屁很快就让他们领教了。
       军帽事件后,吃屁更加沉默。过去他还试图巴结着别人,现在则谁也不理,每天背着他的黄书包,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直到一个多月后,人们已渐渐忘记了那件事,吃屁又有了惊人之举,他把猪娃子给放倒了!
       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猪娃子依旧前呼后拥地往校外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想上厕所,就拐了过去,其他人等在路边。他进去不久,吃屁也进去了。猪娃子吹着口哨站在尿池子前,根本没注意后进来的人。吃屁从书包里掏出一截前面带着个大锁头的粗铁链子,抡起来照着猪娃子的后脑勺就是一下。猪娃子吭也没吭一声,一头栽向尿池子。
       吃屁不慌不忙地走了。他还没走多远,又有个学生上厕所,一进去就喊了起来。猪娃子的喽罗连忙跑了进去,只见猪娃子倒在尿池子边上,满头是血。
       事情很快传遍了校园。下午上课之前,人们都在议论,普遍认为吃屁今天不敢来了。然而在上课前一分钟,吃屁出现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背着他几乎从不离身的黄书包,而是空着手来了。头上缠着纱布的猪娃子两眼狠狠地瞪着他,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
       两节课很快就上完了。没人想回家,他们都等着必定要上演的好戏。吃屁从容地走出教室,准备回家。猪娃子一伙跟在他身后,远远地是看热闹的学生。吃屁好像算定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在走出校门,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时,他停住了脚,回头看着猪娃子。
       猪娃子走上前说:敢偷袭爷!说哇,咋了断?!要是不想让爷给你头上开两个洞的话,明天给爷带两条大前门来。
       爷没有。吃屁声不大,但很清晰。
       没有?那你就得加倍偿还爷的血!
       你想咋就咋,有本事你把爷打死。
       猪娃子恼羞成怒,一挥手:给爷往死里打!一群人上来几下就把吃屁打倒了。又是一阵猛踹,吃屁蜷缩着身体,任凭他们打。猪娃子见状喊道:给爷架起来!
       吃屁被架了起来。猪娃子一阵乱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和脸上,他的鼻子和嘴都在流血。他闭着眼睛,浑身瘫软,架着他的家伙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猪娃子薅着头发把他提起来问:服不服?明天给不给爷带烟?
       吃屁眼也不睁地说:有本事你就把爷打死。
       猪娃子一拳打在吃屁嘴上,拳头被门牙硌破了。
       猪娃子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干瘦的家伙为什么不怕打。要不是他的手下把他拉走,那天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对手,想起后脑勺的那一锁头,他还真有点胆寒,要是他再矮点,或是吃屁再高点,那一下子能要了他的命。他不得不听从了手下人的建议,对那小子防着点。于是每天都有人搜吃屁的书包,看他带没带什么家伙,而猪娃子上厕所,也总是有人跟着,怕他再遭到暗算。
       吃屁从此声名大振。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实际利益,相反,一种说法在老师和同学中间广为流传:猪娃子固然可恨,但吃屁更可怕。猪娃子可恨在明处,吃屁却可怕在暗处。
       八
       不久,学农劳动开始了。每到夏秋季节,中学生们就要下乡学农,冬春季节则到工厂学工,每次起码要一个月。
       农村离城市并不遥远。也就两个多小时,学生们就被从卡车上卸了下来。这个地方叫苦井。公社里派来个干部安排学生们的生活,大队里把他们分配到农户。农民都叫社员,社员们对他们的到来挺高兴,因为学生们要在他们家里吃派饭,上面按人头给他们发补贴。
       第二天被房东大娘叫醒的时候,天才朦朦亮。学生们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正在吃早饭,那半截吊在大队部门口空场大树上的钢轨就敲响了。他们赶紧放下碗去出工。学生们在树下列队站了半天,社员们才陆陆续续走来。队长蹲在树下和人闲扯,看看到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派工。大部分学生都跟着社员们到大田里去干活,剩下几个,有的跟队里的马车当装卸工,有的被发了个小桶拎着些石灰水去描路旁房子山墙上已经模糊了的大标语。这些人显然是被老师关照过的。吃屁似乎也被关照过,因为他也被留了下来,但不是跟车或刷标语,而是领了把茅勺,跟着一个老头去掏粪。队长不这么说,他说是去沤肥。吃屁在同学们的一片哄笑中扛着茅勺走了。
       那老头话很少,以前是个富农。吃屁对富农的了解是从那两部关于列宁的电影上得来的。他们有吃有穿有武装,总是企图断绝苏维埃的粮食供应,扼杀新生的革命政权。列宁对他们的态度是毫不手软,于是吃屁也对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认为这些人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剥削生活。可后来他发现这老头跟他想象中的富农完全不同,身手很利索,粪掏得又快又干净。他从不给吃屁什么指令,也不教他做什么,好像吃屁的任务就是帮他拉那辆粪车。
       掏粪这活除了臭点,其实比大田的活轻松。整个村子有十几个粪缸,他们溜溜达达地上午掏几个,下午掏几个,天黑前把粪倒进沤粪池,一天的活就算完了,要是抓紧点,半天就能干完。
       吃屁心安理得地跟着富农老头磨洋工。因为他很快就发现,别人几乎把他忘了。而那个少言寡语的老头倒是有几分亲切。老头读过一点书,有时会给他“叨古”,讲杨六郎当年在这如何如何,有时也叨拉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一点让吃屁非常吃惊的是当地最值钱的东西不是粮食,而是镇痛片。原来此地解放前盛产大烟,因此有这口嗜好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管这叫烫片片。当地年轻人去相亲,带两瓶镇痛片比带两袋子粮食管用多了,能弄到这玩意的人被视为有本事的人,亲事一般八九不离十。
       有一次吃屁问老头烫不烫片片,他笑着摇摇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要是烫就好了,那我也是个贫农。吃屁大惑不解,老头不紧不慢地说,当年这地方抽鸦片成风,好多人抽得卖房子卖地,他家就趁机买房买地,谁知道没几年解放了,一土改,就给他划了富农。要是当年都吃喝了狗日的就好了。
       这在吃屁简直是闻所未闻。他所知道的贫农是由于地主富农的剥削才越来越穷的,怎么会有抽大烟抽穷的贫农呢?那根阶级斗争的弦立刻就绷紧了,他站在革命立场上驳斥他,谁知他慢悠悠地说,你也跟我差球不多,要不为甚单单叫你跟我掏粪?我早看出来了,你也不用绷架,咱们俩人就在这偷笑哇。你们城里人以为掏粪是个甚灰差事,其实你也看了,除了工分少点,这差事不赖。你个娃娃,慢慢就省得了。
       吃屁嘴上不愿承认,但心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心中的怨恨不由得深了一层,不只对猪娃子,还对所有人。当然,除了张玲玲。
       由于吃屁每天单独行动,所以来到农村后,他除了偶尔远远地见到大田里劳动的张玲玲外,再没机会面对面地看见她。他对她的思念日渐深切,构思各种张玲玲遇难时自己挺身而出的场面成了他每天精神活动的主要成分,那些幻想出来的壮举弄得他白天晚上惚兮恍兮。有一天,出工不久就下雨了。人们东躲西藏地避雨,吃屁跟着老富农躲到了他家。他以前以为所有的农民家里都是一样的,但老头家整洁得有点让他吃惊。他家的房子比吃屁房东的小多了,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仅有的两件家具——一个长木柜,一张炕桌,都很破旧,但都一尘不染;炕上的被褥虽然都打着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靠墙垛着。吃屁被让到炕上坐,上炕时他注意到,他家的炕沿很光滑,炕席虽已破损,但边缘处都用碎布条包着。显然,这是个细心人操持的家。
       果然,他刚在炕上坐稳,两碗滚烫的茶水就放在了他面前的炕桌上。虽说是砖茶末泡的,但对吃屁来讲却是甘之如饴。那是一种被人高看了一眼的愉悦所带来的味觉变化。这种礼遇,成了亲和剂,他跟老头儿开始亲热起来。那大半个上午,吃屁把大半年的话都说了。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因为从来没有人那么耐心地听他扯,无论是同龄人还是长辈。这老头不仅善于倾听,而且善于引导他,或者说是引诱他说话。这使他对老头的警惕变成了敬重,不再用阶级论来分析他的一言一行。
       自从那场雨后,吃屁经常往老头家跑。既然张玲玲可望不可及,那么和老头的聊天就成了替代品,那是另一种愉悦。时间长了,他对老头也多少有了些了解,他有两儿一女,都在城里工作,很孝顺,经常让人给老两口捎点钱回来。吃屁在老头家越来越随便。他不习惯盘腿坐在炕上,所以总是伸直两腿靠在叠起的被褥上,说到兴奋处经常会手舞足蹈。一天,吃屁拱得劲大了,差点把被褥垛弄倒,他去扶时,触到了一本书。在老头还没来得及制止他时,他已把书抽出来了。书皮是暗黄色的,上面有四个黑字:“封神演义”。
       吃屁有些吃惊地看着老头极其复杂的表情。他没读懂那表情,只是如获至宝地捧着那本书,当下就翻开了。虽然是竖排的繁体字,但他仍能连蒙带猜地读下去,并且立刻就被故事吸引了。快到吃饭时,他央求老头把书借给他,老头坚决不干。老头说,要看就在这看,今天看不完还有明天。这书不能拿出去,让别人看见了,你我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吃屁没办法,只好每天抽空到老头家去看。
       如果不是张玲玲有一天被自己的锄头刨了脚,吃屁的农村劳动生活会很平静,他还可能读到更多的旧书。
       那天晚上在房东家吃晚饭时,吃屁听说了张玲玲受伤的事。很多人羡慕她不用再到大田里干活,可以名正言顺地躺在那等着劳动结束。而吃屁首先想到的是她将多么寂寞。
       第二天,吃屁在去掏粪时,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去看张玲玲一眼。路过张玲玲的房东家,他甚至鼓足勇气推开了院门。但他只走了两步。在这两步的时间里,他没回答出自己一直问自己的问题:见了她说什么?同时他又想到了更好的主意:给她带点什么。在想到这个主意的同时,《封神演义》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认准这件礼物一定能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主意一定,他干活格外卖力,拉着粪车走得比毛驴都快。上午的活早早就干完了。他急匆匆来到老头家,把书翻了出来。由于平时他总是钻到屋里去看书,老头老太太早已习惯了,谁也没在意,只是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吃屁看准机会,把书往裤腰带里一塞,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吃屁来到张玲玲的房东家,推开院门,静悄悄的。在他跨进院子后,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心跳得像是耳边在擂鼓。他觉得自己是飘到房门前的。站在门口,他有些不知所措。敲门显然有些做作,他想咳嗽一声以示礼貌,可弄出的动静先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屋里传出了张玲玲有些紧张的声音:谁呀?有人吗?吃屁定了定神说:有人,是我。我来看看你。一阵静默,吃屁不知是该进去还是该走掉。好在张玲玲的声音终于又传来了:进来吧。
       吃屁一步步挪了进去。出现在他眼前的张玲玲和往日大不一样。总是亭亭玉立的她斜靠着炕上的被褥垛,显得比平日娇小了许多,随便扎拢起来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媚,不再那么傲气凌人。她伸在炕上的那只裹着白纱布的左脚更让吃屁心里涌起了丝丝痛惜。
       她靠在炕上,吃屁站在地上,两人照面,一时无语。吃屁一向拙嘴笨舌,此时直恨自己找不出话来;张玲玲则有些吃惊,她万没想到吃屁会来,更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最终还是张玲玲先开了口:你坐呀。她指着屋里唯一的一个长条凳说。吃屁赶紧坐下。
       有事?她问。
       没事。吃屁还是有点慌。我听说……来看看。
       张玲玲一笑,抬了抬裹着纱布的脚:看见了?
       吃屁也笑了笑,松弛了许多:看见了。还疼不?
       有点。不过好像不要紧,赤脚医生说没伤着骨头。
       流血多不?
       挺多的。脚面上有个大口子。唉,那天我要是穿我妈给我带的那双高腰胶鞋就好了。可它太难看了。她又笑了一下。
       吃屁看了看她指的那个方向。那里有一双高腰的解放鞋。
       一点也不难看。吃屁说这话时想,我要是有这么双鞋,肯定天天穿着。
       又一阵沉默。吃屁再次感到自己很笨,干嘛要跟她抬杠呢?这时他听到村口隐隐传来拖拉机声。他知道那是同学们回来吃午饭了。他赶紧站起来,撩起衣服去掏书。他的动作吓了张玲玲一跳,因为那很像是要解裤带。她本能地用双手撑着向后挪了一下。吃屁已顾不了那么多,他掏出书来递过去说:一个人在这休息挺闷的,给你找了本书。
       张玲玲惊喜地接过书,含笑望了他一眼。吃屁立刻浑身酥麻,走到院子里时,不由得笑出了声。
       整整两天,吃屁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他常常摸摸自己的脸,或是挠挠后脑勺,以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张玲玲那含笑的一瞥让他回味无穷,浑身是劲。他并不指望从她那得到什么,那双笑眼已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觉得天从未那么蓝,阳光从未那么灿烂,空气从未那么好闻,人从未那么和善。他发现心情一好,人就变得很大度。那天他和同屋的同学们像往常一样蹲在院子里吃晚饭,一个家伙端了碗热粥从他身边经过时,不知怎么绊了一下,半碗粥顺着他的头顶流进了后背,他本能地跳了起来。连篇脏话喷射出口紧接着把手里的饭碗劈面摔过去在他来讲本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对方是猪娃子的小喽罗,他很可能是故意的。然而他没有。他看到对方眼里有种本能的惶恐。吃屁一边低头用手划拉着后脖颈,一边说了一串“没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那家伙跑进屋里拿出自己的毛巾里里外外给他擦了个净。尽管那家伙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他低着头让他擦,接受了这种方式的道歉,以前他从不知道冲突可以这样被化解。其他人则在意外的同时更有几分失望,一场好戏没开锣就落幕了。
       晚上睡觉时他想,农村的确是个好地方,这里的确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然而,他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两天。
       其实当他把书偷走的当天,老头就警告过他。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去掏粪时,老头板着脸问他是不是把书拿出去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毕竟老头已在他心里有了些威望,而且是自己违背了诺言。
       赶快要回来。老头说。
       没事。她过两天看完就拿回来。
       你拿给谁了?
       一个同学。
       糊涂蛋!他看完了还有别的同学啊!
       不会。她肯定很小心。再说她白天一个人没事,都是在养伤的时候看。
       老头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是说那个把脚刨了的女娃?
       吃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老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五岁的儿马,四岁的叫驴。见了骒子,拴也拴不住。你等着哇。到时候谁也没好果子吃。
       不会。吃屁坚定地说。虽然他对老头话中的寓意懵懵懂懂,但并不在意。他正陷在色彩斑斓的梦中,那里独独没有危险的颜色。
       第三天中午,班长把吃屁叫到了大队部。
       一进门,吃屁就觉得气氛不对。三位老师都在,一字排开坐在两张办公桌后面,几名班干部围坐在他们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站在门口的他,让他感到浑身刺痒。
       找我?吃屁站在门口问。
       进来。带队的校“红委会”书记说。这位三十多岁的书记是从市教育局来的,据说上面有意要提拔他,而他则主动要求先来到这个谁都摇头的学校。他的雄心壮志是要在一年内让这所学校旧貌换新颜。
       吃屁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屋子中间。
       书记拿出了那本书,举在面前:这书是你的?
       吃屁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飘忽,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这书怎么会在他手里?
       在吃屁“失重”期间,书记重复了三遍他的问题,可吃屁什么也没听见。书记砰地把书摔在了桌子上,吃屁被他的动作而不是声音惊醒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还想抵赖吗?是张玲玲亲自把它交给我的。
       吃屁张口结舌。这不可能。他想。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冰清玉洁,怎么也不会跟阴谋连在一起。
       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过关吗?大家说能吗?不能!班干部们齐声说。
       吃屁还是说不出话来。他并不是想抵赖,只是太震惊了,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吧,看来你是要顽抗到底了。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趁没别人的时候钻到一个行动不便的女生屋里,你安的什么心?还给她看这样的书,你安的什么心?早就听说这个学校的学生难管,我就不信这个邪!你今天要是不交代,看我怎么收拾你。
       吃屁顿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他最恨别人威胁他。有本事你把爷打死。这个念头一出,他反而彻底放松了。爷今天就是不说话,倒要看看你能咋。
       结果也没咋。这反让吃屁有些失望。他曾隐约听说过这位新来的老师很厉害,但最后他也不过是要在晚上开个会。开会干啥?批斗爷?斗就斗,谁怕球谁了。
       他特别想见张玲玲,可他被关在大队部不让出门。他不相信这书是张玲玲主动交给红委会书记的。那双让他刻骨铭心的笑眼就是铁的证据。他担心张玲玲也和他一样在受委屈,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为张玲玲挺身而出的悲壮情怀又出现在他的胸中。为了解救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现在这种困境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晚上上课时间,书记布置的会议准时召开了。吃屁面向大家坐在一个角落里,气定神闲。下午他就把各种可能出现的场面都想过了,站凳子或桌子,低头弯腰,甚至戴高帽子,都无所谓。他见得多了。他甚至想到可能会挨打。打就打,又不是没挨过。唯一让他担心的是张玲玲也跟他一起挨斗。他怕她受不了。此时见她和大家坐在一起,他心里没了任何负担。一想到这是为了她,吃屁心中就涌动起一种英勇就义的豪情。
       书记先作了动员讲话。接着是班干部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吃屁听着他们那些言不由衷的套话,开始还在心中暗笑,什么资本主义腐朽思想,那书是封建主义的。后来竟渐渐有些困倦了,他用不断设想下一步的场面来克服困倦。下一步,下一步他们就该问我书的来历了。不能说,说了就害了老头,他会比自己惨一百倍,因为他是个富农,天生的阶级敌人。不能说。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下来。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不让我掏粪,罚我去做饭?想到这,他差点笑出来。
       遐想中,他似乎听到张玲玲的声音。这比在他耳边擂鼓还管用,他立刻精神抖擞,全神贯注地倾听。张玲玲在念她的发言稿,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听着听着,吃屁感到他的脑袋渐渐大起来,他再次“失重”了。张玲玲说:我对他始终保持着警惕。那天他一进门,我就看出他居心叵测。他以关心同学为借口,乘人之危,将那本坏书塞给了我。虽然我严词拒绝,但他仍然处心积虑地找出各种理由让我留下看,完全是用心不良。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他是甘愿做封资修的孝子贤孙。于是我将计就计,把书留下,也就留下了一份反面教材。他一向思想问题严重,不思进取,不思改造,远离组织,抵触火热的斗争生活……
       吃屁目不转睛地望着张玲玲,她始终看着她的稿子,昏暗的灯光下,她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像石膏做的。忽然,她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听到自己心里“啪”地一声脆响,觉得什么东西塌了。
       吃屁并没有被改造过来。准确地说,是没有被改造成书记希望的样子。他现在见了谁也不说话,甚至和老头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不过谁也没在意他的变化,就像前些天谁也没在意他忽然变得和善开朗了一样。要说变化,那就是人们对他更鄙夷了。在他们看来,张玲玲是只圣洁的天鹅,而吃屁就是那只觊觎她的癞蛤蟆。
       吃屁一如往常地扛着茅勺出工。他对村里的厕所已经了如指掌。但这已没什么用,他虽然可以干得很快,但干完也没书看了。那本《封神演义》已经被没收,他没脸再跟老头提书的事。这种结局老头似乎早有预料,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吃屁对书的来历能守口如瓶。这使他得到了解脱,但他也不敢冒险再给他书看。
       农村的厕所比城里的简陋多了,所有的厕所都是用土坯圈起个不到两平米的地方,没有顶,墙也不到一人高,里面埋着一口缸。讲究点的在缸口上架两块板子,不讲究的就什么也没有了。如果掏得不及时,那粪缸简直就没法用,里面的半缸汤水会使解大手的人自己的屎没拉完倒先弄一屁股别人的屎。因此很多学生、尤其是女生把屎拉在粪缸外面。这使得狭小的厕所布满了地雷,上厕所必须小心翼翼。吃屁对此倒不在乎,因为这省得他弯腰去掏粪缸,只须把它们铲到桶里就行了。而到处乱跑的猪和狗显然对此十分满意,吃屁掏粪时经常能碰到它们在进餐。
       一般来说,别的厕所一天掏一次就没问题了,大队部前的厕所却总是生意兴隆,一百多号造粪机器每天要到这里集中两次,晚上还要在大队部上文化课。每天晚上上完课后最紧要的事就是抢厕所。每晚一下课,想上厕所的人很多,如果是男生先进去了,女生就非得等到所有男生都上完了才能去,反之亦然。因此头一个进去的是男是女关系重大。
       一天下午,吃屁专程去掏那口生意兴隆的粪缸。为这事,他窝了一口气,因为从没训过他的大队长训了他几句,说他那么大个后生,这点活还干得那么稀松,缸里的粪都快堆出来了也不去掏。其实那口缸他早晨是掏过的,可那天上午大队部里开会,来的人多,中午又在大队部吃饭,于是那缸里的内容又丰富了起来,弄得大队长只好把屎拉在了外面。
       吃屁一进厕所,就看见一口猪正在吧嗒嘴,缸外面已经被它打扫得差不多了。吃屁用茅勺赶它。要在平时,无论是猪还是狗,一赶就跑了。可那天这猪有点邪,三赶两赶,它在那个狭小的空间转磨磨,就是不出去。吃屁一下来了火,上去狠狠地踹了一脚。那猪往后一退,先是后腿掉进了粪缸,紧接着一出溜,整个身子都掉了进去,只剩两只前腿扒着缸沿。缸里的粪立刻溢满了,从上面只能看到一个猪头。
       吃屁一时没了主意,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既不弄自己一身粪又能把猪弄出来。他向四周望了望,一个人也没有。他呆呆地站了一会,自言自语道:管球它,谁家的谁来弄。
       吃屁不久就把这事忘了。直到晚上下课时,他看见张玲玲急匆匆拐着一条腿冲出教室,他才又想起了这回事。他想大声说厕所里有口猪,可忽然忍住了。他眼前浮现出张玲玲惊恐万状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刻毒的快感。
       吃屁随着同学们涌出门外。农村的夜晚黑得人对面难辨男女,三五个有手电筒的人必须走在人群的前面。张玲玲也许是内急得紧,出门时忘了要个手电筒。好在熟门熟路,她凭感觉就来到了厕所里,立刻准备解决问题。谁知一屁股坐在了毛茸茸的猪头上,猪又一拱,她一声惨叫,趴在地上晕了过去。
       所有人都听到了张玲玲的叫声。那叫声在农村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凄厉。书记立刻领了几个男生冲了过去,他们边跑还边从地上摸了几块石头。冲到跟前,书记又立刻拦住了那几个男生,大声叫女生过来。在一阵混乱后,张玲玲被抬走了。
       吃屁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他原本想象的是张玲玲看到那猪会吓一大跳,也许会尿裤子,但没想到会晕过去。虽然心中的快感打了折扣,但他不后悔。他觉得现在张玲玲的死活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学农劳动由于张玲玲的住院而提前结束了。她被吓坏了,以至于不得不休学一年,来恢复她的身心健康。
       九
       吃屁郁闷地熬过了他的初中时代。虽然他的功课并不差,但他坚决拒绝上高中。这个决定让他父母大吃一惊,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得下乡插队。他们似乎意识到这些年对他太忽略了,对他的一些乖僻行为太没当回事。现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软硬兼施,甚至许诺只要上完了高中,他们会想办法让他去当兵。那可是每一个男孩的梦想。但是没用。吃屁铁了心要尽快远离学校,不仅如此,他还要远离这座城市,到遥远的牧区去放马。这时他十七岁。
       吃屁义无返顾地投向了广阔天地的怀抱。在那里,他如鱼得水,很快就学会了骑马,学会了蒙语,学会了放牧,学会了喝酒,学会了睡女人。他在那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段时光很短暂,只有三年。其实在他下乡的第二年,“文革”就结束了。随着高考的恢复,知青返城的潮流又把他卷回了城市。
       回城的时候他并不十分情愿。他已经开始习惯没人叫他吃屁、没人议论他的灾星名声、不用处心积虑地报复他人的生活。但潮流的力量是巨大的,很少有年轻人懂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总是追逐潮流,有时是自愿的,有时是被迫的。他回去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不管考上考不上,他都不想考大学。学校生活是他的噩梦。好在他爸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他很快在一家大工厂里当上了司机。厂里看他爸的面子,把他安排在小车班,但他不干,去了大车班。他说他喜欢常年在外头跑。
       省委大院里吃屁的同龄人有些上了大学,有些参加了工作,互相已难得见面。有时三五人在院里碰上会聊一会儿天,已没人提起吃屁,他们似乎已经把他忘了。但是不久,吃屁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让他们永远记住了他。
       吃屁对机械有股子灵气劲。跟着师傅跑了半年车就能独自上路了。开卡车是个辛苦活,一出车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去的也都是农村、矿山一类艰苦的地方,拉原料和燃料,一路上单调寂寞,很少有人愿意常年出车。只有吃屁从不抱怨。他真的喜欢出车。这种基本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太合他的意了。但别人不大看得懂。一个干部子弟,这么勤勤恳恳不讲任何条件地干活,总让人觉得不同寻常。于是他又成了别人的议论对象。有人说他城府深,能吃得下苦,将来是个当官料;有人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来吃这份苦就是因为他爹是个后爹。这些话吃屁都有所闻,却从来不辩解。他还是像在学校里一样,不轻易跟任何人说话。于是人们对他的兴趣就更大。
       日子长了,人们发现他这个人很无趣。跟他一起出车,渐渐被队长当成一种惩罚手段,尤其是当任务只需要一两辆车的时候。对此吃屁很清楚,当他能独自跑长途以后,他从不要求队里给他派助手,事实上他更喜欢一个人上路的感觉。队长慢慢地也习惯了,凡是只需要一辆车的任务,自然就派吃屁去。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吃屁领了任务,到离城三百多里的一个煤矿去给厂里的锅炉房拉一车煤。当时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暖气还得烧段日子,而煤却不够了。
       吃屁上路的时候心里有点不痛快。他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无意间看见了路旁的张玲玲。这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十分打眼的大姑娘,正骑在自行车上,一条腿支着地,跟身旁一个小伙子说话,两人说得神采飞扬。吃屁趴在方向盘上失神地看着,直到后面的汽车喇叭响成一片,他才意识到绿灯早就亮了。
       直到出了城,吃屁的脑子里还都是张玲玲。想着她小时候的模样,她带口音但不土的普通话,她使用的各种新奇的玩意,想着她被自己捉弄后惊恐、怨恨的以及看到《封神演义》时充满笑意的眼神,想着她在批斗自己时毫无表情地念发言稿的声调和惨白的脸,想着自己在被心中最亲近的人出卖时的震惊,想着她在农村被抬走时自己心打了折扣的快感,他忽然被一种巨大的失败感弄得心烦意乱。他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可以回忆。即便是在插队时和女人睡觉,他也总是心怀恨意,现在他已经记不起那些女人的长相了,但却能一眼认出几年后的张玲玲。这让他心里更加抑郁。他很清楚,自己的确是个癞蛤蟆。
       出城不久,卡车驶上了盘山路。煤矿在山后,要翻过山再走百十里路才能到。车到半山腰,一辆不紧不慢地行驶的拖拉机挡在了前面。那是一辆铁牛五十五,拉了一个拖斗,上面坐了十多个农民。吃屁想超车,拖拉机晃晃悠悠就是不让路。开始时吃屁还耐着性子跟在后面,不时鸣笛,后来发现拖拉机是故意不让路,车上的农民还冲他嚷嚷,做一些侮辱人的下流动作。吃屁有点生气,他想强行超车,没想到拖拉机一摆,差点把他挤下山崖。吃屁一脚刹车停了下来,拖拉机上的人一阵哄笑。这下吃屁彻底火了。他紧紧跟在拖拉机后面,嘴里高声骂着。拖拉机上的人则有节奏地回骂,嘲笑。
       吃屁被压了三十多公里,终于在一段比较平坦宽阔的路上强行超了过去。他在路中间把车停了下来,挡住了拖拉机的去路。见他走了过来,拖拉机上的人也都跳了下来。然而吃屁面无惧色,理直气壮地指责拖拉机司机违反交通规则。对方根本不买他的帐,吃屁也知道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只是想骂一顿了事。谁知对方不仅不认错,反而跟他动起手来。别说寡不敌众,就是单练,他也打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些人把他围在中间,你一拳我一脚,几下就把吃屁打蒙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一个家伙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到了裆下,用两腿夹着他的头,让同伙踢他的屁股。
       吃屁感受到了多年没有的愤怒。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那人裆下挣脱出来,头也没回地向自己的车跑去。背后一片哄笑。
       吃屁启动了卡车,把哄笑甩在了后面。他一边用袖子擦着泪,一边反复嘟哝着四个字:给爷等着。给爷等着。
       二十分钟后,吃屁爬上了一座山头。他在上面掉了头,开足马力向下冲去。不久他看见了那辆拖拉机。看着飞驰而来的卡车,拖拉机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把车紧紧贴在路边,几乎停了下来,给卡车让出了很宽的路。但卡车并不领情,它直对着拖拉机冲去。拖拉机上的人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被卡车迎头顶上了。它不仅撞碎了拖拉机头,而且跃上了拖车,然后带着它一起翻下了山沟。
       山沟里烈焰熊熊,浓烟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十
       这起车祸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当然不是在官方媒体,而是在民间。车祸所涉及的人数一直是个谜。有的说是十七个,有的说是十六个。这是由于车祸的两个幸存者的说法不一。这两人是在撞车的一刹那被弹出了车厢,摔在公路上,其他翻下山沟的人连砸带烧,无一生还。两人说法不一的原因是由于拖拉机在中途有个搭车的。一个人说这人在中途就下去了,另一个说没有。搭车的是个进山收草药的外地人,无法查证。而死去的人大都烧得面目全非,连尸都没法认。
       这就牵出了另一个谜,吃屁死了吗?如果那个收草药的中途下车了,那吃屁当然死了。可他要是没下车呢?
       于是一种说法流传开来:吃屁在撞车前跳车了。因为在车祸现场,卡车的驾驶室里没人。吃屁可能被甩在外面烧了,也可能没有。
       省委大院里,吃屁的同龄人算是彻底把他记住了。他们宁愿相信吃屁没死。这倒不是由于他们对吃屁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由于很多事让他们想起吃屁的为人,特别是碰到些倒霉事的时候。有关吃屁的传说不断变换着,好多年不曾间断地在他们中间流传,以至越传越邪乎:吃屁出国了,投奔过日本赤军,赤军衰落,又加入了意大利红色旅,后来又跑到了中东。最近有个家伙煞有介事地说,吃屁在阿富汗,成了拉登的智囊。
       当这个关于吃屁下落的最新版本开始流传时,那场骇人听闻的车祸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吃屁要是真的还活着,会为大伙儿仍然惦记他感到得意吗?
       徐景阳,编辑,现居海口。曾创作电影文学剧本《狼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