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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新安江歌哭
作者:季 宇

《天涯》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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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溪是我的老家,位于新安江畔。徽州多山,川谷崎岖,峰峦起伏,新安江蜿蜒穿梭于山谷之间,给徽州的山带来了水的灵性。
       有人说,新安江是一条生命河。对于交通闭塞的古徽州来说,新安江是重要的,它是通向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一代一代的徽州人就是从这里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也有人说,新安江的水是女人的泪。几百年来,多少母亲、多少女人的泪,化作新安江水,喧哗东流,悄然而逝。
       父亲对我说,岩溪最后一座牌坊建于光绪三十年。那是一座贞烈牌坊,一次共旌表节烈女子六十二人。我的祖奶奶就名列其中。有一年,我回老家,去看过这座牌坊。在徽州数以千计的牌坊中,岩溪的这座牌坊也许并不起眼。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雨侵蚀,它看上去已显残破,在杂草树丛中备觉凄凉。我轻轻抚摸着斑驳的石柱,仿佛触摸到了祖先的气息,冰凉的寒气透过我的指尖,沁入血管,在体内缓慢地蠕动。那是一个阴郁的日子,细雨霏霏,雾气蒙蒙,天地间笼罩在一片灰暗的潮湿中。只有新安江,像一个历练世情的老人,在心平气和地吟唱着。
       我的祖奶奶,刚嫁到岩溪时,人们都叫她五嫂嫂,那是因为我的祖爷爷排行第五的缘故。刚到岩溪的五嫂嫂,端庄美丽。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夸赞的。她的嗓音也非常动听,歌声甜润,像山里的银雀。婚后第七天,五嫂嫂就开始为丈夫准备起行装。像大部分徽州人一样,我的祖爷爷在新婚不久便踏上了行商之路。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是徽州男人的宿命,也是徽州女人苦难的开始。
       徽州山多田少,土地贫瘠,田产不足以自给。史料记载:“歙、休两邑,民皆无田,而业贾遍天下。”为了生存,一代一代的徽州人只有出外行商,求食四方。徽谚云:“以贾为生意,不贾则无望。”
       五嫂嫂送走了她的丈夫,新娘送别了新郎,这只是无数徽州女人故事中的一个。
       当小船缓缓地驶离江边,新婚夫妻依依难舍。阳光是和煦的,山影倒映在江水中,玲珑剔透。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满山飘香,丰盈的果实挂满枝头,在绿叶中闪着金黄的笑靥。
       五嫂嫂的眼眶里弥漫着潮湿的雾气。丈夫的身影渐渐远去了,看着小船像黑点似的越来越小,融化在春天飘渺的雾气中,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年,五嫂嫂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年轻女人挑起了全部的生活重担,也挑起了沉重的思念和漫长的等待。
       许多年前,公公客死他乡——他是去广东贩茶时,遇海难而亡。那次海难,同族的人死了二十多个,直到如今连尸体也没找到。下葬时,请来工匠,刻了一个木头人。婆婆亲自为“公公”穿上老衣,然后装殓入棺。祠堂里哭声一片,二十多个女人,或母亲,或妻子,哭成一团。他们在哭自己的亲人,或儿子,或丈夫。
       公公死后,婆婆就病倒了。她是在一天晚上突发中风的,从此以后,半个身子再也无法动弹了。守了半辈子活寡的她,就这样整日躺在床上,睁着干枯的双眼,望着房梁上的蛛网,咀嚼着往事,用回忆消磨余下的时光。
       丈夫走后第一年,五嫂嫂也像婆婆当年一样,在供桌上的瓷瓶里郑重地放上了第一枚山核桃。只要丈夫不回来,她每年都要在瓷瓶里放上一枚。“鸟儿要归林,核桃树有根。”就像歌里唱的,五嫂嫂相信,鸟儿不会忘了家,就像核桃树的根深深扎于泥土之中。这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企盼。
       不久,儿子降生了——这是丈夫走后的第二年春天——这个白胖的男孩就是我的爷爷。父亲曾给我看过爷爷的照片。照片上的爷爷是个枯瘦的老人,他很严肃地绷着脸,极力做出一种庄重的样子。但他的目光中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愁苦。爷爷和我的祖爷爷一样,都不是成功的商人。他们只是按照祖辈的生活轨迹,像惯性一般,走完了他们的人生旅程。
       儿子的出生给五嫂嫂带来了欢乐。这时,她更加思念丈夫。她托人给丈夫写过信,把儿子出生的消息传送到了遥远的四川。丈夫就在那里做着木材生意。每次来信,他都说很快会回来的,可五嫂嫂一次次地失望了。她时常抱着孩子,长久地伫立江边。过往的商船来来往往。她幻想着有一天,丈夫也会从某一条船上下来,抱过儿子,一边亲吻着,一边与她一起沿着熟悉的乡路回家。这是多么平凡,多么温馨的场景!五嫂嫂的脑海里不知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画面。她刻骨铭心地期待着,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新安江水日夜奔流,永不止息。春天,江水温柔,静如处子,水浅处清澈见底,可见水底的卵石,小鱼活泼地游动。夏季的新安江,丰姿绰约,英气逼人,奔涌的江水之上,舟楫穿梭往来,纤夫的号子激越雄浑。这时的新安江,就像一个辛勤劳作的农人,不停地忙碌着,生气勃勃。秋风乍起,雨季过去之后,水便逐渐地小了,江面也渐次窄了下去,趋于平静。这时的新安江不像春天那般明净,也不像夏季那般张扬,它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稳健。冬季的新安江同样富有魅力,江瘦水浅,冷面朝天,它轻声慢语,不动声色,仿佛一个正在沉思的哲人,冷眼打量着世界。
       冬去春来,四季更迭。日子也像这新安江的流水,年复一年。瓷瓶里的山核桃一枚枚地在增多,五嫂嫂的丈夫一直没有回来。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五嫂嫂心里明白,丈夫的生意一定遇到了困难,甚至连回程的盘缠都无法凑齐。许多徽州商人就是这样,一去不返,永无归期。
       一年一度的春节又来临了,丈夫仍然没有回来。供桌上的瓷瓶里已经摆上了第十枚核桃。丈夫走了整整十年。十年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五嫂嫂就这样一天天地熬过来了。
       开春之后,婆婆过世了。临终前,她拉着五嫂嫂的手,久久不能瞑目。过去,她盼丈夫;现在,她盼儿子。五嫂嫂流着眼泪对她悄声耳语,她说娘,娘,你的儿子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看你的。婆婆听了她的话,许久,枯瘦的脸上慢慢爬下了一线泪丝。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日子过得缓慢而沉重。五嫂嫂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操持着生计。村外的山田里闪动着她的身影,长长的村巷里响着她的脚步。茶季到来的时候,天没亮,她就上山采茶,披星戴露;夜晚则到茶号打零工,拣茶、烘茶。就像诗中写的:汗染衣衫半截红,曲背弯腰双手摸……
       苦和累都不可怕,最怕的是寂寞。婆婆走后,空旷的大宅子就显得更冷清了。漫漫长夜,寂寞无处不在,像幽灵似的随风飘荡。
       凄冷的月光撒在高高的白墙上,映照着静寂中的黑门、黑窗、黑瓦。四周万籁俱静,只有风的声音和老鼠的响动。五嫂嫂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斑驳的月光,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秋雨拍打着窗牖,江水呜咽,如诉如泣。农闲时枯坐天井,望着屋檐下的滴水,五嫂嫂的思念也点点滴滴,滴不断,声声乱。
       思念是一条可怕的蛀虫。它吞噬着五嫂嫂的心、五嫂嫂的身体,还有她的青春容颜。
       等待是心的苦役。前程漫漫,跋涉永无尽头。
       没有男人的日子,对年轻的女人来说,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徽州的许多女人就是这样度过了她们的青春,甚至一生。在这块号称“东南邹鲁”,祠堂高耸、牌坊林立的古老土地上,三纲五常,存理灭欲,已成为一种道德规范。它禁锢着人们,不得越雷池半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贞媛淑女,殉道倡节。一方面,她们的故事,作为道德典范,通过数不清的祠、堂,或牌坊,通过种种立传、方志以及戏剧等,广为流传,家喻户晓;另一方面,宗法族规,如刃高悬,对于那些叛逆者,极尽“戮辱”,毫不留情。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女人,她们的人性被扼杀了,身心几乎麻木。岩溪最后一次建坊旌表的六十二个女人中,她们都和五嫂嫂一样,“丹心铁石,白首冰霜”,或守寡尽孝,或节身持家。更有甚者,“绝粒而亡”,以身殉夫。而五嫂嫂只是她们中的一员。
       又到了枇杷飘香的季节,瓷瓶里的山核桃越来越多,渐渐地满到了瓶口。我的爷爷已经十五岁了,五嫂嫂也熬成了五婆婆。丈夫的噩耗有一天终于传来了。他是在大山里收木材时突染瘴疠而死的。临死前,他浑身像火炭似的发着高热,神志不清的他不断地呼唤着五嫂嫂的名字。他说他想回家,回家……就在这呓语般的念叨中,我的祖爷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祖爷爷的棺木回籍那一天,族里人都赶来送葬。祠堂里摆上了新的灵位,招魂幡在风中颤动。送葬的队伍沿着江边缓缓地移动着,从高山上望去,就像一队蚂蚁在蠕动。我的祖奶奶非常平静,她的心在漫长的等待中,仿佛已经枯涸了。只是当人们都散去后,过去的五嫂嫂、今天的五婆婆才跪在江边,把瓷瓶里的山核桃一枚一枚地抛入江中,泪水也一如江流,滔滔不绝。
       一世夫妻,只有七天。短暂的幸福几乎来不及回味,就已转瞬即逝。
       第二年春天,我祖奶奶又送我的爷爷上路了。新婚的爷爷和奶奶就像当年的祖爷爷和祖奶奶一样难舍难分。当小船渐渐远去的时候,站在岸边的两个女人,目送着家里唯一的男人渐渐远去,心中默默祈祷……
       摆脱不了的宿命,摆脱不了的轮回——这就是五婆婆的故事,这就是徽州女人的故事。
       新安江水呜咽着向东流去。在秋雨中,我仿佛听见了它的歌哭。漫步江边,我的思绪是沉重的,内心却充满着感动。
       胡适先生说:“一个地方如果没有徽州人,那个地方就是个村落。徽州人住进来了,他们就开始成立店铺;然后逐渐扩张,就把小村变成小市镇了。”——“无徽不成镇”、“钻天洞庭遍地徽”。明清之际,徽商的足迹几遍宇内,雄霸三百余年——这就是徽商的历史写照。飘泊四方的徽州男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和辉煌的文化,而他们的根之所以能够永远扎在故土,这是徽州女人的功劳,她们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苦难也是一种财富。在博大灿烂的徽文化中,女人的坚韧和苦难也许是最动人心魄的。
       季宇,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徽商》、《权力十字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