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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疼痛的记忆
作者:张枫霞

《天涯》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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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的动物园里人很多,而看猴子的人尤其多,我也学着别人样,把女儿扛在肩上。看一群猴子争抢一块面包,抢不上的急得吱哇乱叫。有一身强体壮者叼起面包极快地蹿到山顶,然后背对游人开始大快朵颐,毫不害羞地撅着红红的屁股。本来我也正准备和女儿一起哈哈大笑,心却突然疼了一下,当我确定疼痛果真是从心底生出时,便对猴子一下子失去了兴趣。疼痛像被开水浸泡的茶叶缓缓地舒展,一会儿,整个心就被弥漫了。思维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抓住了一片破碎的记忆,已经被我忘却了二十年的记忆。
       记忆的碎片是被红红的猴屁股唤起的。回想起来,这二十年中真的没有一种活的血赤赤的红色撞入我的视觉,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忘却了。没想到一次快乐的游园,却因一只调皮的猴子直刺胸怀,让我和我的灵魂有了一个突然而痛的接触,才知道一生一世摆脱不开那片记忆了。
       二十年前,我七岁。有一天随奶奶到山里走一家很远的亲戚。记得有一位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太把我抱在怀里没头没脸地亲。我不习惯这种亲热,并讨厌老太太身上发出的怪味,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我开始大哭,拽着奶奶的衣角非要回家。老太太扭着一双小脚出去招呼了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让他带我出去玩。我本来天生害羞,一般情况下是不敢和陌生人玩的,可是,这次我却很痛快地随着他出去了。
       男孩说他叫种秋,十岁了,上一年级。他还说他爹带他进过一次城,见过火车,并问我:“你是坐火车来的吧?火车上是不是有炕?”怎样回答种秋不停的提问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种秋有一张扁平的脸,两通浓稠的鼻涕像两条虫子似的在他的嘴唇上边蠕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鼻涕,生怕一不留神流进他的嘴里。然而,每次快到嘴边时,种秋只轻轻一吸就回去了。而且这个频繁的动作一点也不影响他说话和扔石子。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对种秋有了一种崇拜。我故意踢踏地上的土弄脏鞋子和衣服,用沾满泥土的手在脸上来回地摸。很快,我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娃。
       种秋带我去爬树,然后又带我去捉蝎子,见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便失去了兴趣。突然,他一拍脑门说:“咱们去看狗屎吧。”
       狗屎是个男孩。
       第一眼看到狗屎我还以为是山中一个怪兽呢。他被一根绳子绑了拴在他家门外的一颗老槐树上。狗屎身上的衣服破成了几片,上面的污垢经过长期的磨擦闪出黑亮的光。头发有一尺多长,被稻草和泥土板结成了块状,像破锅片一样扣在头顶上。狗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团在一堆麦秸垛旁,那是他活动范围内唯一一处向阳并背风的地方。种秋捡起几块土坷垃,一边往麦秸垛那边投掷,一边叫“狗屎,狗屎”。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蠕动起来,连带着麦秸垛也刷刷地响。他慢慢地转向我们,我看到了一张黢黑的脸及脸上一双不灵活的眼睛。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个“人”。那个人向我们靠近的时候,是用双手和双膝一点一点地往前爬行,头尽力向上仰起。支撑身体的胳膊和腿如四根干枯的木棍,每挪动一下都有折断了的可能。他爬得离我们很近了,我吓得直往后退,种秋却不怕,指着那根绳子说:“他过不来。”他确实过不来,因为拴着他的那根绳子已经拉直了。
       狗屎就像狗一样半蹲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种秋。种秋从口袋里掏出半块干馍,一点一点地揉碎,然后背过身从地上捏起一撮土放进碎馍里,再细细地把土和馍掺匀,最后放在了狗屎伸出的手掌里。狗屎把掺了土的碎馍一下子就按进了嘴里,刀削似的脸颊上立刻鼓起一个包,那个包好似打了一个滚,便顺着咽喉往下蠕动,噎得狗屎的头一伸一伸的,脖子越发细长了。当嘴里归于平静之后,狗屎又狗一样半蹲在那儿不动了,只是头依然尽力向上仰着。
       狗屎大概是这个山村唯一与其他村庄不同的地方。所以,种秋才自豪地领我来看他,就像是看庙会、看旅游景点、看唱大戏。自然,在种秋未经打造的心底并非藏满冷酷与恶意,他只不过是太想引起我的注意,太想表达他的热情与接纳罢了。就像朋友之间,能把自己最隐秘最不光彩的东西剖白给对方,才算真正的朋友。然而,种秋不知道,他给我看到的以及他对狗屎的捉弄给我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们离开的时候,狗屎企图站起来,这当然是枉然,因为他的双膝关节已被扭曲固定了。如果不是我偶然回头;如果不是我回头时正赶上狗屎的身体猛一往上提,就不会看到他那至今想起来我还浑身发抖的伤口,我的童年也不会受这“毛骨悚然”一惊了。伤口位于膝盖的稍下部,有碗口大小,血赤赤一片,血肉模糊中露出点点白骨。我总想,这种伤口的疼痛更加难耐与持久吧,尤其与粗糙、冰硬的地面磨擦时。不知道那个看似濒于垂危的羸弱躯体是怎样承受的。然而,狗屎还有比这更加深刻的痛苦,那就是饥饿。
       后来听种秋及亲戚家的老太太说,狗屎生下来就是残疾,父母也曾到处求医,甚至不惜花去全家人的收入。然而,他的病一点也不见好转。父母不能为了这一个孩子而丢弃其他四个孩子,他们得让更多的人活下去啊。慢慢地,父母养他像养狗一样随意,有剩饭时就给他吃一口,没有时就饿着,他们是想用这种最人道也最残忍的方法使他自生自灭。可是,他硬是一天天地活了下来,有时候生命实在太顽强。去年大哥结婚,新嫂子不敢看他,他父亲就把他弄到门外,可狗屎总是往家里爬,后来,就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树上,面前放个破盆,想起来的时候往盆里倒点剩饭。“冷了热了脏了净了,活一天算一天吧。其实,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最后老太太说。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偷偷往口袋里揣个馒头,谎称去向种秋辞别,一口气跑到狗屎那儿。狗屎依然一动不动地团在麦秸垛旁,我没叫他过来,而是悄悄地把一个热乎乎的馒头捧给他。狗屎直直地盯着我,始终不接。我说:“这个没掺土,好吃。”他还是不接。我只好放在麦秸垛旁边,默默地离开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狗屎,听说他没有活过那个冬天。
       张枫霞,教师,现居石家庄,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