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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谁在风中注视着你(小说)
作者:李思蒙

《天涯》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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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又是将近中午温林才起床。他告诉小纹今晚他不能陪她去了。他有别的事情。“我会给闵力和邵雪打电话的。”他说完就出了门。门外正在拆毁旧楼的声音在他开门和关门短暂的时间,一下子涌了进来。
       她其实早知道会这样的,所以她没说什么。她依然不会问他因为什么事让他不能去。以前遇到这样的事情时,他总会很歉疚。他会抱着她,用长时间的身体的纠缠来释放内心的歉意。现在没有了。大家都习惯了这样各自沉默着去做自己的事,即使如今晚本该是两个人的事。毕竟邵雪和闵力是他们共同的朋友,这是邵雪和闵力的一个大日子。小纹在私底下认为,即使对她和温林,这也是一个有着某种不同寻常暗示的时刻。
       都习惯了就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昨天她放下邵雪打来的电话时,就有一种不想对自己明示的念头。邵雪说,邀请的是几对老朋友,“都是原装的,而且除了你和温林,那几对都在十年以上婚龄。那些重组了的,不能给他们这份荣幸。”说这话时,邵雪分明有一种与流俗和时光抗争的骄傲。十年过去了,一份情感在当今风雨飘摇的婚姻世态中依然鲜明地活着,邵雪似乎有理由这样骄傲和自得。
       邵雪和闵力结婚已经十年了。十年。小纹心里有些凉凉的风。这时那个念头像一道光一样闪了过来,让她感到了震惊,同时也像一个提示。以前那些隐约的不安和担忧都从被埋藏着的黑暗之处明白无误地浮现出来。如果温林和她一起去今晚的聚会,那他和她也会有这样一份长久和稳定。而如果他不去——她突然停了下来。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她捧着一束西伯利亚百合走在街上。雨是不期而至的,她没有带伞。但是手上的一束花让她有了裸在雨中被浇淋的心情。这是她最喜欢的花。纯白色的,但香气浓郁。浓郁得会让她的坏心情好起来,或让她的好心情坏起来,似乎全看她当时当刻的需要了。她曾经很渴望温林在某一个她没想到的时刻敲门,在她纳闷是谁来了时,突然从她拉开的一小条门缝里,躲在一束洁白的西伯利亚百合后走向她。她一直激烈地反对温林在门上装猫眼,也许她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次,温林突然地从一大束花后伸出头来,把她吓上一大跳?可是这个情境至今还没有发生。
       倒是有时温林出差时,她会给自己买上一枝西伯利亚百合来,带着些莫可奈何的心情插在花樽里。只是一枝,带着三个蕾的。买花的人总是喜欢蕾越多越好,她倒宁愿选只有三个蕾的。因为那第四个和第四个以后的蕾,总是和没有差不了多少。花儿次第开完第三个蕾时,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第四个以后便是应景的了。那种开放是一种不能完全展开的挣扎,最终是徒劳的。
       这种时候一般是温林出差,而且是一周以上的差。西伯利亚百合的花期也就这么长。它会变得萎靡,变得颓唐。面对着它,她会莫名地想到自己在某种时刻的处境。到这个时候她知道温林也要回来了。她不能再让它留在家里了。丈夫不在家时给自己买花似乎还说得过去。丈夫在家却还要自己给自己买花,怎么着都有种不能抑制的伤感,还是让它不留痕迹的好。每次她都一边从花樽抽出开残的花儿来,一边对自己摇着头。因为连自己都不能理解,女人怎么会如此看重和骄纵内心不切实际的虚幻。
       雨下得有点儿大。这个季节的雨总是这样,一下起来就有点儿收不住的样子。有一个中年女人在马路对面走着,大约是不堪忍受雨水的浇淋,在头上套了个黑色塑料袋,护住了自己的头,其它部位便不管了,好像只有头是她自己的。那女人的身边走着一个她丈夫模样的男人。两个人像她经常见到的那种中年夫妻,沉闷而默契地并排走着,像是两个土俑。她一走神,仿佛看到有一天自己和温林就这样目光呆滞,不知所想地并排走在街上。
       她为邵雪他们的十年婚姻买了一大束花。十九枝。花店的小姐给的建议,说是长长久久的意思。陪她去的陈凌说,十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有什么好庆祝的?十年够意思了,也该离了吧?
       陈凌自己在离婚三年后,仍然与前夫陆一平同居着。她说是前夫求她去的。“为什么不呢?”她说。“他得补偿我以前在婚姻中的付出。”法定的婚姻是没有了,但是战争却还是以前婚姻中的战争,与旧时一样无休止地进行着。不同的是陈凌现在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隐忍了。后婚姻时代的陈凌变成了刺猬。只要前夫一言不顺耳,她就摔门而去,直到前夫再次求她回去。两人总是这么反复着,毫不疲倦地反复着。小纹想他们这样不停地吵来吵去,可能已经有瘾了。也许两人的生气也都不是认真的,做出个生气的样子给对方看,只不过是表明自己对对方不屈服的气焰而已。小纹劝陈凌何必呢,离婚就该有个离婚的样子,别老这样纠缠不清。陈凌看着她的眼睛说:“可是你怎么还不离呢?”她的恶毒一下子让小纹哑口无言。
       她不想搭理陈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态度。这是失败的婚姻几乎必然要带来的结果吧?一场失败的婚姻可怕之处不在于两个人不住在一起了,在于它摧毁了所有曾经有过的美丽。也许这还不算什么,更可怕的在于它终结的不仅是过去,更终结了对未来的向往。仔细想想,真能像陈凌这样把婚姻当成反复上演的儿童剧,倒也真的从心上把感情放下了,也就不会太负重了。她想到陈凌在婚姻时期的痛苦挣扎,看看她现在的状态,虽然有着一种非常态的激愤,倒也是一种挣扎出来了的样子。她拍拍陈凌的脸,算是她的一份祝福。陈凌却说:“跟邵雪说什么呢?该离就离?还是白头到老,直到两人互相烦死?”小纹打了她一拳:“别那么乌鸦嘴。”
       小纹推开包厢的门,邵雪高兴地跳起来向西伯利亚百合扑过来。闵力接过花递到妻子手上,并给了妻子一个吻。屋子里的人尖叫起来:“再吻一个。深一点的。久一点的。”他们两个隔着鲜花吻了起来。大部分的人小纹并不认识。闵力说,“温林打电话说今晚有约不能推掉的,邵雪很担心你一个人不愿意来呢。”
       那个晚上是她看到的邵雪在与闵力的婚姻中最后的快乐。闵力一直把妻子揽在怀里,邵雪也鲜见地像个小女人那样依着丈夫。这让小纹感到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尴尬和不自在。
       温林现在干什么呢?他又在哪里呢?她在别人的拥抱和热吻中郑重地想到。除了在家里的温林和在朋友中的温林,她一直想不出谈生意的温林是什么样子的。而现在,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温林似乎都在忙于生意。这样看来,她所知道的温林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温林。对大部分的温林,她几乎是一无所知,却又无从想象她视野之外的温林。
       小纹没能进入大家的氛围,她觉得自己像一根站在风中的没被点燃的蜡烛。不像是为邵雪和闵力的十年婚姻,倒像是单纯为自己在婚姻中的坚韧而感动了。从他们那种陶陶然想让自己醉过去的架势,她看出了那份忍耐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多么的艰辛。而且他们即使是在酒精中,仍然明白地知道自己的这份艰辛,这让她不由得惊心动魄。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用报纸遮了脸,拎了把小提琴走进来。他径直走到闵力和邵雪旁边,捏着声音说:“先生,给你美丽的太太点一支曲子吧。一支和十年婚姻一样份量的曲子。”闵力怔了怔,突然叫了起来:“你这家伙,江瑞!”邵雪一把扯下了江瑞遮在脸上的报纸:“你怎么跑来了?我不许闵力请你来的。”江瑞说,“不是有‘不请自来’这一说嘛。”
       也许邵雪早就注意到了小纹的不自在,她安排江瑞坐在小纹的身边,复又柔软地偎住了闵力。
       她这个样子叫小纹很不习惯,坐在这里的仿佛是个假邵雪。她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地想。她更喜欢邵雪平日的精干,有时甚至是勇猛。他们租住同一个单元的时候,闵力曾在一个酒吧里当经理。有一天一个并不熟悉的朋友找他来帮忙,说有急事要回内地,几台电视机想放在闵力家。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突然来了几个警察,揪起正酣睡着的闵力,给他带上手铐就要把他带走。所有的人都吓傻了。这时邵雪像只母狼一样冲上来拦在门口。她质问,你们凭什么乱抓人?警察只好告诉她,那几台电视机是闵力那个朋友偷来的,闵力是窝赃。邵雪说可是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偷的。警察说,知道不知道,我们审讯后就清楚了。邵雪说审过你们就知道他不是窝赃了,所以求你们不要给他带手铐。这样戴着手铐出去,等你们弄清楚了放他回来,周围邻居也不信任他了,他连工作都不好找了。警察不耐烦了,说,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一边去。邵雪说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给他戴手铐。当中一个年长点的警察突然笑了,说,你还挺厉害的嘛。大约也是案子不大,而且案情又很简单吧,他取下了闵力的手铐。果然闵力没事,没几天就回了家。这才是日常的邵雪。
       小纹不记得在哪里认识江瑞的。和他熟悉起来,是有一次去看他的画展。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后来他执意要请她吃饭。餐桌上小纹知道他和邵雪、闵力也是朋友。也难怪,他和邵雪是同行嘛。接下去有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画了一幅画给她,让她去取。一开始是因为忙,她没有去。后来终于还是没去,却是因为她突然有一种不知来自于何处的不安,让她预感到有一种变数匿藏在她还不曾见到的色彩下,这变数又是她拒绝和惧怕的。
       江瑞像个主人一样照顾她。他竟然还记得她爱吃的菜。他用一种似乎并不特别关切她的样子,为她夹了凉拌芦荟和香煎银雪鱼,让她感到心安了许多。她有一年没见他了。开始几个月他有时会打电话问候几句。后来大约是小纹从不主动给他电话吧,他也就很少跟她联系了。
       吃过饭,夫妻们一对一对地捉着照相。拥着抱着吻着的,什么样的都有。小纹趁着热闹向邵雪做了个要走的手势,并暗示邵雪不要惊动别人。然后轻轻地走出了包厢。
       踏着时有时无的雨她再次走在了空寂的大街上。她的心里空空的。好像把一束花交出去之后,心里所有的缤纷都已卸去,只有灰而黯淡的色彩留存在她不甚分明的希望里。这时她突然觉察并看见了脆弱是什么样的形状。它就在那里,就在黑暗的天空之下,悬挂在她的面前。在这样的时刻,它简直无处不在的。
       她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江瑞说我送你回去吧。她被吓了一大跳。意料之外的江瑞也被她的过激反应吓了一大跳。他抚住她的肩说,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吓着你。她说没事。我总这样。然后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他们沉默地穿过空空的街道。因为时有时无的雨,这街上安静了。走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她突然想到温林。她侧着耳朵去听江瑞的脚步,分明感到了和温林的不同。温林总是急匆匆的,似乎脚还没落下,就又抬起来了。江瑞的脚步听起来倒是挺分明的。天又下起了小雨。江瑞说你会淋湿的,我们打的走吧。她说我想走走,你先回去吧。谢谢你陪我。江瑞没说什么,不知从哪儿抽出张报纸来,遮在她的头顶上。
       这让她有了些不自在。她觉得还是说点什么的好,于是就问他最近有没有新画作什么的。他说有一些,然后就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取那幅画呢?我还给你留着呢。”她吱唔说老是很忙的。他笑了,那种能在黑暗中被感觉得出的笑。无声的,但会撕裂夜晚黑暗的笑。他说现在还不晚,反正也要经过他家,“不如现在就去取吧。”
       “不!”她说。她记起有一次,江瑞想请她出来,让她在看电影与喝茶之间做一个选择。电影是当时正在热映的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听陈凌说她的一个同事一口气看了七场!让陈凌恨不能把这不可救药的不争气的家伙胖揍一顿。陈凌说,不用问这么去看言情片的人一定是女人,而且是失落的中年女人。年轻时没赶上浪漫的年代,到了浪漫的年代,似乎又过了可以放肆浪漫的年龄,只能在他人的生活里感受一些残渣。小纹还没时间去看。但是她没有选择《泰坦尼克号》。因为她想不出与一个爱人之外的男人,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去看言情片,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仅仅是答应去,就似乎已经有了一种另外的暗示了。她最后什么都没选。
       今天晚上她还是说不。她听见自己的那个“不”字在黑暗中十分的生硬,是一种完全不知好歹的样子。于是她又说:“不了吧。也许明天?”
       温林照例是不会先于她回来的。不管她在外边待多晚,她都无法看到温林在夜里为她守护着的一盏灯。也真是怪了,他并非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但是他也凑巧从来没在她晚上出去时,先于她回到家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觉得好不服气。她迷上了一个场景,那就是她穿过黑暗回家时,在楼下看到自己的窗口有灯亮着,温林坐在灯下等她回来。一个男人等待妻子的身姿让她着迷。他就坐在灯下。灯光温柔地展开,将无边的黑暗切割成有着美丽的橙黄色圆心的物体,使黑暗变得具体而可把握。温林就在那橙黄色的圆心中等待着她。她有几次有意在外边延宕着,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可是无论她多晚回家,她家的窗口都像是固执的哑巴,缄默着不肯对她开口。她觉得那种叫宿命的东西盯上了她。
       小纹回来没多久,温林就回来了。他问了句挺热闹吧?没等她回答,就把自己陷进深蓝色的沙发里,很疲惫的样子。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半是下意识半是习惯地走过去,接受了那只手。他揽住了她的肩膀,同时一如既往热心地换着电视频道。她一动不动地靠着他,看见电视上梅艳芳正在手术台上,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麻药,然后让她跟着数数。“一,二,三,四——”数到“七”时,她就睡过去了。小纹突然感到悲风四起要将她洞穿,手术台上躺着的正是无助的她,在生死不明处挣扎。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也许是有一滴落在他的手上,弄湿了他的手指吧,他惊诧地看了小纹一眼。是的,小纹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流过泪了。好久了吧。温林不习惯了,她自己也不习惯了。她想说我并没想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了泪。可是她不敢开口,怕真的会哭出来。女人流泪总是在爱自己的男人关注自己的时候。在那样温润的目光的圈定中,女人的心变成幽深的潭,有一丝风摇一摇,也会摇落满天的雨。
       她羞愧于自己的突然落泪。如果此时温林给她一些安慰,哪怕不说什么,她也会觉得那是一个配合她的台阶。可是他的手偏偏从她的肩上松开了,目光继续追逐着电视上的情节。这使她感到自己的落泪是一种不可宽容的阴谋和无法被自己忍受的耻辱。
       二
       小纹终于走出江瑞家门,她选择了坐公共汽车回家。这是一种她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方式。她依稀看见了江瑞脸上的表情,他一直追着她出来,试图说服她把她送回家,但是她脸上决绝的表情让他无法多说什么。公共汽车呼啸着把他甩在黑暗中。
       江瑞是在傍晚时给她打电话的。当时她刚饿着肚子从一家餐馆出来,回到家中。温林说好了和她一起吃晚饭。他俩已经有十来天没在一张餐桌上吃过饭了。她下了班径直去了约好的西餐吧。小纹喜欢这里的宁静和那种不经意中透出的浪漫。她习惯于面朝着门的方向坐下,这样从温林的肩上望过去,她就能看见黑暗一寸寸地沉落下来,最后仿佛全部叠落在他背后那扇木窗格上。她的心常会撒开眼前的一切,和黑暗一同从温林的肩上下沉。这让她有一种隐秘的不愿说出来的可依靠的感觉。
       可是温林今天却不让她依靠。在她等了十分钟后,他打来电话,说他无法和她一起吃饭了。她淡淡地说我知道了。挂断电话,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她看见忧伤闪着刀斧之光斫砍着她的血肉之躯,忧伤伴含着她似乎并不想辨清方向的疼痛,使她的身体像泥塑般风化干裂。
       她没了胃口,跟服务生说了句“对不起”就回家了。
       江瑞却没忘记她昨晚说的“也许明天?”的话。他说他这几天可能要出长差,希望她把那幅画取走。“要不我给你送去吧。”他这样说。小纹说那还是我去取吧。
       江瑞听说小纹也没吃饭,就约她先在他们小区外的一家餐厅见。刚刚点好菜这一带就停电了。一阵忙乱之后,服务生给每张台点上了蜡烛。江瑞说难得有这种无意而为的气氛,不喝点葡萄酒就是辜负了。小纹抬起头来,餐厅摇曳生辉,人们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去,是怕惊飞了这样一种如果是刻意而为就会显得做作的氛围。人影在烛光中暧昧不明,像是抬头低头之间恍惚而至的幻觉。
       小纹有一点时光倒流的感觉。那一年的冬天,在北方那座城市,她和温林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也是在这样的烛光中,也是在这样的人影恍惚中。十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过圣诞节。那时这是个时髦的事情。小纹和当时的大男孩温林一直拥坐在墙角里。在烛光、葡萄酒的红色和塔松的香气中,大家在喝酒和唱歌,喧闹声使他俩无法听清彼此在说什么。她和他就在对方的手上写字,把那些关于永远的话叠落在对方的手心里,仿佛是在积攒着可以奢侈一生的情感和温暖。
       江瑞问她点什么葡萄酒。她想了想要了玫瑰香葡萄酒。江瑞对这个名字显然是一无所知。小纹想这种由嘀嗒嘀嗒的时间积累下来的默契和熟稔,只能是她和温林之间的。这是一种在沙漠地带的绿洲中生长的葡萄,它在每一天短暂而粘稠的日光中,凝炼出了甜美的滋味。它那透明而颤动的果实,在一层薄如蝉翼的果皮包裹之下,敏感而羞怯。它深藏其中,等待着被采摘,等待着被酿成香醇的美酒。此刻的她,听见在那一片遥远的玫瑰香葡萄树的浓荫下,那个大男孩像梦游一样的声音:“让我爱你吧,这是天意。你知道不,这是天意。”他的吻像正午的阳光一样让人昏昏欲睡。在这就要迷醉过去的时候,她只够有时间和理智模糊地问了自己一句:可是天意就一定是对的吗?天意就一定是长久的吗?
       也许是因了这样时空错位的心境,小纹觉得她和江瑞没有更多的话要说。至少在她是如此。于是就谈邵雪,谈闵力,这是他们共同的熟人。她很感叹地说:“他俩真的很难得。”江瑞异样地看着她问:“你指的是什么?”“当然是他们的婚姻和感情了。”她说。江瑞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来喝酒,然后很模糊地说是吧。
       他们一边很慢地喝着,一边很慢地聊着。他一直没有对她提起温林。虽然他没见过温林,但无论如何一定听邵雪或闵力说起过他的。对江瑞本人,小纹不甚了解,也许邵雪说过什么,但她没有用心听过。他们的谈话有点儿走不下去的样子。她感到有种陌生的味道,是她以前从没遇到过的味道,在她和江瑞之间流淌。
       这时她接到了邵雪的电话,问她晚上打不打网球。她看见江瑞正注视着她,眼神中有一丝焦灼,虽然他肯定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她无意识中顺从了他的暗示。她跟邵雪说今天不行。放下电话,她心里有一丝奇怪,为什么自己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但是却直觉地不去告诉邵雪,现在她是在和江瑞一起吃饭。她也没有告诉江瑞,刚才的电话是邵雪的。
       她若有所思其实是一无所想地低头看着杯中剩下的一点酒。看她不喝,江瑞说这么好的酒,不喝也是一种辜负。她任由他再一次倒满了酒,却不去碰那只杯子。她不愿意在喝了酒之后的伤感中被谁打动。她注视着那杯深浓的酒,觉得它就像所有她经过的日子的浓缩。就那么一杯,孤立无依地站在桌子上,与所有的曾经繁盛的枝叶、深深伸展的根须、流动的风以及月光阳光等等全都失去了关系。成了一杯酒之后,阳光干燥的味道没有了,藤蔓青青的香气没有了,只是涩涩的。有一点甜味,也是涩后的回甘,而不是啜饮时的口感。
       她说我们走吧。她说这话时,听到餐厅的顶上嗡嗡地回荡着这句话,并且像是磨钝了的箭射向远处的深夜。夜在远处不动声色地迅速愈合了,她侧着耳朵听着那声音拖着尾音消失净尽。她把桌上的蜡烛吹灭,烛上的青烟袅袅地升了上来。她的脚步有些不稳。她知道这不是因为酒,而是蜡烛的熏烤和烛光的摇动造成的。
       她喝得并不多。在以前她常会和温林在晚上喝上几杯。喝到酒意渐浓时,她的两颊及腮处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以十五之后月亮的速度慢慢地升上来,一直升到她的发际线处。那像是一种疲倦,却是期待已久的疲倦,是劳作好久只为了等待着在这一刻出现的疲倦。它令她的双颊幻想着在一处轻松的落叶上栖息,软软的,微弱地抖颤着。它令她有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她记起闵力曾说过,女人是瓶子,男人是瓶子里的液体,装进酒就是酒瓶子,装进水就是水瓶子。瓶子的性质不是由瓶子自身决定的,而是由液体决定的。小纹一直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什么瓶子,因为她不知道温林是什么性质的液体。他似乎一直在变,让她不能辨认清楚。现在喝过了酒,我当然是酒瓶子了。她自嘲地确信无疑地这样想。
       江瑞的家一看而知是个单身男人的家。不是说它不整洁,而是它的简单和不装饰。虽然摆放了一些画,也是硬线条的装饰。她坐了没多久就要走。就在她一转身的时候,她看见了江瑞要送给她的那幅画。它正挂在她身后的墙上。这是她刚才一直没看见它的原因。
       深蓝色的夜空下,一个女人孔雀似的站在夜的对岸,以一种渴望融入却不能的伤感,向对面的虚空深深眺望。那样一种蓝色,正是她一直渴望和向往置身其中的子夜蓝色。她愣在那幅画前。她突然感到,那站在那里的正是她,那在那里虚无地渴望着的也正是她。
       这时,江瑞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忧伤难禁的肩膀。
       她把脸贴在凉席上,听任黑夜带着悠长的哨音弥漫了所有的空间。它们穿过了她的发丝与发丝的间隙,并在她当时空空的心上留下黑暗的痕迹,像是被烟火熏烤过的颜色。她只想深陷在黑夜的凹陷处,听任睡眠把她覆盖成一个醒来就忘了的梦。她闭着眼睛,却看到白色的墙壁间有女人在穿进穿出,她们的吵闹之声也不能把她惊扰。她把脸紧紧贴在这陌生的凉席上。她闻到在她的身体下,草席正在发出死去的青草的香味。她绝望地试图辨认出她来时的方向。可是她被晕眩颠倒了。江瑞坐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地摸着她的头发。他们无法对对方说什么。她想推开他的手,可是她觉得连这个动作都让她厌恶。
       她突然感到对温林的仇恨。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觉得委屈要将她绞杀成了液体。我把自己包在花心里放到了他的手掌上,可是他却把我晾在了冷风里。那么多个充满着光亮的日子顷刻之间就没有了,什么也不见了。是他用了一块布将这些都盖住了。那些光滑而亮丽的日子,那些由青草的气味熏染出来的新鲜日子,都在不见首尾的岁月中消失了。
       另一个男人在触摸她的头发。她在心里从来没有想过他。甚至是现在。甚至是此刻。他在她的心灵之外,并且她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进来。可是他正触摸着她。用一只陌生的,她一点也不渴望的手。她也恨他。他有些小心翼翼的。她坚硬的头发在他的手下闪烁着不明确的光泽,一如她的心境。她只想被沉默封冻。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她进来的门在哪个地方。
       她感到火一样的烧灼在她的心里扩展。她急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陌生的房间但却不能。她像是在梦魇之中,清醒地知道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能听见江瑞开始在房间走动的声音,也是很轻微的。她也感到从对面楼里射进来的灯光。灯光的末端正好坠落在她的后脖颈处,让她感到轻微而清晰的刺痛。那一刻她是如此地痛恨知觉,那些视觉、听觉和感觉,即使在黑暗中,也深深地尖锐地割伤她。她一心只想进入毫无知觉的状态。她就那样沉在那里,像一个无生命的布口袋。
       三
       晚上出去游泳时,刮着好大的风。已经过了游泳的好季节了,小纹却爱上了游泳池的清静,更爱上了躲在水底下时的那份静谧。
       江瑞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她总是听任那铃声响到自己完结。他现在应该是在另外一个城市吧。她不想关心。温林也出差了,可他一直没打电话来,他们之间已经放心到不用动不动就打电话了。和以前真的是不同了。她很高兴温林出差了。以前总希望温林在家,和她在一起,可是现在,她更想一个人呆着。
       那天晚上从江瑞家出来回到家时,她震惊地发现温林已经在家了。她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一方灯光,正从她的家里温暖地照射出来。那是她一直期待着却没有得到的。今天她不想要时,它却又坚硬地摆在面前。她仰起头来去看神秘的夜空,她知道那里不是空无一物的,有什么在我们看不见处摆弄着我们的一切。它坐在那里无所不知地注视着一切,然后再出其不意地打击我们。
       她迟疑着不想上楼,心里有一种痛恨交集的东西,像坚韧的爬藤植物,在从内部绞杀着她。那种恨既是对江瑞的,也是对温林的,她觉得是他们合谋将她内心生长了许许多多年的东西给杀死了。而那死于今晚的东西,正是她之为她的背景,也是她之为她的全部。
       温林还没有睡,他靠在床上看书。他听到她开门的声音问了一句,这么晚才回来?小纹恨恨地想,他不过早回来一晚就觉得可以这样问我了。她没有回答他,径直走进了客厅。
       洗过澡后,她坐在客厅里等着卧室的灯光灭去。她听到各种声音在黑暗中粼光泛起,所有的痛苦、压抑、忍耐都在夜晚彼此看不见的时刻得到瞬间的释放。要是没有黑夜的遮蔽,人的心总是大白于天下,人怎么能活下去呢?她想起来了陈凌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就永远忘不了了。这令小纹感到憎恶。她不想记住,她只想遗忘。
       灯是亮着,但温林已经睡着了。他睡觉的样子一点儿没变,还和她第一天见到的一样。无辜的,坦然的,无所顾虑的,有时候还有那么一点儿委屈的样子。往常看到他这样在睡眠中脆弱而没有防范,她总是生出一种柔情,要把他紧紧地搂着,不让任何的声音,任何的事情来惊扰他。但是今天,她却愤怒了,他凭什么可以睡成这个样子,这么放心,这么不管不顾,这么的自我。看着他无辜的样子,她突然想用一把铁锤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去关心他自己想要的、他自己的虚荣心之外的东西。她真的想。她真的很想。今天,她再也无法忍受他的忽略,他的漠视。她觉得某种底线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她紧靠着床边睡下去,把一小半的自己悬在床外边。她要离开他的身体尽可能地远一些。她满腹辛酸。既为他的漠视与忽略,更为自己的背叛。让她难以忍受的不仅是她对温林的背叛,更难以忍受的是她对自己的背叛。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更不是她所期望的东西。她想起一次和陈凌逛街时,遇到了个一年多没见的朋友,用时下流行的问候和她开玩笑:“还没离吗?”她还没说什么,陈凌抢着说:“小纹可是个要过金婚银婚的人。我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在她痴顽和愚妄的心里,她是觉得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的了。她想她一定是患上了爱情病——如果有这么一种病的话。那是从大学开始的。她读了苏格兰诗人彭斯的那首诗。他写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在黄昏的河边或是山脚下散步。他们都已经老迈,白发在晚风中飘动。但他们回忆着过往日子的甘甜,心和爱依然像早晨刚从树上采摘下的柠檬,那么光洁,那么新鲜。小纹从那时起就执拗地迷恋上了那白发后的甜蜜。她以为这也可以成为自己的生活。她坚信这一点,所有活着的日子都只是不得已的等待和过渡,只是去到那诱人的白发时光的必经的路程和不得不欣赏的风景。那时她不知道,这是所有的事物中最难得到的呵。
       温林突然伸出胳膊把她搂了过去,原来他还没睡着。惊恐和屈辱混合而成的惊叫卡在她的咽喉处。她无法适应这样的变故,下意识地抗拒着,要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更远地离开他的身体。他却更紧地搂着她。她说累。他用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唇上不让她说话,把她的头搂放在自己的肩窝处,用他的脸颊一直摩娑着她的头发。她心里有个空空的声音一直在说着什么。她想一切都晚了,一切已在今晚变了颜色。
       她觉得累极了,累得她不知如何来安放自己的四肢和自己的心,甚至是头发。心里有许多的液体在流动起来。她迷茫而慌乱。她看见远处的天空上,有一颗绿色的大星星正向西沉落下去。没有云的夜空,既空旷又无助地展开着,却不知道为何展开着。温林迷迷糊糊地说,“软绵绵的,真性感。”他的手触摸着她的皮肤,带着一种亲切,是经过一夜的黑暗,眼睛见到了光的亲切。她闻到了她熟悉的气味。她在这气味中再一次轻盈飞升。在他温柔的触摸下,她更加真切地感到那种不必警醒的亲切和随意。这一切才是她要的。无论光泽与黯淡,无论丰盈与枯涩,也无论期许与失落,都是她意识之内的氛围,适合她生长、愤怒、伤感以及柔情万种心醉神迷的空气。
       日子像匹在流水中漂洗了太久的布,色彩完全被不舍昼夜的流水改变了模样:是日子而不是我改变了生活。她感到了某种释然。谁能拿日子怎么办呢?谁都无奈的。哪怕你是个皇帝,哪怕你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你能改变疆域,但对心之疆域,你也是无能为力的。
       四
       陆一平出差了,陈凌一个人住在他那套大房子里。她说过来玩吧,邵雪也来的。这是个星期六。小纹看着窗外被房屋、树木捶打得支离破碎的阳光,正夸张地伸展着。她说太热了,我不想去。我想睡觉。
       她觉得不开心,不想听陈凌那些关于男人女人的“真理”。也许陈凌说的是残酷的现实,可是小纹不想听这些。过去她可以心境平和地听听,那时这些东西在她,是别人的现实,而现在也是她自己的现实了。它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她一心只想着要逃掉。
       陈凌坚持不肯放过小纹。她只好在太阳底下举手投降,放弃了一个钟爱的午觉。她们坐在阳台的太阳里吃零食,陈凌几乎把冰箱里能拿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她说,吃吧,反正不是我的,你们也别替别人心疼。看见屋里有什么东西喜欢,拿走。她一副使坏的样子。陈凌说,我看透了,这年头你无论和谁拉在一起过日子都是这个样子。陈凌和陆一平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另外的生活,只是他们都无法适应,所以放弃了去寻找另一份感情的努力。既然反正都一样的,又何必再去辛苦自己呢?但是几年过去了,她也绝对不和他复婚。在她的眼里什么感情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可以变的。
       邵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说,小纹,江瑞好像有什么急事要找你。小纹不动声色地听着。她垂下眼睑,把自己遮在一小片睫毛的阴影里。邵雪说:“他问我你是不是改了手机号码了。他说老没人接,如果我见到你,让你给他打个电话。”“我知道了。没什么事吧。”小纹云淡风轻地说,“这几天手机可能有点问题。”
       早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温林还在睡着。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号码从手机上删除掉。他以为他是谁呀,可以这样地打扰她。她心里有一股邪火,在歪歪扭扭地上升。她不可能当着温林的面接这样一个人的电话,她觉得这是她对温林最起码的尊重。除此之外,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了。她的心里充满了各种的矛与各种的盾,它们在那里厮杀不已。对温林,她时而恨,时而悔。她就被这些东西分裂着。熟睡中的温林,一如既往地睡得深信不疑和全无知觉。他对她的失措和张皇不闻不问,甚至毫无觉察,让她感到无法容忍。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她自己,她竟然做了那样的事情。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合伙欺辱了他。他是谁?他是她最亲的亲人,至少曾经是,也许现在还是。手足一样的,常常在梦中混为她的兄弟姐妹的这个人。
       好久没有像样地做饭了,因为温林很少在家。小纹跑了趟菜场,为温林买了他最爱吃的海鱼,精心地做了三个菜。等吃过饭后,她要把发生的事情和她内心的感受都告诉他。然后听凭他怎么做。她再不能忍受自己这样瞒着一无所知的温林了。
       温林依然没有给她机会。有朋友打电话来,约好出去钓鱼,去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水库。温林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小纹注视着他的忙乱,她突然说:“别去了。行吗?”或许是许久都没听到她这样要求他,温林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她竭力平静地把脸转开去。温林还是系好了钮扣,捏了捏小纹的脸,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走了。小纹精心烹制的鱼尴尬地躺在盘子中,上面点缀的香菜很像一个说出来却没有人笑的笑话。为什么任何一个人都比我重要呢?那些比我重要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面对温林永远的背影中,她的挣扎,她的抵抗有什么意义呵。小纹内心所有的愧疚像雾一样的慢慢散去了。她把鱼和所有的菜都倒进了垃圾桶。
       手机很不知趣地响了。她看了一眼,没接就挂断了。她说我要走了,你俩待着吧。陈凌说一定是那个电话,你才突然要走的。小纹只好说,是有关系。可是我更烦了你们这些话。
       那是江瑞打来的。下了楼,她给他回了电话。江瑞听到她的声音有片刻的停顿,接着就欢欣地说,来喝咖啡吧。小纹打去电话只是想告诉他,不要再到处找她的电话了。她觉得江瑞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意外,那就让他成为一个意外好了。她不想让它持续成为一个浪漫故事,这不是她期待中的东西。但是此刻她忽然无法说出原来要说的话了,她只是软软地说,我要回去睡午觉,我太困了。睡眠是她自己的后花园,温暖的一个人的去处,没有人能搅扰的去处,抵御和缓解一切不快乐的去处。在那里她可以无翅而飞翔。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放弃一个好觉的。邵雪总是讥讽她像个农民似的重视睡眠。
       江瑞说你来吧,你睡你的,我来煮咖啡。等我煮好了,我再叫你起来。他的声音有一种久违了的关注在荡漾着,她感到自己要溶化成液体了。她虚弱地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对江瑞说:“好吧。”江瑞在电话那端重重地说了一句:“那我等着你。”他听出了她的话像是一个梦游中的人的允诺,说得不明确也不肯定。她知道她已别无选择了。她本不想再与江瑞有什么来往,但现在,她在永恒已不能握在手上时,只好选择了临时和短暂的感觉。
       江瑞的家有一种颜料的味道,一种清新而漫不经意的意味。他在做什么设计吧,桌子上摊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它们被描画和涂染成各种工业气十足的形状,使小纹对这好闻的味道少去了七分的好感。她看见他要送给她的那幅画依然挂在墙上,只是换到了另一面墙。此刻它正迎着有光进来的那面窗,深蓝地悬挂着。
       她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眼睛。她开始害怕看见那种关切的眼神。可是他偏要把她的肩扳过来,让她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她想他太过份了,他以为他是谁?这样的动作是在情感亲密的人之间的动作。小纹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密可言。小纹感到心底有什么声音咯吧吧地轻微在响,那是一种松动,但她绷紧自己,不让自己松动。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两个冷静的她端坐在那里,毫不动容,而且充满抗拒和敌意。他放开她僵硬的肩,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领到床前,说,你睡一会儿吧。
       听到他走出去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不公平。他的出现并非完全没有意义。他的出现使她此刻突然之间知道了生命其实另有出路。不管她多么不愿意看到这一点,他确实使她知道了这世上每一种联系的脆弱性和暂时性,特别是由那种叫作感情的东西形成的联系。她已意识到了某种现实,却一直不敢定睛看个分明,而且固执地不肯穿越出去。江瑞把她从这种状态中引渡了出来。然而她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上他的,这让她有安全感。她和温林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都不能因为别的什么人,只能因为他们自己。一切崩溃皆源自内心而与外界无关。外来的风声鹤唳,至多只是一个轻微的推动而已,它只是使内部的那种朽蚀呈现在了表面。什么都不能摧毁我们,但我们自己的内心却在变化着。这变化却又是无法阻挡的。她昏昏地想。
       她的脸在一只手的抚摸中醒了一半。她的触觉先醒了,面颊和心灵都在这含有情欲的抚摸中松弛,松弛得有点像下雨前的天空。她沉没在这样的一个天空中,任一个异性在离性很远的地方专注于她。
       在咖啡捉不住的香气里,她突然明白,对她来说,与江瑞这种关系仅仅是两个身体之间的关系。但是,她没有感觉到身体上得到了什么。相反身体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羞耻。她惊奇地发现身体自身可以脱离开意识,而有自己的羞耻感。她在这样一种令身体感到羞耻的关系中,却得到了心理上的一个重要象征。她需要它来抗衡岁月迁徙如粗糙的石头一般,对情感和情感理想所造成的磨损与消蚀。
       五
       陈凌打来电话,约好了在梵谷咖啡吧见面,陈凌说邵雪想见她们两个。小纹的确好长时间没和陈凌邵雪在一起了,她与她们有了一种不能沟通的痛苦。
       闵力比邵雪要大几岁。他们是在大学恋爱的。像是不能根治的病症,隔一段时间就会复发一样,邵雪和闵力隔段日子总会有些不快乐的事。生气,分离,流泪,然后各自又悲伤又甜蜜地投入对方的怀抱和解。周而复始的日子,周而复始的人生烦恼。小纹和陈凌等已经习惯了。
       小纹认识他们时是大家刚刚来到这座移民城市的时候。那是小纹记忆中最艰苦的日子,也是大家最艰苦的日子。他们共同租住在一套当地人自建的楼房里。这是典型的当地建筑,窗户很少,一楼昏暗潮湿。后门就是一个大水塘,一到晚上就从窗外飞进一团团的蚊子,在他们汗湿的头顶上旋转。除了小纹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其他的人都在外打零工。他们经常是一个月都没有肉吃。有一天闵力发现房东的大猫不知从哪儿叼了块五花肉,正警惕地蹲在窗台上,大约是不知如何处理。他叫来大家,迅速地关门关窗,在可怜的大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就被这群比它还馋肉的人们围堵在一个角落里。它凄惨地叫着,抗拒着不肯让出这块也就一斤多的猪肉来,但终是寡不敌众,到口的肉被可恶的人抢走了。当他们围坐一圈开心地像打了一场胜仗似地吃着久违了的肉,发出欢快的咀嚼声,并回忆刚才与大猫肉搏的每一个细节时,那只大猫一直蹲在窗台上,在肉香中发出凄厉而愤怒的叫声。除了猫,那天小纹也没吃那块传奇的猪肉。大猫是吃不到,小纹却是不敢吃。她让他们给猫一块肉吃,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他们都舍不得。
       屋后的池塘里挤满了翠绿而肥硕的水葫芦。它们大部分时间开着紫色的花,在月光下看起来美丽极了。那时候天天都在停电。没有月光的时候,他们就围着一只摇曳的蜡烛,在有月光的时候就坐在池塘边,进行未来有钱时的精神会餐。她记得有一次闵力搂着邵雪,问她将来有钱了,她希望他每天给她买什么。邵雪不假思索地说,每天只要一斤水果就足够了。现在邵雪和闵力买房买车了,但每每说起来,邵雪都怀念那时的那份胸无大志。也许是因为她和闵力周期性的争吵发作越来越频繁了?四年前,邵雪叫上大家一起回去看看那座楼房,那三个男的说没有时间,都没去。大约是没兴趣吧?女人总是想活在记忆中最美好的那段时日里,而男人却总是在往未来的路上寻找更好的日子。邵雪带着小纹和陈凌去了。她们已经找不到那座楼了,原来一片片的空地也都被楼房挤满了。
       邵雪不是在准备个人画展吗?小纹问陈凌。陈凌说估计现在没什么心情了吧。邵雪这几年干得很不错,不但画作频频获奖,还接了不少单的酒店装饰生意,很有一点女强人的味道。她们总拿那个瓶子理论来开玩笑,说闵力是一个经商的液体,邵雪也就变成了一个装钱的金瓶子。
       陈凌是主张约在迪斯科厅这类的地方解决此类问题的。因为反正邵雪所要倾诉的,陈凌早能背诵了,“她不过是要发泄。在迪厅是一样的。”小纹说你认真点好不好?最后就定在了梵谷见面。
       好久没来过梵谷了。咖啡吧是一个台湾人开的。小纹猜,台湾人总是把荷兰画家梵高译作梵谷,这梵谷咖啡吧大约应该是梵高咖啡吧吧?墙壁上也确实挂了几幅临摹的梵高画,还算精致。她到角落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梵谷也在老去中。文化石的墙面已经有了旧的痕迹。她坐下来就看到了窗外一排巨大的印度紫檀树,一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涌了过来。
       一只手从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不用猜,她就知道那是谁站在她的身后。陈凌夸张地向她作了个鬼脸,坐下后抽出一只烟来像个老烟鬼那样在桌面上磕着。小纹说不许抽那烂烟,烦死了。陈凌说装装样子都不行吗?干吗你总是那么在乎许多不相干的小事呢?她继续在桌子上磕那支可怜的烟,说:“你跟温林没事吧?”小纹说你到底怎么了,这么神神鬼鬼的。陈凌说没事就好,只是我觉着你有些什么不对。
       小纹把头扭开,看见了邵雪憔悴了许多的脸。邵雪似乎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在虚空中游走。她惊异是什么让这个强健而成熟的女人一下子成为这样子。
       邵雪说这一次我们真的完了。她还没让自己坐下来就说。她说闵力有了一个比她小七八岁的女朋友。
       天哪!邵雪你能不能饶了我?竟然残忍到让我听这样无聊的故事。我都听了几百个这样俗套的故事了,你好不好有点创意?小纹觉得头顶嗡嗡在响。
       “我怎么办呢?”邵雪看着窗外,像在自言自语。那神态,那语气,那说出的话,使她完全不像是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吗?闵力又是什么意思?”小纹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想离婚。可是我不想跟他谈这事。”
       邵雪看着她,又去看陈凌。她比小纹和陈凌大几岁,可是这种时候,年龄、经验、智慧都帮不上她了。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
       小纹对这种事不得要领。只是劝邵雪先弄明白闵力的意思。如果他真是爱那个女孩子……她看到邵雪盯着她的那个样子,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其实凡事有了一个结果,心也就有了一个方向,不再为五马六马分尸了。这也许是好事。但小纹不敢说出来。
       有一段十年时风时雨但情真意切的感情已经不错了,你不可以要求更好的了,邵雪。有许多人连这份幸运还不能有呢。我都已经知道了“永远”这类词的真实含义了。“永远”不是“没有完结”或“与生共始终”的意思。它的时间长度一直被我们错误地理解了。在恋爱着的人们那里,一日不见就如三秋了。一天就等于三秋,如此折算,“永远”又怎么可能有很远呢。只是我们自己会错了“永远”的意而已。
       陈凌说,既然闵力已经摊牌了,说有了那个女孩子,你就现实点儿吧。
       “可是我怎么现实呢?”邵雪问。她现在已经成了弱智了,估计问她一加一等于几,她也得扳着手指头算一阵子。
       陈凌说:“你就现实点儿吧。现在你就把婚姻当合同来谈。你做过那么多生意了,谈合同总是会的吧?既然不可挽回,那就现实一些。”小纹惊愕地看着陈凌。一是惊讶于“当合同来谈”的新颖,一是她此刻的现实和冷静。女人总是在别人的情感故事中清醒、冷静和现实,而独在自己的情感故事中迷失。或许正是失败的婚姻让陈凌一天天清醒?
       陈凌说:“你想一想,你又不靠他生活。离婚其实你又少了什么呢?不过是少了一个不忠实的丈夫而已。”陈凌离婚后,闵力就一直不太喜欢邵雪跟她来往。看来他是对的。
       每个情感都是从云上开始,而在污泥中结束。看来很少能有例外了,而且也都怪不得谁了。因为这是必然。只是看是谁先开了那终局的一枪。邵雪和闵力在十来年的婚姻中时有争吵,但他们那么闹其实是从来没有把对方当外人看,他们甚至没把对方当兄弟姐妹看,而是当作自己来看的,是另一个性别的自己。负气、相互折磨是一种撒娇,也是一种检测手段,来检测异性的自己对自己情感的深度和厚度的。可是现在突然之间,那个人不是异性的自己了。他是另外一个可以完全不相干,甚至已经完全不相干的人了。
       小纹有点迟疑,但她终于还是问邵雪,有很长时间了吗?邵雪迟钝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陈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说你至少会有一些感觉吧。难道你在他说了之前,一点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邵雪想了好久,她说,他回家时间少了,老是说他在忙着应酬。有几次晚上没回家,说是在和朋友打麻将。
       小纹听得脑袋轰轰地响。好像邵雪描述的那个人不是闵力而是温林。她不敢把这个疑问拎出来给自己看。温林昨晚也没回家。所有不回家的解释都是一样的:原本没想不回家,可是一直忙不完,再想打电话告诉你时,又太晚了,怕吵醒了你。这样的体贴小纹还能问什么呢?很久以来她都没兴趣等温林的解释了。
       小纹听见陈凌在说:“你们呀,就是没离过婚,所以把婚姻看得太重了。”可是这并不关离婚与结婚的事。结婚是一张纸,离婚也不过是一张纸。问题是有一种东西比这张纸重不知多少倍。那个东西应该是承诺。因为这承诺太重,重到无法称量时,只好用一张薄纸来框定。人们便以为婚姻只是一张纸了。
       小纹想找一块大布,从天空中一直扯下来,把黄昏时候刺眼的阳光遮住:让我能在没人看得见的黑暗中停上几分钟吧。
       晚上闵力约了小纹。她依然定在了梵谷。到那儿时才看到温林也在。两人在一张靠墙的桌子边对坐抽烟,有一种心境飘零的感觉。一夜不见,温林的头发有些长了。她突然觉得好像此刻要解决的不是闵力和邵雪的事,而是温林和她的问题。而且好像是她将温林抛在了这样一种悲惨无助的境地。
       她有点迟疑,不知要不要坐在温林身边。温林站起来,把她让到里边的位置。他习惯性地搂了下她的肩膀。他们已经有几天没有这样对视过了。他回来太晚,她总是睡着了。早晨她走时,他还在睡梦中。而昨天他又干脆一夜未归。以前我们是两片叶子,我们很努力地要变成一片叶子。现在我们是一片叶子了,但却是一片叶子的正反两面。她低着头这样想。
       闵力讲了他的故事。他讲得很流畅,但她听得很艰涩。她还不能流畅地接纳这样的故事。因为这故事和朋友闵力有关,因为这故事和邵雪的伤痛有关。闵力已经真的掉进了另一段情感里。他不但不羞于启齿,相反他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的狂热,言语之间都是他久觅不得的幸福。
       邵雪,你就算了吧。她在心里对城市另一端的邵雪这样劝道,也许是对她今天下午离去时仍遗留在这里的气息说的。
       “你们一直都不错,你劝劝她,她会听你的话。我会让她满意的。车也好,房也好,我都可以给她。”
       这话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虽然不是插在小纹的身体上,仅那寒光也已经让她感到周身痛彻。邵雪从一段可以托付终身的爱情开始,现在却要以一些可以计算出价值的东西结束了。可是爱情的计量单位是什么呢?谁能把有形有价的物质,精确地换算成无形的热情、去而不回的时间,尤其是击碎了便再也不能复原的情感呢?可是此时此刻闵力正在这么做。看来陈凌是对的。这婚姻是得当合同来谈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如果每一个婚姻都注定了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倒不如在它到来前,由自己先结束的好。这个念头突然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
       小纹说,我试试吧。但是,闵力,男人在感情上真的比女人理智。邵雪现在要的是你,哪怕是最初那个一文不名的你。她倒宁愿你把那些东西都给了那个女的,由她来守着清贫的你呢。
       闵力想说什么,又没说。温林转过头来:“闵力也不愿意这样呀。可是已经这样了,总得有人受伤害呀。”
       小纹突然转过头去,直视着温林的眼睛:“那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忠实的妻子呢?”
       温林不解地说,干吗这么激烈呢,有必要吗?
       她不去看他。她把头转向窗外的黑暗处。可是那里有路灯亮着,凌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让她无处可逃。他的话让她的心一寸寸沉下去。这都没必要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坚守与坚持的呢?这句话佐证了她对他的感觉,他那一直倦怠下来的精神状态。此刻,她甚至恶毒地庆幸,在不意中让江瑞成为自己的防火墙。否则今天听了温林的话,她会被烧成焦炭的。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闵力说,“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谢谢,因为我们几乎像一家人那么熟悉。但是今天我要谢谢你,小纹。也谢谢温林。他昨晚一直陪着我,我们聊了一整夜。答应我,不管我和邵雪怎么样,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小纹木然地点了点头。
       温林陪了闵力一个晚上,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欣慰。看来温林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可是他为什么不劝阻闵力,不帮助闵力和邵雪度过去呢?又为什么他一直瞒着我,不告诉我闵力的事情呢?
       温林这天晚上没到别处去。她看到他关了手机。他陪着她回家。路两边黑黝黝的紫檀树摇晃着。她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千百种委屈与失落排浪般击打着她,她在湿淋淋的泪水中更加无法控制。她大声地哭着。温林惊讶地说:“怎么了,怎么会哭成这样?”
       他向她伸出双手来。她固执地不接受。他用力把她搂过去,她就哭得更厉害了。她在心里问自己:“我这是为什么呀?我到底是怎么啦?”可是她真的不完全明白。
       六
       一个人默默地洗着头发时,突然似有所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是一张成人的面孔。眼睛一直对着眼睛,看得自己竟有些陌生。
       窗外清晨的静谧中,一个建筑工人正在收拾场地最后的垃圾。一边吹着苦涩而缠绵的口哨。他吹的是刘德华的《找一个字代替》。又是一首爱情歌曲。他吹吹停停,敲敲打打,在口哨里很痛苦的样子。
       她觉察到自己一直以来对江瑞的不公平,似乎他对她示好,便有了一种该被轻视的罪了。她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她一直捧在心上的童话转瞬破碎了而使她心生逆反。其实这童话早晚会在岁月中风化并将终归要破碎成齑粉的,而且在她和温林这里,它也早已有了深刻的裂痕,她却把这一双毁灭的手归于了江瑞。
       温林出差几天了。他每天都打来电话,显出某种努力,但并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激情。她已无法再感受到别的了,她只能感到他的那份努力,她同情地注视着他的挣扎,这让她更加心境悲凉。放下电话,她会在心里对温林说,亲爱的,这一切不怪你。
       那么怪谁呢?她对着镜子想了一圈。
       镜子中的自己有轻微的浮肿。没睡好总是这样。脸上会留着在醒与睡的边缘挣扎的痕迹。昨天很晚了,江瑞还打电话来。他约她明天去取那幅画。他说他要搬家了。
       她小心地从呼机和手机上剔除掉他留在上边的痕迹。他成了她隐秘生活的全部。她将其雪藏,秘不示人。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之前她没有什么是不能与人说的。而现在她必须闪烁其辞,必须缄口不语。这让她不习惯,有一种委屈,也有一种郁闷。但她同时觉察到也有一种由隐秘自身所带来的类似兴奋的东西,时时在不安中飘掠而过。在晃动的车上,江瑞的那个家再一次呈现在小纹的眼睛里。她觉得那是她的一间密林深处的小屋,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就是在那里,她知道了这世上每一种联系的脆弱性和暂时性。对江瑞,她从未有过什么牢不可破的感觉。这既是她和江瑞能够开始的原因,也是她和江瑞就要永远结束的原因。
       今天她不是为那幅画来的。
       她坐在写字台前,在写字台上压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她说我不想再来了。他问为什么。她不说话。他问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是不说话。他是不可能懂的。可是也许我也不懂。她对自己说。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他不断地用手抚弄她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脸,像对一个迷途的孩子。她躲过他的手说,我要走了,谢谢你。江瑞当然不懂这谢谢的意思。江瑞看着她的郑重。他说那我把画取下来吧。她说不用了,挂在你的墙上更好些。
       江瑞还是把她带到那幅画下。它被挂在了他的卧室里。她仰头看它。它则俯视着她。她想起了一句歌词:“今晚你的眼神使我如梦初醒。”这幅画和江瑞是当初让她如梦初醒的眼神。
       如梦初醒。她喜欢这个词,一直都喜欢。可是现在她也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如梦初醒都是好事。有些时候迷乱一些也许更舒适些,更快乐些。江瑞使她从某种不当的沉缅中醒觉过来,她真的不知道这更好些还是更坏些。她无望地想着,也许我宁可不醒过来?她是一只被永远和彻底地惊飞了的鸟,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枝头上安栖。
       她看见江瑞站到一个凳子上,他要取下那幅画。那是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他的背部在向晚的阳光中有一种温热传递过来。她看见他伸向墙壁上方的手,因为长年浸染着油画料,已经有了树根一般坚硬的质地。她从江瑞手上接过那幅画,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把它放在窗帘一侧的窗台上。那里还有最后一缕稀薄的阳光。在这样的光线下,那曾令她迷醉的子夜蓝色正在褪去她曾以为的深邃和苍茫。她侧了侧耳朵,在静静的黄昏,她没有再听到来自这色彩和图案背后那神秘的呼唤声。此刻,它摆放在在那里,正与窗台上的一本书,一只沾满画料并已僵硬的画笔以及一只有一个捏扁了烟头的烟灰缸,组成一幅平淡而日常的画面。它一副从没被吹动过的样子,在这杂乱中舒适而安逸。这杂乱和平常就像是它本来的家。
       江瑞坚持让她把画带走。她摇了摇头,在他的肩上若有若无地拍了一下。她想起温林曾对她说过:“我从未见过比你更迷茫的女人。”走在渐渐黑下来的夜空中,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似乎所有的疑惑,动摇,疼痛都已在夜风中,从她的心上剥落而去。
       七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这个城市将再一次被夏天汗湿着。一年四季似乎都会成为无望的夏天。无望的生活也将像夏天一样延续着。她不知道它将在哪里终结。她有着一些不想深究的懈怠。温林似乎永远都看不出她的情绪来。她在他依然坚定的吻里,模糊地看着那确实的终局与不确知的时刻。有时候她什么都不去想。她昏昏欲睡,并且渴望,如果总能这样睡着不必醒来多好,那就不必因清醒而疼痛了。
       疼痛无处不在。邵雪说快来帮帮我吧。她疲惫的声音像个溺水者。
       邵雪要照一套照片。她没有见过邵雪二十五岁前的样子。但从邵雪的语气中,她知道那是光鲜不凡的日子。邵雪现在正试图留住它们依稀还剩下的影子,作为她曾经年轻过,美丽过,爱过和被爱过的证明。小纹兀自有一种“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楚。不是为她自己。
       邵雪要她们去陪她。繁华盛景是需要见证的,也是需要最好的女友去扶衬的。陈凌说她有事情,不能来陪。小纹猜陈凌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好耐心,所以不敢来。
       踩着许多的雨她赶了过来。邵雪已经化好了妆。小纹坐在拥挤狭小并因为灯光晦暗而显得微尘飞舞的换衣间门口,否定或肯定邵雪试穿的每一件衣服。她一趟又一趟耐心而无奈地,在小纹的点头或摇头后,或者重回试衣间换试另外一套,或到隔壁去。摄影师正等在那里把邵雪此刻的瞬间凝固成永恒。她从未见过邵雪如此的顺从和依赖过别人的意见。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除了在婚姻与爱情中的无奈和感觉中的绝望,不可能有什么能把一个总是明白自己要什么的自信的女人,变得精神上如此式微了。
       小纹看着邵雪进进出出,一件件地换上和换下那些夸张的衣服。照片上的她会因为摄影师加了柔光而显得妩媚娇弱,一副备受垂怜,备受呵护的样子,宛如一直活在桨声灯影里,宛如活在繁花盛树中,仿佛真的锦衣玉食不知忧苦。是了,就是了,照片也是不能老老实实地证明这终将过去的生活。它以另一种貌似真实的形式,使我们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某个时刻和这一时刻的心境成为谬误。
       邵雪穿了一件领口与袖口插满了羽毛的衣服走回来。换衣间正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占用着。邵雪斜倚在门上看着小纹。她的身体有些歪扭,在那件羽毛衣服下显得臃肿,显出要放弃某种抵抗和坚持的疲累。小纹把视线从她的身体上扭开。她不忍再去看这样的脸与这样的身体。意志力的松弛会从身体的形态与脸上的肌肉上透出来,无所不在地提醒着这个人的真实精神状况。
       如果闵力看到这一切,他会心疼吗?或者他会觉得厌烦和怜悯,对一个挣扎中的妻子?因为爱如逝水,但逝去的爱比流过的水还要无情。
       那个女孩子是在照婚纱照。她的男朋友在另一侧更衣。他在脑后梳了一个马尾辫,显出在从事某种与艺术有关的职业。他很疲倦的样子。是被不停地换来换去的衣服弄的,也是被即将来临的婚姻弄的。他现在穿了一身黑色的日本武士服装,坐在一个矮木凳上,双手拄在膝盖上,以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和疲惫的精神。他看起来很无奈,又很绝望,又很麻木地注视着其中的一个墙角。整个人看上去像正在融化成液体似的,不可阻挡地要垮下去。那个女孩子换了一条吊带长裙,整个背部都露着。她不知要干什么,老在那男朋友面前走来走去的,还不时地拍一拍那未来的丈夫。而那未来的丈夫对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肉毫无反应,麻木不仁,显然对那露出的和遮盖着的都已烂熟于心了。
       邵雪和这个女孩子都在妄想着,并且以为能用这种虚假的幻像,来迷惑以后的生活呢。他们换衣服换累了。对着镜头做各种各样美丽的姿势做累了。而小纹,看他们的幻像也看累了。
       小纹想即使聪明能干如邵雪,也不能把丈夫永远地驯服地留在视野之内,更留在猜疑与悬念之外。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无所不能的邵雪就这一样她不能。她的恢恢法网,也有丈夫这一个漏网之鱼,而且丈夫始终都会是那个漏网之鱼。小纹从她那不甘的心态中,呼吸到了好重的颓丧气味。她脸上厚厚的粉,一副好不服气的样子。
       八
       早上她是从一首儿歌中醒过来的。隔壁邻居家的小孩正在学说话。稚嫩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凉爽地流动。小纹能够感觉到她张开小嘴向着清晨的天空吹起喇叭的样子:“下吧,下吧,我要开花。”她父亲纠正她:“下吧下吧,我要长大。”她顺从地说:“我要长大。麦苗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她执意要开一次花。她的父亲又纠正:“我要发芽。”她也不纠缠,说:“我要发芽。梨树说,下吧下吧,我要开花。”
       终于开对了花。这时电话响了。是邵雪的。小纹猜测她一定又是一夜没睡。
       邵雪最近情绪没那么糟了。但是依然有许多问题想不明白,小纹和陈凌随时都会接听到她各种或幼稚或可笑的问题。她对情感的困惑几乎要毁了她。现在她问小纹,她和闵力的感情怎么会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尽管对她问题的荒诞是有经验的,但这个问题还是把睡了一夜,自以为是清醒着的小纹给问糊涂了。谁承诺过今天一定会是你在十多年前就期待着的样子呢?闵力一定给过这样的允诺。这不是闵力的错。这是时间的错。这也是相信之错。
       小纹在这头沉默着。然后她问邵雪:“你有没有想到过,尝试去找一个男朋友?”
       邵雪被惊骇了。她要说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小纹却知道邵雪一定是要反驳她了。她不想听邵雪的反驳。她说:“找一个试试,你会有不同的感觉的。那时候你会觉得,离开一个人并不那么难。过去想象的那些难,都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你会发现,谁都会活得好好的。”
       也许你还会在无奈中,找到了为某种失败开脱的借口。那就是,一个人这一辈子就守着一个人,是多么乏味和单调呀。对对方,对自己都是不那么公平的。小纹无奈而怆然地想。但她不能告诉邵雪。总有一天,邵雪自己会无奈地发现这一点的。陈凌不是想明白了吗?如果闵力知道她就是这样劝邵雪的,不知心里会怎么想。邵雪说小纹不在其中不知其苦。你怎么能了解这些呢?你一直都这么顺遂,和温林又一直那么好。
       挂断电话,小纹愣愣地靠在枕上。是呵,我是谁?凭什么我就不能有痛苦,不能有感情上的失败?这是谁都不能免疫的呀。
       温林从背后搂住了她。他习惯性地把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很深很深地把自己埋起来。她一动不动,等着他重新睁开眼睛。我谁都不是。我得承担我那份不能免除的痛。这是我来这世上的义务,是活着的代价。
       人们总是在感情发生变化后,去寻找感情发生变化的原因。比方说,邵雪就认定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出现,使闵力对她不再有爱了。其实我们找到的这些都不是原因,它们只是感情变化的结果。感情总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我们却偏偏要求感情始终不变新鲜如初!这就是我们自己有毛病了。是我们太过痴妄和贪婪。一切变化都是正常的。而那不变的是一小点的圣洁的希望,是被神的心照拂过的,是被神的手指特别地触摸过的。
       小纹注视着熟睡中的温林。她怎么也找不出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了。那时,他的那份纯粹使他在她的心里依然是一个少年。
       他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醒过来。他用那无辜的眼神注视着她时,突然把她搂在怀里。他亲吻着她的肌肤,一寸寸的。所有的日子慢慢地从黑暗中复苏并闪闪发光。他的爱还像饥渴一般的,在最黑暗的时刻吮吸着风中的湿润。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时刻之外,却总是不经意和懈怠呢?她记起她曾说过的一句话:“温林,如果这世界只是我们的卧室就好了,我们就完美了。”
       来不及有更多的疑问,他们在爱中深深沉沦,直坠似已模糊的起点。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份情感却要有两个身体,像不能愈合的伤口,分裂在情感之外,并在情感之外尖锐地疼痛着。他们仍然像第一次那样对彼此入迷,但是时间和心境在他们的身体上哗哗地流了过去,然后这努力又一次在最脆弱的那一刻突然结束。他们赤裸着自己,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一起,好像只有这样的依偎才能抵御伤害。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强烈的心跳声惊天动地地响在她的耳廓里。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它可以延续到老。她甚至能看到头发在他们的头上慢慢变白,皱纹在他们的皮肤上开出勇敢而壮美的花儿来。
       但他慢慢地松开了她。空气重新在四周流动。她绝望地看着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一旦他穿好了衣服,他就又变成了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冷漠,坚定,不为她所动。他会说我走了。然后就走了出去。但是他今天却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他说还去那家西餐厅。她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柔软的葡萄酒和那份小小的情调。但是太迟了点。现在的她,觉出这一切的勉强和艰涩。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他站在她的身后。当他低下头来,看到了小纹在梳妆镜中一张僵硬的脸。他的额发垂在脑门上,使他看起来颓丧而忧伤。她把那络头发抚上去,然后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面颊。她感到他的面颊在这几年的风霜中,变得坚硬而瘦削。这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凭着多年的手的触摸才能感觉得到的。她感到心里酸酸的。但是她说,我今天要去打网球,约好了的。
       我们都要习惯我说不。他得这样,我也得这样。她想。她心里满含歉意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并且奇怪她今天看着他的样子。歉意和那些说不清的混沌,呼啦啦地从底层往表面上涌,让她挡也挡不住。她握住他的手。他松弛地站着,一副任由她摆布的样子。她知道他这种状态是暂时的。但她还是觉得有一种疼痛要把她撕裂开来。她含含糊糊地说我会想你的。他歪着头想要听明白她的话。而这正是她不想让他听明白的。她很深地吻着他。在吻的晕眩中,她看到那个大男孩在黑暗的背景中越来越模糊。
       她挎着球拍袋穿过街道匆匆走过时,有人在看着她。她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她只是生活在她的皮肤之下的隐秘部分,她在那覆盖下强硬而不妥协。这别人所不知道的,正是真实的我。我表露皮肤之外的是些什么,又有多少是从我心里生长出来的,也许连我都不知道。生活永远都在我们所见和所能触及到的表面之下。所以,幸福总是别人手上的风景,幸福总在自己的近处或远处。也所以,从此以后,再见到有一张光洁鲜亮的面孔,朝着太阳或其他什么微笑时,不用再去羡慕了。因为在皮肤之下,他也是另有苦衷的。她边走边对自己开解着。
       从下车处到网球场还有几十米,路边是废弃的工地。野草从墙角生长出来,在向晚的风里摇晃。沉甸甸的穗子在夕阳里闪烁着迷茫而黯淡的金光。她忍不住折了十几枝,把它们集成一束。她把它们放在球场边的小桌子上,它们就恭顺地伏在桌面上。看到它们这个样子,她感到自己在皮肤之下裂成块块碎片。
       风吹着她的衣服和头发,有一种被深切地关怀着的感觉。她想起闵力的瓶子理论。她一直不能确定自己是什么瓶子。她想那是因为自己过于强调了瓶子自身的性质,使其中的液体被忽略和变模糊。最终的结果是,我只能是一只含义不明,甚至无法被定义的的瓶子。而不是那种一看便明了的酒瓶子、饮料瓶子或黄油果酱瓶子。
       球打得不好。时间还没到,她就决定不打了。一个人提前离开了球场。她不想坐车,只想一个人这么走一走。这条街上没有路灯,行人也很少了。夜已沉沉,但夏夜的凉爽叫人感到又美好又忧伤,好像一直有鲜艳的红唇和灿烂的微笑在夜空中神秘地闪过又闪过。她在夜晚空寂的街道上感受着它,感到无以名状,无从把握的忧愁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她想把自己彻底沉入忧愁中,但却又怎么也不能。她猜想是她手上拎了重物的缘故,她便把网球袋挎在了右肩上。她真的一下子就深陷于忧愁之中了。
       椰子树后边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可以模糊的看到他们拥抱在一起。在黑暗中渴望与欲望无所阻挡地四处弥漫。她曾经以为这是世上最美的风景。可是现在,她却充满了忧伤:“他们会持续多久呢?”
       走了几步,她听到他们甜蜜的笑声。
       “他们中是谁先厌倦了呢?”她下意识地猜想。
       李思蒙,原名李晓勤,记者,现居海口。曾发表小说《那个冬天已经过去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