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魔术鸟(小说)
作者:老 虎

《天涯》 2003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有个人名叫陈希昌,是七里堡镇陈花花村的农民。此人天生心灵手巧,十岁时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木车,用一截自行车旧内胎做发条,上满弦后一气能走十来米远;二十五岁那年他突发奇想,觉得用一台摩托车上的小发动机,再加上几根空心钢管和一块帆布,就能造出一架飞机,为此他耗费了三年时间不说,还把本来就贫穷的家底折腾得精光,五亩责任田几近荒芜。而那个外观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像一只被狗撵急了的鸭子,跑得倒是挺快的,就是飞不起来。老父由积极支持到坚决反对,最后一怒之下,把陈花花村有史以来制造的第一架飞机(如果偏要说它是架飞机的话)砸了个稀巴烂。不过此事最大的受害者还是他本人,好几年家庭才得以恢复元气,他成亲那年已经三十岁了。嗨,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现在他本本分分地侍弄着土地,聪明的才智不经意间还会闪现一下,几亩田地总是村里投入最少、收成最好的,他的家把什经他稍稍改造,用起来真是得心应手,省力得很。他有一辆机动三轮车,也是他亲手组装的,往田里送粪肥,往家里拉庄稼,不过这辆车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玩得转,这样就省去了出借的麻烦。他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在镇上读初二,小儿子六岁,明年就该上小学了。另外他还养了一只老母绵羊,每年下两窝小羔儿,卖的钱存下来留着给孩子交学费。接下来要说的这些,就发生在他去七里堡赶集卖小羊羔之后。
       农历三月初五,镇上逢集。小羔儿一共是三只,其中两只很快就出手了,一只一百五十元。剩下的是个头最小的老三,陈希昌还想卖一百五,咬定价钱不肯松口,眼看天已正午快下集时,才总算被人买走。他心情舒畅,牵着老绵羊在行将收摊的集市上转悠,看看有什么打眼的东西想买点捎回家。从北头的牲畜市走到南头杂货市,他看见路边墙根下围了一圈人,便凑了上去,踮着脚尖往里瞧,原来是变戏法的。一个花白头发的瘦小老头儿,穿着皱儿巴唧的旧衣服。如果他去理发馆把凌乱的头发修剪一下,把胡子碴刮干净,陈希昌觉得这个人倒是比镇上中学的那些老师更像个老师。老头说的是一口外地话,手里拿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红布,正面反面来回翻了翻,无非是要让众人看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块红布,只见他往右手心里猛地吹了一口气,然后高高举起,朝空中抓了一把,嘴里叫声“变”,再看蒙在左手的红布渐渐有了动静,一只小鸟的脑袋露了出来。老头揭开红布,一只像鸽子大小、浑身雪白的鸟儿站在他左手上,颤微微地抖动着双翅。周围响起一片啧啧称奇声。白鸟顺着老头的胳膊爬到他肩膀上,然后就静静地呆在那儿,摇晃着小圆脑袋,它的羽毛有些凌乱,一看就是长期的营养不良。接下来老头又玩了一套抛小球,这一手不怎么吸引人,有两个人带着失望的表情离开了。老头高声叫道:“朋友们,欲睹真正的人间奇迹,必须有耐心,呆会儿我将给各位大变活人,变出两个漂亮的妙龄少女,哪位要是乐意,给我十块钱就可以领走一个。”
       暂时稳住了人心,老头却并不急于大变活人,而是又玩了一套空碗变水,结果他手头不够利索,用藏在袖筒里的一块蘸了水的海绵往外挤水时,露了一点破绽,被一个小孩当众揭穿了。众人一片哄笑,臊得他老脸通红,解释说他是故意玩漏的,好让大家知道魔术都是假的,尽管他一再许诺呆一会儿就大变美女,却没有人吃这一套,人们四下散去,去忙自己该忙的事了。老头一看形势不妙,赶紧拿起一个小塑料筐讨钱,对着众人的背影连连鞠躬,可是戏法变到这个份上,谁也不想给他钱。最后只剩下了陈希昌一个人,他没有及时走掉,因为他一直盯着老头肩膀上的白鸟,心里想着怎么才能把一只鸽子驯养得这么听话,再说他牵着一只老绵羊,行动起来比较迟缓。人都走了,剩下他一个,老头一朝他鞠躬,他也就不好意思掉头就走,于是摸索着掏出一块钱搁在老头的塑料筐里,刚想转身,却被老头一把拽住了。
       “朋友,”老头说,“我想跟你说点事儿。”
       老头把小瓷碗、几个小球和塑料筐连同那只白色的小鸟,所有的道具都一股脑地塞进一个沾满尘土的旅行包,然后拎起来背在肩上。陈希昌牵着他的绵羊,两人来到一个墙角后面背人的地方。老头绕来绕去说了一大通废话,最后才说到正题,敢情是他想收陈希昌做徒弟。活了四十五岁,他小时候也有过各种各样的理想,却从来没想到过自己将来要当一个魔术师。老头见他迟疑不决,便劝说他:“朋友,我一眼就看出你比一般人聪明,才选的你,要是换了别人,磕着头求我我还不教他呢!俗话说得好,艺多不压身,一个人要是拥有一份好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
       陈希昌用眼角打量着老头,心想这个人想骗他,会变戏法又有啥用呢?如果你真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首先应该变出几身好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体面一些,别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才对。老头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都怪我太老了,两只手都得了关节炎不听使唤,老是露馅,自揭老底。”他伸出双手,自己翻来覆去地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年轻的时候,那个风光呀就甭提了,一想起来真令人伤感啊,那时候我在大城市的舞台上演出,散场后无数漂亮的女人都围着我转,多得我现在连她们长得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陈希昌对这些不感兴趣,别说城里的时髦女人了,就是镇政府管计划生育的那几个女的每次下乡去他们陈花花村,离得近了他都觉得很不自在。他望着老头的大旅行包,心里惦记着那只小鸟,塞在里面一定很憋得慌。
       “都怪我老了,身体不争气,我现在不光是手得了关节炎,心脏也不好了,一个劲地疼,比如说现在就很疼,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想赶在咽气之前回到我的四川老家去,可要是带着这些戏法埋进泥土里,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我要尽快地找个人继承下来。”老头一脸悲怆,陈希昌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我饿了,我想你也得饿了。”老头说,“咱们不妨找个小饭馆,边吃边聊吧。”
       陈希昌和老头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头握手作别。他帮老头拦了一辆进城拉货的拖拉机,老头爬上拖斗,去县城坐火车去了。目送着拖拉机载着老头远去,他一手牵着老绵羊,一手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老头卖给他的魔术道具,顶着春日午后温暖的阳光回陈花花村。离开喧闹的市镇,走进静悄悄的田间小路,心里一沉静下来,他就有点回过味来了,意识到自己上了老头的当。妈的,今天遇见了一个大骗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路旁沟渠边上有一棵大柳树,他走过去把绵羊拴在树上,让它随便啃点草吃,然后一只手攥住布袋口,一只手伸了进去,他摸到了鸟儿光滑的羽毛,想把它抓出来,可是小家伙灵巧得很,它一下子就钻进他的袖筒里,一直爬到他的腋窝处,蹭得他痒乎乎的。他甩着胳膊想让它出来,白鸟却无动于衷,它太瘦了,几乎是没有一点重量。陈希昌灵机一动,叫了一声“变”。听到口令,它果然就钻了出来。真是一只好鸟。他抚摸着白鸟的小脑袋,担心它呼地一下飞走,便舍不得多加欣赏,又把它装进布袋子里。他坐在草地上,点着一支烟。失去羔儿的老绵羊显得心神不宁,啃两口草就抬起头咩咩地叫几声,向田野深处呼唤它的孩子。陈希昌吸着烟,把遇见老头的前前后后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他觉得那个老头不简单,还是会点魔法的,要不然怎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卖小羊羔的钱都掏给他呢,最后还点头哈腰地叫他老师?也许正像老头说的那样,这就是缘份。
       缘份呢,咱俩真是有缘。老头对他说,人这一生中遇见什么人、摊上什么事,都是前生注定的缘份。老头还说:我虽然是个变魔术的,却从来不说瞎话,要是我会说瞎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凄凉境地呀。
       想到这儿,陈希昌又觉得老头可能真是个好人,他老了,想回老家,才不得不把道具,连同这只可爱的小鸟卖给他。看见它的第一眼,他就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只雪白的小鸟,但问题是他的四百五十块钱现在已经不在他腰包里了,回家该如何向媳妇交待呢?三只肥嘟嘟的小羊羔换了一只小鸟,免不了是要被数落一顿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到秋天老绵羊又该生一窝了。
       他回到家的时候,见院门上挂着锁,媳妇带着儿子下地薅草去了,他一只脚*!住门枕石,伸手在门梁上方摸着钥匙。进了屋就迫不及待地温习刚学会的魔术,他把门窗都关严实,生怕小鸟飞跑。不一会儿就把几套魔术都过了一遍手,这时他有一个强烈的感受,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创造出几套新的来。没有人观看,他只能自娱自乐,有点提不起劲头,心里盼望着老婆孩子快点回家。终于听见院门有了响动,儿子小彬和他妈大声地理论着什么,他赶紧把小鸟藏在袖筒里,手里拿着红布,做好了准备。
       “你咋才回来?俺担心得不行,被小偷给掏包了?”他媳妇还没进屋,在院子里高声问道。“现在哪儿还有小偷啊,早就被公安局抓干净了。”他说,“春玲,你快上屋里来,有点要紧事。”
       春玲进了屋,看见他手里的红布,很纳闷,就问:“这是想干啥?”
       “看我给你露一手,”他说,“小彬呢?”
       “狗娃子在河沟里逮鱼,每回我从那儿路过,光看见有两眼靠尾巴的小鱼晒暖,没看见过有大鱼顶浪呀,可是狗娃子一网撒下去,就拉上来不少,活蹦乱跳的,真馋人。杰明叔没有鱼网,穿着裤子就跳河里用手抓,你说鱼在水里那么滑灵,用手咋能抓着?反正到我来的时候,他还一条也没抓着呢。我估摸到天黑狗娃子至少能逮二三十斤,就打三块钱一斤吧,哎,我问你,你说那种黑不溜秋、圆不溜秋的鱼叫啥名字呀?”
       “我问你小彬呢,你扯狗娃子逮鱼干啥!”
       “别着急,你听俺说呀,小彬想跟狗娃子要几条小鱼拿着玩,可是这个小气鬼连一条三指长的小鱼也不舍得给,惹得小彬给我哭闹了一场,死活要我下河给他抓去,你说杰明叔那么精明的人都抓不着,我能抓着吗?这孩子打骂了俺一路,这会儿在院子里还怄气呢。”
       “快把他叫过来,你就说我给他买了只小鸟。”
       小彬脸上泪痕未干,进来就闹着要小鸟。
       “爸爸马上就给你变出来。”陈希昌站在屋子中央,抖了抖红布,吩咐媳妇去把屋门再关严实点。春玲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她觉得不管卖啥药,都只不过是哄哄孩子罢了,便满脸微笑地配合他,笑容里甚至还带有几分会意的神情,可是等到陈希昌蒙在左手的红布下钻出了一个小鸟的脑袋时,她就不由得瞪大了惊奇的双眼。陈希昌猛地揭掉红布,只见一只雪白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站在他的手掌上。儿子小彬马上破涕为笑,上前就要去抓小鸟。
       “只许用眼看,不能用手摸。”陈希昌让小鸟站在他肩膀上,说,“我再给你们变几个小球看看。”
       小彬对小球不感兴趣,他抱着爸爸的腿,非要这只小鸟不可。
       “孩子喜欢,你就给他玩玩吧,一只小鸽子有啥稀罕的!”春玲说,“要是怕它飞走,我找根绳子拴上它的腿不就行了?”
       “那可不行,四百五十块钱呢,万一让大花猫给叼走,可就糟透了,后悔都来不及!”
       “你说的啥,这是你花钱买的?”
       “废话,难道它还会自己飞来不成?”
       “卖了三只羊羔儿,买了这么个小鸽子?要是杀了吃,连五脏怕也炒不了半碗,比龙肉都贵!”
       “你就别再说让我不爱听的话了,睁大眼看看,这是鸽子吗?”陈希昌轻轻地抚摸着小鸟,说,“我告诉你,你可要记住了,这是魔术鸟,不是鸽子!”
       魔术鸟,这是那个老头对他说的。老头说,魔术鸟产自云南,要是能弄到美国去,一只至少能卖两千元。
       陈希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喜欢到村里的杂货店里去玩一会儿。大伙儿一起怀念一些陈年旧事,或者就国内外近期发生的重大事件交换一些看法,意见往往都很独特,从电视上获取的都是同样的素材,不过一经过个人的加工,分歧就大了,有时难免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到最后不得不动用拳脚来说话。小村里的男人评说起古往今来的大人物头头是道,嘴上毫不留情,可在现实中一个活生生的乡长,就能把他们唬得浑身哆嗦。陈希昌从来没有因为这和人发生过口角,别人争论时,他就在一旁默默地抽烟,虽然有时候心里也会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也很想说出来,不过每次他都能憋住,他觉得为了这些与自己不沾边的事情争论,实在是犯不上。
       尽管杂货店是个是非之地,好多男人还是不愿意闷在家里看电视,他们喜欢到这儿来凑个热闹,给平淡无奇的生活找点刺激。自从学会了魔术之后,陈希昌更是天天不落,来时他口袋里就多了样东西,有时是几个小球,有时是一副扑克牌,在九点钟左右,人最多的时候表演一把,吸引得大伙在灯光下个个伸长了脖子。他很有分寸,每次只表演一套,而且只玩一遍,不管大伙怎样热烈要求,他都坚持自己的原则。渐渐的,到杂货店来的人多了起来,包括一些妇女和小孩,有一些人被他的魔术迷住了,死活想追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笑而不答,害得好多人只能靠自己苦苦琢磨,以至彻夜难眠。要不是被陈继海破坏,这种情况恐怕会一直延续下去。
       陈继海是个屠夫,在陈花花村目前应该算是第四号人物,除了书记、村长和陈修宝,就数着他了,而且在陈修宝的妹夫当上镇派出所的所长之前,他排第三位。村里的头面人物是不来杂货店的,他们不屑与这些人谈天说地,需要买东西也不必亲自跑腿。陈修宝以前倒是这儿的常客,他读过几遍《三国演义》,喜欢来卖弄一番,不过现在你却听不见他的公鸭嗓了。陈继海自以为是个人物,所以他也不常来。这天晚上也活该要出点事,他自个儿喝了两碗酒,醉醺醺地牵着两条大狼狗去野外遛狗,半道上想抽烟,一摸口袋里没有,便来杂货店买烟。陈继海进门的时候,陈希昌手里拿着红布,站在屋子当间正要开始表演。两条大狼狗伸着长舌头呼哧呼哧地窜进来,吓得人们纷纷往后躲。陈希昌看了他一眼,点头笑笑,叫了声“继海叔,吃了吗?”
       陈继海听说过陈希昌在杂货店变戏法的事,他买了烟没有马上就走,而是一纵身坐在了柜台上。眨眼的工夫,陈希昌就来了一个空手变小鸟,那只浑身雪白的小鸟拍打着翅膀站在他手上,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四处乱瞅。孩子们脸上无不露出开心的笑容,大人们则是一脸迷惑。
       “你怎么弄的?”陈继海醉眼朦胧地说,“我没看清楚,你再变一个出来!”
       陈希昌闻见他浑身酒气,知道不能顶撞,只能顺着他,便用红布把小鸟蒙上,小鸟钻进袖筒里,他来回抖着红布,说叫它走它就走,叫它来它就来,然后又把小鸟变出来。
       “我还是没看清楚,”陈继海说,“再变一回。”
       “这还是那一只,被陈希昌藏在袖筒里了。”人群中有人说道。
       “这回你要变一个黑的,白的不算。”陈继海说。
       “明天再变吧,今天到此为止。”陈希昌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台。
       “不行,明天我还不来了呢,你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来,现在你变也得变,不变也得变!”陈继海腾地跳下柜台,一下子把陈希昌手里的红布扯到地上,“不能用这块破*#子遮着,变呀!”
       陈希昌红了脸,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不懂忧愁的小鸟站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啄他脖子上的一个小黑痣。站在门口的人开始悄悄地往外溜。陈希昌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是他刚一下腰去捡地上的红布,却被陈继海用脚踩住了。一块红布也没啥大不了的,陈希昌不要红布了,往外走。陈继海一个箭步追过去,伸手拧住了他的左耳朵。陈希昌歪着脑袋,疼得呲牙咧嘴,他想反击,可又不敢贸然出手,他不擅长打架,在力量上又处于下风,况且两条大狼狗嗷嗷地围着他打转,就等主人一声令下好来撕咬他。
       “变还是不变?”陈继海手上又加了把劲,拎着陈希昌的耳朵转了一个圈。
       陈希昌绷着嘴不说话,耳朵火辣辣地疼,他感觉快要掉下来了。要不就拼了吧,他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他心底的怒火一个劲地往上窜,可是一想到万一真的打死了,春玲和两个孩子怎么办呢?就在骑虎难下之时,幸亏店主及时出面,上来抱住陈继海,把他的手掰开,众人也都纷纷好言相劝,陈继海总算给了个面子,唤着两条狗扬长而去,临走丢下一句:“给你脸你不要,陈希昌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在陈花花村里耍把戏,再是让我碰见了,你可别怪我不客气啊,我的狼狗可都是吃肉长大的!”
       陈希昌望着他的身影消逝在黑咕隆咚的夜色里,不由得骂道:“狗屁玩意儿,别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你变成一条狗!”
       他哪里知道陈继海并没有走远,这句话被他听得清清楚楚,这小子返身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他倒没发脾气,反而哈哈大笑着说:“好啊,有本事你就尽管使吧,我等着你把我变成一条狗,最好变成一条藏獒,看谁不顺眼,老子就把他给吃了,又不用去蹲大狱挨枪子!”
       是啊,把这种狗娘养的东西变成一条恶狗,还真是一大祸害。陈希昌一遍一遍地瞎琢磨。平白无故地受了一顿窝囊气,心里堵得慌。回家时老婆孩子都已经睡了,他上了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把春玲给碰醒了,她还认为他想办一办呢,便很温柔地把自己贴了过来。即使是在做爱的时候,陈希昌心里还想着如果自己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的话,该把陈继海这种人变成个什么东西好呢?
       第二天晚上,陈希昌没有去杂货店,昨天刚受了凌辱,今天再去那儿玩,他觉得很没面子,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忽然外面胡同里传来几声狗吠,他听见有人在院门口叫他的名字,脑子一热,顺手抄了一根顶门棍就出来了,原来是村长来找他。这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他急忙把村长请进屋,沏茶敬烟忙乎一通。落座后,村长四下看了几眼,说:“不错啊希昌,你家里收拾得比我家强多了。”
       “哪里哪里,我还敢跟您比啊,您家那是两层小楼,打个比方说,相当于金銮殿,我这只能算是个小破庙。”陈希昌陪着笑脸说,心里揣摸着村长的来意。
       “你说这话不是祸害我吧?要搁在从前,还不得把我当成篡权的奸臣,拉出去给斩了!”村长呷了一口茶水,摇摇头说,“希昌啊,你这茶叶放了几年了?一股霉味,还不如给我喝白开水呢。”
       陈希昌赶紧给村长倒了一碗白开水,抓了一把糖想放进去,村长摆摆手,说别放,我高血糖。他把水端到村长面前,村长扭着脑袋满屋乱瞅。
       “您想找啥?”陈希昌问。
       “你的小鸟呢?”村长说,“听说你有只小白鸟,拿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我一天没看见它了,不知道这会儿它飞哪儿玩去了。”陈希昌半真半假地说,他不愿意让村长看他的小鸟,万一村长喜欢上它可就麻烦大了。
       “陈希昌啊陈希昌,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把我当成傻瓜了是不?”村长脸上露出愠色,“不就是一只破鸟吗?有啥稀奇的!孔雀、凤凰、三条腿的猫,什么稀罕玩意儿我没见过?”
       “它这会儿睡着了。”陈希昌一脸羞愧,小声说,“村长,我去弄两个菜,咱俩喝两盅?”
       “今天不喝了,中午的酒还没消化完呢!”村长说,“我来找你没别的事,只有一样,我听说昨天晚上,你和陈继海打了一架,你还要把他变成一条狗?”
       “在气头上,说了一句气话。”
       “把人变成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长开始熊他,“变戏法属于下三烂,你看你会这么两手,就觉得腚里有了四两似的,能得都要上天了!”
       “我没有。”陈希昌说,他想起村长刚才的话,便补充说,“其实我和陈继海没有打架,他拧我的耳朵,都快拧掉了我也没还手,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你做得很对,陈继海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当葫芦玩的人,发起脾气来连我都得让他三分。”村长微微点了点头,口气缓和下来,“咱村里有五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前几天在镇上开会,镇长还亲口表扬了咱们陈花花村,当然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靠的还是大伙儿的支持。不过最近我发现苗头有些不对劲,陈继海这小子就是最大的一个危险分子,听说他扬言跟你没完,我这心里就老是捏着一把。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防患于未然,要在萌芽阶段就把它消灭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猪跑了再修圈可就晚了,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大道理自然明白,希昌啊,我是这么想的,俗话说小人斗气,君子治家,你呀摆一个高姿态,主动一点,和陈继海化干戈为玉帛,都是自家爷们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这头没事,”陈希昌说,他有些激动了,“村长你放心,我这个人绝对不会去找别人的麻烦。”
       “我不担心你,就是再借给你一个熊胆,我知道你也不敢上门去找他打架,”村长说,“我还不是担心陈继海吗!怕他揍你,你看看他那一身肉,你这样的两个捆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呀!”
       陈希昌许久不作声。村长接着说他的主意,他想让陈希昌出钱请一顿酒,由他主持,把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都叫上,给陈继海赔个不是,就算把这事给和解了。陈希昌是真心希望解开这个疙瘩,但他觉得这样做太离谱,就一口回绝了。
       “不同意就算了,当我啥也没说,”村长的脸拉得老长,“不过丑话我先给你说在前头,以后要是陈继海找茬揍你,到时候你爱找谁管就找谁,只要别找我就行,你找我我也不管,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村长摔门而去,陈希昌追了几步想把村长叫回来,想想又算了。得罪了一个陈继海不说,怎么稀里糊涂地把村长也给得罪了呢?陈希昌郁闷之极,上了床蒙头大睡,儿子小彬扯着他的耳朵,想让爸爸讲个故事,他的耳朵还在隐隐作痛,本能地打了儿子一巴掌,吓得小彬半天没哭出声来。陈希昌脑子里老是浮现着被陈继海拧着耳朵打转的那一幕,从此他就不再去杂货店了。大伙儿都是田搭田地挨地的,累了就聚在地头上串着抽袋烟闲扯一通。陈希昌闷着头锄草,有人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叫他过去变一套魔术,他假装没听见,俯着身子,眼睛紧盯着小草,用力地挥动锄头。其实他心里很想过去耍一会儿,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憋在家里练习变魔术,几套魔术已经被他玩得滚瓜烂熟,小鸟也养得比先前胖了许多,羽毛油光闪亮,藏在袖筒里就像掖了个手榴弹,沉甸甸的,一家人都把它当成宝贝宠爱着。可是他又害怕有人多嘴多舌,将他变魔术的事说给陈继海,万一那家伙喝醉了酒找他的茬,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连村长都说了,不再过问他们的事。陈希昌越是想离群独处,就越觉得人们对他指指点点,后来他索性就不出门了,地里的活都撂给春玲一个人干,他在家里带着小彬和小鸟玩。小彬在家里呆腻味了,就跑到外面找小孩玩,把他一个人晾在家里。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呀?春玲说,你不愿意出面,要不我去吧,买几瓶酒,给村长和陈继海一人送两瓶。他摇摇头,一个劲地长吁短叹,也想不出个好主意。
       夜晚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苇塘里的青蛙们更是彻夜不息,麦子眼看就要黄了。陈希昌出了家门,走进月光下的田野,迎面吹来的是带着麦草香气的夜风,他在自家的麦地里走来走去,伸出手掌抚摸着麦穗,麦芒刺得手心痒痒的。他掐了几个麦穗,搓了一小撮麦粒,还有点太嫩,稍一使劲麦粒就被搓破了,他把麦粒捂进嘴里,轻轻地嚼着,满嘴充满了香气,他提前品尝到了最新的粮食。
       缥缈的月光下,远处陈花花村的轮廓显得黑乎乎的,像一个巨大的柴草垛耸立在平原上,村子里灯火摇曳,偶尔有几句说话声飘过来,声音听着很熟悉,但就是不能确定说话的人是谁,同在一个村子里,很多人的话音都很像。这座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村庄现在却让他感到有些陌生,田野空空荡荡,却难以容得下他了。蓦然间,他脸上挂满了泪花,蹲在麦田里失声痛哭。这一场痛哭使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决定带着他的魔术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个念头使他心里充满了欣喜,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家里,让春玲连夜给他擀饼。尽管她很舍不得男人离开,可她知道男人的心就像飞鸟,拴是拴不住的,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开始和面。陈希昌一宿没有合眼皮,鸡叫三遍时他离开热被窝,春玲下床要给他做饭,他说不用,带着一摞大饼和他的魔术鸟就上路了。
       春玲把他送出家门,这时候天刚麻麻发亮,小彬还在睡梦中,下地干活还太早,她就开始扫院子,扫了一遍,不由自主地又扫第二遍。她一下子意识到了,便骂自己,这是咋的了,男人要出门,莫非把自己的心带走了?人家那些男人长年在外打工的女人,又是怎么过来的?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石榴树下发怔,突然觉得有个东西在她头顶上飞过去,急忙抬头,只见一团白影子掠过石榴树,飞到屋里去了。紧接着,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地由远而近,陈希昌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劈头就问:“看见魔术鸟了吗,春玲?”
       “飞屋里去了,咋的了?”
       “这鸟儿!出了村子没多远,它就不老实了,在袋子里一个劲地撞头,我还以为它想拉屎呢,谁知道一把它放出来,它就呼呼地往这边飞!”
       陈希昌进了屋,看见魔术鸟落在屋梁上,他对鸟儿做了个手势,让它下来。魔术鸟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他,就是不肯下来。
       “怎么,你也不听话了呢?也想跟我过不去?”
       陈希昌有些生气,找了个竹竿,想把小鸟捅下来,被春玲拽住了胳膊,她担心会伤着小鸟。陈希昌不理她,执意去捅。竹竿还没碰到它,小鸟就飞起来了,满屋乱飞,翅膀带起阵阵微风。屋梁上积聚了多年的尘埃被纷纷惊醒,在窗口透进来的第一缕阳光中上下翻飞。
       老虎,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潘西的把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