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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木珍闲聊录(2002)
作者:林 白

《天涯》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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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木珍是我家的亲戚,从湖北农村来,小学毕业,比她的丈夫有文化,喜欢读书,读金庸和岑凯伦,还有《家庭》杂志,说话爱用书面语,比如说老婆,一定用“妻子”,她大概认为老婆这种字眼粗俗。她说话的方式并不是我一贯认为的农村妇女的方式 ,那种所谓土得掉渣的,那不过是文人的臆想。她说的事也如此,跟我经验中的农村相去甚远。总之我认为她是一个有趣的人,她的闲聊也同样有趣,故辑录在此,这比搞成一个云山雾罩的文本有另一番真实的面貌吧。
       一开始我以为木珍是那种勤劳吃苦忍辱负重的农村劳动妇女,温良恭俭让,这类妇女在电影电视小说里有很多,我以为在广大农村,她们就像庄稼一样天经地义。
       根据我的经验,我想木珍在家里一定天不亮就起床,她家至少养了一头猪,十几只鸡,她要起来煮猪食,喂鸡喂猪,要给全家煮一大锅粥,然后洗全家的衣服。她挑一个担子,一头是脏衣服,一头是锄头或粪桶,粪桶里装着淋菜的粪水。她踏着露珠,来到菜地,先摘下一大篮青菜,再浇肥淋水,然后去塘边或河边,呼呼地洗菜,噌噌地洗衣,回到家里,丈夫和孩子才刚刚起床。
       但她说:在家我经常睡到中午才起来。
       我们在家天天打麻将
       我们在家一天到晚打麻将。不睡觉,不吃饭,不喝水,不拉不撒,不管孩子,不做饭,不下地。要是小王(木珍称自己的丈夫为小王)做了饭,端给我,我就吃,不端,我就不吃。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从小就喝凉水,饥一顿饱一顿。女儿小,娇气,每天要两块钱买零食吃,吃了零食就不吃饭了。儿子懂事,九岁那年自己走了五里地找外婆,让外婆教他做饭。
       有两次打麻将都快打死过去了,不吃不喝不睡打了一天一夜,突然眼睛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全身发软没力气。当时以为快死了,睡了三天,没死,又接着打。
       我们村女的都这样,天天打麻将,都不干活,还爱吃零食,每天不是瓜子就是蚕豆,不然就煮一大锅鸡蛋,一大锅花生,大家围着吃,全吃光。
       王榨的人都挺会享受,有点钱就不干活了,就玩麻将,谁不会玩就被人看不起。玩麻将在我们村有职称,最厉害的叫“泰山北斗”,这人五十多岁,男的,太厉害了。第二名是“牌圣”,三十多岁,特别会算牌。第三名是“大师”,第四名是“教授”,第五名是“教练”。除此外还有“两条龙”,是两个人,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每天都来。还有“天光”,一打就打到天亮,也叫“东方红”。
       村里有几十个人修表
       这些人以前全是木工,1986年以前,那年跟亲戚学了,就全出去混。全是二三十岁的,不会修也跟着去,有一个人会,就带一个人,就都全带上了。“日本人”的五个儿子全是木工,现在修表。全是混的,学了几天,赚昧心钱,都是骗人的,没坏也说坏,换零件。修不好就拿给真会修的人修,也有真会修的,小王大哥的女婿就真会,什么表都会。别人修不了就给他。我们村修表混的全到河南去了,在开封、安阳的商场租摊位。
       木工也是混的
       以前要跟师傅学三年,现在全是瞎来,混,自己不会还带徒弟,孩子带孩子,二十岁带十四五岁的,全到北京去了,在丰台开家具厂。在北京容易混,在农村根本没人找这些混的人做,都找老师傅,结婚做家具都找会做的。以前是一天五块,现在是一天二十五块。出来混的,在北京混的,一天就能挣几十块,手艺根本不行,不打眼,拿起钉子就钉。北京的活好干。
       在北京混的木工也有二十来个,就王榨。
       做生意的人有很多
       什么生意都做。做百货,一个人撑头,把倒闭的商场包下来,没多少钱。牛皮客在北京也没熟人,给了押金四千块,什么都卖。很好玩的,弄一个宣传车,每天200到300块,还请乐队,民间歌手,西洋架子鼓,他只上过两年小学,照样做生意发大财。在湖南湘潭做过,请扭秧歌的老太太,一天20块。
       在浏阳那次我去了,卖手饰,把摊位弄好了就挑营业员,像挑猪似的,让她们来报名,拿身份证来,给她10块钱一天,1%的提成,自己带吃的。全是女的。我们就玩,在商场里,找一个角落打牌,打斗地主,差不多打了一个月。在浏阳百货公司一楼小厅。
       中午吃盒饭,三块钱一盒,所有的菜都辣死了,就是饭不辣。晚上下馆子,吃面条、米粉,一碗米粉一块五,一块二,有肉丝的两块。晚上住旅社,叫同心旅社,四人间,每人每月一百块钱。
       后来又去黄石做,还是卖手饰,在良友批发中心二楼,挺大的,在二楼。全是假货,海尔春兰,灶具,三枪内衣,化妆品,统统都是假的,那天打假,曝光,上电视,正好那天我看生意不好,没卖。统统没收了。后来找了熟人,没罚款。那时候住在黄棉招待所,五人间。也是二十多天,进货十三块,卖一百,被人发现是假的就给他退,二话不说就退。
       我没赚着,不赔不赚,有的人发财了。“安南”老卖刮须刀、随身听、磁带、收音机、照相机、打火机,他是元老了。湘潭那次有人赚了近一万,卖内衣也赚了一万多,好得不行,说“弄一泡牛屎都抢走了”。扭秧歌的二三十人,休息的时候她们也来买,说是便宜。还有洗发水,全是水货,全抢光了,上午拉一车,下午就光了。靠运气。
       有个姓汪的,场场都赚十几万,大家都愿意跟他做,这两夫妻的运气好,写一手好字,广告全自己写。今年就是牛皮客做了一趟,不好做,往年正月初几就出门,今年五一过了才出门。
       贩牛叫打牛鞭
       一头牛买来的时候就要看好不好,“敲针”,就是走路互相碰,顶人叫“挑草”,有的牛都不会,只会一点,就是“翻生牛”,要看一头牛走路,后脚步印要超过前脚印才好,超不过叫“越灶”,不好。还要看牙齿,我不会看。
       要能说会道,把牛说成是马,把高的说成是矮的。王榨有三个人打牛鞭,小王的大哥,他什么都干,还上县城弄菜回来卖。四类苗的爸爸,还有一个年轻的,三十多岁,叫细瘌痢。
       一头小牛要600到700块,大的一千多块,八十年代小牛一头450元就行。一岁多才卖。一头牛一胎只生一头,水牛怀12个月,黄牛10个月。孕妇不能跨过水牛的牛绳,不然就得怀12个月,叫“挨月”。
       细瘌痢不知道30加20是多少,没读过书,看电视都看不懂。他爸爸是篾匠,他跟着学了多少年都学不会,没读过一天书,不会加钱,一碰到要加,就让旁边的人帮忙,他说:你算一下,几多?
       我爸爸是最好的木匠
       村里有两个篾匠,每家都有竹园,做竹床、米筛、竹椅、床垫、笤箕。
       木匠比篾匠厉害,竹椅篾匠做不好,木匠能做,但水货的木匠不能做。现在很多都是水货木匠,凳子都没人能做了,就我爸爸能做。那种马鞍凳,所有的角都不是直角,老话说:一个凳子九个把,十个木匠九个怕。有一次我家的凳子丢了,后来王榨唱戏,我又看见了,我说,这凳子是我家的,要回来了。整个四鸡山只有我家有。没人会做。老木匠照着我的凳子做都做不了。洗脸架也难做,糖榨难做,织布机不难做,桶难做,木盆也不好做,我爸爸做带腿的木盆,用苦楝树和杉树做。
       排骨凳,大小桌子最好做,水货木匠都能做。现在的柜子,买几块现成的木板,一钉就成了。人家的箱子都是方角的,我姐的全是圆角的。
       木匠和裁缝是最受尊敬的,钱也多。以前十五块钱一天,现在二十五,管吃,一天一包烟,一天吃四顿,有木匠在家里干活,天天都买肉,买鱼。我爸爸上半年在武汉干,下半年回家,天天都有人来找,他就骗人家,说明天上你家,到时候又不去。他爱干净,脏的人家他就不去。我们儿女六人都读书,那时候是七十年代,每人的压岁钱是二元,很多了。每年每人都做两套新衣服,一套短,一套长,细布做的,五月,过端午做一套,到年底又每人做一套。
       他那时候在武汉做木工,也是私活,大队不让外出,交钱就让走,一天交五块钱。我们那一大片,我姐第一个穿的确良,我们什么都有,饼干,一买就买一锅。
       六十年代的时候,他最多一个月能挣300块。中药柜、卡片柜都难做,就找他。
       王榨没有裁缝。
       贩药的有钱
       贩狗那人外号叫干壳子,他什么都贩,大狗能卖几十块一只,贩到县里,活的一百多一只,死的便宜,几十块。秋天冬天最多。这人喜欢偷鸡摸狗的。
       贩药的叫大黑皮。他有一个老表,在武汉一个药厂当检验员,合格的他也说不合格,就给他拿回家,主要贩给私人门诊,马连店乡医院也来要。
       他偷偷的,税务局知道还要税。中成药,药片,康泰克,村里的人直接从他手上买药吃,比到医院便宜一点。我也买过,感冒药,治咳嗽的,康泰克。他有钱,爱赌。
       当教师没什么好
       以前有一个女的,姓罗,在四鸡山小学教书,现在她上北京好几年了。她1987年结婚了,父母全死了,上过高中。
       还有一个姓陈的,男的,书记是河那边的,不让这边的人教。现在没五年级了,少了一个老师,刚好死了一个。姓陈的老师挺老实,我们王榨造反,要是减了陈老师,王榨的全不上学。文教组的路过,王榨的人全站在路边,像开会似的,就没减成。我们就是人多势众。三组一整组才五十多人,我们两个组,有三百多人。
       学校有四个年级五个班。一般校长水平都不高,就是能干。以前他哥是书记,他哥退休了,他就没干成。
       小孩上三年级,要交240块,四年级,250到260,考试的每一张卷子都要二块钱,本子自己买,打预防针,有人就偏不打。有一段搞计划生育,传说给小孩打针就绝后,谁都不让小孩打。
       线儿火就是闪电的意思
       线儿火就是她的外号,叫孙春英。现在都四十多岁了,娘家不远,她出嫁后全家就上蒲圻市去了,她爸爸在蒲圻市工作,她妈后来都转到市里去了,就她不转,她父母都不同意她嫁到王榨。
       是小王的哥哥天不收介绍的,那时候他是铁匠,到她村打铁,认识她,天不收就要跟大嫂离婚,都生了女儿了,一岁多。嫁到王榨两人就更方便了,这么多年两人都好,线儿火的丈夫本来挺喜欢说笑,现在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拉着脸,像人欠了他钱似的。他长相一般,平平常常,做石头客,家境不错,父亲是大集体会计,一年四季都穿棉鞋,兄弟姐妹四个,喜欢开玩笑。
       村里有个挺风流的女的,外号叫和尚,也跟很多男的好,她听他叔叔说,线儿火特别漂亮,那时候她还没嫁到王榨,刚介绍。晚上看电影,是露天的,和尚专门跑去看线儿火,回来说:几好看几好看哪是几好啊!
       她嫁的时候没嫁妆,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她大女儿特别好看,三个女儿都挺漂亮。二胎时让结扎,她不做,躲,跑,儿子是第四胎。天不收帮她的忙,生三女儿的时候要罚钱,没罚。她儿子是1988年生的,这一年起,正好是划到重罚里面,天不收又帮忙,又没罚。只牵走了一头一百多斤的猪,大柜也没拉走,没怎么罚。现在生二胎都要罚一万多。
       有人说,为什么我家罚她不罚,说了还得罪她们家的人。都怕天不收,他权大。
       线儿火随便得很,只要能躺下,就行,不管什么地方,油菜地,后沟稻草堆,山上,多着呢。天不收上她家多,老上她家,她小女儿问,你为什么老上我家?他不管。
       天不收有个店,老给她的孩子吃东西,糖、饼、瓜子、蚕豆。天不收做了结扎,那时候线儿火还没生儿子,她丈夫就没做手术。后来生了儿子,她丈夫用电扇差点把儿子扇死了,不到一岁,吹了一夜,送到滴水县抢救,住了十几天。
       线儿火什么时候要钱天不收就什么时候给,她在什么地方打牌,他就在什么地方看牌,线儿火老输,一输,手一伸,他就给钱。当着大家。他也贩牛,一头牛卖多少钱,没人知道。
       大嫂知道他跟线儿火的事,她管不了,就每天打牌。闹过一次,没用,她爱面子,晚上偷偷闹。
       有一次大嫂去当喜娘,头一天去女方家,缝被装箱。那天,线儿火知道大嫂不在家,她就从后门进去。天不收是小王大哥。有人看见了,她喊我,说快快,木珍,说个好话给你听。我赶紧去,以为真的有好事。她们在挑石头,说,毛球上你大哥家了。线儿火也叫毛球。我说: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二叔也挑石头,他听说了就往回挑,在后门等着,等了一会儿,他让我等在后门,他上前门。他又叫和尚,和尚说什么事,他说,好事,你在这呆着。侄媳妇也来了,几个在前门,我晾衣服,很好笑。侄媳妇外号叫八杠,她把耳朵贴着窗户听,没听见。开门了,大家装着要吃糖,大哥那年嫁女,要糖吃,一看,线儿火脸都红了,大家都笑。天不收说,吃糖,抓了一大把。
       他平时给线儿火买衣服、鞋、金耳环,还给钱,他跟大嫂说钱丢了,经常是一千就掉了几百。他谁都想占一下。线儿火平时爱吃零食,天不收有钱上街,就给她买好吃的,牛肉、小鲫鱼、苹果、梨。
       就是不给她家干活。一般男的跟女的好,男的都给女的干活。
       线儿火上街跟他约好,其实是两人上街了,买的衣服就说是她姨给的,买了耳环项链,都说是娘家给的。她姨在县邮局。
       后来大哥跟另一个女的好了,叫刘巧,高中毕业,嫁到王榨来的,她比她丈夫大两岁,做木工,家境还可以。那时候他正当治保主任,是最红最有权的时候。刘巧长得高,不白,有心眼,她跟大哥好,不像毛球(就是线儿火),毛球还悄悄跟踪他们,全村都笑话,大嫂都没跟她倒跟上了。
       我们村吃自来水,得从井里抽到山上的水塔里,每隔一天得有人起早抽,村里给这抽水的人一年400元。天不收就让线儿火干这差事,她每天都起得特别早,鸡一叫就起,她丈夫都起不来。闹五更。她每次都得从我们房前路过,每次过就咳一声,给大哥一个暗号。大哥就每天早起上厕所。有时候她早上没抽就晚上抽,晚上也咳一声,大哥听了就又上厕所,上干渠那边上。
       天不收跟刘巧好了,线儿火就上她家跟踪,有事没事,就装着要买鸡蛋,刘巧说,我们家没养鸡,自己都不够吃的。有时候就装着找猫,上刘巧家找,刘巧说,怪了,隔这么远,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有时放牛,线儿火就到坟地去放,坟地高,能看地势低一点的地方,她有时在地基里搞。有个男的看见了,跟她说,你不给我,我就告诉你家石头客。她只好跟他,她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
       有一个单身汉,外号叫妖怪,又难看又脏,是卖力气的,送粪,把粪挑到地里去,给他十五块钱一天,管吃。我家小王也让他挑,给他煮面吃,他太脏了,他吃过的碗要用开水烫过。线儿火不嫌他脏,跟他一个碗吃,一根面条一人一头。有一次闹着玩,线儿火要脱妖怪的裤子,没脱成,线儿火就一把抓住妖怪的下身,妖怪说:哎哟,你别捞着胡子一把揪。在屋里,大家在打牌,线儿喊人帮脱妖怪的裤子,都不帮。
       有一次晚上,线儿火出来跟踪刘巧,她丈夫又跟踪她,她丈夫叫细头。十二点了,天不收上刘巧家,刘巧在村尾,没人上那去,一年最多上她家去两次。12点,线儿火在窗口蹲着,听到天不收咳了声,马上就敲门。她喊:开门,开门,猫不见了。其实没猫。天不收听见,就从楼顶跳到外面的坟地上,跑了。
       人跑了刘巧才开门,她抓着线儿火,说,你看一下看一下,到底找猫还是找人!闹了半天,非拉着线儿火喊,这时候细头跟踪也来了,刘巧喊,细头哥你看一看,她怎么上我家找你了。
       以前两人表面上还挺好的,这件事以后就闹翻了。去年有一次线儿火的外孙过生日,周岁,线儿火让篾匠给孩子做睡觉的床,篾匠在刘巧家的背后。那天挺黑的,线儿火来敲门,小王让我别开,她说把你的电筒借我一下。我没开门,把电筒从窗子递出去。
       第二天中午,桂兰看见我就笑,笑得很有味,她说,你来你来,我说个好话给你,我说,什么好话,多少钱?她到厨房里告诉我,昨晚上天不收买了五斤小鲫鱼,三斤蚕豆,两斤牛肉,用黑袋装着,送给刘巧。刘巧晚上没在家,她上别家吃耙了,她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家,上晚自习。天不收进不了门,又不好拿回自己家,就放在后沟里,线儿火看见了,她就上我家拿电筒,悄悄把那些东西拿回家。第二天一早,她就把牛肉送到侄子家,早早的就让炒牛肉吃,是熟牛肉,再炒一炒,好吃。
       天不收丢了东西也不敢找。刘巧最狡猾,第二天她干脆回娘家。下午线儿火让我到她家吃鸡蛋,我说,还得吃蚕豆呢。我们好几个人,吃了鸡蛋,每人兜了一兜蚕豆回来吃。她还给我们看,洗脸盆里一盆鱼,她说,这有五斤吧。蚕豆有一大袋。
       第二天,很多人干活,在四鸡山挖地基,做庙,天不收的儿子问他爸爸:鱼多少钱一斤?天不收骂,你嚼什么舌头!刚好那几天,卖猪油的也掉了十四斤,有人去洗衣服,捡着了。全村人都说:这些人真行,有人捡吃的,有人捡猪油。
       刘巧的丈夫做木工,老不在家,以前刘巧有一个相好的,悄悄闹了一次,刘巧一气就跳了干渠,顺河推了二三百米,下着大雨。
       这次她就喝农药,刚喝的时候丈夫抢下来了,没喝成。线儿火就说闲话,她们一块上马连店,刘巧也在,线儿火说,想死就能死掉,我要是跳河,一定要跳死,喝农药一定能喝死。没有想死死不了的。
       那次线儿火跟踪他们,又守门又叫门,结果天不收从房顶跑了,第二天村里人说,两个女人,围着一条螺(男性生殖器)扛了一夜。
       线儿火的丈夫老是抓线儿火,山上一边是杉树,一边是松树,杉树刺扎人,密,人少,他们老去那边。五月十几,天不收去找线儿火,细头在山上坐着看。天不收一进门,他就回家,他进了家门,就把门拴上,把后门堵上,他就到处找,屋里到处找遍了,都没有。后来他找到了楼梯转弯的地方,那地方叫休息台,平时放着两张竹床,在床底下,两人,找着了。
       门关着,没人知道,细头的哥是个单身汉,外号叫黄鼠狼,他来了,说要杀人。一个外号叫黑炭的,赶紧来喊我家小王,说你大哥上她家,在她家被抓住了,黄鼠狼拿着刀,要砍人。
       小王赶紧拿楼梯,从外面翻阳台进去,很多人看,进去看现场。他大哥的裤子没提上来,线儿火的衣服穿上了。细头说要打人。这两人说,你打,打就从这跳下去!两人都坐在地上没起来,线儿火死死抱着天不收,他在前面,线儿火坐后面。
       我二嫂说,现在叫谁去都不行。我婆婆着急,说让谁去救猴子一命。平常管天不收叫猴子。二嫂说,大嫂能救。
       大嫂正在家晾衣服,二嫂让她上线儿火家。二嫂怕她来了脾气不管,好好跟她说。她晾完衣服,就上线儿火家,跟细头说:我的人,上你家玩都不行。这边跟天不收说:哪不好玩上这玩!领着大哥就走了,带回家了。
       下午,线儿火又上另一个人家,大哥也去那人家,到汪岗呆了一晚上,住在乡旅社。第二天大哥回家了,线儿火呆了四天才回家。
       两人每次总是约好,一个走前一个走后,就我大嫂不知道,村里人都明白。大哥的孩子都知道,线儿火的孩子也知道。大哥的儿子说,要是他看见了,非出他们的洋相。
       大哥认得字,不会写也不会算,小队的帐不会算,每年让刘巧算小队的帐,每年每个劳力都要上交义务工,刘巧就可以用算帐来顶。大哥给她的好处挺多的。他当治保主任,管松枝,干的松枝一百斤十块,湿的五块钱一百斤,那年他给了刘巧2000斤,没要钱,那年刘巧盖房,地皮费也没要,大队盖学校的树,也批给刘巧盖房。
       1997年,念黄经,村里去了一半人,刘巧没去,跟天不收约好了,没去。那天她伯父家的哥哥来王榨找她,要选举了,他想通过刘巧问一下,村里人对他印象怎么样。他找到二楼,正撞上天不收跟刘巧干事。他回家就打自己的头,看见这个事是最倒霉的,他告诉他妈,他妈骂:这个狗婆子逼,晚上不够,白天还要,我儿不行时了。那年这人挺背的,竞选没选上,去年看出是肝病,他死要面子,人多的时候撑着,没人时呲牙咧嘴,痛得受不了,在床上勒死了,用毛巾。晚期了。
       线儿火大概跟了六七个,给钱就行。她很机灵,眼睛很醒,谁跟谁好,她看一眼就知道,我要看几年才看出来。她有四个孩子,三女一儿,大女儿嫁给一个出租车司机,自己买的车,她女儿漂亮,女婿不好看,是王榨的女婿最难看的。
       有个女的叫和尚
       和尚是她的外号,她叫小云。她喜欢打扮,比线儿火高档,线儿火只要新的就行了,她要有档次的。她丈夫开手扶拖拉机的,今年在北京打工,在海淀搞装修。手扶是自己的,以前是大队的。她们家叫“有好网没好箩”,捞得着,装不住,男的会捞,女的不会装。
       老话说:三十断红,四十断绿,和尚现在还穿大红的裙子和裤子,她是1960年生的。她大女儿都不穿红的,穿灰的蓝的,她小女儿买了红的不穿,她就穿。周围的人说:80岁的婆婆穿红裙,落得个远望。村里人在背后议论,她不管,越说她越穿,她说,我独要穿,气死你,再不穿,够晚了。
       她一年四季脸上都要抹东西,一般人只在冬天抹,用二元一袋的“可蒙”、“孩儿面”就行了,她要抹“小护士”,夏天要抹花露水,香喷喷的。她的头发是到马连店烫的,十块钱,半长的卷发,盘起来。线儿火从来不弄头发。
       她穿鞋从来都要穿皮鞋,高跟的,什么衣服时髦买什么,没钱就借,村里有钱的人她都借遍了。还贷款,信用社、基金会,哪个人好说她就找哪个借。有时借200,她找她妹也借了500,不让丈夫知道,不还。
       王榨田地少,没吃的,每晚都有人去小偷小摸,1986年严打,村里的小孩偷了两个手扶的轮胎,回家就给了和尚的丈夫驼子,碰上严打,判了两年。村里的民兵连长带着严打的人,说开他的学习班,去了就没回来。
       去的当天晚上,小王的大哥,天不收就上她家去了。我生女儿的时候她老来玩,我一个人在家,每天上午她就来跟我聊天,她不怕人知道。她说王榨这么大,丈夫坐牢后,只有两个男的不想她。她丈夫坐牢前她没跟过别的男的。当天,大哥就去了,那里个他是生产队长。那天晚上,她骂大哥,说驼子犯事了,队长也不帮忙,还好意思来。
       驼子家没地方住,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屋里,本来是放稻谷的,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就让她住,在干渠的那边,外边,不在村里,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她家挺热闹,她丈夫不在家,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都上她家打牌,打扑克,三打一,挺时髦的,有对象没对象的都上她家打牌,每天晚上像开会似的,天天去。打牌是借口。
       村里人都说,这村没一个童男子。
       每天都有人去,玩得夜深了,走的走,留的就留下来。打牌的时候使眼色,有的是兄弟俩一起留。村里有二十多个小伙子。小王的弟弟,叫四伢,那时还没结婚,他妈也看着他,结果没看好,也去。白天收棉花,晚上打夜工,他妈妈就看四伢老上和尚家,四伢让队长跟家里说,晚上打夜工,他妈等四伢回家,等到一点多,还没回,就上大哥家问,说打夜工怎么还没回,大哥说,根本没去。我婆婆就上和尚家去了,在外面叫的门,不能闹,一点都不能闹,闹出去就很难找对象。我婆婆把四伢带回家,四伢跟他妈说:妈,好妈,莫作声了,别说!这是婆婆跟我说的。
       和尚的丈夫没在家的时候她生了一个孩子,男孩,她原来有两个女儿,丈夫做了结扎,中间打过一次胎。跟她搞的全是没结婚的年轻小伙子,谁来照顾她啊,人家还要找老婆呢!
       和尚抽烟,村里好多女的都抽烟,抽龙香牌,软的一块五一盒,硬的两块一盒。和尚这个外号是她小时候取的,好养。
       她怀孕了就到县城打胎,又怀孕了,就上丈夫的监狱,湖北沙市,去了一趟,住了两天。老爹爹老在家里看着她,不让男孩们上她家。有一次,那个男孩上她家,白天,老爹爹推门,推不开,门拴着,老爹爹使劲敲门,就是不开。老爹爹就拿个棍子打门,她只好开门,门一开,老头就拿棍子赶那男孩,和尚就骂她老爹爹,说,老不死的!老畜牲!老儿!哪个要你管这些闲事!骂老儿是最侮辱的。
       很多人说和尚生的那个男孩是四伢的孩子。她在家生的,接生婆帮接生。生下都说像四伢,我婆婆让人抱出来看,看了三次。
       村里谁都知道那些小伙子都跟她睡过觉,后来都找着老婆了。
       她最后一个孩子,第四个,儿子,像四类苗的哥哥河南人,一举一动都像,没人的时候河南人就偷偷看着这孩子笑。去年河南人在河里游泳,木香在河边洗衣服,她在边上喊,侉子侉子,我以为你是细狗,动作都像。我们在上面偷偷笑,她说都忘了。
       和尚的丈夫也知道。他坐牢回来,回到武汉,我们村的牌圣当时在省委大院当木工,他从头到尾跟她丈夫说了。回家的当天晚上,她睡小床,丈夫睡大床。叫驼子,人还算乐观,他说,我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知道那两个儿子不是他的。
       开手扶的,驼子最早,别人都盖上楼房了,就他还是瓦房。挣的钱和尚全花光了。两人成天打,晚上打。
       现在她女儿出嫁了,她也当外婆了,四十岁就当外婆。以前男人都给她钱,她有很多钱花,现在连抽烟钱都找她女儿要。她女儿找了一个不怎么好的人家,男的以打牌为生,没手艺,没事干,外号叫“大师”。她大女儿二女儿都上广州打工,她自己没什么钱了,现在还喜欢打扮。
       资料整理暨提供者:林白,作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