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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巴丹吉林的日常生活
作者:杨献平

《天涯》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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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沙尘暴
       在巴丹吉林,每年的春天,是沙尘暴的世界。我和那么多的人们都沉浸在黄黄的尘土中,往来穿梭。我们吃着黄土,喝着黄水,和那些沙漠里的土拔鼠没有什么区别。
       沙尘暴发生在冬天的末尾,从沙漠深处,从黄羊和骆驼栖息的沙窝。我想,它内心一定储存了太多的愤怒,它要将自己一生的愤怒和怨恨全部释放。它们来临的时候,正是黑夜,我和妻子沉睡在没有梦的温柔之乡。是它们用风的手掌,拍打着我们梦的单薄衣裳。那些像命运一样脆弱的玻璃大声呻吟着;沙子的敲打声仿佛故乡夏季清晨的雨点,敲打着安闲故乡和我少年时代的心窗。
       我爬将起来,裸身去关那几扇不停甩动的窗户。一阵西风扑面而来,像是一群突然闯入的蒙面歹徒,又像是众多的灵魂的不速之客,快刀一样洗劫了我的身体,震颤了我的内心。浓重的尘土腥味迅速堵住了我的呼吸,我一阵寒颤,一种令人沉重的东西,毫无商量的余地,就攻占了我们的小小居室和心灵。
       我急忙钻进温暖的被窝,妻子的梦呓模糊而动人。可是我不敢去拥抱她,我怕寒冷把她惊醒。我仰躺在一角,瑟缩发抖。窗外的大风一波一波地传来,强大而紧凑,像是一群群奔腾不羁的天马,在我们头顶的街道上呼啸奔腾,它们在践踏着沙漠和我们的梦境。
       早上,我还在梦乡中,就被稠密的灰尘叫醒了。这些细碎的精灵,没有礼貌的家伙,在我的鼻孔和嘴巴里蜂拥着,争先恐后。睁开眼睛,感觉眼皮也是那般地沉重。窗台上,被褥上,茶几上,电脑屏幕上,还有我们的脸颊上,都覆满了密密麻麻的灰尘。
       找来柜子里的内衣,拎起衣裤,到门外一看,却还是巨大的风尘,漫天都是,随着西风,在高空和我们生活的地面,不停地旋转;那些杨树一行行地齐身摇摆着头颅和手臂,像一群行尸走肉一样,任凭风和沙尘的摆布。我使劲地甩甩衣裤,不管它干不干净,就穿了起来。
       虽然满处都是厚厚的黄尘,可是我们还必须生活,吃饭是最基本的前提。收拾收拾厨房,煮一碗面条,还没吃完,锅盖上就又落满了尘土。我们无可奈何,我们听之任之。
       骑车上班,是我们每天的必修功课。街道上人人都在疾走,或是骑着自行车狂奔,可是,方向不定的风时时迎面推来,大量尘土不容置疑,进入到我们的胸腔,感觉很硬、很猛。女人们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狐疑不定的眼睛。她们瘦弱或是肥胖的身躯向着不同的方向,缓慢蠕动。
       在三楼的办公室里,我时时下意识抬头看看窗外,浊黄的天空,迷茫的视野,稀疏的树木,灰旧的建筑……都在这连绵数天的沙尘暴中,毫无生机地站立着,哀叹着。就像没有人可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明天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沙尘暴消失的具体时间。我们只有忍受,只有等待。
       十年了,历经的沙尘暴,像是一种宿命。从我孤身来到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时候,这种生命和精神的浩劫就开始了,想躲也躲不开。它已经进入到了我的生命程序,成为了我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我常常想,有朝一日,我远远地离开这片沙漠,能不能也远远地离开生命和生活里的那些沙尘暴呢?
       像火柴一样简单
       仔细想想,一个人的一生是不是像火柴一样简单?这一问题的提出,与我幼年喜欢擦火柴玩儿的怪癖有关。
       十八岁那年冬天,在华北的那座小小村庄,我背着一大堆不属于自己的行囊,步行到村口的时候,看见母亲在厚厚的积雪中哭泣的样子,联想到自己的远行和未知的命运,我就想到,自己的一生或许就像火柴那样简单。
       故乡的大雪一直随着我飘洒到古老沉寂的巴丹吉林沙漠,那年的大雪一直堆在我的内心,直到现在,仍旧没有一点消融的迹象。
       巴丹吉林沙漠像一个孤苦而慈爱的老人,毫不嫌弃地收留了我。最初的日子,踩着这片沙漠中仅有的数千米水泥路面,我步履缓慢地走着。在早来或晚到的同行者中间,我时常感到自己很微渺,在那些持有城市户口的人们面前,我骨子里的自卑就像故乡河谷里疯长的茅草,茂盛得一望无边。
       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尽管我从小就怀着高贵的梦想。多少年了,它们就在我的心里,像春天的流水一样欢笑着蹦跳着。可是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被我实现。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回忆着,想像着,并一根根地将手中的火柴擦燃,看它们红红的火苗,在四季不断的沙漠风中忽闪;从那些不断擦燃的火柴身上,我经常会看到自己的乡村年代的笑脸,看自己那些生机活泼的梦想是如何在脑海里迅速旋转。
       但是,我自己知道,现实就像沙漠一般坚硬而无常。它尖锐且具有破坏力的触角时常是梦想的葬身之地。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边缘,我跟在别人的后面,亦步亦趋,像一只企鹅一般,不能自由选择方向和路线。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直到第七个年头,我才能够稍微仰起头来,可是我的背已经驼了,长期的伏案劳作已使我形容枯槁,曾经有些意气飞扬的心灵,也在时光和磨难的打击下,变得脆弱而忧郁。
       可是沙漠和我所在的集体依然如故,依然在自然和生活的轨道上,沉默、躁动或是疯狂奔跑。我只是其中一个、一粒,但我始终相信,我所想和所做的,都与这个世界有关;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生命、信仰、自由,包括愚昧和偶尔的发现创造,都需要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和保护。
       一个人坐在房间,这是我最惬意和自由的时刻,心情高兴和郁闷的时刻,我就一次次地擦燃火柴,仿佛在不断地擦燃自己的生命历程。直到后来,我才真的知道了自己喜欢擦火柴这一怪癖的真正缘由。
       不是吗?任何一种生命都如同一根火柴。对于人来说,梦想是上天赋予我们的一种权利,是我们赖以饱尝苦难而坚持生存的动力之源。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只在乎擦火柴那一瞬间的快感,而有些人,追求的却是火柴从燃烧到灰烬之间的那一壮丽过程。
       沙漠边缘的乡村
       社会是由阶级组成的,这在我们的生活中很明显。每个人的身体构造和面目模样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可是每一个人的社会地位都不相同。
       我们住在一道围墙里,虽然不高,那也是一种隔离。站在陈旧或是崭新的楼房阳台上,我们就可以看见外面的村庄、戈壁以及更远处的沙漠。村庄离我们很近,也就三百米的路程。时常,夏天的傍晚,或是秋天的中午,利用休息时间,我们就三三两两地散步或是骑自行车到那里看看。
       我们出大门一般不受限制,和妻子一起,或是叫上朋友,一边拉呱着单位里的张三李四,大小俗事,一边迈动着双脚,沿着一条不甚宽敞的柏油马路,经过一个很小的市场和几座简陋房屋,就到了东茬村。
       东茬村不算太小,分散在马路两旁,一色低矮的用黄土坯砌起的房屋,很整齐地排列着。右边路沟是一道深而长的水渠。夏天某些时候,从很远的水库淌来的水一声不吭,悄无声息地皱着浑浊的波纹,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它们的流动。手持铁锹的农人在田地里没有规则地晃动。他们在看着庄稼喝水时候的恬静模样。
       接近傍晚的时候,夕阳很清新,光芒的颜色虽然有点悲壮,但照在杨树树梢上和田间的细水上,却是一副很单纯的样子。这时候,马路上走动着三三两两劳累一天的农人,扛着锄头,提着草篮,步态沉重地迈向家的方向。一群咋咋呼呼的儿童大声呼喊着,追逐嬉闹;归圈的牛羊用自己的声音叫着;数量很少的马儿蹄声清脆,在坚硬的柏油路上用湿泥踩出了自己的生命印迹,尽管很快就会消失。
       几乎同一时辰,各家房顶上的丑陋烟囱喷吐着巨大的黑烟,像是一大群逃跑的蟒蛇,在逐渐转暗的沙漠天空,笨拙地扭动着。草芥和红柳燃烧的呛人气味四处蔓延,连那些清新的杨树叶、一丛丛的鸡冠花上,都充满了柴烟的气息。
       穿过东茬村,再向北行,不高的路基下面,有一个人工鱼塘,放养着一些不大值钱的草鱼、鲫鱼,但它们是欢快的,在并不干净的水塘里欢呼雀跃,不断地突出它们恋爱或是争夺食物的气泡。
       偶尔我们会带上渔具,到塘边静坐,学太公钓鱼,不管有没有收获,心情总是好过平时。
       水塘的旁边,有数株稀罕而不被人重视的胡杨树,这种有着亿万年造化的杨柳科树木,从远古流浪到今天,幸存的已经很少,在世界上,也仅地中海、中国新疆伊犁河流域和这一带还有数千株。它们默默,甚至也不抖动一下叶子,静默在盐碱泛起的戈壁上,独守百世沧桑。
       从东茬村开始,一直向北,还有数十座类似的村庄,散落在道路的两旁,大多数的人都在艰辛地劳作着,他们并不知道今年能有多少收获。
       杨献平,作家,现居甘肃省洒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