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学]苍天白雪
作者:许春樵

《天涯》 2002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雪在天空飞舞的姿势不像鹅毛,小枣对爷爷说,像棉花。
       棉花一样的大雪掩埋了村里的道路、房屋、石磨以及人和狗在村巷里走动的影子。小枣出门的时候看到雪停后空气中流淌着一绺一绺尖细的西北风如同刘拐腿的剃头刀子,耳朵里灌满了哨子一样的风声,西北风呼啸着撕起地面上的碎雪一浪接一浪地卷向空中,小枣觉得如果卷起的是面粉就好了。小枣的鼻子冻成了透明的萝卜,鼻涕在脆弱的鼻腔里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远处,柳溪河封死了,河边的柳树裹一层白色站在河边的风中默守陈规,那些僵硬的姿势让小枣可以准确地辨认河的位置。小枣想起了夏天绿柳如烟河水清且涟漪的日子,九岁的小枣在河里摸回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夏天的阳光在小枣的脑袋里久久不绝。
       现在小枣沿着起伏不定的雪线寻找野鸡、野兔留下的脚印,凭着一鳞半爪向前搜索,那些野鸡、野兔就像暗藏的阶级敌人暴露后在劫难逃。小枣在雪地上寻找的过程中,脑海里反复出现课本上黄世仁、刘文彩、鸠山、胡传魁等走投无路的形象。
       然而小枣幼稚的头脑里坚决地认定,爷爷不是黄世仁,甚至更像杨白劳。爷爷的胡子杂乱如草,破棉袄上补丁层出不穷而且一些旧棉花从肩部已经暴露无遗。小枣听到爷爷的咳嗽声昼夜不息如同一架快要报废的旧机器,在杂乱无章的夜晚,小枣听到痰在爷爷的喉咙里死缠活赖地堵住了爷爷的喘息,他无比仇恨爷爷喉咙里那些烟黄色的浓痰。
       小枣在村东大坝上终于发现了浅显的野兔脚印左右交叉弯曲着向坝底部的沟坎延伸,小枣如发现救命稻草一样地直扑下去,风吹起小枣头顶上一小撮枯黄的头发。
       在沟坎下面一个废弃的水泵房的土坯下,小枣活捉了一只褐黄色的野兔。野兔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光芒,当小枣将野兔堵在土坯下死角时,野兔就闭起灰色的眼睛缩起尾巴,完全放弃了抵抗。
       小枣要用这只野兔给爷爷补身子。
       已经有大半年没吃过肉了,春天杨花似雪的日子里,生产队的一头老母猪得瘟病死了,村里的厨子张三嘴用酱油、大葱红烧死猪肉,每户分得了半碗,小枣和爷爷吃肉时脸上流了许多汗,小枣抹着嘴角的油对爷爷说要是队里天天死猪就好了。死猪肉的香气持久地驻扎在肠胃里和记忆中,小枣每想到此,口水就在齿缝里蠢蠢欲动。抬起头,他发现大坝上的一些木质疏松的标语牌在风雪中旗帜鲜明,标语牌上字迹锈蚀意义明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小枣用一截棕红色的麻绳将野兔拴在家里的桌腿上,爷爷在里屋猛烈地咳嗽着表扬小枣,小枣听到其中有一句是,“你要上学。”
       小枣尝试着拿起了家里那把缺了口的菜刀,他拎着刀围绕着兔子转了几圈。野兔很平静地看着小枣,灰色的眼珠从容不迫地一眨一眨的。小枣“啊”地惊叫了一声,爷爷问,“怎么了?”小枣的刀掉在地上并砸起了一些微尘,小枣没有告诉爷爷,他发现野兔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如同早年慷慨就义的先烈。
       土屋里滋生出悠久的霉味和旷日持久的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小枣蹲在地上看野兔褐黄色的毛柔软整齐方向一致,短小的尾巴偶尔甩出一段软弱的弧线。
       屋外又下雪了,小枣对爷爷说,等几天姑姑来了杀兔子给你吃吧。
       2
       村庄如同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静静地卧倒在风雪中自生自灭。在一些漫长无边的深夜里,凛冽的风趟过地图上的一些重要城市和河流后迅速削过村庄上空的烟囱和树,在风声的缝隙里,偶尔有一两声狗叫穿插其间,一部分人躺在寂寞的土炕上睁着黑亮的眼睛回忆起夏天河水里人和树的影子。
       小枣在大雪还没有来临的日子里离开了贴有领袖头像和“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标语的教室。大队中心小学是去年在一片乱坟岗上建起来的,去年二年级八岁的小枣跟五年级十八岁的王槐一起砍树挖坟,他们从来历不明的乱坟中挖出了许多头骨和部分陪葬用的陶罐,温暖的阳光照亮了额头上汹涌的汗水和腐朽的棺材板以及支离破碎的死人骨头。那些已死去多年的骨头光滑洁白泛滥出一层耀眼的白光被错综复杂地堆在一起如同一堆刚刚劈好的柴禾。公社“路线教育工作队”的一位胡子很茂盛的人站在五月的风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骨头说,用粉碎机粉碎作为农业肥料。
       去年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每个生产队分得了两麻袋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的骨肥。小枣看到粉碎机的皮带呼啸着旋转,骨头的碎渣从机器里大口大口地吐出来,柴油的味道在空气中四处蔓延,死人的眼睛飘满了弯曲的天空。那时候,小枣的心怦怦乱跳。
       在鲜花盛开的村庄之外,土坯垒成的学校抹平了乱坟岗,填出了一块操场,部分树木和标语栽插在学校四周,一面红色的旗帜和一只高音喇叭在空中紧密配合遥相呼应。在旗帜和喇叭的下面,小枣跟一至五年级的学生们坐在棺材板做成的课桌前背诵课文中的语录以及京剧唱词。棺材板纹路散漫模糊颜色深浅不一,相当一部分已经腐朽,小枣他们用小刀一捅就能捅破课桌,挖了乱坟后,棺材板课桌摆满了教室,死人睡过的木板上放满了内容深刻文字尖锐的课本,课本上有许多地主反革命还有一些特务在课文的后半部分破坏水坝和发电厂,形势非常严峻。小枣只是觉得书中的事情很好玩,他甚至觉得地主偷生产队的辣椒还不如去偷生产队的玉米,辣椒是吃不了多少的,而刘文学看到地主偷辣椒应该去汇报队长而不该跟地主打架,小孩是打不过大人的。去年爷爷站在家里被烟熏黑了的锅灶旁说,“偷辣椒犯不上死罪,杀人就枪毙。”
       小枣太小,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地主不好穷人好。想不通,他就不想了。直到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宣布地主狗崽子小枣退学,小枣才觉得爷爷这个半死不活的肺痨地主让他不能上学了。小枣看到胡子很茂盛的队长手在空中做出许多姿势,工作队长用打架一样的声音说,“要保证贫雇农的子女上学,教室只有两间。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一律滚回去!”小枣发现队长的的鼻子上冒出了袅袅如烟的热气,胡子在灰紫色嘴唇的颤动中茁壮成长。
       小枣准备找工作队队长说,他也参加了挖坟,从坟里抬出过六块烂掉的棺材板,如果桌子不够,他就站着听课,自己长大后保证做贫下中农的接班人,决不当地主的接班人。他像一只小猫一样来到了教室隔壁的工作队的屋子,他抹了一把鼻涕,呆呆地站在门框边,他看到队长正在屋里拼命地喝水,一缕细瘦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照耀着队长茂盛的胡子,胡子上沾满了水珠。队长站在那里问,“干什么?”小枣看到队长身后的土墙上裂缝错综复杂,宣传画上的李玉和目光炯炯地看着队长的后脑勺和小枣迷惘的面孔,小枣转身,一溜烟跑了。他听到队长喝水的声音由此及彼,咕噜咕噜如同麻鸭在水里扎猛子。
       小枣离开学校后,冬天就来了,北方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像鬼子进村一样,风扫荡着村里此起彼伏的树和屋顶的茅草。那一天,小枣看到灰蓝色的天空下树叶和屋顶的茅草相互纠缠着漫天飞扬,土屋墙上的泥巴大面积脱落,一些用石灰水刷在墙上的标语也缺胳膊少腿了,部分重要笔划断裂改变了标语的意义和性质。不久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被撕成裸体后只留下干枯的骨架类似于挖坟后打开棺材时见到的死人的骨骼。狗在冬天来临的风中嗥叫着奔走,残存的鸡鸭烦燥地在村巷里怪叫并随地拉屎,小枣弯着虾一样瘦小的身躯将冬天烤火的干牛粪饼搬进屋里垛好,等到在火钵里点上牛粪饼取暖时,天就下雪了,冬季如期而至。
       眺望山区红旗被子弹穿得百孔千疮的年代,爷爷挥舞着皮鞭穿着印有钱币图案的黑色拷绸衫牙齿里咀嚼着粮食和穷人的血肉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爷爷的拷绸衫在四月的乡间迎风飘扬,他用大斗进小斗出的方式掠夺粮食。爷爷捧着铜制的水烟袋将一位欠租的佃户吊在门前古老的皂角树下抽着响亮的皮鞭,皮鞭的声音穿越历史和成片的稻田在书中沉淀为罪恶。爷爷于丰收在望的年景里请来了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唱戏的过程中,他坐在一把牢固的红木太师椅上一边吃着成熟的柿子一边颠动着贪婪的脑袋并且目光紧紧咬住了一个面貌姣好的花旦,四合院里树木葱茏,榆树叶铜钱一样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厨房里肉香弥漫,人们在远离地主四合院的地方风声鹤唳,部分雇农面对浩荡的风声挥泪告别亲人,踏上了逃荒的长途。人们残破的衣袖里空虚而寂寞,他们目光愤懑地注视着地主家的烟囱,烟囱里冒出油味浓重的烟。
       这些结构严谨意义严肃的想象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让小枣终日沉默。他每天熬一些稀粥掺荞麦面给爷爷喝,他看到地主爷爷躺在残废了一条腿的床上,裹着一堆陈旧的破棉絮,如同一本被撕烂了边角的发黄的古书。
       两间低矮阴暗的土屋里颓废与腐败的迹象越来越严重。屋顶细瘦的刺槐木梁在屋顶和天空的压力下循序渐进地弯下来,一些织网的蜘蛛贪生怕死从弯梁处撤走已经下落不明,只有老鼠仍不遗余力地啃噬着床腿和一只暗红色带有铜锁的旧箱子,没有了粮食的老鼠们百无聊赖地活着。夜深人静时,饥饿难忍的老鼠烦躁不安地叫着。小枣跟爷爷睡在一起,他听到了爷爷的叹息声时常在后半夜开始。
       屋外冻硬的天空下,大地一片洁白。
       村庄在季节的深处按部就班。
       3
       小枣给野兔解开了绳扣,野兔睁着灰色的眼睛看屋外齐腰深的大雪铺天盖地,也就灭绝了另谋生路的希望。野兔在屋内不规则地转了几圈,蹲在桌腿边,目光平静地看着小枣,小枣招招手,野兔尝试着向前挪动了几爪子,终于小枣将野兔抱在怀里,野兔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微微颤动着,然后就闭起眼睛做出了一副死得其所的姿态。小枣放下野兔,说,“去,去,去鸡窝里住!”墙角的鸡窝里早已无鸡。
       野兔在铺满稻草的鸡窝里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地活着。
       小枣用稀粥喂野兔,野兔拒绝了,后来野兔开始啃玉米秸,它一边啃一边望着小枣,小枣对爷爷说,“玉米秸是烧火用的。”
       小枣反复说,等姑姑一来,就杀兔子给爷爷补身子。
       爷爷说,姑姑要等到雪化了后才会来。姑姑远嫁在二百里外的一个山区,山区里生长着稠密的毛竹和映山红,春暖花开的季节,姑姑在山区里挖了许多竹笋和草药送过来。
       烧饭的柴草堵在灶堂里,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爷爷大声咳嗽着,他的脸上皱纹密布如同一些树木的纹理,肮脏的胡子在冬天全都变白了,小枣对爷爷穿拷绸衫拿皮鞭的年代陷入了梦幻般地似是而非的想象。
       爷爷的痰堵在喉咙里进退两难,急促的喘息声在灰暗的屋子里流动,小枣将灶堂的火封好,捏起两只小拳头捶爷爷生硬的背,爷爷在小枣捶敲下酣畅淋漓地吐出了一口浓痰。他用浑浊的目光看着小枣,小枣如同一只刚出壳的瘦鸭,手指细瘦像梳齿,爷爷摩挲着小枣头顶上一小撮稀黄的毛,说,“我要让你上学!”
       小枣用一个缺口的泥碗舀了一碗水,端给爷爷,“喝口水,顺顺嗓子。”小枣端碗不稳,一小部分水洒到了破棉被上,无声无息。
       野兔很轻松地钻进里屋,它在灰暗的空间里睁着一双灰暗的眼睛来回走动,两只竖起的耳朵里灌满了无法听懂的语言。野兔在小枣烧柴禾时蹲在他旁边如同孝子贤孙。小枣抱起野兔放到灶堂边,“烤烤火,别冻坏了脚。”灶堂里火舔着了兔毛,小枣迅速将野兔搂在怀里,“这下你就不好看了。”野兔毛焦煳的味道深入人心,小枣用手缓慢地抹着卷曲的焦毛,拿来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梳了几遍,野兔依然平静地看着小枣,没有丝毫恐惧。
       又下雪了,小枣从屋外挖回了满满一水缸的雪做饭烧水。小枣关上门给爷爷点上牛粪饼火盆,牛粪饼在一个印有鱼形图案的黑色瓦钵中耐心而持久地燃烧着鲜红的火胎,土屋里逐渐暖和起来,野兔蹲在距离火钵二尺远的地方竖着耳朵听小枣跟爷爷说话。
       小枣说,爷爷,你的皮鞭是什么颜色的?一鞭子抽下去就见血了吗?
       爷爷说,我没有皮鞭,我只有锄头和扁担。小枣说,为什么我们家没有刘文彩家有钱?刘文彩家有好多好多大瓦房。
       爷爷说,我不是刘文彩。
       小枣说,瓦房呢?怎么住到土屋里,漏风,冷死了。
       爷爷说,土屋还是政府分给的。
       小枣说,你怎么当这么一个穷地主,真没意思。
       爷爷说,我像地主吗?
       小枣说,我看你不像地主,连一件拷绸衫都没有。
       爷爷说,我会让你上学的。许多事你长大后才能弄懂。
       小枣说,我已经长大了。穷人当了地主就不剥削穷人,对不对?刘文彩的爸爸就是地主,所以他就剥削穷人。
       爷爷说,你不懂。
       小枣说,地主里有好人,穷人里也有坏人,对吧?陈昌是贫农,他偷队里的牛,就坐牢去了。
       爷爷说这些话不许在外面乱说,不然你过了年就不能复学,还要坐牢。
       小枣说我记住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外面风雪声像千军万马从远处滚滚而来,小枣感到他跟爷爷就像住在海底一样,头顶上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雪天里的麻雀和乌鸦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
       4
       小枣记得爷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被押到大队部,爷爷脖子上吊一块柏树做成的猪圈门,很重,猪圈门板上写上了歪歪斜斜的黑色的字而且还有一个红色的“X”,像老师批改做错了的作业。那时候,蔚蓝色的天空白云如雪,温暖的风漫过红旗、高音喇叭和会场上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最初,小枣认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每个牛鬼蛇神的头顶上都戴着纸做的高帽子,帽子大小适中做工考究,颜色缤纷,像从古代童话中走来的人物。猪圈门太重,爷爷头上渗出了源源不断的汗水,多数汗水滴落到了地上。直到有一个偷过生产队黄豆的徐歪头一脚踹倒爷爷,小枣才觉得这件事并不好玩而且有了一些“血债要用血来还”的基本想法。于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嘴里有磨牙霍霍的声音。爷爷蹒跚在田埂上,农具和粮食的故事在遥远的年代里提前结束了,一些过去的风景和往昔劳动的姿势在爷爷的思想深处死不瞑目。
       被逐出学校的小枣并不知道在大雪封门前的一个黄昏,爷爷拖着笨重如树的身子找到了路线工作队队长,爷爷对队长说:“小枣是我在王桥镇宝灵寺门外香炉前捡来的,嫁在山区的女儿也是早年捡的。我是无儿无女的人。”
       工作队队长是公社派来的,他满脸的胡子在黄昏的光线里特别茂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贯穿了不可动摇的坚定意志,“不行,学校是贫下中农的学校。”
       爷爷跪在队长胡子的右下方,枯涩的眼睛里艰难地流下了泪水,“请队长千万不要讲小枣是捡来的。让小枣来认几个字吧!”
       那天傍晚的天空,晚霞满天,田野上庄稼收割干净,一些树和陈旧的标语牌穿插在天空与土地之间。
       队长转身就走了,不理睬爷爷。
       一位游历四方的民间医生在这一年收割水稻的日子里,很绝望地松开爷爷沉浮不定的脉搏,告诉远道而来的姑姑,爷爷的肺痨已经不可救药了。说完这话,屋外的天就暗了下来,许多蠓虫在深秋暗黄色的天空下密集地飞行,后来生产队的钟声在村西头栗子树下敲响了,下工了,人们拖着农具和麻袋一样空虚的身子走向居住的土屋和铁锅,走进夜晚黑暗的深处。
       许多年后,小枣知道了那年秋天爷爷的肺部实际上已经像被子弹射穿的筛子一样百孔千疮。
       然而,在大雪埋没了村庄的冬季,小枣还是对爷爷说,“明年开春,病好了,你带我到县城,听二和尚讲,县城都是瓦房,满街都是油条的香味。”
       褐黄色的野兔在屋里四处流窜,后半夜时分,野兔和老鼠在墙角里打起了群架,小枣听到部分老鼠受伤的嗥叫,血腥的气息在黑暗空间里四处流淌。
       雪还在下着,牛粪饼快要烧完了,天越来越冷,望着裂纹如网一样交叉密布的墙壁,小枣对爷爷说,“午饭到晚上停火半天,行不行?”爷爷从松懈的齿缝里挤出了肯定的意见。咳嗽的声音更加困难和复杂。小枣感到爷爷在这个冬天跟杨白劳有相似的经历,杨白劳在风雪交加的天气里卖豆腐,豆腐是世界上仅次于红烧死猪肉的最好吃的菜。小枣想,爷爷应该是卖过豆腐的。
       小枣的手上已经有了冻疮,冻疮先是瘙痒不止,后来手背上虚肿而逐渐松软溃烂,没几天,小枣的两只手像两只烂柿子一样流脓淌水。小枣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筛子下面糊了几张旧报纸,报纸是用来挡墙上裂缝的,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雪天,小枣借着屋外漏进来的稀薄的光线,眼睛凑到墙上阅读报纸。不少字小枣不认识,但他还是隐约感到报纸上稠密的文字像大米一样铺满了版面。在这些发黄的文字中,标题显著内容充实,报纸上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红旗在黄河长江流域一路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在第四版暂时停止了,一些早年穿呢制大衣住在京城里的重要坏人们长期以来伪装自己,他们生活腐败长年累月穿着皮鞋,现在终于被揪出来了。红旗下面的水渠里渠水清澈水稻茁壮成长丰收在望,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民正在眺望着小枣家墙上报纸中的幸福生活,他们大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枣看着看着肚子就饿了,粮食越来越少,小枣只吃一只红薯一碗稀饭,他将剩下的半口袋米和一袋荞麦面留给爷爷过冬。等到雪化了,远方的姑姑就来了,姑姑会送来一口袋大米还有风干的草药以及山区的竹笋。
       饥饿和寂寞在无声无息中蔓延。屋外的大雪反复修改村庄的地形与基本面貌,远处看村庄,类似于一道长长的圩埂埋伏在漫天大雪中。所有的人们都蜷缩在土屋里沉默不语,听到风雪声掠过村庄的上空,人们知道冻僵了的土屋里的人都还活着。
       爷爷说,小枣你去大队部找路线工作队田英,请她无论如何来一趟。记住,要给人家下跪。小枣问为什么要找田英。
       爷爷说有重要的话对她说。田英是个好人。
       爷爷陈旧的目光在越过锅灶上的水缸后紧紧地停留在小枣的脸上,“我要让你读书。”
       小枣说雪还没停。
       爷爷咳嗽着,一些紫色的血与痰纠缠在一起,小枣递上痰钵,又舀了一碗水,爷爷端不动粗笨的泥碗了。
       野兔蹲在水缸旁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很迷惘地注视着这一切。
       5
       小枣在距离墙上报纸三尺远的床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小枣走了一夜的路,喝了许多水。小枣跟所有的地主富农贫农雇农一起在一片水田里种植水稻。绿油油的稻田,金黄色的稻浪在秋风中一望无际。红旗在田埂上飘扬,部分水蛇缠着旗杆向上攀援,劳动的号子和革命歌声在稻田上空和村庄的树梢上、烟囱上久久盘旋。炊烟升起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米汤的香味,小枣手捧封面上印有工农兵头像的课本,告诉人们“遍地英雄下夕烟”的事情。
       梦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屋内黑暗如潮,野兔和老鼠们像农民起义一样地来势凶猛大打出手,小枣梦的后半部分也就没有了下文。
       雪太大,村庄里部分年久失修的土屋就地倒塌,一些人从小枣家门前跋涉着经过并留下了部分琐碎的声音,好像是说村子里有人被砸伤了。
       小枣发现家里的刺槐树屋梁越来越弯,屋梁的内部结构开始松懈,他想起了死不改悔负隅顽抗的词汇。
       爷爷说,你去找田英。我有要紧的话跟她说。
       小枣说,等雪停了,我就去。
       小枣用狗皮帽子将头裹好,又围绕着头顶和下巴扎了一根紫色的布带,耳朵和脖颈蜷在狗毛里无比温暖。狗皮帽子是当年日本鬼子用过的,爷爷用五只鸡蛋换来的。
       田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知青,小枣记得她皮肤细腻像剥削阶级,她每天坚持刷牙,见到人笑眯眯的就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田英在路线教育工作队从来不凶,田英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大夫问病人的病情。
       雪停了,天空的厚重的云破棉絮一样四处铺陈,一些破棉絮的缝隙里漏出了白色的亮光,天地间,寂静无声。村庄里的房屋肥胖如蚕地卧在深雪里已失去了基本轮廓,仔细辨认那些孤立的烟囱,知道了那里人烟依旧。
       风从脸上削过,类似于被鞭子抽过一样,又疼又麻。远处的大队部同样含含糊糊不清不白地埋伏在坡岗下面。
       大队部里空无一人,所有的门都敞开如同饥饿的大口,风猛烈地灌进去不见踪影。倚着一扇棺材板做成的木门,小枣看到死人棺材里的姿势在门板上复活了,他有些怕,风声如同鬼子的刺刀一样尖锐。
       给工作队烧饭的胡大爷拄着一根桑木树棍,捣着雪走来了。
       小枣对胡大爷说,我找田英,爷爷叫她去一趟。
       胡大爷目光呆滞地望着干瘦的小枣,他嘴里冒出的热气源源不断,很快又在空气中被冻住了。胡大爷说,田英他们去每个生产队挨家挨户地查看雪灾中群众死伤的情况去了。
       小枣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眼前雪地上跳跃着许多绝望的表情,一张张枯黄的脸如同冬天衰败的桑叶。
       回到家时,野兔蹦跳着蹿上来,小枣抱起野兔又拍了拍野兔瘦小的脑袋,然后轻轻地放到地上。小枣对里屋的爷爷说,“爷爷,我不冷了,全身都冒汗了。”
       一进里屋,爷爷说,“小枣,快,快过来给田大姐磕头!”
       小枣看清了灰黯土屋里的田英,田英从那张腿脚摇晃的板凳上站起来,脸上微笑着,“不要磕头。”
       爷爷焦躁地命令小枣,“跪下!”
       小枣的膝盖的骨头开始错位,他不想跪,但腿还是哆嗦着准备跪倒。
       田英说,不用跪了。
       小枣突然跑到铁锅旁舀了一碗水递给田英,大姐你喝口水吧!
       爷爷说,“跪下!”
       小枣想既然人家不让跪,为什么还要跪呢。他对爷爷说,“要不要加牛粪饼?”
       其实,牛粪火盆里旺火通红,屋内温暖如春还夹杂着牛粪焚烧时残余的稻草的气息。
       小枣终于没有下跪。
       田英离开时对爷爷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向上反映的。”
       爷爷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大串感谢的话。
       小枣从牛粪火盆里取出一个烧得焦香的红薯给田英,田英笑着说这孩子真懂事,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让小枣想起了鱼的牙。
       小枣看到田英穿着军黄色大衣,军用棉鞋笨重而暖和,她臃肿不堪地在深雪里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直到她走进另一户土屋,小枣才停止了对田英庄严而美丽的注视。
       爷爷和田英对话的具体细节小枣一无所知,许多年后小枣知道对话内容时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而那天田英离开后,小枣常常倚着门框持久地发呆。
       6
       年关到了,空气中并没有出现久违了的杀猪宰鸭的鞭炮声,眺望春天的死猪肉,村庄里的人们口水在嘴里汹涌澎湃。
       雪停的日子里,天空露出了短暂的睛朗。先是破棉絮一样的云在低矮的空中方向很不明确地移动着,中午时分,头顶上方的几块破棉絮在缓慢移动中很缠绵地重叠着绞在一起,天空突然出现了水缸被砸破了一样的巨大裂缝,憋了整整一个多月的阳光,喷射出箭一样的光芒,破棉絮的边缘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泛滥出透彻的光焰,雪地上如梦初醒般地折射出刺眼的白光,一小部分人流出了泪水。
       此后的日子里不再下雪,冷酷的天气将天和地牢牢地封冻浇铸在一起,积雪冻有二尺多深,雪下面的道路和小麦已经面目全非,人们在冻硬的雪地上重新踩出血管一样弯曲的道路。大队高音喇叭在刺骨的寒风中反复通知,晚上大队部放电影。
       小枣给爷爷烧了一盆牛粪火,又将烧烫了的火砖用一块粗蓝布包好放到爷爷的被窝里。爷爷说,你去吧,有兔子陪着我呢。
       野兔正在床沿下啃玉米秸,它的牙就像锯齿一样将枯黄的玉米秸锯碎。
       爷爷和小枣已经很长时间不提杀兔子吃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一轮清白的月亮挂在深远的天空,星星都出齐了,蓝色的天幕上一颗颗星星纽扣般地各就各位,一阵尖锐的风在空中削过,小枣看到天空的星星在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整个村庄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四面八方的人扛着脑袋和板凳向大队部走去,一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在空旷的雪野上遥相呼应,月光下,路边的白杨树裸露着骨架将细瘦的枝干伸向寒风中的天空,天空空空荡荡。
       踩在雪地上,鞋子与雪发出了咕咕吱吱的声音,类似于一个老人古怪的笑声,在遍地月光下,人们心情良好地去看电影。
       露天电影在大队部门前的雪地上开映。两根电线杆之间拉着电影银幕,灯光打上去,银幕上脏兮兮的,一些褐色的斑块像小孩的尿渍,尿渍依然亲切。
       电影是小枣已经看过六遍的样板戏,六十遍也同样让小枣保持巨大的热情,他已经会背大部分的台词和唱段了。所有的人坐在雪地上冻得牙齿格格直响,好在电影上也在下雪,一些军人穿林海跨雪原准备去端掉敌人的老巢,小枣发现军人的衣服完整还有皮靴,雪白的披风搭在肩上又漂亮又不会挨冻。银幕上出现了猎户的女儿,细皮嫩肉保养得很好根本就不像受苦的人,难怪她在控诉敌人时没有流下真正的泪水,八年的苦难没有改变猎户女儿青春焕发的面容,小枣有些糊涂了。银幕在寒风中晃动,革命军人和反动的土匪在银幕上先后随风晃动身体前仰后合,一边打仗一边唱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小枣总担心土匪听懂了侦察员唱歌的内容而痛下杀手。
       天空冻得硬梆梆的,一些观众站起来在雪地上跺脚,银幕上土匪在小枣腿脚冻得麻木不仁的时候基本上被全部消灭。山洞里油灯还亮着,土匪的酒肉遍地都是。
       第二部电影还没有放完字幕,不知谁狼一样地尖叫起来,“不好了,村里起火了!”
       小枣扭过头望着远处的村庄里自西向东一片火海。火在风的煽动下潮水般地席卷着陈旧的草屋。一阵阵劈劈啪啪的竹节炸裂木梁折断的声音由远及近鲜明突出。
       小枣哭喊着爷爷随大人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村里跑。小枣进村的时候,村庄已烧掉了大半截,空气中飞扬着灰烬和焦煳的味道,风卷扬起灰烬漫天飞舞。小枣哭着撞进了自己家门,爷爷,爷爷。
       一切都冻死了,没有水,整个村庄在大火中自生自灭。嘈杂的叫声、哭声和房屋爆裂倒塌声一浪高过一浪,一些没有烧掉的房屋里,人们在抢运水缸、坛子、棉被和剩余的粮食。
       小枣家的房子已经被火舔着了,爷爷在床上咳嗽着,他听到了屋外土崩瓦解的声音,他对小枣说,“我要让你上学。”野兔蹲在床沿下一动不动。
       等到村里人将爷爷抬到村前安全地带时,小枣家西屋墙角上蹿出了第一绺黄色的火焰,几分钟后,干燥的陈年土屋以最快的速度摧枯拉朽,弯曲的木梁不堪一击地断了,空中蹿出一丈多高的火头,不到几分钟整个屋子就地坍塌。
       野兔一直跟在小枣的身后跑着,天亮时分,小枣将野兔抱到远处的堤埂下,“快跑!”野兔不动,小枣用手中的棍子狠狠地砸向野兔,“再不跑,天亮你就没命了!”
       野兔被砸疼了,“吱溜”一声向远处的雪原跑去。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整个村庄已烧成了一片废墟。阳光照亮了村庄倾圮的烧焦的土屋,一些屋梁和枯树还冒着残余的黑烟,黑色的灰烬在风中一阵阵扬起。村庄废墟周围是一片冻僵的雪野,小枣看到了黑白分明的巨大色块。小枣的爷爷在这一天夜里咽气,具体时间不详。
       7
       那场大火焚烧了二十五年后,我居住的城市里高楼如树一样稠密,立交桥错综复杂地缠绕在城市的关键部位,夜晚潦草的霓虹灯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地闪烁着。
       在整个城市都在为一部美国大片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的某天下午,我见到了在省妇联工作的田英,田英现在主编一本有关时装流行色以及女性生理保健方面的刊物。田英坐在棕色的真皮沙发椅里向我叙述了二十五年前跟我爷爷对话的全部细节。
       我爷爷家原是三乡十八村的首富,拥有六百亩田产和一个中药铺、一个“炕鸭坊”,民国后曾祖辈抽鸦片家道日益衰败,至我爷爷辈家中已经田产卖尽,不名一文,爷爷成了一个流浪四方的乞丐,终身未娶。土改时爷爷回到本乡分得两间草屋一亩四分地,先后收养了姑姑和我。定成份时,爷爷找到戴黄军帽背三八大盖的土改工作组,爷爷说,“以前我们家是大户,怎么能定我贫农呢。求你们看在我祖上的份上,能不能给我一个地主?”
       1998年12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从一家新闻单位调到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在填写《干部调动登记表》时,我在“家庭出身”一栏里填上了“地主”。
       人事处长换了一张表给我,他说,现在已不用地主、富农这些名称了,填“农民”就行了。新的表格中已经没有家庭出身这一栏了,还剩下一些旧表格不用完有点浪费。
       我重新填表,认真写上“农民”二字。
       许春樵,作家,现居合肥。曾出版有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