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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记忆与印象·2
作者:史铁生

《天涯》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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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每一瞬间,都有无数的历史蔓展,都有无限的时间延伸。我们生来孤单,无数的历史和无限的时间因而破碎成片断。互相埋没的心流,在孤单中祈祷,在破碎处眺望,或可指望在梦中团圆。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
       1.重病之时
       重病之时,有几行诗样的文字清晰地走进过我的昏睡: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就是回想。
       重病之时整天是梦。梦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梦见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尔醒来,窗外是无边的暗夜,是恍惚的晴空,是心里的怀疑: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重病之时,寒冷的冬天里有过一个奇迹——我在梦中学会了一支歌。梦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莫名其妙的歌词,闻所未闻的曲调,醒来竟还会唱,现在也还会。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
       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医道的人说好——“生生”,是说你还要活下去;“生水”嘛,肾主水,你不是肾坏了吗?那是说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丰沛。
       是吗?不有些牵强?
       不过,我更满意后两句:我们友谊,幸福长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梦里翩然不去。那清明畅朗的童歌,确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体里悠然荡漾。
       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
       她说:“不会。”
       我真的又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水涟涟。
       我又能摇着轮椅出去了,走上阳台,走到院里,在早春的午后,把那几行梦中的诗句补全: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2.八子
       童年的伙伴,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八子。
       几十年来,不止一次,我在梦中又穿过那条细长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两个人不能并行,两侧高墙绵延,巷中只一户人家。过了那户人家,出了小巷东口,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边的老槐树,有一处公用的自来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儿。梦中我看见八子还在那片空地上疯跑,领一群孩子呐喊着向那山似的煤堆上冲锋,再从煤堆爬上院墙,爬上房顶,偷摘邻居院子里的桑椹。八子穿的还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条碎花裤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个。一般情况,新衣裳总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双数的继承。老七是个姐,故继承一事常让八子烦恼。好在那时无论男女,衣装多是灰、蓝二色,八子所以还能坦然。只那一条碎花裤子让他倍感羞辱。那裤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爱还有点舍不得给,八子心说谢天谢地最好还是你自个儿留着穿。可是母亲不依,冲七子喊:“你穿着小了,不八子穿谁穿?”七、八于是齐声叹气。八子把那裤子穿到学校,同学们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们儿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盖住双腿,半天不敢起来,光是笑。八子的笑毫无杂质,完全是承认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态度,意思是:没错儿,换了别人我也会笑他的,可惜这回是我。
       大伙笑一回也就完了,惟一个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饶。(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务虚笔记》里写过,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种天赋本领,能够准确区分孩子们的性格强弱,并据此经常地给他们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以及我不跟谁好——于是,孩子们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势之下。)k平时最怵八子,八子身后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独立独行,对k的威势从不在意,对k的拉拢也不领情。如今想来,k一定是对八子记恨在心,但苦于无计可施。这下机会来了——因为那条花裤子,k敏觉到降服八子的时机到了。k最具这方面才能,看见谁的弱点立刻即知怎样利用。拉拢不成就要打击,k生来就懂。比如上体育课时,老师说:“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热,k踅步旁观,冷不丁捡其中最懦弱的一个说:“你干嘛不也穿条花裤子呀?”最懦弱的一个发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转向次懦弱的一个:“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儿一块玩儿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个便也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八子。我说过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个最,就是那个次。我惶惶然离开八子,向k靠拢,心中竟跳出一个卑鄙的希望:也许,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这样孤立对手的,拉拢或打击,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后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说不清道不白就已败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请他的哥哥们来帮忙,我想,未必是他没有过这念头,而是因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让你都不知何以申诉。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认那也是一种天才。那个矮小枯瘦的k,当时才只有十一二岁!他如今在哪儿?这个我童年的惧怕,这个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儿?时至今日我也还是弄不大懂,他那恶毒的能力是从哪儿来的?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所经之处仍然常能见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务虚笔记》中说过: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经长大,长大得到处都在。
       我投靠在k一边,心却追随着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样,向k靠拢,但目光却羡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树上快乐地攀爬,在房顶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开阔的空地上风似的飞跑,独自玩得投入。我记得,这时k的脸上全是忌恨,转而恼怒。终于他又喊了:“花裤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们(我也是一个)于是跟着喊:“花裤子!臭美妞!花裤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脸上的羞惭已不那么纯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虑,或是忧哀。
       因为那条花裤子,我记得,八子也几乎被那个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亲把那条裤子染蓝。母亲说:“染什么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儿了。”八子说:“这裤子还是让我姐穿吧。”母亲说:“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说:“我穿我六哥那条黑的。”母亲说:“那你六哥呢?”八子说:“您给他做条新的。”母亲说:“嘿这孩子,什么时候挑起穿戴来了?边儿去!”
       一个礼拜日,我避开k,避开所有别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觉着有愧于八子。穿过那条细长的小巷,绕过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谁呀?”不知八子在哪儿答应。“是我!八子,你在哪儿呢?”“抬头,这儿!”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顶上,随即扔下来一把桑椹:“吃吧,不算甜,好的这会儿都没了。”我暗自庆幸,看来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给忘了。
       我说:“你下来。”
       八子说:“干嘛?”
       是呀,干嘛呢?灵机一动我说:“看电影,去不去?”
       八子回答得干脆:“看个屁,没钱!”
       我心里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钱。
       “我有,够咱俩的。”
       八子立刻猫似地从树上下来。我把一毛钱展开给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说:“今天礼拜日,说不定有儿童专场,五分一张。”
       八子高兴起来:“那得找张报纸瞅瞅。”
       我说:“那你想看什么?”
       “我?随便。”但他忽然又有点犹豫:“这行吗?”意思是:花你的钱?
       我说:“这钱是我自己攒的,没人知道。”
       走进他家院门时,八子又拽住我:“可别跟我妈说,听见没有?”
       “那你妈要是问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说是学校有事。”
       “什么事?”
       “你丫编一个不得了?你是中队长,我妈信你。”
       好在他妈什么也没问。他妈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埋头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单、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种花卉的轮廓,以便随后由别人补上花朵和枝叶)。我记得,除了八子和他的两个弟弟——九儿和石头,当然还有他父亲,他们全家都干这活儿,没早没晚地干,油彩染绿了每个人的手指,染绿了条案,甚至墙和地。
       报纸也找到了,场次也选定了,可意外的事发生了。九儿首先看穿了我们的秘密。八子冲他挥挥拳头:“滚!”可随后石头也明白了:“什么,你们看电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头挥拳头,但已无力。石头说:“我告妈去!”八子说:“你告什么?”“你花人家的钱!”八子垂头丧气。石头不好惹,石头是爹妈的心尖子,石头一哭,从一到九全有罪。
       “可总共就一毛钱!”八子冲石头嚷。
       “那不管,反正你去我也去。”石头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着我走开。
       但是九儿和石头寸步不离。
       八子说:“我们上学校!”
       九儿和石头说:“我们也上学校。”
       八子笑石头:“你?是我们学校的吗你?”
       石头说:“是!妈说明年我也上你们学校。”八子拉着我坐在路边。九儿拉着石头跟我们面对面坐下。
       八子几乎是央求了:“我们上学校真是有事!”
       九儿说:“谁知道你们有什么事?”
       石头说:“没事怎么了,就不能上学校?”
       八子焦急地看着太阳。九儿和石头耐心地盯着八子。
       看看时候不早了,八子说:“行,一块儿去!”
       我说:“可我真的就一毛钱呀!”
       “到那儿再说。”八子冲我使眼色,意思是:瞅机会把他们甩了还不容易?
       横一条胡同,竖一条胡同,八子领着我们曲里拐弯地走。九儿说:“别蒙我们八子,咱这是上哪儿呀?”八子说:“去不去?不去你回家。”石头问我:“你到底有几毛钱?”八子说:“少废话,要不你甭去。”曲里拐弯,曲里拐弯,我看出我们绕了个圈子差不多又回来了。九儿站住了:“我看不对,咱八成真是走错了。”八子不吭声,拉着石头一个劲儿往前走。石头说:“咱抄近道走,是不是八子?”九儿说:“近个屁,没准儿更远了。”八子忽然和蔼起来:“九儿,知道这是哪儿吗?”九儿说:“这不还是北新桥吗?”八子说:“石头,从这儿,你知道怎么回家吗?”石头说:“再往那边不就是你们学校了吗?我都去过好几回了。”“行!”八子夸石头,并且胡噜胡噜他的头发。九儿说:“八子,你想干嘛?”八子吓了一跳,赶紧说:“不干嘛,考考你们。”这下八子放心了,若无其事地再往前走。
       变化只在一瞬间。在一个拐弯处,说时迟那时快,八子一把拽起我钻进了路边的一家院门。我们藏在门背后,紧贴墙,大气不出,听着九儿和石头的脚步声走过门前,听着他们在那儿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追去。八子探出头瞧瞧,说一声“快”,我们跳出那院门,转身向电影院飞跑。
       但还是晚了,那个儿童专场已经开演半天了。下一场呢?下一场是成人场,最便宜的也得两毛一位了。我和八子站在售票口前发呆,真想把时钟倒拨,真想把价目牌上的两角改成五分,真想忽然从兜里又摸出几毛钱。
       “要不,就看这场?”
       “那多亏呀?都演过一半了。”
       “那,买明天的?”
       我和八子再到价目牌前仰望:明天,上午没有儿童场,下午呢?还是没有。“干脆就看这场吧?”“行,半场就半场。”但是卖票的老头说:“钱烧的呀你们俩?这场说话就散啦!”
       八子沮丧地倒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不知从哪儿捡了张报纸,盖住脸。
       我说:“嘿八子,你怎么了?”
       八子说:“没劲!”
       我说:“这一毛钱我肯定不花,留着咱俩看电影。”
       八子说:“九儿和石头这会儿肯定告我妈了。”
       “告什么?”
       “花别人的钱看电影呗。”
       “咱不是没看吗?”
       八子不说话,惟呼吸使脸上的报纸起伏掀动。
       我说:“过几天,没准儿我还能再攒一毛呢,让九儿和石头也看。”
       有那么一会儿,八子脸上的报纸也不动了,一丝都不动。
       我推推他:“嘿,八子?”
       八子掀开报纸说:“就这么不出气儿,你能憋多会儿?”
       我便也就地躺下。八子说“开始”,我们就一齐憋气。憋了一回,八子比我憋得长。又憋了一回,还是八子憋得长。憋了好几回,就一回我比八子憋得长。八子高兴了,坐起来。
       我说:“八成是你那张报纸管用。”
       “报纸?那行,我也不用。”八子把报纸甩掉。
       我说:“甭了,我都快憋死了。”
       八子看看太阳,站起来:“走,回家。”
       我坐着没动。
       八子说:“走哇?”
       我还是没动。
       八子说:“怎么了你?”
       我说:“八子你真的怕k吗?”
       八子说:“操,我还想问你呢。”
       我说:“你怕他吗?”
       八子说:“你呢?”
       我不知怎样回答,或者是不敢。
       八子说:“我瞧那小子,顶他妈不是东西!”“没错儿,丫老说你的裤子。”
       “真要是打架,我怕他?”
       “那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现在想来,那天我和八子真有点儿当年张学良和杨虎城的意思。
       终于八子挑明了。八子说:“都赖你们,一个个全怕他。”
       我赶紧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好。”
       八子说:“操,那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么多人,都想跟他好。”
       “你管他们干嘛?”
       “反正,反正他要是再说你的裤子,我肯定不说。”
       “他不就是不跟咱玩吗?咱自己玩,你敢吗?”
       “咱俩?行!”
       “到时候你又不敢。”
       “敢,这回我敢了。可那得,咱俩谁也不能不跟谁好。”
       “那当然。”
       “拉勾,你干不干?”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要不跟你好,我跟你好。”
       “我也是,我老跟你好。”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轰”的一声,电影院的门开了,人流如涌,鱼贯而出,大人喊孩子叫。
       我和八子拉起手,随着熙攘的人流回家。现在想起来,我那天的行为是否有点狡猾?甚至丑恶?那算不算是拉拢,像k一样?不过,那肯定算得上是一次阴谋造反!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和这件事,忽然让我不再觉得孤单,想起明天也不再觉得惶恐、忧哀,想起小学校的那座庙院也不再觉得那么阴郁和荒凉。
       我和八子手拉着手,过大街,走小巷,又到了北新桥。忽然,一阵炸灌肠的香味儿飘来。我说:“嘿,真香!”八子也说:“嗯,香!”四顾之时,见一家小吃摊就在近前。我们不由地走过去,站在摊前看。大铁铛上“滋啦滋啦”地冒着油烟,一盘盘粉红色的灌肠盛上来,再浇上蒜汁,晶莹剔透煞是诱人。摊主不失时机地吆喝:“热灌肠啊!不贵啦!一毛钱一盘的热灌肠呀!”我想那时我一定是两眼发直,唾液盈口,不由地便去兜里摸那一毛钱了。
       “八子,要不咱先吃了灌肠再说吧?”
       八子不表示赞成,也不反对,意思是:钱是你的。
       一盘灌肠我们俩人吃,面对面,鼻子几乎碰着鼻子。八子脸上又是愧然的笑了,笑得毫无杂质,意思是:等我有了钱吧,现在可让我说什么呢?
       那灌肠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机会吃到那么香的东西。
       3.看电影
       我和八子一起去的那家影院,叫“交道口影院”。小时候,我家附近,方圆五六里内,只这一家影院。此生我看过的电影,多半是在那儿看的。
       “上哪儿呀您?”“交道口。”或者:“您这是干嘛去?”“交道口。”在我家那一带,这样的问答已经足够了,不单问者已经明白,听见的人便都知道,被问者是去看电影的。所以,在我童年一度的印象里,交道口和电影院是同义的。记得有一回在街上,一个人问我:“小孩儿,交道口怎么走?”我指给他:“往前再往右,一座灰楼。”“灰楼?”那人不解。我说:“写着呢,老远就能看见——交道口影院。”那人笑了:“影院干嘛?我去交道口!交道口,知道不?”这下轮到我发懵了。那人着急:“好吧好吧,交道口影院,怎么走?”我再给他指一遍;心说这不结了,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但也就在这时,我忽然醒悟:那电影院是因地处交道口而得名。
       八十年代末这家电影院拆了。这差不多能算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我很少看电影了,一是票价忽然昂贵,二是有了录像和光盘,动听的说法是“家庭影院”。
       但我还是怀念“交道口”,那是我的电影启蒙地。我平生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神秘的旅伴》,片名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我只记得一个漂亮的女人总在银幕上颠簸,神色慌张,其身型时而非常之大,以至大出银幕,时而又非常之小,小到看不清她的脸。此外就只是些破碎的光影,几张晃动的、丑陋的脸。我仰头看得劳累,大约是太近银幕之故。散场时母亲见我还睁着眼,抱起我,竟有骄傲的表情流露。回到家,她跟奶奶说:“这孩子会看电影了,一点儿都没睡。”我却深以为憾:那儿也能睡吗,怎不早说?奶奶问我:“都看见什么了?”我转而问母亲:“有人要抓那女的?”母亲大喜过望:“对呀!坏人要害小黎英。”我说:“小黎英长得真好看。”奶奶拊掌大笑道:“就怕这孩子长大了没别的出息。”
       通往交道口的路,永远是一条快乐的路。那时的北京蓝天白云,细长的小街上一半是灰暗错落的屋影,一半是安闲明澈的阳光。一票在手有如节日,几个伙伴相约一路,可以玩弹球儿,可以玩“骑马打仗”。还可在沿途的老墙和院门上用粉笔画一条连续的波浪,碰上院门开着,便站到门旁的石墩上去,踮着脚尖让那波浪越过门楣,务使其毫不间断。倘若敞开的院门里均无怒吼和随后的追捕,这波浪便可一直能画到影院的台阶上。
       坐在台阶上,等候影院开门,钱多的更可以买一根冰棍骄傲地嘬。大家瞪着眼看他和他的冰棍,看那冰棍迅速地小下去,必有人忍无可忍,说:“喂,开咱一口。”开者嘬也,你就要给他嘬上一口。继续又有人说了:“也开咱一口。”你当然还要给,快乐的日子里做人不能太小气。大家在灿烂的阳光下坐成一排,舒心地等候,小心地嘬——这样的时刻似乎人人都有责任感,谁也不忍一口嘬去太多。
       有部反特片,《徐秋影案件》,甚是难忘。那是我头一回看露天电影,就在我们小学的操场上。票价二分,故所有的孩子都得到了家长的赞助。晚霞未落,孩子们便一群一伙地出发了,扛个小板凳,或沿途捡两块砖头,希望早早去占个好位置。天黑时,白色的银幕升起来,就挂在操场中央,月亮下面。幕前幕后都坐满了人。有一首流行歌曲怀念过这样的情景,其中一句大意是:如今再也看不到银幕背后的电影了。
       那个电影着实阴森可怖,音乐一惊一乍地令人毛骨悚然,黑白的光影里总好像暗伏杀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后来才知是特务),举止温文尔雅,却怎么一颦一笑总显得犹疑,警惕?影片演到一半,夜风忽起,银幕飘飘抖抖更让人难料凶吉。我身上一阵阵地冷,想看又怕看,怕看但还是看着。四周树影沙沙,幕边云移月走,剧中的危惧融入夜空,仿佛满天都是凶险,风中处处阴谋。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八子又有建议:“咱玩抓特务吧。”我想回家。八子说不行,人少了怎么玩?月光清清亮亮,操场上只剩了几个放电影的人在收起银幕。谁当特务呢?白天会抢着当的,这会儿没人争取。特务必须独往独来,天黑得透,一个人还是怕。耗子最先有了主意:“瞧,那老头!”八子顺着她的手指看:“那老头?行,就是他!”小不点说:“没错儿,我早注意他了,电影完了他干嘛还不走?”那无辜的老头蹲在小树林边的暗影里抽烟,面目不清,烟火时明时暗。虎子说:“老东西正发暗号呢!”八子压低声音:“瞧瞧去,接暗号的是什么人?”一队人马便潜入小树林。八子说:“这哪儿行?散开!”于是散开,有的贴着墙根走,有的在地上匍匐,有的隐蔽在树后;吹一声口哨或学一声蛐蛐叫,保持联络。四处灯光不少,难说哪一盏与老头有关,如此看来就先包围了他再说吧。四面合围,一齐收紧,逼近那“老东西”。小不点眼尖,最先嗤嗤地笑起来:“虎子,那是你爷爷!”
       几十年后我偶然在报纸上读到,《徐秋影案件》是根据了一个真实故事,但“徐秋影”跟虎子他爷爷那夜的遭遇一样,是个冤案。
       模仿电影里的行动,是一切童年必有的乐事。比如现在的电影,多有拳争武斗,孩子们一招一式地学来,个个都像一方帮主。几十年前的电影呢,无非是打仗的,反特的,潜入敌营去侦察的;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严刑拷打,宁死不屈,最后必是胜利大反攻,咱的炮火愤怒而且猛烈,歼敌无数。因而,曾有一代少年由衷地向往那样的烽火硝烟。(“首长,让我们上前线吧,都快把人憋死了!”“怎么,着急了?放心,有你们的仗打。”)是呀,打死敌人你就是英雄,被敌人打死你还是英雄,这可是多么值得!故而冲锋号一响,银幕上炮火横飞——一批年轻人撂倒了另一批年轻人,一些被怀念的恋人消灭了另一些被怀念的恋人——场内立刻一片欢腾。是嘛,少男少女们花钱买票是为什么来的?开心,兴奋,自由欢叫,激情涌泄。这让我想通了如今的“追星族”。少年狂热古今无异,给他个偶像他就发烧,终于烧到哪儿去就不好说。比如我们这一代,忽然间就烧进了文化大革命。
       文化革命了,造反了,大批判了,电影是没的看了,电影院全关张了,电影统统地有问题了。电影厂也不再神秘,敞开大门,有请各位帮忙造反。有一回去北影看大字报,发现昔日的偶像都成了“黑帮”,看来看去心里怪怪的。“黄世仁”和“穆仁智”一类倒也罢了,可“洪常青”和“许云峰”等等怎么回事?一旦弯在台上挨斗,可还是那般大义凛然?明白明白,要把演员和角色择开,但是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怪怪的。电影院关张了几年,忽有好消息传来:要演《列宁在十月》了,要演《列宁在一九一八》了。阿芙乐尔号的炮声又响了,这一回给咱送来了什么?人们一遍遍地看(否则看啥),一遍遍复习里面的台词(久疏幽默),一遍遍欣赏其中的芭蕾舞片断(多短的裙子和多美的其他),一遍遍凝神屏气看瓦西里夫妇亲吻(这两口子胆儿可真大)。在我的印象里,就从这时,国人的审美立场发生着动摇,竭力在炮火狼烟中拾捡温情,在一个执意不肯忘记仇恨的年代里思慕着爱恋。
       《艳阳天》是停顿了若干年后中国的第一部国产片。该片上演时我已坐上轮椅,而且正打算写点什么。票很难买,电影院门前彻夜有人排队。托了人,总算买到一张票,我记得清楚,是早场5点多的,其它场次要有更强大的“后门”。
       还是交道口,还是那条路,沿途的老墙上仍有粉笔画的波浪,真可谓代代相传。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母亲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那是我的第一辆轮椅,是父亲淘换了几根钢管回来求人给焊的,结构不很合理,前轮总不大灵活。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群飞蛾。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棱子,母亲推得沉重,但母亲心里快乐。(因为那是一条永远快乐的路吗?)母亲知道我正打算写点什么,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觉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一件大事。怎样的大事呢?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谁也没有把握,惟朦胧地都怀着希望。她把我推进电影院,安顿好,然后回家。谢天谢地她不必在外面等我,命运总算有怜恤她的时候——交道口离我家不远,她只需送我来,只需再接我回去。
       再过几年,有了所谓“内部电影”。据说这类电影“四人帮”时就有,惟内部得更为严格。现在略有松动。初时百姓不知,见夜色中开来些大、小轿车,纷纷在剧场前就位,跳出来的人们神态庄重,黑压压地步入剧场,百姓还以为是开什么要紧的会。内部者,即级别够高、立场够稳、批判能力够强、为各种颜色都难毒倒的一类。再就是内部的内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影片嘛,东洋西洋的都有,据说运气好还能撞上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据说又有洁版和全版之分,这要视内部的级别高低而定。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呀——检票员不得已而是外部,放映员没办法也得是外部,可外部难免也有其内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如此一算,全国人民就都有机会当一两回内部,消息于是不胫而走。再有这类放映时,剧场前就比较沸腾,比较火爆,也不知从哪儿涌出来这么多的内部和外部!广大青年们尤其想:裸体!难道不是我们看了比你们看了更有作用?有那么一段不太长久的时期,一张内部电影票,便是身份或者本领的证明。
       “内部电影”风风火火了一阵子之后,有人也送了我一张票。“啥名儿?”“没准儿,反正是内部的。”无风的夏夜,树叶不动,我摇了轮椅去看平生的第一回内部电影。从雍和宫到那个内部礼堂,摇了一个多钟头,沿街都是乘凉的人群。那时我身体真好,再摇个把钟头也行。然而那礼堂的台阶却高,十好几层,我喘吁吁地停车阶下,仰望阶上,心知凶多吉少。但既然来了,便硬着头皮喊那个检票人——请他从台阶上下来,求他帮忙想想办法让我进去。检票人听了半天,跑回去叫来一个领导。领导看看我:“下不来?”我说是。领导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公安局有规定,任何车辆不准入内。”倒是那个检票人不时向我投来抱歉的目光。我没做太多争取。我不想多做争辩。这样的事已不止十回,智力正常如我者早有预料。只不过碰碰运气。若非内部电影,我也不会跑这么远来碰运气。不过呢,来一趟也好,家里更是闷热难熬。况且还能看看内部电影之盛况,以往只是听说。这算不算体验生活?算不算深入实际?我退到路边,买根冰棍坐在树影里瞧。于是想念起交道口,那儿的人都认识我了,见我来了就打开太平门任我驱车直入——太平门前没有台阶。可惜那儿也没有内部电影,那儿是外部。那儿新来了个小伙子,姓项,那儿的人都叫他小项。奇怪小项怎么头一回见我就说:“嘿哥们儿,也写部电影吧,咱们瞧瞧。”
       小项不知现在何方。
       小项猜对了。小项那样说的时候,我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那完全是因为柳青的鼓励。柳青,就是长影那个导演。第一次她来看我就对我说:“干嘛你不写点什么?”她说中了我的心思,但是电影,谁都能写吗?以后柳青常来看我,三番五次地总对我说:“小说,或者电影,我看你真的应该写点什么。”既然一位专业人士对我有如此信心,我便悄悄地开始写了。既然对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导演,我便从电影剧本开始。尤其那时,我正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恋爱中投注着全部热情,我想我必得做一个有为的青年。尤其我曾爱恋着的人,也对我抱着同样的信心——“真的,你一定行”——我便没日没夜地满脑子都是剧本了。那时母亲已经不在,通往交道口的路上,经常就有一对暂时的恋人并步而行(其实是脚步与车轮)。暂时,是明确的,而暂时的原因,有必要深藏不露——不告诉别人,也避免告诉自己。但是暂时,只说明时间,不说明品质,在阳光灿烂的那条快乐的路上,在雨雪之中的那家影院的门廊下,爱恋,因其暂时而更珍贵。在幽暗的剧场里他们挨得很紧,看那辉煌的银幕时,他们复习着一致的梦想:有一天,在那儿,银幕上,编剧二字之后,“是你的名字”——她说;“是呀但愿”——我想。
       然而,终于这一天到来之时,时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暂时。我独自看那“编剧”后面的三个字,早已懂得:有为,与爱情,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但暂时,亦可在心中长久,而写作,却永远地不能与爱情无关。
       4.珊珊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说一开学就要表演这个节目。
       晌午,院子里很静。各家各户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着自己的鼾声。珊珊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吱呀”一声推开她家屋门,走到老海棠树下,摆一个姿势,然后轻轻起舞。
       “吱呀”一声我也从屋里溜出来。
       “干什么你?”珊珊停下舞步。
       “不干什么 。”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看一圈,然后在南房的阴凉里坐下。
       海棠树下,西蕃莲开得正旺,草茉莉和夜来香无奈地等候着傍晚。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会儿跳进阳光,白色的衣裙灿烂耀眼,一会跳进树影,纷乱的图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动;舞步轻盈,丝毫也不惊动海棠树上入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兴我看她跳,跳到满意时她瞥我一眼,说:“去!”——既高兴我看她,又说“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头去看树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态安详。其中一只通体乌黑,是难得的“老膏药”。我正想着怎么去捉它,珊珊喘吁吁地冲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
       她开始旋转,旋转进明亮,又旋转得满身树影纷乱,闭上眼睛仿佛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来的动作会赢得喝彩。她转得越来越快,连衣裙像降落伞一样张开,飞旋飘舞,紧跟着一蹲,裙裾铺开在海棠树下,圆圆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闪烁的图案。
       “嘿,芭蕾舞!”我说。
       “笨死你,”她说,“这是芭蕾舞呀?”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听得出珊珊其实喜欢我这样说。在一个九岁的男孩看来,芭蕾并非一个舞种,芭蕾就是这样一种动作——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让裙子飞起来。那年我可能九岁。如果我九岁,珊珊就是十岁。
       又是“吱呀”一声,小恒家的屋门开了一条缝,小恒蹑手蹑脚地钻出来。
       “有蜻蜓吗?”
       “多着呢!”
       小恒屁也不懂,光知道蜻蜓,他甚至都没注意珊珊在干嘛。
       “都什么呀?”小恒一味地往树上看。
       “至少有一只‘老膏药’!”
       “是吗?”
       小恒又钻回屋里,出来时得意地举着一小团面筋。于是我们就去捉蜻蜓了。一根竹竿,顶端放上那团面筋,竹竿慢慢升上去,对准“老膏药”,接近它时要快要准,要一下子把它粘住。然而可惜,“老膏药”聪明透顶,珊珊跳得如火如荼它且不醒,我的手稍稍一抖它就知道,立刻飞得无影无踪。珊珊幸灾乐祸。珊珊让我们滚开。
       “要不看你就滚一边儿去,到时候我还得上台哪,是正式演出。”
       她说的是“你”,不是“你们”,这话听来怎么让我飘飘然有些欣慰呢?不过我们不走,这地方又不单是你家的!那天也怪,老海棠树上的蜻蜓特别多。珊珊只好自己走开。珊珊到大门洞里去跳,把院门关上。我偶尔朝那儿望一眼,门洞里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兴还是生气,惟一缕无声的雪白飘上飘下,忽东忽西。
       
       那个中午出奇地安静。我和小恒全神贯注于树上的蜻蜓。
       忽然,一声尖叫,随即我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只见珊珊飞似地往家里跑,然后是她的哭声。我跟进去。床上一块黑色的烙铁印,冒着烟。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都跑来看。掀开床单,褥子也糊了,揭开褥子,毡子也黑了。有人赶紧舀一碗水泼在床上。
       “熨什么呢你呀?”
       “裙子,我的连……连衣裙都皱了,”珊珊抽咽着说。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铁拿开了,是不是?”珊珊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众人,期待或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没事儿你可熨它干嘛?你还不会呀!”
       “一开学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许还凑合用,这床单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嚎啕。
       “别哭了,哭也没用了。”
       “不怕,回来跟你阿姨说清楚,先给她认个错儿。”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来我们大伙帮你说说(情)。”
       可是谁都明白,珊珊是躲不过一顿好打了。
       这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继母。
       珊珊才到这个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个又高又肥的秃顶男人总来缠着那个“阿姨”。说缠着,是因为总听见他们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里的人都睡不好觉。可是,吵着吵着忽然又听说他们要结婚了。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亲。这男人,听说还是个什么长。这男人我不说他胖而说他肥,是因他实在并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摆两条赤腿在树下乘凉,粉白的肉颤呀颤的,小恒说“就像肉冻”,你自然会想起肥。据说珊珊一年多前离开的,也是继母。离开继母的家,珊珊本来高兴,谁料又来到一个继母的家。我问奶奶:“她亲妈呢?”奶奶说:“小孩儿,甭打听。”“她亲妈死了吗?”“谁说?”“那她干嘛不去找她亲妈?”“你可不许去问珊珊,听见没?”“怎么了?”“要问,我打你。”我嘻皮笑脸,知道奶奶不会打。“你要是问,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这一说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问了。我想珊珊的亲妈一定是死了,不然她干嘛不来找珊珊呢?
       草茉莉开了。夜来香也开了。满院子香风阵阵。下班的人陆续地回来了。炝锅声、炒菜声就像传染,一家挨一家地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这时有人想起了珊珊。“珊珊呢?”珊珊家烟火未动,门上一把锁。“也不添火也不做饭,这孩子哪儿去了?”“坏了,八成是怕挨打,跑了。”“跑了?她能上哪儿去呢?”“她跟谁说过什么没有?”众人议论纷纷。我看他们既有担心,又有一丝快意——给那个所谓“阿姨”点颜色看,让那个亲爹也上点心吧!
       奶奶跑回来问我:“珊珊上哪儿了你知道不?”
       “我看她是找她亲妈去了。”
       众人都来围着我问:“她跟你说了?”“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她上哪儿去找她亲妈,她说了吗?”
       “要是我,我就去找我亲妈。”
       奶奶喊:“别瞎说!你倒是知不知道她上哪儿了?”
       我摇头。
       小恒说看见她买菜去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买菜去了?”
       “她天天都去买菜。”
       我说:“你屁都不懂!”
       众人纷纷叹气,又纷纷到院门外去张望,到菜站去问,在附近的胡同里喊。
       我也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去喊珊珊。走过老庙。走过小树林。走过轰轰隆隆的建筑工地。走过护城河,到了城墙边。没有珊珊,没有她的影子。我爬上城墙,喊她,我想这一下她总该听见了。但是晚霞淡下去,只有晚风从城墙外吹过来。不过,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下了城墙往回跑,我相信我这个想法一定不会错。我使劲跑,跑过护城河,跑过工地,跑过树林,跑过老庙,跑过一条又一条胡同,我知道珊珊会上哪儿,我相信没错她肯定在那儿。
       小学校。对了,她果然在那儿。
       操场上空空旷旷,操场旁一点雪白。珊珊坐在花坛边,抱着肩,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晚风吹动她的裙裾。
       “珊珊,”我叫她。
       珊珊毫无反应。也许她没听见?
       “珊珊,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肯定她听见了。我离她远远地坐下来。四周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蝉鸣却是更加地热烈。
       我说:“珊珊,回家吧。”
       可我还是不敢走近她。我看这时候谁也不敢走近她。就连她的“阿姨”也不敢。就连她亲爹也不敢。我看只有她的亲妈能走近她。
       “珊珊,大伙都在找你哪。”
       在我的印象里,珊珊站起来,走到操场中央,摆一个姿势,翩翩起舞。
       四周已是万家灯火。四周的嘈杂围绕着操场上的寂静、空旷,还有昏暗,惟一缕白裙鲜明,忽东忽西,飞旋、飘舞……
       “珊珊回去吧。”“珊珊你跳得够好了。”“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哪珊珊你就先回去吧。”我心里这样说着,但是我不敢打断她。
       月亮爬上来,照耀着白色的珊珊,照耀她不停歇的舞步;月光下的操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在我的愿望里,也许,珊珊你就这么尽情尽意地跳吧,别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但你要跳得开心些,别这么伤感,别这么忧愁,也别害怕。你用不着害怕呀珊珊,因为,因为再过几天你就要上台去表演这个节目了,是正式的……
       但是结尾,是这个故事最为悲惨的地方:那夜珊珊回到家,仍没能躲过一顿暴打。而她不能不回去,不能不回到那个继母的家。因为她无处可去。
       因而在我永远的童年里,那个名叫珊珊的女孩一直都在跳舞。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已经熨好了,雪白的珊珊所以能够飘转进明亮,飘转进幽暗,飘转进遍地树影或是满天星光……这一段童年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因为不管何年何月,这世上总是有着无处可去的童年。
       5.小恒
       我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里,只小恒和我两个男孩。我大小恒四岁,这在孩子差得就不算小,所以小恒总是追在我屁股后头,是我的“兵”。
       我上了中学,住校,小恒平时只好混在一干女孩子中间;她们踢毽他也踢毽,她们跳皮筋他也跳皮筋,她们用玻璃丝编花,小恒便劝了这个劝那个,劝她们不如还是玩些别的。周末我从学校回来,小恒无论正跟女孩们玩着什么,必立即退出,并顺便表现一下男子汉的优越:“咳这帮女的,真笨!”女孩们当然就恨恨骂,威胁说:“小恒你等着,看明天他走了你跟谁玩!”小恒已经不顾,兴奋地追在我身后,汇报似的把本周院里院外的“新闻”向我细说一遍。比如谁家的猫丢了,可同时谁家又飘出炖猫肉的香味。我说:“炖猫肉有什么特别的香味儿吗?”小恒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跳过去,又说起谁家的山墙前天夜里塌了,幸亏是往外塌的,差一点就往里塌,那样的话这家人就全完了。我说:“怎么看出差一点就往里塌呢?”小恒再挠挠后脑勺,把这个问题也跳过去,又说起某某的爷爷前几天死了,有个算命的算得那叫准,说那老头要是能挺到开春就是奇迹,否则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我忍不住大笑。小恒挠着后脑勺,半天才想明白。
       小恒长得白白净净,秀气得像个女孩。小恒妈却丑,脸又黑。邻居们猜小恒一定是像父亲,但谁也没见过他父亲。邻居中曾有人问过:“小恒爸在哪儿工作?”小恒妈罗里罗嗦,顾左右而言它。这事促成邻居们长久地怀疑和想象。
       小恒妈不识字,但因每月都有一张汇票按时寄到,她所以认得自己的姓名;认得,但不会写,看样子也没打算会写,凡需签名时她一律用图章。那图章受到邻居们普遍的好评——象牙的,且有精美的雕刻和镶嵌。有回碰巧让个退休的珠宝商看见,老先生举着放大镜瞅半天,神情渐渐肃然。老先生抬眼再看图章的主人,肃然间又浮出几分诧异,然后恭恭敬敬把图章交还小恒妈,说:“您可千万收好了。”
       小恒妈多有洋相。有一回上扫盲课,老师问:“锄禾日当午,下一句什么?”小恒妈抢着说:“什么什么什么土。”“谁知盘中餐?”“什么什么什么苦。”又一回街道开会,主任问她:“‘三要四不要’(一个卫生方面的口号)都是什么?”小恒妈想了又想,身上出汗。主任说:“一条就行。”小恒妈道:“晚上要早睡觉。”主任忍住笑再问:“那,不要什么呢?”“不要夹塞儿,要排队。”
       1966年春,大约就在小恒妈规规矩矩排队购物之时,文化革命已悄悄走近。我们学校最先闹起来,在教室里辩论,在食堂里辩论,在操场上辩论——清华附中是否出了修正主义?我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清华附中从来就没走错过半步社会主义。辩论未果,6月,正要期末考试,北大出事了,北大确凿是出了修正主义。于是停课,同学们都去北大看大字报;一路兴高采烈——既不用考试了,又将迎来暴风雨的考验!未名湖畔人流如粥。看呀,看呀,我心里渐渐地郁闷——看来我是修正主义“保皇派”已成定局,因而我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也似无可非议。唉唉!暴风雨呀暴风雨,从小就盼你,怎么你来了我却弄成这样?
       有天下午回到家,坐着发呆,既为自己的立场懊恼,又为自己的出身担忧。这时小恒来了。几个星期不见,他的汇报已经“以阶级斗争为纲”了。
       “嘿,知道吗?珊珊他爸有问题!”
       “谁说?”
       “珊珊她阿姨都哭了。”
       “这新鲜吗?”
       “珊珊她爸好些天都没回家了。”
       “又吵架了呗。”
       “才不是哪,人家说他是修正主义分子。”
       “怎么说?”
       “说他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那倒是,他不是谁是?”
       “街东头的辉子,知道不?他家有人在台湾!”
       “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北屋老头,几根头发还总抹油,抽的烟特高级,每根都包着玻璃纸!”
       “雪茄都那样,你懂个屁!”
       “9号的小文,她爸是地主。他爸叫什么你猜?徐有财。反动不反动?”
       我不想听了。“小恒,你快成‘包打听’了。”我想起奶奶的成分也是地主,想起我的出身到底该怎么算?那天我没在家多呆,早早地回了学校。
       学校里天翻地覆。北京城天翻地覆。全中国都出了修正主义!初时,阶级营垒尚不分明,我战战兢兢地混进革命队伍也曾去清华园里造过一次反,到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家里砸了几件摆设,毁了几双资产阶级色彩相当浓重的皮鞋。但不久,非红五类出身者便不可造反,我和几个不红不黑的同学便早早地做了逍遥派。随后,班里又有人被揭露出隐瞒了罪恶出身,我脸上竭力表现着愤怒,心里却暗暗地发抖。可什么人才会暗暗地发抖呢?耳边便响起一句现成的解释:“让阶级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去发抖吧!”
       再见小恒时,他已是一身的“民办绿”(自制军装,惟颜色露出马脚,就好比当今的假冒名牌,或当初的阿Q,自以为已是革命党)。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不便说什么,惟低头听他汇报。
       “嘿不骗你,后院小红家偷偷烧了几张画,有一张上居然印着青天白日旗!”
       “真的?”
       “当然。也不知让谁看见给报告了,小红她舅姥爷这几天正扫大街哪。”
       “是吗?”
       “西屋一见,吓得把沙发也拆了。沙发里你猜是什么?全是烂麻袋片!”
       四周比较安静。小恒很是兴奋。
       “听说后街有一家,红卫兵也不知怎么知道的,从他们家的箱子里翻出一堆没开封的瑞士表,又从装盐的坛子里找出好些金条!”
       “谁说的?”
       “还用谁说?东西都给抄走了,连那家的大人也给带走了。”
       “真的?”
       “骗你是孙子。还从一家抄出了解放前的地契呢!那家的老头老太太跪在院子里让红卫兵抽了一顿皮带,还说要送他们回原籍劳改去呢。”
       小恒的汇报轰轰烈烈,我听得胆战心惊。
       那天晚上,母亲跟奶奶商量,让奶奶不如先回老家躲一躲 。奶奶悄然落泪。母亲说:“先躲过这阵子再说,等没事了就接您回来。”我真正是躲在角落里发抖了,不敢再听,溜出家门,心里乱七八糟地在街上走,一直走回学校。
       几天后奶奶走了。母亲来学校告诉我:奶奶没受什么委屈,平平安安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在那一刻,我也知道,这一口气是为什么松的。良心,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恶。多年来,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恶的一刻。但其实,那是永远都躲避不开的。
       母亲还告诉我,小恒一家也走了。
       “小恒?怎么回事?”
       “从他家搜出了几大箱子绸缎,还有银元。”
       “怎么会?”
       “完全是偶然。红卫兵本来是冲着小红的舅姥爷去的,然后各家看看,就在小恒家翻出了那些东西。”
       几十匹绫罗绸缎,色彩缤纷华贵,铺散开,铺得满院子都是,一地金光灿烂。
       小恒妈跪在院子中央,面如土灰。
       银元一把一把地抛起来,落在柔软的绸缎上,沉甸甸的但没有声音。
       接着是皮带抽打在皮肉上的震响,先还零碎,渐渐地密集。
       老海棠树的树荫下,小恒妈两眼呆滞一声不吭,皮带仿佛抽打着木桩。
       红卫兵愤怒地斥骂。
       斥骂声惊动了那一条街。
       邻居们早都出来,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涌进院门,然后也都静静地站在四周的台阶下。
       有人轻声问:“谁呀?”
       没人回答。
       “小恒妈,是吗?”
       没人理睬。
       小恒妈哀恐的目光偶尔向人群中搜寻一回,没人知道她在找什么。
       没人注意到小恒在哪儿。
       没人还能顾及到小恒。
       是小恒自己出来的。他从人群里钻出来。小恒满面泪痕,走到他妈跟前,接过红卫兵的皮带,“啪!啪啪!啪啪啪……”那声音惊天动地。
       连那几个红卫兵都惊呆了。在场的人后退一步,吸一口凉气。
       小恒妈一如木桩,闭上双眼,倒似放心了的样子。
       “啪!啪啪!啪啪啪……”
       没人去制止。没人敢动一下。
       直到小恒手里的皮带掉落在地,掉落在波浪似的绸缎上。
       小恒一动不动地站着。小恒妈一动不动地跪着。
       老海棠树上,蜻蜓找到了午间的安歇地。一只蝴蝶在院中飞舞。蝉歌如潮。
       很久,人群有些骚动,无声地闪开一条路。警察来了。
       绫罗绸缎扔上卡车,小恒妈也被推上去。
       小恒这才哭喊起来:“我不走,我不走!哪儿也不去!我一个人在北京!”
       在场的人都低下头,或偷偷叹气。
       一个老民警对小恒说:“你还小哇,一个人哪儿行?”
       “行!我一个人行!要不,大妈大婶我跟着你们行不?跟着你们谁都行!”
       是人无不为之动容。
       这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再走进那个院子时,只见小恒家的门上一纸封条、一把大锁。
       老海棠树已然枝枯叶落。落叶被阵阵秋风吹开,堆积到四周的台阶下,就像不久前屏息颤栗的人群。
       家里,不见了奶奶,只有奶奶的针线笸箩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够看见奶奶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样子。还能看见:苍茫的天幕下走着的小恒,前面不远,是小恒妈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还能看见:小恒紧走几步,追上母亲,母亲一如既往搂住他弱小且瑟缩的肩膀。荒风落日,旷野无声。
       6.老海棠树
       如果可能,如果有一块空地,不论窗前屋后,要是能随我的心愿种点什么,我就种两棵树。一棵合欢,纪念母亲。一棵海棠,纪念我的奶奶。
       奶奶,和一棵老海棠树,在我的记忆里不能分开;好像她们从来就在一起,奶奶一生一世都在那棵老海棠树的影子里张望。
       老海棠树近房高的地方,有两条粗壮的枝桠,弯曲如一把躺椅,小时候我常爬上去,一天一天地就在那儿玩。奶奶在树下喊:“下来,下来吧,你就这么一天到晚呆在上头不下来了?”是的,我在那儿看小人书,用弹弓向四处射击,甚至在那儿写作业,书包挂在房檐上。“饭也在上头吃吗?”对,在上头吃。奶奶把盛好的饭菜举过头顶,我两腿攀紧树桠,一个海底捞月把碗筷接上来。“觉呢,也在上头睡?”没错。四周是花香,是蜂鸣,春风拂面,是沾衣不染海棠的花雨。奶奶站在地上,站在屋前,老海棠树下,望着我;她必是羡慕,猜我在上头是什么感觉,都能看见什么?
       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叨唠:“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我说:“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又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荫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胡弄?”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我就一辈子得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唰啦——唰啦——”,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干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唰啦唰啦”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我说:“可谁能看得见?”奶奶说:“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不行。”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分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这话让她无地自容。这话让她独自愁叹。这话让她几十年的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她要补偿这罪孽。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所有的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磨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吼声”念成“孔声”。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奶奶立刻不语,惟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奶奶。”“奶奶!”“奶奶——”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地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与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荫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7.孙姨和梅娘
       柳青的母亲,我叫她孙姨,曾经和现在都这样叫。这期间,有一天我忽然知道了,她是三、四十年代一位很有名的作家——梅娘。
       最早听说她,是在1972年底。那时我住在医院,已是寸步难行;每天惟两个盼望,一是死,一是我的同学们来看我。同学们都还在陕北插队,快过年了,纷纷回到北京,每天都有人来看我。有一天,他们跟我说起了孙姨。
       “谁是孙姨?”
       “瑞虎家的亲戚,一个老太太。”
       “一个特棒的老太太,57年的右派。”
       “右派?”
       “现在她连工作都没有。”
       好在那时我们对右派已经有了理解。时代正走到接近巨变的时刻了。
       “她的女儿在外地,儿子病在床上好几年了。”
       “她只能在外面偷偷地找点活儿干,养这个家,还得给儿子治病。”
       “可是邻居们都说,从来也没见过她愁眉苦脸哀声叹气。”
       “瑞虎说,她要是愁了,就一个人在屋里唱歌。”
       “等你出了院,可得去见见她。”
       “保证你没见过那么乐观的人。那老太太比你可难多了。”
       我听得出来,他们是说“那老太太比你可坚强多了”。我知道,同学们在想尽办法鼓励我,刺激我,希望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活下去。但这一回他们没有夸张,孙姨的艰难已经到了无法夸张的地步。
       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梅娘,或者不如说,我们都还不知道梅娘是谁;我们这般年纪的人,那时对梅娘和梅娘的作品一无所知。历史常就是这样被割断着、湮灭着。梅娘好像从不存在。一个人,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竟似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个人丰饶的心魂,竟可以沉默到无声无息。
       两年后我见到孙姨的时候,历史尚未苏醒。
       某个星期天,我摇着轮椅去瑞虎家——东四六条流水巷,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巷,巷子中间一座残损陈旧的三合院。我的轮椅进不去,我把瑞虎叫出来。春天,不冷了,近午时分阳光尤其明媚,我和瑞虎就在他家门前的太阳地里聊天。那时的北京处处都很安静,巷子里几乎没人,惟鸽哨声时远时近,或者还有一两声单调且不知疲倦的叫卖。这时,沿街墙,在墙阴与阳光的交界处,走来一个老太太,尚未走近时她已经朝我们笑了。瑞虎说这就是孙姨。瑞虎再要介绍我时,孙姨说:“甭了,甭介绍了,我早都猜出来了。”她嗓音敞亮,步履轻捷,说她是老太太实在是因为没有更恰当的称呼吧;转眼间她已经站在我身后抚着我的肩膀了。那时她五十多接近六十岁,头发黑而且茂密,只是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刀刻的一样。她问我的病,问我平时除了写写还干点什么?她知道我正在学着写小说,但并不给我很多具体的指点,只对我说:“写作这东西最是不能急的,有时候要等待。”倘是现在,我一定就能听出她是个真正的内行了;二十多年过去,现在要是让我给初学写作的人一点忠告,我想也是这句话。她并不多说的原因,还有,就是仍不想让人知道那个云遮雾障的梅娘吧。
       她跟我们说笑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说“下午还有事,我得做饭去了”,说罢几步跳上台阶走进院中。瑞虎说,她刚在街道上干完活回来,下午还得去一户人帮忙呢。“帮什么忙?”“其实就是当保姆。”“当保姆?孙姨?”瑞虎说就这还得瞒着呢,所以她就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当保姆,越远越好,要不人家知道了她的历史,谁还敢雇她?
       她的什么历史?瑞虎没说,我也不问。那个年代的人都懂得,话说到这儿最好止步;历史,这两个字,可能包含着任何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危险,可能给你带来任何想得到和想不到的灾难。一说起那个时代,就连“历史”这两个字的读音都会变得阴沉、压抑。以致于我写到这儿,再从记忆中去看那条小巷,不由得已是另外的景象——阳光暗淡下去,鸽子瑟缩地蹲在灰暗的屋檐上,春天的风卷起尘土,卷起纸屑,卷起那不死不活的叫卖声在小巷里流窜;倘这时有一两个伛背弓腰的老人在奋力地打扫街道,不用问,那必是“黑五类”,比如右派,比如孙姨。
       其实孙姨与瑞虎家并不是亲戚,孙姨和瑞虎的母亲是自幼的好友。孙姨住在瑞虎家隔壁,几十年中两家人过得就像一家。曾经瑞虎家生活困难,孙姨经常给他们援助,后来孙姨成了右派,瑞虎的父母就照顾着孙姨的孩子。这两家人的情谊远胜过亲戚。
       我见到孙姨的时候她的儿子刚刚去世。孙姨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小女儿早在她劳改期间就已去世。儿子和小女儿得的是一样的病,病的名称我曾经知道,现在忘了,总之在当时是一种不治之症。残酷的是,这种病总是在人二十岁上下发作。她的一儿一女都是活蹦乱跳地长到二十岁左右,忽然病倒,虽四处寻医问药,但终告不治。这样的母亲可怎么当啊!这样的孤单的母亲可是怎么熬过来的呀!这样的在外面受着歧视、回到家里又眼睁睁地看着一对儿女先后离去的母亲,她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呢?靠她独自的歌声?靠那独自的歌声中的怎样的信念啊!我真的不敢想象,到现在也不敢问。要知道,那时候,没有谁能预见到右派终有一天能被平反啊。
       如今,我经常在想起我的母亲的时候想起孙姨。我想起我的母亲在地坛里寻找我,不由地就想起孙姨,那时她在哪儿并且寻找着什么呢?我现在也已年过半百,才知道,这个年纪的人,心中最深切的祈盼就是家人的平安。于是我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了我的母亲当年的苦难,从而越来越多地想到孙姨的当年,她的苦难惟加倍地深重。
       我想,无论她是怎样一个坚强而具传奇色彩的女性,她的大女儿一定是她决心活下去并且独自歌唱的原因。
       她的大女儿叫柳青。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我写作的领路人。并不是说我的写作已经多么好,或者已经能够让她满意,而是说,她把我领上了这条路,经由这条路,我的生命才在险些枯萎之际豁然地有了一个方向。
       1973年夏天我出了医院,坐进了终身制的轮椅,前途根本不能想,能想的只是这终身制终于会怎样结束。这时候柳青来了。她跟我聊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点儿什么呢?我看你是有能力写点儿什么的。”那时她在长影当导演,于是我就迷上了电影,开始写电影剧本。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我写了三万自以为可以拍摄的字,柳青看了说不行,说这离能够拍摄还差得远。但她又说:“不过我看你行,依我的经验看你肯定可以干写作这一行。”我看她不像是哄我,便继续写,目标只有一个——有一天我的名字能够出现在银幕上。我差不多是写一遍寄给柳青看一遍,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这一稿真的不错,我给叶楠看了他也说还不错。”我记得这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并且从那时起,彩蛋也不画了,外语也不学了,一心一意地只想写作了。
       大约就是这时,我知道了孙姨是谁,梅娘是谁;梅娘是一位著名老作家,并且同时就是那个给人当保姆的孙姨。
       又过了几年,梅娘的书重新出版了,她送给我一本,并且说“现在可是得让你给我指点指点了”,说得我心惊胆战。不过她是诚心诚意这样说的。她这样说时,我第一次听见她叹气,叹气之后是短暂的沉默。那沉默中必上演着梅娘几十年的坎坷与苦难,必上演着中国几十年的坎坷与苦难。往事如烟,年轻的梅娘已是耄耋之年了,这中间,她本来可以有多少作品问世呀。
       现在,柳青定居在加拿大。柳青在那儿给孙姨预备好了房子,预备好了一切,孙姨去过几次,但还是回来。那儿青天碧水,那儿绿草如茵,那儿的房子宽敞明亮,房子四周是果园,空气干净得让你想大口大口地吃它。孙姨说那儿真是不错,但她还是回来。
       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北京。我离她远,又行动不便,不能去看她,不知道她每天都做些什么。有两回,她打电话给我,说见到一本日文刊物上有评论我的小说的文章,“要不要我给你翻译出来?”再过几天,她就寄来了译文,手写的,一笔一画,字体工整,文笔老到。
       瑞虎和他的母亲也在国外。瑞虎的姐姐时常去看看孙姨,帮助做点儿家务事。我问她:“孙姨还好吗?”她说:“老了,到底是老了呀,不过脑子还是那么清楚,精神头旺着呢!”
       8.M的故事
       多年以前,一个夏天的中午,阵雨之后阳光尤其灿烂,在花园里,一群孩子跳跳唱唱地像往常那样游戏。
       有个七岁的小姑娘,M,正迷恋着写字;她蹲在路旁的水洼边,用手指蘸着雨水,在已经干燥的路面上写她刚刚学会的字。可能是写不好,也可能是写到一半,字迹就让炽热的阳光吸干了,小姑娘有些扫兴。她离开那儿。
       走到树荫下的一道矮墙边,她已经又快乐起来。她爬上矮墙。
       她坐在矮墙上荡着双腿,欣赏她的糖纸,一张张地翻看,把最暗淡的排在最后,在最可心的上面亲一下。可能是那矮墙还有些潮湿,很凉,她想换个姿势蹲着。但这过程中她发现站在矮墙上的感觉其实更好,蹲下了又站起来。高高地站在那矮墙上,没来由地让她兴奋,她喊:“嘿——,看我呀你们!”
       孩子们都驻步看她,向她仰起羡慕的笑脸。大概是这感觉让她有所联想,七岁的小姑娘整理一下衣裙,快乐地宣布:“我是毛主席!”孩子们似乎也都激动,仰起着笑脸向她围拢。
       但是,一个个笑脸忽然僵滞,笑容慢慢收敛。
       因为有个声音说:“M,你反动!”
       整整那一个夏天,M的全家都在担忧。
       尤其傍晚,窗外,院子里,孩子们依旧唱唱跳跳地玩耍;忽不知是谁想起了M,想起了她的“罪行”,或是想起了“声讨”的快乐,于是乎孩子们齐声地喊:“M,反动!M,反动!M,反动……”虽不过是孩子们别出心裁的游戏,M全家却听得胆战心惊。
       全家人惟低头吃着晚饭,谁也不说话。
       “反动!反动!反动……”那声音随晚风一浪一浪飘进家中,撞上屋中的死寂,一声声都似尖厉,拖着空旷的回音。
       晚饭草草结束。
       洗碗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随后,家里的灯都熄掉。
       月光开始照耀。“声讨”仍在继续。
       全家人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坐在月影里,默默地听着,不去反驳,不去制止。爸和妈偶尔去窗边望望,只盼那孩童的游戏自生自灭,惟恐引得大人们当真。
       主要的问题是,从那天起,没有人跟M玩了。
       从那天开始,小姑娘M害怕起大喇叭的广播,怕广播中会出现她的名字。
       那时候广播喇叭无处不在,吊在楼顶,悬在杆头,或藏在茂密的树冠里。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七岁的小姑娘常常独自走进花园,对着寂静的花草,对着飞舞的蜜蜂和蝴蝶,对着风,祈祷,对着太阳诉说自己的无辜,或忠诚。
       “那天我错了,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真的不是那样想的,向毛主席保证!”
       “我是怎么想的,毛主席他不会不知道。”
       她听见蝉歌唱得悠然,平静,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了。
       她听见大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心想,看来不会有事了。
       她知道,一般出事前总是播放“拿起笔做刀枪”那样的歌,歌一完,广播里就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说他干了什么和说了什么,说他是反革命。可现在没有,现在并没播放那样的歌。是吗?再听听。没错儿,现在又播放样板戏了。
       小姑娘长长地吐一口气,坐下,看天边的晚霞慢慢暗淡下去。
       但是,没人跟她玩了。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她盼望着有人来跟她玩。但她盼望的并不是游戏的快乐,而是孩子们能够转变对她的态度。这才是真正的疑难。
       一颗七岁的心,正在学会着根据别人的脸色来判断自己的处境。
       一颗七岁的心已经懂得,要靠赢得别人对你的好感,来改善自己的处境。
       但是,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起家里还有一罐水果糖。无师自通,她有了一个小小的诡计:给孩子们发糖,孩子们就会来跟她玩了。每人发一块,他们就会重新喜欢她了。
       爸和妈都不在家。她冲孩子们喊:“喂——真的,我家有好多好多糖呢!”
       糖罐放在柜顶上。她蹬着椅子,椅子上面再加个小板凳,孩子们围着她,向她仰起笑脸。她吃力地取下糖罐,心里又松一口气——本来还怕够不到那糖罐呢。
       孩子们便跟她一起唱唱跳跳地玩了,像以前一样,惟比以前多出了一个目的。
       “还有糖吗?”
       “看,还多着呢。”
       她再给每人都发一块。
       孩子们慢慢忘记着“反动”的事,单记得那罐子里的糖果色彩繁多。
       “我想再吃一块绿色的行吗?”
       “紫色的,我还没吃过紫色的呢!”
       又是每人一块。
       那年月,糖果并不普通。所以爸爸把它放在了柜顶上。但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顾不得糖果的珍贵了,惟在心里感动着它们的作用。
       工间操,妈妈回来了,她让孩子们躲在床下。妈妈走了,她把孩子们放出来。她怕孩子们离开,再给每人发一块,她怕孩子们一离开就又会想起“反动”。
       孩子们很快就摸出了一个诀窍——以“离开”相威胁,或以“再来”相引诱,就能够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们要回家了,走到门口又站住。
       “再吃最后一块吧?”
       “行,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要不两块吧,最后的。”
       “明天你们还来,行吗?”
       多年以后,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写的这个故事给她看。看罢,她沉吟许久,竟出人意料地说:好像不是这样——
       “好像不这么简单。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哪儿?”我问,“什么地方不对?”
       她说是结尾。“我给他们糖,不是想让他们不走,不是想让他们再来,而是想让他们快走吧。最后再给你们每人两块,我是想让他们别再来了。”
       “为什么?你不是害怕没人跟你玩吗?”
       “噢,是呀……”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们再来?”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点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忆:“因为,他们不走,他们就还会要。他们要是再来,我想他们一定还会要。可罐子里的糖,已经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妈妈发现?”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发现。她没发现,我心里反而难过。”
       “最后呢,她发现了吗?”
       “没有,她一直都没发现。”
       “照理说她应该不难发现啊?”
       “是呀。不过也许,她早就发现了。也许她是故意不发现的。”
       9.白老师
       白老师应该有六十岁了。他高中毕业来到我们小学时,我正上二年级。小学,都是女老师多,来了个男老师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还因为他总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我们还当他是转业军人,其实不是,那军装有可能是抗美援朝的处理物资。
       因为那身军装,还因为他微微地有些驼背,很少有人能猜准白老师的年龄。“您今年三十几?”或者:“有四十吗,您?”甚至:“您面老,其实您超不过五十岁。”对此白老师一概微笑作答,不予纠正。
       他教我们美术、书法,后来又教历史。大概是因为年轻,且多才多艺,他又做了我们的大队总辅导员。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我记得,大队日过得开始正规;出旗,奏乐,队旗绕场一周,然后各中队报告人数,唱队歌,宣誓,各项仪式一丝不苟。队旗飘飘,队鼓咚咚,孩子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白老师再举起拳头,语气昂扬:“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孩子们齐声应道:“时刻准备着!”那一刻蓝天白云,大伙更是体会了神圣与骄傲。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大队室也变得整洁、肃穆。“星星火炬”挂在主席像的迎面。队旗、队鼓陈列一旁。四周的墙上是五颜六色的美术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我们几个大队委定期在那儿开会,既知重任在肩,却又无所作为。
       白老师要求我们“深入基层”,去各中队听取群众意见。于是乎,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体委员、卫生委员,以及我这个宣传委员,一干人马分头行动。但群众的意见通常一致:没什么意见。
       宣传委员负责黑板报。我先在版头写下三个美术字:黑板报(真是废话)。再在周围画上花边。内容呢?无非是“好人好事”,“表扬与批评”,以及从书上摘来的“雷锋日记”,或从晚报上抄录的谜语。两块黑板,一周一期,都靠礼拜日休息时写满。
       春天,我们在校园里种花。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种籽,撒在楼前楼后的空地上。白老师钉几块木牌,写上字,插在松软的土地上:让祖国变成美丽的大花园。
       秋天我们收获向日葵和蓖麻。虽然葵花瘦小,蓖麻籽也只一竹篓,但仪式依然庄重。这回加了一项内容:由一位漂亮的女大队委念一篇献词。然后推选出几个代表,捧起葵花和竹篓,队旗引路,去献给祖国。祖国在哪儿?曾是我很久的疑问。
       那时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饱满、色彩斑斓,仿佛一条充盈的溪水,顾自欢欣地流淌,绝不以为梦想与实际会有什么区别。
       白老师也这样,算来那时他也只有二十一二岁,单薄的身体里仿佛有着发散不完的激情。
       “五一”节演节目,他扮成一棵大树,我们扮成各色花朵。他站在我们中间,贴一身绿纸,两臂摇呀摇呀似春风吹拂,于是我们纷纷开放。他的嗓音圆润、高亢:“啊,春天来了,山也绿了,水也蓝了。看呀孩子们,远处的浓烟那是什么?”花朵们回答:“是工厂里炉火熊熊!是田野上烧荒播种!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想想吧,桃花,杏花和梨花,你们要为这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努力学习,健康成长,为人类贡献甘甜的果实!”
       新年又演节目,这回他扮成圣诞老人——不知从哪儿借来一件老皮袄,再用棉花贴成胡子,脚下是一双红色的女式雨靴。舞台灯光忽然熄灭,再亮时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孩子们拥上前去。圣诞老人说:“猜猜孩子们,我给您们带来了什么礼物?”有猜东的,有猜西的,圣诞老人说:“不对都不对,我给你们送来了共产主义的宏伟蓝图!”——这台词应该说设计不俗,可是坏了,共产主义蓝图怎么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呢?又岂可从天而降?在当时,大约学校里批评一下也就作罢,可据说后来,“文革”中,这台词与白老师的出身一联系,便成了他的一条大罪。
       白老师的相貌,怎么说呢?在我的印象里有些混乱。倒不是说他长得不够有特点,而是因为众人多以为他丑——脖子过于细长,喉结又太突出;可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当然我也不能不顾事实一定说他漂亮,故在此一问题上我态度暧昧。比如“白鸡脖”这外号在同学中早有流传,但我自觉自愿地不听,不说,不笑。
       实在有人向我问起他的相貌特征,我最多说一句“他很瘦”。
       在我看来,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那身退色的军装,使他显得尤其朴素;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严肃,使他显得格外干练;他的脖子和他的瘦再加上他的微笑,又让他看起来特别厚道、谦和。
       是的,白老师没有缺点——这世界上曾有一个少年就这么看。
       我甚至暗自希望,学校里最漂亮的那个女老师能嫁给他。估且叫她G吧。G老师教音乐,跟白老师年纪相仿,而且也是刚从高中毕业。这不是很好吗?G老师的琴弹得好,白老师的字写得好,G老师会唱歌,白老师会画画,这还有什么可说?何况G老师和白老师都是单身,都在北京没有家,都住在学校。至于相貌嘛,当然应该担心的还是白老师。
       可是相貌有什么关系?男人看的是本事。白老师的画真是画得好,在当年的那个少年看来,他根本就是画家。他画雷锋画得特别像。他先画了一幅木刻风格的,这容易,我也画过。他又画了一幅铅笔素描的,这就难些,我画了几次都不成。他又画了一幅水粉的,我知道这有多难,一笔不对就全完,可是他画得无可挑剔。
       他的宿舍里,一床、一桌、一个脸盆,此外就只有几管毛笔、一盒颜料、一大瓶墨汁。除了画雷锋,他好像不大画别的;写字也是写雷锋语录,行楷篆隶,写了贴在宿舍的墙上。同学中也有几个爱书法的,写了给他看。白老师未观其字先慕其纸:“嗬,生宣!这么贵的纸我总共才买过两张。”
       当年的那个少年一直想不懂,才华出众如白老师者,何以没上大学?我问他,他打官腔:“雷锋也没上过大学呀,干什么不是革命工作?”我换个方式问:“您本来是想学美术的吧?”他苦笑着摇头,终于说漏了:“不,学建筑。”我曾以为是他家境贫困,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出身,他的出身坏得不是一点半点。礼拜日我在学校写板报,常见他和G老师一起在盥洗室里洗衣服,一起在办公室里啃烧饼。可是有一天,我看见只剩了白老师一人,他坐办公桌前看书,认真地为自己改善着伙食——两个烧饼换成了一包点心。
       “G老师呢?”
       “回家了。”
       “老家?”
       “~”他伸手去接一块碎落的点心渣,故这“”字拐了一个弯。点心渣到底是没接住,他这才顾上补足后半句:“她在北京有家了。”
       “她家搬北京来了?”
       白老师笑了,抬眼看我:“她结婚了。”
       G老师结婚了?跟谁?我自知这不是我应该问的。
       白老师继续低头享受他的午餐。
       可是,这就完了?就这么简单?那,白老师呢?我愣愣地站着。
       白老师说:“板报写完了?”
       “写完了。”
       “那就快回家吧,不早了。”
       多年以后我摇了轮椅去看白老师,听别的老师说起他的婚姻,说他三十几岁才结婚,娶了个农村妇女。
       “生活嘛,当然是不富裕,俩孩子,一家四口全靠他那点儿工资。”
       “不过呢,还过得去。”
       “其实呀,曾经有个挺好的姑娘喜欢他,谈了好几年,后来散了。”
       “为什么?咳,还说呢!人家没嫌弃他,他倒嫌弃了人家。女方出身也不算好,他说咱俩出身都不好将来可怎么办?他是指孩子,怕将来影响孩子的前途。”
       “那姑娘人也好,长得也好,大学毕业。人家瞧上了你,你倒还有条件了!”
       “那姑娘还真是瞧上他了,分手时哭得呀……”
       “我们所有的老师都劝他,说出身有什么关系?你出身好?”
       “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出身好我干嘛不娶她?”
       “白老师呀,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我说呀,他是聪明了一时,糊涂了一世!”
       “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他就在农村找了一个。这个出身可真是好极了,几辈子的贫农,可是没文化,你说他们俩坐在一块能有多少话说?”
       “他肯定还是忘不了先前那个姑娘。大伙有时候说起那姑娘,他就躲开。”
       “不过现在他也算过得不错,老婆对他挺好,一儿一女也都出息。”
       “白老师现在年年都是模范教师,区里的,市里的。”
       七几年我见过他一回,那身军装已经淘汰,他穿一件洗得透明的“的确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
       正是“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的年代。他站在楼前的花坛边跟我说话,一群在校的学生从旁走过,冲他喊:“白鸡脖,上课啦!”他和颜悦色地说:“上课了还不赶紧回教室?”我很想教训教训那帮孩子,白老师劝住我:“咳没事,这算什么?”
       八几年夏天我又见过他一回,“的确良”换成一件T恤衫,但还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这一回,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恭恭敬敬地叫他白校长了。
       “白校长,该走了!”有人催他。
       “有个会,我得去。”他跳上自行车,匆匆地走了。
       催他去开会的那个老师跟我闲聊。
       “白校长入党了,知道吗?”
       “怎么,他才入党呀?”在我的印象里白老师早就是党员了。
       “是呀,想入党想了一辈子。白校长,好人哪!可世界找不着这么好的人!”
       那老师说罢背起手,来回踱步,看天,看地,脸上轮换着有嘲笑和苦笑。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问:“怎么了?”
       “怎么了?”他站住:“百年不遇,偏巧又赶上长工资!”
       “那怎么了,好事呀?”
       “可名额有限,群众评选。你说现在这事儿邪不邪?有人说你老白既然入了党还长什么工资?你不能两样儿全占着……”
       这老师有点神经质,话没说完时已然转身撤步,招呼也不打,惟远远地在地上留下一口痰。
       
       10.庄子
       “庄子哎——!回家吃饭嘞——!”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或三五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中央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子”读重音,此庄子的“子”发轻声。此庄子大名六庄。据说他爹善麻将,生他时牌局正酣,这夜他爹手气好,一口气已连坐五庄,此时有人来报:“道喜啦,带把儿的,起个名吧。”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好,要的就是你!”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听说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姐,跟着自己的母亲住在别处。就是说,庄子他爹有俩老婆——旧社会的产物,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庄子他爹一个普通职员,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否则敢养这么多?后来不行了,家底渐渐耗尽了吧,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父亲,他住在另外那个家。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庄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们都上学去了,他独自东游西逛。庄子长得俊,跟几个哥姐都不像。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欢他,但庄子绝不讨人烦,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扫地,浇花,甚至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人家要是说“该回家啦庄子,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他就离开,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小时候庄子不惹事,生性腼腆,懂规矩。三婶在谁家忙,他一个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声响;那家人叫他进来,他就跑。三婶说“甭理他,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但还是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说“庄子哎快过来,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庄子跑走一会儿就还回来,回来还是扒着院门朝里望,故意弄出些响声。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比如说抓一把糖给他,庄子便红了脸,一边说着“不要,我们家有”,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三婶说“拿着吧,边儿吃去,别再来讨厌了啊”,庄子就赶紧揪起衣襟,或撑开衣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不是你们家有吗,有了还要?”谁料庄子脸上一下子煞白,揪紧衣襟的手慢慢松开,愣了一会儿,扭头跑去再没回来。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他上了小学我已经上中学;我上的是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见他了。然后是“文革”,然后是插队。
       插队第一年冬天回北京,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其时他已经长到跟我差不多高了,一身正宗“国防绿”军装,一辆锰钢车,脚上是白色“回力”鞋,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狂,份儿。“份儿”的意思,大概就是有身份吧。我还没认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地问:“哪儿混的这套行头?”他“咳”一声,岔开话茬:“买上票了?”我说人忒多,算了吧。正在上演的是《列宁在1918》,里面有几个《天鹅湖》中的镜头,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票于是难买。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后来不看别的,只看那几个镜头;估摸“小天鹅”快出来了才进场,举了相机等着,一俟美丽的大腿勾魂摄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按动快门的声音。对“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庄子又问:“要几张?”我说:“你有富余的?”他摇摇头:“要就买呗。”我说:“谁挤得上去谁买吧,我还是拉倒。”庄子说:“用得着咱挤吗?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哪群小子?”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都是哥们儿的人。”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国防绿”横拥竖挤吆三喝四,我明白了,庄子是他们的头儿。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当是英武、风流、有勇有谋的人物。“怎么着,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他说。我没接茬,但我懂,这“玩玩”必是有异性参与的,或是要谋求异性参与的。
       插队三年,又住了一年多医院,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其时庄子正上高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一次写过:三间破旧的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画山水楼台,画花鸟鱼虫,画才子佳人,干一天挣一天的钱。我先是一天八毛,后来长到一块。
       老屋里阴暗潮湿,我们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干活。某日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看见我,已经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扶着我的轮椅叹道:“甭说了哥,这可真他妈不讲理。”确实是甭说了,我无言以答。庄子又说:“找他们去,不能这么就算完了吧?”“都找了,劳动局、知青办,没用。”“操!丫怎么说?”“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哥,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我说:“你先上学去吧,回头晚了。”他说:“什么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学?”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的时候。庄子挨着我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大中华”。我说:“你小子敢抽这个?”他说:“人家给的,就两根儿了,正好。”我停下手里的活,陪他把烟抽完。烟缕随风飘散,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后来他站起来,把烟屁股一捻,一弹,弹上屋顶,说一声“谁欺负你,哥,你说话”,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
       庄子走后,有个影子一歪一拧地凑过来,是粘鱼。粘鱼的大名叫得挺古雅,可惜记不得了,总之那样的名字后头若不跟着“先生”二字,似乎这名字就还没完。粘鱼——这外号起得贴切,他拄着根拐杖四处流窜,影子似的总给人捉不住的感觉,而且此人好崇拜,他要是戴敬谁就整天在谁身边絮叨个没完,粘得很。
       粘鱼说:“怎么着哥们儿,你也认识庄子?”我说是,多年的邻居,“你也认识他?”粘鱼一脸的自豪:“那是,我们哥俩深了。再说了,这一带你打听打听去,庄子!谁不知道?”我问为什么?他踢踢庄子刚才扔掉的烟盒说:“瞧见没有,什么烟?”我心里一惊:“怎么,庄子他……拿人东西?”“我操,哥们儿你丫想哪儿去了?庄子可不干那事。拂爷(北京土语:小偷)见了庄子,全他妈尿!”“怎么呢?”“这我不能跟你说。”不说拉倒,我故意埋头干活。我知道粘鱼忍不住,不一会他又凑过来:“狂不狂看米黄,瞅见庄子穿的什么裤子没?米黄的毛哔叽!哪儿来的?”“哪儿来的?”“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说就一边儿去!”“嘿别,别介呀。其实告诉你也没事,你跟庄子也是哥们儿,甭老跟别人说就行。”“快说!”“你想呀,三婶哪儿有钱给他买这个?拂爷那儿来的。操你丫真他妈老外!这么说吧,拂爷的钱反正也不是好来的,懂了吧?”我还是没太懂,拂爷的钱凭什么给庄子?“庄子给他们戳着。”“戳着?”“就是帮他们打架。”“跟谁打,警察?”“哥们儿存心是不?不跟你丫说了。”“那你说跟谁打?”“拂爷一个个头日脑的,想吃他们的人多了。比方说你是拂爷……”“你才是哪!”“操,你丫怎恁爱急呀?我是说比方!比方你是个拂爷,要是有人欺负你跟你要钱呢?不是吹的,你提提庄子的大名就全齐了。”“你是说六庄?”“那还有假?谁不服?不服就找地方儿练练。”“庄子,他能打架?”粘鱼又是一脸的不屑:“那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呀?”“咳,俗话说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真是看不出来,庄子小时候蔫儿着呢。”“操你丫老说小时候干嘛?小时候你丫知道你丫现在这下场吗?”“我说你嘴里干净点行不?”“我操,我他妈说什么了?”“听着,粘鱼,你的话我信不信还两说着呢。”“嘿,不信你看看庄子脑袋去,这儿,还有这儿,一共七针,不信你问问他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算了,反正你丫也不信。”“说!”“跟大砖打架留下的。”“大砖是谁?”“唉,看来真得给你丫上一课了。哥们儿什么烟?”“‘北海’的。”“别噎死谁,你丫留着自个儿抽吧。”粘鱼点起一支“香山”。
       据粘鱼说,庄子跟大砖在护城河边打过一架。他说:“大砖那孙子不是东西,要我也得跟丫磕。”据粘鱼说,大砖曾四处散布,说庄子那身军装不是自己家的,是花钱跟别人买的,庄子他妈给人当保姆,他们家怎么可能有四个兜的军装(指军官的上装)?大砖说花钱买的算个屁呀,小市民,假狂!这话传到了庄子耳朵里,粘鱼说庄子听了满脸煞白,转身就找大砖约架去了。大砖自然不能示弱,这种时候一,一世威名就全完了。粘鱼说:“那时候大砖可比庄子有名,丫一米八六,又高又奘,手倍儿黑。”据他说,那天双方在护城河边拉开了阵势,天下着雨,大伙等了一阵子,可那雨邪了,越下越大。大砖说:“怎么着,要不改个日子?”庄子说:“甭,下刀子也是今儿!”于是两边的人各自退后十步,庄子和大砖一对一开练,别人谁也不许插手。粘鱼说——
       庄子问:“怎么练吧?”
       大砖说:“我从来听对方的。”
       庄子说:“那行!你不是爱用砖头吗?你先拍我三砖头,哪儿全行,三砖头我没爬下,再瞧我的。”庄子掏出一把刮刀,插在旁边的树上。
       大砖说:“我操,哥们儿,砖头能跟刮刀比吗?”
       庄子说:“要不咱俩调个过儿,我先拍你?”大砖这时候就有点含糊。粘鱼说:丫老往两边瞅,准是寻思着怎么都够呛。
       庄子说:“嘿,麻利点儿。想省事儿也成,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声,你那身皮是他妈狗脱给你的。”
       大砖还是愣着,回头看他的人。粘鱼说:操这孙子一瞧就不行,丫也不想想,都这会儿了谁还帮得了你?
       庄子说:“怎么着倒是?给个痛快话儿,我可没那么多工夫陪你!”
       大砖已无退路。他抓起一块砖头,走近庄子。庄子双腿叉开,憋一口气,站稳了等着他。粘鱼说大砖真是了,谁都还没看明白呢,第一块就稀里糊涂拍在了庄子肩上。庄子胡噜胡噜肩膀,一道血印子而已。
       庄子说:“哥们儿平时没这么臭吧?”
       庄子的人就起哄。粘鱼说:这一哄,丫大砖好像才醒过闷儿来。
       第二块算是瞄准了脑袋,咔嚓一声下去,庄子晃了晃差点儿没躺下,血立刻就下来了。血流如注,加上雨,很快庄子满脸满身就都是血了。粘鱼说:哥们儿你是没见哪,又是风又是雨的,庄哥们儿那模样儿可真够吓人的。
       庄子往脸上抹了一把,甩甩,重新站稳了,说:“快着,还有一下。”
       粘鱼说行了,这会儿庄子其实已经赢了,谁狂谁全看出来了。粘鱼说:丫大砖一瞧那么多血,连抓住砖头的手都哆嗦了,丫还玩个屁呀。
       最后一砖头,据粘鱼说拍得跟棉花似的,跟蔫儿屁似的。拍完了,庄子尚无反应,大砖自己倒先大喊一声。粘鱼说:那一声倒是惊天动地,底气倍儿足。
       庄子这才从树上拔下刮刀,说:“该我了吧?”
       大砖退后几步。庄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走近大砖。双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几步,屏住气。然后……粘鱼说:然后你猜怎么着?丫大砖又是一声喊,我操那声喊跟他妈娘们儿似的,然后这小子撒腿就跑。
       据说大砖一直跑进护城河边的树丛,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能听见他喊。
       这就完了!粘鱼说:大砖丫这下算是栽到底了,永远也甭想抬头了。
       庄子并不追,他知道已经赢了,比捅大砖一刀还漂亮。据说庄子捂住伤口,血从指头缝里不住地往外冒,他冲自己的人晃晃头说:“走,缝几针呗。”
       可是后来庄子跟我说:你千万别听粘鱼那小子瞎嘞嘞。
       “瞎嘞嘞什么?”
       “根本就没那些事。”
       “没哪些事?”
       “操,丫粘鱼嘴里没真话。”
       “那你头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哦,你是说打架呀?我当什么呢!”
       “怎么着,听你这话茬还有别的?”
       “没有,真的没有。我也就是打过几回架,保证没别的。”
       “那‘大中华’呢?还有这裤子?”
       “我操,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烟是人家给的,这裤子是我自己买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哎哟喂哥,这你可是伤我了,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我一点一点攒了好几年才买的。妈的粘鱼这孙子,我不把丫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算我对不住他!”
       “没粘鱼的事。真的,粘鱼没说别的。”
       庄子不说话。
       “是我自己瞎猜的。真的,这事全怪我。”
       庄子还是不说话,脸上渐渐白上来。
       “你可千万别找粘鱼去,你一找他,不是把我给卖了吗?”
       庄子的脸色缓和了些。
       “看我的面子,行不?”
       “嗯。”庄子点上一支烟,也给我一支。
       “说话算数?”
       “操我就不明白了,我不就穿了条好裤子嘛,怎么啦?招着谁了?核算像我们这样的家……操,我不说了。”
       “像我们这样的家”——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觉着真是伤到他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见庄子说这话时的表情:沮丧,愤怒,几个手指捏得“嘎嘎”响。自他死后,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震响,日甚一日。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庄子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
       “我就是爱打个架哥你得信我,第一我保证没别的事,第二我决不欺负人。”
       “架也别打。”
       “有时候由不得你呀哥,那帮孙子没事丫拱火!”
       “离他们远点儿不行?”
       我们不出声地抽烟。那是个闷热的晚上,我们坐在路灯下,一丝风都没有,树叶蔫蔫地低垂着。
       “行,我听你的。从下月开始,不打了。”
       “干嘛下月?”
       “这两天八成还得有点儿事。”
       “又跟谁?什么事?”
       “不能说,这是规矩。”
       “不打了,不行?”
       “不行,这回肯定不行。”
       谁想这一回就要了庄子的命。
       1976年夏天,庄子死于一场群殴。混战中不知是谁,一刀恰中庄子心脏。
       那年庄子19岁,或者还差一点不到。
       最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为了一个女孩。可粘鱼说绝对没那么回事,“操我还不知道?要有也是雪儿一头热。”
       雪儿也住在我们那条街上,跟庄子是从小的同学。庄子在时我没太注意过她,庄子死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雪儿。
       雪儿也是19岁,这个季节的女孩没有不漂亮的。雪儿在街上坦然地走,无忧地笑,看不出庄子的死对她有什么影响。
       庄子究竟为什么打那一架,终不可知。
       庄子入殓时我见了他的父亲——背微驼,鬓花白,身材瘦小,在庄子的遗体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庄子穿的还是那件军装上衣,那条毛哔叽裤子。三婶说他就爱这身衣裳。
       11. 比如摇滚与写作
       如今的年轻人不会再像六庄那样,渴慕的仅仅是一件军装,一条米黄色的哔叽裤子。如今的年轻人要的是名牌,比如鞋,得是“耐克”,“锐步”,“阿迪达斯”。大人们多半舍不得。家长们把“耐克”一类颠来倒去地看,说:“啥东西,值得这么贵?”他们不懂,春天是不能这样计算的。
       我的小外甥没上中学时给什么穿什么,一上中学不行了,在“耐克”专卖店里流连不去。春风初动,我看他快到时候了。那就挑一双吧。他妈说:“捡便宜的啊!”可便宜的都那么暗淡、呆板,小外甥不便表达的意思是:怎么都像死人穿的?他挑了一双色彩最为张扬、造型最奇诡的,这儿一道斜杠,那儿一条曲线,对了,他说“这双我看还行”。大人们说:“这可哪儿好?多闹得慌!”他们又不懂了,春天要的就是这个,要的就是张扬。
       大人们其实忘了,春天莫不如此,各位年轻时也是一样。曾经,军装就是名牌。六十年代没有“耐克”,但是有“回力”。“回力”鞋,忘了吗?商标是一个张弓搭箭的裸汉;买得起和买不起它的人想必都渴慕过它。我还记得我为能有一双“回力”,曾是怎样地费尽心机。有一天母亲给我五块钱,说:“脚上的鞋坏了,买双新的去吧。”我没买,五块钱存起来,把那双破的又穿了好久。好久之后母亲看我脚上的鞋怎么又坏了?“穿鞋呀还是吃鞋呀你?再买一双去吧。”母亲又给我五块钱。两个五块加起来我买回一双“回力”。母亲也觉出这一双与众不同,问:“多少钱?”我不说,只提醒她:“可是上回我没买。”母亲愣一下:“我问的是这回。”我再提醒她:“可这一双能顶两双穿,真的。”母亲瞥我一眼,但比通常的一瞥要延长些。现在我想,当时她心里必也是那句话:这孩子快到时候了。母亲把那双“回力”颠来倒去地看,再不问它的价格。料必母亲是懂得,世上有一种东西,其价值远远超过它的价格。这儿的价值,并不止于“物化劳动”,还物化着春天整整一个季节的能量。
       能量要释放,呼喊期待着回应,故而春天的张扬务须选取一种形式。这形式你别担心它会没有;没有“耐克”有“回力”,没有“回力”还会有别的。比如 ,没有“摇滚乐”就会有“语录歌”,没有“追星族”就会有“红卫兵”,没有耕耘就有荒草丛生,没有春风化雨就有了沙尘暴。一个意思。春天按时到来,保证这颗星球不会死去。春风肆意呼啸,鼓动起狂妄的情绪,传扬着甚至是极端的消息,似乎,否则,冬天就不解冻,生命便难以从中苏醒。
       你听那“摇滚乐”和“语录歌”都唱的什么?没有什么不同,你要忽略那些歌词直接去听春天的骚动,听它的不可压抑,不可一世,听它的雄心勃勃但还盲目。你看那摇滚歌手和语录歌群,同样的声嘶力竭,什么意思?春光迷乱!春光迷乱但决不是胡闹,别用鄙薄的目光和嘴角把春天一笔勾销。想想亚当和夏娃走出伊甸园时的惊讶与好奇吧。想想那条魔魔道道的蛇,它的谗言,它的诱惑,在这繁华人世的应验吧。想想春风若非强劲,夏天的暴雨可怎样来临?想想最初的生命之火若非猛烈,如何能走过未来秋风萧瑟的旷野(譬如一头极地的熊,或一匹荒原的狼)?因而想想吧,灵魂一到人间便被囚入有限的躯体,那灵魂原本就是多少梦想的埋藏,那躯体原本就是多少欲望的贮备!
       因而年轻的歌手没日没夜地叫喊,求救般地呼号。灵魂尚在幼年,而春天,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涨;那是幼小的灵魂被强大的躯体所胁迫的时节,是简陋的灵魂被豪华的躯体所蒙蔽的时节,是喑哑的灵魂被喧腾的躯体所埋没的时节。
       万物生长,到处都是一样,大地披上了盛装。一度枯寂的时空,突然间被赋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灵魂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欲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宁。我猜那震耳欲聋的摇滚并不是要你听,而是要你看。灵魂的谛听牵系得深远那要等到秋天,年轻的歌手目不暇接,现在是要你看。看这美丽的有形多么辉煌,看这无形的本能多么不可阻挡,看这天赋的才华是如何表达这一派灿烂春光。年轻的歌手把自己涂抹得标新立异,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陆离,他是在说:看呀——我!
       我?可我是谁?
       我怎样了?我还将怎样?
       我终于又能怎样呢?
       先别这样问吧,这是春天的忌讳。虽不过是弱小的灵魂在角落里的暗自呢喃,但在春天,这是一种威胁,甚至侵犯。春天不理睬这样的问题,而秋天还远着呢!秋天尚远,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风中最为受用的恭维。所以你看那年轻的歌手吧,在河边,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广场,在烛光寂暗的酒吧,从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声由惆怅到高亢,由枯疏到丰盈,由孤单而至张狂(但是得真诚)……终至于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扯断琴弦,击打麦克风(装出来的不算),熬红了眼睛,眼睛里是火焰,喊哑了喉咙,喉咙里是风暴,用五彩缤纷的羽毛模仿远古,然后用裸露的肉体标明现代(倘是装出来的,春风一眼就能识别),用傲慢然后用匍匐,用嚣叫然后用乞求,甚至用污秽和丑陋以示不甘寂寞,与众不同……直让你认出那是无奈,是一匹牢笼里的困兽(这肯定是装不出来的)!——但,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被困在了牢笼?其实春天已有察觉,已经感到:我,和我的孤独。
       我,将怎样?
       我将投奔何方?
       怎样,你才能看见我?我才能走进你?
       那无奈,让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过慢慢地听吧,你能听懂,其实是那弱小的灵魂正在成长,在渴望,在寻求,年轻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唤着爱情。从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唤着的都是:爱情。自古而今一切流传的歌都是这样:呼唤爱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躯体,被无形的本能,被天赋的才华困在牢笼里的,正是那呢喃着的灵魂,呢喃着,但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于是,年轻的恋人四处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处。都在挣扎。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做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
       空空洞洞的午后。满怀希望的傍晚。在万家灯火之间脚步匆匆,在星光满天之下翘首四顾。目光洒遍所有的车站,看尽中年人漠然的脸——这帮中年人怎都那样儿?走过一盏盏街灯。数过十二个钟点。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长然后缩短,伸长然后缩短……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到哪儿去了呀你?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的小街。细雨迷的窗口。细雨迷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
       但力量凶猛,精力旺盛,才华横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算分。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
       也把迷路的儿童送回家,但对那些家长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可归你管?”或搀起摔倒在路边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对那些儿女也没好气:“钱?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不知道中年人怎都那样儿?
       不知道中年人是不是都那样儿?
       剩下的他们都知道。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除了不知道还要在这太阳底下坐多久,剩下的他都知道。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抑或大雨和大雪中的火焰。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看得怦然心动,看得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多么规矩,现在的年轻人呀!
       曾经的禁区,现在已经没有。
       但,现在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坦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和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还能走进哪里?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呀——
       群山响遍回声。
       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春风中遍布沙哑的歌喉。
       整个春天,直至夏天,都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长风沛雨,艳阳明月,那时田野被喜悦铺满,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也全是不屈不挠的欲望。那时百花都在交媾,万物都在放纵,蜂飞蝶舞、月移影动也都似浪言浪语。那时候灵魂被置于一旁,就像秋天尚且遥远,思念还未成熟。那时候视觉呈一条直线,无暇旁顾。
       不过你要记得,春天的美丽也正在于此。在于纯真和勇敢,在于未通世故。
       设若枝桠折断,春天惟努力生长。设若花朵凋残,春天惟含苞再放。设若暴雪狂风,但只要春天来了,天地间总会飘荡起焦渴的呼喊。我还记得一个伤残的青年,是怎样在习俗的忽略中,摇了轮椅去看望他的所爱之人。
       也许是勇敢,也许不过是草率,是鲁莽或无暇旁顾,他在一个早春的礼拜日起程。摇着轮椅,走过融雪的残冬,走过翻浆的土路,走过滴水的屋檐,走过一路上正常的眼睛,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感觉到伤残,只感觉到春天。摇着轮椅,走过解冻的河流,走过湿润的木桥,走过满天摇荡的杨花,走过幢幢喜悦的楼房,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有什么卑怯,只有春风中正常的渴望。走过喧嚷的街市,走过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走过灿烂的尘埃,那时,伤残的春天毫无防备,只是越走越怕那即将到来的见面太过俗常……就这样,他摇着轮椅走进一处安静的宅区——安静的绿柳,安静的桃花,安静的阳光下安静的楼房,以及楼房投下的安静的阴影。
       但是台阶!你应该料到但是你忘了,轮椅上不去。
       自然就无法敲门。真是莫大的遗憾。
       屡屡设想过她开门时的惊喜,一路上也还在设想。
       便只好在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阴影里徘徊,等有人来传话。
       但是没人。半天都没有一个人来。只有安静的绿柳和安静的桃花。
       那就喊她吧。喊吧,只好这样。真是大煞风景,亏待了一路的好心情。
       喊声惊动了好几个安静的楼窗。转动的玻璃搅乱了阳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哪,竟朝夕与她为邻!
       她出来了。
       可是怎么回事?她脸上没有惊喜,倒像似惊慌:“你怎么来了?”
       “呵老天,你家可真难找。”
       她明显心神不定:“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没有哇?”
       她频频四顾:“那你……?”
       “没想到走了这么久……”
       她打断你:“跑这么远干嘛,以后还是我去看你。”
       “咳,这点路算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嘘——,今天不行,他们都在家呢。”
       不行?什么不行?他们?他们怎么了?噢……是了,就像那台阶一样你应该料到他们!但是忘了。春天给忘了。尤其是伤残,给忘了。她身后的那个落地窗,里边,窗帷旁,有个紧张的脸,中年人的脸,身体埋在沉垂的窗帷里半隐半现。你一看他,他就埋进窗帷,你不看他,他又探身出现——目光严肃,或是忧虑,甚至警惕。继而又多了几道同样的目光,在玻璃后面晃动。一会儿,窗帷缓缓地合拢,玻璃上只剩下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桃花。
       你看出她面有难色。
       “哦,我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
       你听出她应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摇起轮椅来,很快。”
       “你还要去哪儿?”
       “不。回家。”
       但他没有回家。他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听见旷野上的春风更加肆无忌惮。那时候他知道了什么?那个遥远的春天,他懂得了什么?那个伤残的春天,一个伤残的青年终于看见了伤残。
       看见了伤残,却摆脱不了春天。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盼望与祈祷。彷徨与等待。以至漫漫长夏,如火如荼。
       必要等到秋天。
       秋风起时,疯狂的摇滚才能聚敛成爱的语言。
       在《我与地坛》里有这样一段话:“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终于一天,有人听懂了这些话,问我:“这里面像似有个爱情故事,干嘛不写下去?”
       “这就是那个爱情故事的全部。”
       在那座废弃的古园里你去听吧,到处都是爱情故事。到那座荒芜的祭坛上你去想吧,把自古而今的爱情故事都放到那儿去,就是这一个爱情故事的全部。
       “这个爱情故事,好像是个悲剧?”
       “你说的是婚姻,爱情没有悲剧。”
       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会是悲剧?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剧吗?
       “结尾是什么?”
       “等待。”
       “之后呢?”
       “没有之后。”
       “或者说,等待的结果呢?”
       “等待就是结果。”
       “那,不是悲剧吗?”
        “不,是秋天。”
       夏日将尽,阳光悄然走进屋里,所有随它移动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忆。那时在远处,在北方的天边,远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仔细听,会有些极细微的骚动正仿佛站成一排,拉开一线,嗡嗡嘤嘤跃跃欲试,那就是最初的秋风,是秋风正在起程。
       近处的一切都还没有什么变化。人们都还穿着短衫,摇着蒲扇,暑气未消草木也还是一片葱茏。惟昆虫们似有觉察,迫于秋天的临近,低吟高唱不舍昼夜。
       在随后的日子里,你继续听,远方的声音逐日地将有所不同:像在跳跃,或是谈笑,舒然坦荡阔步而行,仿佛歧路相遇时的寒暄问候,然后同赴一个约会。秋风,绝非肃杀之气,那是一群成长着的魂灵,成长着,由远而近一路壮大。
       秋风的行进不可阻挡,逼迫得太阳也收敛了它的宠溺,于是乎草枯叶败落木萧萧,所有的躯体都随之枯弱了,所有的肉身都遇到了麻烦。强大的本能,天赋的才华,旺盛的精力,张狂的欲望和意志,都不得不放弃了以往的自负,以往的自负顷刻间都有了疑问。心魂从而被凸显出来。
       秋天,是写作的季节。
       一直到冬天。
       呢喃的絮语代替了疯狂的摇滚,流浪的人从哪儿出发又回到了哪儿。
       天与地,山和水,以至人的心里,都在秋风凛然的脚步下变得空阔、安闲。
       落叶飘零。
       或有绵绵秋雨。
       成熟的恋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断天涯。望穿秋水。
       望穿了那一条肉体的界线。
       那时心魂在肉体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遥远。
       万物萧疏,满目凋敝。强悍的肉身落满历史的印迹,天赋的才华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因而灵魂脱颖而出,欲望皈依了梦想。
       本能,锤炼成爱的祭典——性,得禀天意。
       细雨唏嘘如歌。
       落叶曼妙如舞。
       衰老的恋人抑或垂死的歌手,随心所欲。
       相互摸索,颤抖的双手仿佛核对遗忘的秘语。
       相互抚慰,枯槁的身形如同清点丢失的凭据。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呀——!
       群山再度响遍回声,春天的呼喊终于有了应答:
       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
       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
       今夕何年?
       生死无忌。
       秋天,一直到冬天,都是写作的季节。
       一直到死亡。
       一直到尘埃埋没了时间,时间封存了往日的波澜。
       那时有一个老人走来喧嚣的歌厅,走到沸腾的广场,坐进角落,坐在一个老人应该坐的地方,感动于春风又至,又一代人到了时候。不管他们以什么形式,以什么姿态,以怎样的狂妄与极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不管是怎样地嘶喊,怎样地奔突和无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错误。你要春天也去谛听秋风吗?你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吗?不,他们刚刚从那儿醒来。上帝要他们涉过忘川,为的是重塑一个四季,重申一条旅程。他们如期而至。他们务必要搅动起春天,以其狂热,以其嚣张,风情万种放浪不羁,而后去经历无数夏天中的一个,经历生命的张扬,本能的怂恿,爱情的折磨,以及才华横溢却因那一条肉体的界线而束手无策!以期在漫长夏天的末尾,能够听见秋风。而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风,走向原野,看稻谷金黄,听熟透的果实砰然落地,闻浩瀚的葵林掀动起浪浪香风。祭拜四季;多少生命已在春天夭折,已在漫漫长夏耗尽才华,或因伤残而熄灭于习见的忽略。祭拜星空;生者和死者都将在那儿汇聚,浩然而成万古消息。写作的季节老人听见:灵魂不死——毫无疑问。
       12.想念地坛
       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
       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四季的歌咏此起彼伏从不间断。地坛的安静并非无声。
       有一天大雾迷漫,世界缩小到只剩了园中的一棵老树。有一天春光浩荡,草地上的野花铺铺展展开得让人心惊。有一天漫天飞雪,园中堆银砌玉,有如一座晶莹的迷宫。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开,太阳轰轰烈烈,满天满地都是它的威光。数不尽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年月,地坛应该记得,有一个人,摇了轮椅,一次次走来,逃也似的投靠这一处静地。
       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中的慢镜头,人便不那么慌张了,可以放下心来把你的每一个动作都看看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总之把你所有的心绪都看看明白。
       因而地坛的安静,也不是与世隔离。
       那安静,如今想来,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旷。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
       记得我在那园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儿呆坐,张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叹,在那儿睡了又醒,醒了看几页书……然后在那儿想:“好吧好吧,我看你还能怎样!”这念头不觉出声,如空谷回音。
       谁?谁还能怎样?我,我自己。
       我常看那个轮椅上的人,和轮椅下他的影子,心说我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和他一块坐在了这儿?我仔细看他,看他究竟有什么倒霉的特点,或还将有什么不幸的征兆,想看看他终于怎样去死,赴死之途莫非还有绝路?那日何日?我记得忽然我有了一种放弃的心情,仿佛我已经消失,已经不在,惟一缕轻魂在园中游荡,刹那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于是乎我听见了那恒久而辽阔的安静。恒久,辽阔,但非死寂,那中间确有如林语堂所说的,一种“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
       我记得于是我铺开一张纸,觉得确乎有些什么东西最好是写下来。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记得那份忽临的轻松和快慰,也不考虑词句,也不过问技巧,也不以为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场,只是写,只是看有些路单靠腿(轮椅)去走明显是不够。写,真是个办法,是条条绝路之后的一条路。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在书上读到了一种说法:写作的零度。
       《写作的零度》,其汉译本实在是有些磕磕绊绊,一些段落只好猜读,或难免还有误解。我不是学者,读不了罗兰·巴特的法文原著应当不算是玩忽职守。是这题目先就吸引了我,这五个字,已经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点,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譬如那一条蛇的诱惑,以及生命自古而今对意义不息的询问。譬如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蔽,以及人类以爱情的名义、自古而今的相互寻找。譬如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惩罚,以及万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着的团圆。
       “写作的零度”,当然不是说清高到不必理睬纷繁的实际生活,洁癖到把变迁的历史虚无得干净,只在形而上寻求生命的解答。不是的。但生活的谜面变化多端,谜底却似亘古不变,缤纷错乱的现实之网终难免编织进四顾迷茫,从而编织到形而上的询问。人太容易在实际中走失,驻足于路上的奇观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儿,倘此时灵机一闪,笑遇荒诞,恍然间记起了比如说罗伯-格里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比如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便是回归了“零度”,重新过问生命的意义。零度,这个词真用得好,我愿意它不期然地还有着如下两种意思:一是说生命本无意义,零嘛,本来什么都没有;二是说,可凭白无故地生命他来了,是何用意?虚位以待,来向你要求意义。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荒诞感,正就是这样地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诞,要善待它。不信等着瞧,无论何时何地,必都是荒诞领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难。
       否则,写作,你寻的是什么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荣,弃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问,岂不还是阿Q的传统?倘写作变成潇洒,变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资,它就不要嘲笑喧嚣,它已经加入喧嚣。尤其,写作要是爱上了比赛、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谴责什么“霸权”?它自己已经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时不时地抛出一份名单,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将,被排者争风吃醋,排者乘机拿走的是权力。可以玩味的是,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坛还要醒悟得晚些。
       这又让我想起我曾经写过的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他凭什么让人害怕?他有一种天赋的诡诈——只要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我不跟谁好”,于是,欢欣者欢欣地追随他,苦闷者苦闷着还是去追随他。我记得,那是我很长一段童年时光中恐惧的来源,是我的一次写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惧或疑难,在原本干干净净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计谋;我记得我的第一个计谋,是阿谀。但恐惧并未因此消散,疑难却因此更加疑难。我还记得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抱着我破碎的计谋,在夕阳和晚风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一次写作的零度。零度,并不只有一次。每当你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儿正如一次次走进地坛,一次次投靠安静,走回到生命的起点,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儿?是否已经偏离亚当和夏娃相互寻找的方向?
       想念地坛,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放弃强力,当然还有阿谀。现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鲜称帝,狗肉称王,人呢?名人,强人,人物。可你看地坛,它早已放弃昔日荣华,一天天在风雨中放弃,五百年,安静了;安静得草木葳蕤,生气盎然。土地,要你气熏烟蒸地去恭维它吗?万物,是你雕栏玉砌就可以挟持的?疯话。再看那些老柏树,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我曾注意过它们的坚强,但在想念里,我看见万物的美德更在于柔弱。“坚强”,你想吧,希特勒也会赞成。世间的语汇,可有什么会是强梁所拒?只有“柔弱”。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不是软弱,软弱通常都装扮得强大,走到台前骂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想想看,倘那老柏树无风自摇岂不可怕?要是野草长得比树还高,八成是发生了核泄漏——听说切尔诺贝利附近有这现象。
       我曾写过“设若有一位园神”这样的话,现在想,就是那些老柏树吧;千百年中,它们看风看雨,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浓荫中惟供奉了所有的记忆,随时提醒着你悠远的梦想。
       但要是“爱”也喧嚣,“美”也招摇,“真诚”沦为一句时髦的广告,那怎么办?惟柔弱是爱愿的识别,正如放弃是喧嚣的解剂。人一活脱便要嚣张,天生的这么一种动物。这动物适合在地坛放养些时日——我是说当年的地坛。
       回望地坛,回望它的安静,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重新铺开一张纸吧。写,真是个办法,油然地通向着安静。写,这形式,注定是个人的,容易撞见诚实,容易被诚实揪住不放,容易在市场之外遭遇心中的阴暗,在自以为是时回归零度。把一切污浊、畸形、歧路,重新放回到那儿去检查,勿使伪劣的心魂流布。
       有人跟我说,曾去地坛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与地坛》去那儿寻找安静。可一来呢,我搬家搬得离地坛远了,不常去了。二来我偶尔请朋友开车送我去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当年我在地坛里挥霍光阴,曾屡屡地有过怀疑: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2002年5月13日 《记忆与印象·2》(12篇)全部完成
       史铁生,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