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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老屋
作者:杨章池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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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当我挈妇将雏回老屋时,父母在路口静静地等着。在电话里我反复说,秋天风凉,就不要出来接了,又不是不认得路,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可还是跑出老远来。
       父亲依旧伛偻着背,领着我们向前走。母亲则欣喜非常,抱过小轩轩,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嘀咕着些什么。轩轩只有半岁,哪里能够说话呢?他笑眯眯地望着母亲,口中嗬嗬,伸手去抓她的头发。母亲的短发本就不齐,被轩轩的小手一阵挠拨,更是凌乱,可她浑然不觉,碎步走在秋风里,用她那不标准的普通话为孙子朗诵着“锄禾日当午”。
       这是本市一所中等师范学校的家属区。经过长长的跑道,空旷的操场,3号楼3单元,一楼、二楼、三楼,到了。这是我用十几年的时光丈量过,现在仍在丈量的距离。漆色斑驳的木门上悬挂着破损的蜘蛛网,一丛长长的艾蒿从风窗上垂下来,迎客似的。墙上横七坚八地贴满了“红桃K,补血快”和“万家帮,帮万家”之类的张贴广告。进得门来,一阵霉味直冲鼻孔,地面砖上沾满了污渍,沙发、鞋架、搁物架上都凌乱地堆满了零星物件。卧室兼父亲的书房里,到处是书本、纸张和伤湿止痛膏。我和妻子对视一眼,不禁默然。
       收拾擦抹一阵之后,母亲安排我们坐在沙发上,又颠颠地洗了茶杯,给我们倒茶。“不用了,妈,我们又不是客人!”我大声说。也许是声音里透着什么情绪,母亲敏感地发觉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小青家带婧婧,你爸又忙,家里没人收拾。唉,你们都长大成人、自立门户了,我们还这么讲究干啥呢?”她低声地解释,还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我知道,我内心对父母的“不讲究”是丝毫不会有什么怨言的。只是,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屋子一副破败、凋蔽的情景,又想起双亲年事已高仍在操劳,我们做子女的自顾不暇,只会一次次地向他们提出要求,添着累赘,没有为这个“老家”出一点力,怎会没有喷涌而出的惭愧和伤感呢?
       1982年,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我们阖家搬到城里,当时一家五口人就挤在招待所一个小小的套间里,床和书桌一放,就剩不下多少空间了。好在两年之后,单位盖房了,我们家有幸分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新居室。当我们抚摸着四周洁白的墙壁,踏着光洁的水泥地板,一次次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想着自己住上楼房了,是怎样的欢呼雀跃啊!父亲不厌其烦地将滴在地上的墙漆一点一点剥起来,母亲忙着找木匠打一套新家具。接下来,就迎来了我们家的鼎盛时期,父母教书,每年都是先进教育工作者,我们兄妹三个读书,捧回了一张一张的奖状。平时,父亲和我都是懒懒的,回家之后,除了吃饭就是看书,母亲和姐姐、妹妹勤劳如蚁,她们每天都把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把家具擦得光亮如新,把屋里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们家虽然远远谈不上富有,但论整洁,在大院里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在我的头脑中,“家”就意味着我们这群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这屋子,就是它美丽的外壳。
       最早离家的是我。1990年,我考上大学,奔向外面的世界。但我明白,对家的眷恋使我不可能真正远走,我注定要回来的。
       当我在学校里酝酿乡愁、怀念老屋的时候,姐姐的爱情成熟了。1992年3月,我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喜庆气氛浓烈,但当姐姐坐进小轿车,从车窗里回过头来看着我们,又仰起头望向三楼上略显得破旧的“娘家”时,她一下子泣不成声了。很快的,我和妹妹的眼泪也忍不住下来了,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眼眶红红的。是的,我们这里有着“哭嫁”的传统,可姐姐一向对此是嗤之以鼻的!那么是舍不得我们?夫家离此仅二里地,随时可以回来看我们呀!一定是对娘家、对老屋那丝丝缕缕不可言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使她悲从中来:从此她就告别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成为一个大人,她将从心理上“断乳”,摆脱老家的呵护,去建立、支撑起自己的家庭。
       妹妹小青则洒脱得多。1995年的一天,她几乎是轻轻松松地离开了家,一头扎进自己幸福的小巢。那天晚上,我环视着空荡荡的房屋,心中也是空荡荡的。家里刚铺过地面砖,白晃晃的,映衬着母亲疲惫的脸和父亲弓曲的背,我猛然发现,他们苍老了许多。姐姐、妹妹的相继离开,好像把家里的一部分气息也带走了。这些都不是装修、收拾所能解决的。父亲说过,儿女是一所房子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羽翼渐丰而另立门户,老屋会不会成为“空心屋”呢?没有了孩子们明亮的笑声,老人们会不会对岁月的进逼失去防范的耐心和勇气呢?
       但成长、成熟,乃至从母体脱落,不仅是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的必然结局。去年4月,我也离开老家,建立起自己的家庭。这期间,姐姐生了儿子禹禹,妹妹生了女儿婧婧,两个只隔半岁,先后回娘家住了几个月。父亲忙前忙后,乐滋滋的。母亲因劳累过度,引发了颈椎、肩椎病,颈上如压千钧,胳膊肘抬不起来。可当孙子、孙女“撤离”后,她一周怎么也得抽时间去他们家陪伴一两天。今年,我的儿子轩轩出世,母亲干脆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专门来照顾他。她总说:“请个保姆,我不放心呐!”轩轩也最亲奶奶,每当母亲和轩轩额脸相触,对视而笑时,我就觉得,母亲把老屋带过来了。
       可母亲在我的家里似乎有些生分,轻易不动我们的东西,总是小心翼翼的。每当我们请她吃点什么,或提出为她买些衣物时,她总是一再推辞,直至僵持得面红耳赤。这又让我生出许多感慨:母亲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家啊,她总在想着多为我们做些事情,替我们减轻压力,而把接受的窗口牢牢堵住了。母亲!你让我们如何表达子女们的爱呢?真正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面对?
       父亲六十岁了,还在带毕业班,成天早出晚归,以至老屋里两次被盗。虽然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总让人担心。我们反复劝母亲:您回去吧,那边家里更需要您,您的病也实在需要休养了!母亲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每到双休或节假日,她就逐个打电话邀约孩子们到家里吃“大锅饭”,而我们由于繁杂的工作和千头万绪的社会事务的缠绕,一次次失约。好不容易有一次“全会”,父亲就像迎接一个盛大节日一样,一大早就忙忙碌碌地整理房子,可禹禹和婧婧两个小皇帝一到家里,就以一股“砸破旧世界”的非凡魄力将他们的劳动成果一举消灭。反复之后,他们也就不做此无用功,任其横陈了。父母的潜意识里,是不是要留住孩子们游戏过的痕迹,为老屋增添一些新鲜的活力呢?
       今天,当夜幕降临,我们三三两两离开时,父亲和母亲就站在楼下,目送我们,像两棵老树一样兀立着,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在他们的头顶,老屋里的灯光,仍微弱地亮着……
       杨章池,记者,现居湖北省松滋市。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