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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风景的轮回
作者:卓 今

《天涯》 2002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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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家门前的那条河,是一条盛满风景的河流,我以前没发现。我想,那多半是因为平常在用眼睛看,而没有用心去看。就像一台没有装录像带的摄像机,用的是一个空镜头。
       这一次,我把心中装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卸下来放在喧哗的城市,我终于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与往日不同的景象,满满的一河水总是丰盈的激荡的,还清澈见底。水边的枸杞和云母刚好长成柔韧的藤条,渔人可以拿来串鱼。好了,我又看到了河边那几株木棉;“十月小阳春”,涨了一点水,粉红色的花朵有几朵被浸泡在水里,随着流水的波动一漾一漾的。但大部分的花朵是在岸上,迎着河风和薄雾,娇艳着,美丽着,让人生出怜爱,让人不由得不去呵护。过去,我看到它们,因为觉得美,会说:“噫,木棉花开了,好好看哟!”可是现在,只觉得心中一颤,没有言语。
       现在我又在月光下,摆渡的艄公用桨尖轻柔地划水,河面立刻洒满了耀眼的碎片,碎片的反光像透明的花瓣飘落在我的身上和船舷上。木桨吱吱地浅唱低吟,船儿一摇一晃地贴水滑行。我立在船头,风吹得我的衣袂轻舞飞扬,对岸的远山在有月光的天空下呈现出柔媚的曲线,河边那灯光忽闪忽闪的人家就是我的家还有我的邻居,有秋虫的鸣叫声,有溪水灌入石罅中发出的嗡嗡汩汩声,不远处有一盏渔火,鸬鹚不耐烦了咕呷咕呷地叫。上岸了,我踩着松软的沙地,野草轻轻地摩挲着裤脚和脚背……此时,我的心情清澈透亮。我突然开悟:过去有过多少次同样的经历,却从来没有如此深切的感受,那是因为眼睛看月亮的时候,心没有看月亮,或者只有十分之一的心在看月亮,而十分之九的心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我渡河的时候,身在河中悠悠地渡啊渡,心却早已飞到别处去了,渡河时的美和悠闲就不曾与我亲近。现在,与我同船的乡亲就是这样,他们热盼着与妻儿团聚,或者着急家里的牲口饿着肚子了,或者想着这一天不愉快的事。这使我想到,每个人对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不仅人与人之间不一样,而且,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也是不一样的。我现在有这种感觉是对头的,别人也不会发现不妥;因为,在乡亲们的眼中,我已经变得满身都是城市味了,城里人的怪毛病一样不少,势利、酸腐、傲慢、小气、装腔作势等等,当然乡亲们不知道,我们这些从乡村出去的人在城里人眼中,永远都是土气笨拙的。他们怎能知道,我亲近山水并非装腔作势,而是因为我在城市“水土不服”,城市的喧嚣杂驳沉重紧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伤了我的胃。这个滋养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的水土,是我“养病”的良药,现在,我的心灵留着较大空间,装着一卷“空白录像带”。
       过去总是把自己弄得精神负荷很重很重的样子,心里装满了别的东西,于是对自然的大美视而不见,山成了累赘,水成了障碍。当游山玩水成为一种时尚以后,却又都装出休闲的样子,但是,很多时候内心依然是浮躁和厌烦的。
       要使心灵保持较大空隙谈何容易!
       小时候,船是我们这些河边人家主要的交通工具,与河水打交道就像每天要吃饭一样地必不可少。很多时候,我们到县城去是驾着小划子去的,我们家离县城要走十几里水路;去时,是顺水而漂,父亲轻松惬意地让船在河中滑行,其实,沿岸有看不完的风景,但是,我的父亲是没有心情看这些的,父亲的想法只是让船走得尽量快一些,他担心去得晚了,收购棉花的人快收工时对人没有好脸色,由此而使得本来是上好的棉花被他们当成次好的价格收购了。或者粮店里因为买粮食的人太多,到关门的时候还轮不到自己,即使轮到了也只有杂粮和霉米。或者是在盘算着,买完粮油还剩下一点钱怎么分派更合适,总之,父亲心里装满了事情,两岸的风景根本就与他无关。我那时小,虽然心里没有装事情,但是人小心小,还没有能力装下“风景”这么大的东西,只有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我们的船首先要经过一个神秘的回落,一条河会有若干个这样的回落,那是河水唰唰地往前冲时,突然经过一个急弯后而形成的回水;每年发洪水时,都会有死尸在这里打旋,还有被冲毁的旧房屋的廊柱、檩子、木箱、雕花床等等。死尸被泡得肿胀肿胀的,有好事者用绳索套住,一头系在死尸身上,一头系在岸边的柳树上,等待上游的人来找尸。夏天断然不会有人跑到这个地方来洗澡,鬼魂成堆,怕找替身,上下十里的地方有人淹死了,都会把仇恨发泄到这里。每次经过这里,我把那岸边的老柳树都看成老精怪。行船走水很寂寞,有人家的地方才感觉有趣味,屋角总是挂着艾叶和菖莆的江家,一个驼背的老妪,她的背总是越来越驼,她家的木板屋的颜色总是最纯粹,别人的木屋灰色憔悴,她家的却是正宗的暗褐色。老妪的背驼得不行了,还总是看到她提一桶猪食艰难地下一道坡再走十几米,然后连桶带人滚爬着越过猪栏,而那个背很直很直的老头总是坐在大门边,盯着河水空洞地看着,有人喊一声:“江爹,您忙啊!”老头才猛地惊醒过来,像是从一个很深的黑洞里冒出来,有心无肺地应一声“嗯哪”,然后又沉入深深的黑洞。老头的心是满的还是空的呢?也许他的脑海里正在放映过去的幻灯片,幻灯片的场景都是他经历过的人和事,主角就是他自己,这老头年轻时是一位出色的水手,他下过洞庭,到过汉口,有过不平凡的经历,足够让他回味一辈子。十几里的水路,的确是一幅连环故事画,田家湾里水草丰茂的地方,几头牛很专注地吃草,背上总是站着几只黑八哥;卓家老屋院子的吊脚楼上总是挂着红辣椒萝卜干,吊脚楼里的主妇常常坐在阳台上纳鞋垫;杨柳坪的小孩总是在河滩用石头砸鱼、翻螃蟹,清亮的河水从他们稚嫩的脚背滑过,鹅卵石按摩着脚底很舒服,这种感觉我很清楚,因为我自己也经常玩这些游戏;还有人“耍本事”骑着水牛渡河;瀑布湾的水碾房总是围着一大群人;姚家峪的曲枝滩上,是这个连环画的高潮部分,纤夫的背弓得像虾背一样,两手很放松很垂直地荡着,脊背和肋骨在用劲,脚掌将河滩的卵石撑得见了湿润的底层。在滩口,他们总是放开喉咙吼几声,这些吼声被他们长年地打磨和滋润,听起来悦耳而且振奋,这就是被文化人命名为船工号子的东西。龙坪的河滩上,被抬上岸的船像晒干鱼一样让它透风曝晒,永远有一大群赤膊的汉子,一字排开,叮叮梆梆地油船,一股熏人的桐油味陡然加重了空气的重量……所有这些,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甚至根本就没有思考过这一切,现在回忆起来,却像在看一部经典的老电影。岸边没有人家的时候,沿岸的风景烂熟于心,不必再费力去看,于是将泡得惨白的赤脚晾在船头。这时,父亲已经放了好几道险滩,滩险浪急,竟还嫌不够刺激。县城的轮廓这时已经十分明朗,河面也非常热闹,大船小船往来奔忙,我那时还不知道用“百舸争流”的词去形容它;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大的信息库,不知道哪一种信息是自己最需要的,这时反而什么也记不住。当父亲将船停泊在县城北门口的码头时,自然风景完全消失了。而人与人构成的这个复杂的社会,正是我当时渴望了解的,所以,十多里的水路两岸的自然风景不会给我带来丝毫的兴致,因为,自然风景是天经地义的,从来就被它包围着,不需要用心关注它。比如情歌,对于热恋中的人是毫无用处的,热恋中的人他怎么可能还听得见情歌,他的满身满心都是唱不完的情歌,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情歌的音符,他的血液流淌着美妙绝伦的情歌旋律;只有失恋的人和暂时没有爱情的人,常常被情歌感动,有时候,某一句歌词触动到他的隐秘处,会痛得让人要死要活的难受。现在想来,人在渴求知识的时候,需要文化和历史方面的东西来喂养,当被这些东西伤了胃之后,就特别需要山水自然来滋补调和。
       我想,过去我生长在山水之中,却对它没有一点爱意,不仅如此,我甚至感到自卑;回过头来想,自卑是因为心灵被物欲填满,被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左右着。水和山都在履行着它们的实用职责,水是一条交通通道,它比不上已经后来居上的公路交通,女孩子出嫁的最高理想是嫁到住在公路边的人家;山是一个供人砍柴的地方,而砍柴的人多半还是“坪里人”,“坪里人”砍走了柴,留下了不屑与傲慢,山里人是有眼睛的,他们看到坪里人在沙地里薅草像切豆腐一样轻松,长出来的土豆又大又光滑,而山里的僵硬的浆土却只能将锄头磨钝,长出来的荞麦又瘦又小。凭这一点,山里人就会打心底里自卑,一自卑就看不起自己的家园,自己的行为和言语就越发显得丑陋;但是,山里人却很愿意主动与外界交往,交往并没有实质意义,反而是让人家占了不少便宜,但大家都不计较这些,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一个时髦发型,一句新鲜的口头禅,一件式样怪异的衣服,都是落后人群模仿的东西,而这些尖端、前卫、另类的缔造者,肯定不是这些种植干瘦荞麦的人。不过,山里人很容易找到平衡。有一个故事:从前,我家屋后山顶上一个叫垭门关的地方,有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壮汉,他去了一趟县城后,回来给乡亲们大发感慨:世人都说县城好,可县城连门也造不起,用石头砌门,这是他垭门关最穷的人的搞法(县城北门是古时候留下来的城门)。他说:“餐馆卖一种叫‘飞儿’的东西(北方水饺),筷子怎么也拈不到它,一拈又跑了,拈了好几次,最后它跑到地下去了,我一脚踏住它,肚肠都挤出来了。”他又说:“这东西好吃,吃了好几碗,一站身,将裤带挣断了,我找了一个通街,连一根抹腰的葛藤都找不到。”乡亲们被他的话逗得笑出了眼泪,壮汉其实是一位幽默大师,他用这种方法为自己平衡心态。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这种幽默细胞,但是他们会说:“城里人没有一点人情味,眼里只看得见钱,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人们的内心被这些新鲜的事物刺激着煎熬着,暗暗地仰慕这些越来越怪诞的事物,长期地忽略身边最美好的东西,加倍地鄙弃和糟蹋自己的家园,拼命地奋斗啊奋斗,仿佛只有奋斗到脱离原来的生活圈子才活得有价值,有趣的是,这种现象最后形成了一个循环:乡村的人纷纷挤进城市,小城市的人纷纷挤进大城市,大城市的人纷纷挤进发达国家,发达国家的人又跑到落后的乡村寻找风景。清风明月,田园牧歌,翘角回廊……这些土得掉渣的东西,这些让乡村里的人世世代代自卑的东西,突然成为时髦。外面有钱人成群结队地跑来并顶礼膜拜, 连鸟兽都不愿去的、荞麦都长不出的地方,被列为世界自然遗产,人们再回过头来瞥一眼身边的东西,发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平衡的。现在,乡下人进城不仅可以鄙视城里人的势利和小气,还可以鄙视城市的环境污染,不必再像垭门关的壮汉用带泪的幽默来为自己找到平衡。乡里人的心情平静多了。虽然平静了,但他们心中最美的风景还不是这些,没有经过乡村、城市、乡村的几个轮回,陌生的风景永远是最令人心仪的。
       我自己看风景是不是也受这种观念的影响?我想,如果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城市生活,我对自己的乡村热爱的程度肯定要打折扣,繁华的都市生活一定是我永远的梦境,现在,我完全知道了城市是怎么一回事。1994年,我第一次坐飞机到深圳这个最充满现代气息的城市,第一次住进四星级酒店,这个城市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与我们内地的城市形成巨大的反差,豪华奢侈的程度让人难以置信。在国贸大厦一条皮带标价两千多元人民币,我们市里的一位官员(他曾经在贫困县当过县长),看过之后非常气愤:“一条皮带居然卖到两头耕牛的价钱,什么搞法!”一行人本来准备上到楼顶观光,被他一顿挖苦只好悻悻然下楼了。回来后,我们一路从机场到市区,没有一个人说话,看到我们自己的城市:邋遢、土气、丑陋……说不出的滋味,大家心里都非常难受。大约有那么两三年时间,每到一个发达一些的城市,回来后都会有一阵子折磨和煎熬,为自己的家乡感到自卑。后来,这样的经历多了,也慢慢地看出一些端倪,回家时的感觉有了一些根本的变化,每次一下飞机,看到满眼的青山绿水,看到这座温馨的小城,就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狗窝”固然有一些寒酸和邋遢,因为是属于自己的,于是显得很熨贴舒适。这只能说明我认同自己的城市,但并不代表我已经爱这个城市,我想,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深爱一个城市,我骨子里爱的还是山水自然。就像有的人,与他(她)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是他(她)的真正所爱,他(她)可能刻骨铭心地爱着另一个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无可奈何。
       为什么非要经历那么多才懂得这个道理,我想起一个故事:大意是一个懒汉坐在大树下乘凉,旁边的一个勤快的人正在耕田,勤快人骂懒汉:“不赶紧耕田会误了季节”。懒汉反问:“耕田了干什么?”答:“收稻子”。懒汉又问:“收了稻子干什么?”答:“卖掉以后买田买地,然后收更多的稻子。”懒汉又问:“然后呢?”答:“坐在大树底下乘凉!”勤快的耕耘人一辈子寻找的东西,那个懒汉早就开始享用了。我的一位吊儿郎当的表叔经常讲这个故事,故事成了表叔坚强的意识形态和坚定的信仰。这段对话,虽然成为经典,但并不是人人都能真正听懂,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六祖慧能一样,从一个砍柴郎直接悟透禅机。为什么说天下美景佛占尽,只有大彻大悟的人才真正知道如何欣赏风景,这个风景也包括人世间的诸多事情。我虽然热爱山水,可是我还是挤在污浊的城市里拼搏,我一时改不了这十年来城市把我惯坏了的脾气:懒惰、娇气、虚荣,我暂时放不下所有只在城市里存在,而在乡村里就化为泡影的东西,我放不下,所以,我在看风景之前,还得将心灵腾出一点空间,而平时,却被这些东西占据着。
       卓今,编辑,现居湖南张家界,曾发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