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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二手阿健
作者:韩芍夷

《天涯》 2002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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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健几乎逛遍了海口市的二手货市场。逛多了,逛熟了,别人问他贵姓,他说就叫我阿健吧,别人就叫他阿健。阿健好买二手货,是从单位分房开始的。单位分的新房,阿健没份,别人搬进新房,阿健才分到一间旧的两房一厅的套间。三十出头的阿健终于有了自己的窝,面积不大,阿健搬进后,仍感到空荡荡,按当时阿健的财力,要充实它是很不容易的,阿健便想到了二手市场。花几百块钱,阿健得到了一套沙发和一个电视柜,自己再油漆一遍,摆在客厅里,增色不少,着实让阿健感到买二手货的实惠,从此,阿健热衷买二手货便一发不可收拾。购买家电、电器等日用品,他首先逛的是二手货市场,那里没有了,才进正规商场选购。慢慢地,对买二手货也买出了经验:哪些是主人更新换代的,哪些是主人搬迁出岛无奈处理的,他都能看出一些门道。买了件特值的物品,他还喜欢向周围的人吹嘘。周围的人对他好买二手货的癖好很不齿,向他指出买二手货的种种弊病:你知道它们的前主人是干什么的,说不定是个传染病患者,上面藏有病菌。就算没有病菌,别人用过的东西,接着用,感觉不舒服。还有好心人问:买新的,你是不是钱不够?我可以借给你。每当听到这些,他都笑笑了事,然后依然故我,有喜欢的二手货,照买不误。家里闲置着的物品,他也绝不容它们占地方,拎起它们就往二手货商店搬。由此,他家的家具摆设常更换,常到他家瞧瞧,常有新发现新感觉。这次见他家褐色的组合柜还占满客厅的一面墙,下次来一看,组合柜不见了,客厅里是一白色的角柜,原放组合柜的地方,放了一个玻璃养鱼缸,里面还养了几条金鱼,增加了不少的情趣。他总是以欣赏的眼光来慢慢玩赏这些家具,一件物件,他要高兴好几天,这样,他的生活里,高兴的日子多了起来。晃悠悠过了几年,他已是三十有五了,父母急得不行,动员亲戚朋友轮番给他介绍对象,他瞧自己线性的身材,上下直如竹竿,用尽全身的气力,也没有哪一部位鼓起肌肉来表现男人的健与美。他站在女人的角度来审视自己,觉得自己的外表确实没有多少值得女人们欣赏的地方。给自己判刑后,他反而看开了,随缘吧,能成就成,不成也不勉强,日子照样过得很悠闲。一天,在旧货商店闲逛,在一堆色泽黯淡的物品中,一张梳妆台很人他的眼。梳妆台,我要它干嘛?他想,脚却不由自主地朝它走去。这是一张八成新的仿古式梳妆台,花梨木制作,做工精细,简洁流畅的雕花间镶着一椭圆形的大镜子,台面上的木块没有衔接的痕迹,左右两旁四个抽屉门上的铜拉手,更是古朴生气,原木色调的油漆漆得不薄不厚,光泽不暗不亮不俗。市面上,这种梳妆台价格不下千元,这台才二百元。
       阿健,你是识货的。老板说。
       嗯,是不错。
       这是我上门收购的,一家人要迁回内地,女主人很舍不得的。
       值是值,但对我没用。他踯躅。
       管它有用没用,才二百元,买回去做什么都值。
       听这话,走了几步的他又折回来。好,买!
       梳妆台搬回家,放在卧室的一角。他坐在梳妆台前,每个抽屉都拉出来看看,里面还残留着前主人化妆品的余香。香味撩拨着他的身心,以往拥搂女人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的手在平滑的台面上移动,抬头看镜中的自己:面部多皮少肉,多余的皮往褶里藏,肤色黯淡,毛孔粗大,一看便知是劣生劣养起来的,左看右看都不止三十五岁。三十五这个数字一现,他心头一惊,伤感了起来;住进这屋后,从没有女人进过这间房,难道我这辈子注定要一个人过吗?他环视房间,发现梳妆台是房间里最锃亮最有生气的家具了,这更激起了他对女人的渴望。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浑身燥热,下体异动。不行,我不能再这么过了。他逃瘟疫似的走出了家门。
       星期六,街上行人很多,他在宿舍门前的大排档喝闷酒。
       阿健,没回家吃?老板是熟人,姓陈。
       回去又听二老唠叨,烦。阿健啜着一只炒田螺。
       父母心,都一样,换了我,也这样。
       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不想成家?现在只要有女人愿意嫁给我,我闭着眼睛就娶。阿健喝了一大口的酒,喷出的都是酒气。
       你这话当真?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这媒人,我做定了。
       谢了。阿健乐呵呵地继续喝酒,捱到排档打烊才摇摇晃晃地回去。
       第二天一早,阿健还没起床,就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阿健开门,见是陈老板。
       我已经约好了,就在我的店里。
       约了什么人?我昨天不是说要做你的媒人吗?
       哦——阿健拍拍脑袋。你先走,我就来。
       阿健跨进店里,见陈老板对面坐着两位女人,一胖一瘦,瘦的,看起来年轻一些。
       介绍一下:她叫王娟。她叫小莉。这位是阿健。
       寒喧过后,陈老板忙去招呼生意。
       他盯着小莉,眼睛发直,表情呆板。小莉五官精致,肤色偏黑,表情冷漠,很有骨感美人那种特质。小莉几乎不说话,只扫他一眼,就一直低头摆弄衣角。王娟一直在喋喋不休,斟茶倒水,主动热情。而他根本就不知道她说什么。他眼里心里神里只有小莉,他觉得一袭白裙长发飘飘的小莉有种仙气。小莉让他神往。
       王娟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冷淡。我们还有事,改天再聊吧。她拉小莉,小莉对他扁一下嘴,示意已经打过招呼。
       小莉做任何表情他都觉得舒畅,他很莫名自己对她如此的迷恋。这是我的肋机号码。他把一张纸片交给小莉,小莉不接,王娟接下。
       直到她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的脸还残留着笑。 ,怎么样,满意吗?陈老板走到他身边,问。
       小莉,太满意了。他的情绪还停留在欣赏小莉中。
       什么,小莉?你弄错了。她是陪王娟来的。
       找陪衬要找个丑点的,找个漂亮小姐,走神。他觉得气堵。
       王娟你觉得怎样?老板的语调听起来很有女人的腔调,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他的情绪恶劣起来,答:不知道。
       那就再约。老板有些迫不及待。
       他答应赴约是为了接近小莉,地点还是在陈老板店里,见王娟一个人来,他沮丧。小莉是……她是我表哥的女儿。话从王娟嘴里说出时,有了些诗歌的节奏。她很特别。他的眉目有些生动起来。
       那当然,艺校的学生,心气高得很,周围的公子哥们,车来车去的,都瞧不上。
       他知道王娟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他细看她:肤白、丰腴,是个多吃人间烟火的人。有此女人做伴,还算有艳福。
       王娟走后,陈老板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什么都聊。
       她没有跟你说她的情况?陈老板小心翼翼起来。
       她说她在第一市场有个铺位,专卖海口的风味小食。
       就这些?
       嗯。
       陈老板表情犹豫起来。嗯,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离过婚。
       他愣了。片刻,没跟陈老板打招呼,直往家里走。这种事怎么会让自己遇上了,是天意?他躺在床上,脑里总甩不掉小莉,小莉的长相小莉的表情小莉的动作,他都过一遍,他觉得她的一切都那么脱俗。这么脱俗的人怎能容忍这种世俗的生活?她只能留存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渐渐,他对小莉的长相有些模糊起来,他觉得虽然小莉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她的神气她的精髓,飘忽在他的脑里心间,有她在,他的情感不再空虚,即使她不爱他,不会嫁给他。他舒展双手双脚,双脚不时地拍打着床垫,发出很厚实的响声。他抚摸自己,两排的肋骨,像搓衣板,摸着都硌手。如果年轻、帅气,兴许还是骨感美男,可到了这把该发福的年纪了,还……他有些心酸,想起了初恋。
       那姑娘叫彩云,很温柔很乖巧的那种,样子也清纯。特点是特听话,听他的话,更听她妈妈的话,妈妈说向东,绝不敢向西。那时,他的单位正盖宿舍楼,热衷于炒股的他自然就把筹资买房的希望寄托于股市上。彩云是位股盲,他与之约会,总是大谈特谈股票,听得彩云一头雾水,好在股票赚钱与购房有关,购房又与她的将来有关,她也就诚实地听讲了。那时的股市,像只健壮、昂扬的大牛,他炒股的利润达到了百分之百,干什么能比炒股更赚钱?他觉得自己的股本太小了,四处借钱,以期在股市上大赚一把。他约彩云。从前传说里有聚宝盆,现在看来这世上真的有聚宝盆。
       在哪?
       在股市。
       哧,我还奇怪今天见面,你的第一句话怎么不是说股市呢。
       他不理会彩云的嘲笑。你看,才三个月,我的一万元就变成两万元了,三个月赚一万啊!你说要靠工资存,要存多久呀。
       好了你想说什么,直说吧,绕了这么大的圈子。
       哎呀,知我者,彩云也。他乘机把彩云拉过来,搂在怀里。
       说吧,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费尽心机。
       向你借钱。
       借多少?
       一万。
       我才有五千。我可以向我父母借五千。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
       他把借来的五万元投入股市,准备大赚一把时,股指却像山体滑坡的泥石流一样往下滑,股市从此步人了熊市,他损失惨重。彩云的母亲听说他炒股亏损,马上要他还钱,他被迫割肉斩仓。他把一万元加利息交给彩云时,彩云泪眼相对,说这都是我妈……
       他匆匆走掉。彩云的泪眼印在他的脑海里。
       股市的滑铁卢,使他买新房的希望破灭。彩云听她妈妈的话,远嫁香港。他把一张只剩二百股海南化纤的股票交割清单和股东交易卡锁进抽屉。这一锁,锁住了他与股市的连结,也锁住了他的初恋。从此,他不轻易言爱。
       孤身一人守着空床,让他情欲难熬。他想起了王娟,王娟的脸上撒落着一些黄褐斑,但她那低领口下泄露的春光还是很让他向往。她的浑圆的身材以及干练的样子,是很适合当这屋的女主人的。屋角的梳妆台直闯他的视线,它与她倒是很般配。也许这就是命!他宿命起来。陈老板传来话,说王娟很愿意与他发展下去,并给他留了BB机号码。他把她的BB机号码倒背如流,却下不了呼她的决心。这时,家人来电话,告知父亲病危,住院。他马上赶到医院,父亲得的是肺气肿,嘴上正戴着呼吸罩,兄弟姐妹都围在床前。父亲见他,目光就定格在他身上。他知道那目光意味着什么。他的不成家,是父母的一块心病,父亲要是此刻离去,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他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父亲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回家的路上,他脑里晃动的都是父亲看他时的目光,想到父亲都这样了还让他如此地牵挂,他的心又被揪住了。他呼了王娟,约她见面。
       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知道。
       你怎么想?
       没怎么想。我主要听你的。
       我想带你去见我父母。
       王娟抿嘴浅笑,羞涩地点点头。 .
       他带王娟去医院,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一瞅见王娟,眼里马上有了神气,病容去了大半。一直在医院陪护的母亲,又是搬凳子让座,又是削苹果的,趁父亲和王娟聊天,把他拉出病房。我跟你姐昨天去问佛祖,佛祖说了,最好给你父亲冲冲喜,你父亲今年七十二岁,过了这个坎,就能活到八十几了,我正愁着怎么给你父亲冲喜呢,这不,你就把姑娘带来了,真是灵了。你要是跟她成熟了,赶紧办,给你父亲冲喜,啊!他嗯了一声,在喉咙里,只有他自己听见。
       出了医院,他带王娟直接回家。
       你连梳妆台都买了。王娟进卧室,直奔梳妆台。
       喜欢吗?他把手伸到王娟的腰部。
       喜欢。
       那这张床呢?他搂着王娟,拥到床上。
       你买的,我都喜欢。王娟扒开他的手。他抽出手,顺势压在她身上……
       过两天,我带你回老家。
       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还要见一个人。
       谁?
       我儿子。
       他推开她,坐了起来。儿子,你还有儿子?
       陈老板没跟你说?
       他只跟我说你离过婚。
       我
       二十岁就结婚,儿子已经十岁了,那赌鬼赌得连儿子都养不起。天啊,我还有个现成的儿子,这都是命啊!他拍拍额头,身子一倒,直直躺在床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她起身。
       你去哪?
       回家。
       这不是你的家吗?他拉她,她倒下,他把头埋在她怀里,用嘴拱着她那活蹦蹦的双乳,他嗅到她身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腌菜味。过日子吧。他心里说,这是他那一刻对婚姻的全部理解。他与王娟以恋人的姿态公开亮相。没事,他就到王娟的小食摊帮忙,吃王娟做的腌菜。小食摊就摆在第一市场前面的一棵大榕树下,两个煤炉上各放两口大锅,一个煮着切成碎块的猪肠、猪肺、猪脾等猪内脏,一个煮着伴着些咸菜、葱花的猪血。长条木桌上放的,是腌制的萝卜、青瓜、海菜,还有煮熟了的田蟹、田螺。真正认识王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起早摸黑的勤劳、能干;她与工商税务人员打交道时的殷勤,与泼辣;她吆客时的大嗓门;她与食客开玩笑时的粗俗,都收入他眼底。该不是只母老虎吧。他心里嘀咕,最终还是抵不住她腌制的褐色爽滑的海菜的诱惑,每天不去吃一碗就不舒服,尤其是王娟把碗递过来时那朝他一瞥的目光,宛如平静的波光,起伏而温柔。他的心一跳,就跳到这波光里与之纠缠在一起。这天,吃完腌菜后,他把碗一推,说:家里人催了,要我们把婚事赶紧办了。
       那就办吧,我没意见。王娟把碗放在盆里,回应。
       等会儿收摊了,去看看该买些什么。他动手收拾桌面。
       那就早点收。两人收拾完毕,王娟跟着他走。他把王娟带到海甸岛的一家二手货商店。
       你来这干嘛?王娟一脸的疑惑。
       买沙发。
       你有毛病呀?结婚用的,你还买别人用过的。
       他的眼发出恶狠狠的光。王娟猛然想起自己也跟别人睡过了,就闭了嘴。
       你看这套沙发,花梨木的,古色古香,跟家里的梳妆台,可能是一套。你看看,这雕花,这做工,啧啧,值,真值了。他绕着沙发走了一圈又一圈,时时弯下腰,用手在雕花间摸摸钻钻,很忘我的样子。
       这款沙发,永明家私城有。王娟嘀咕。
       那里是有,可那多少钱一套?一万多。这套才三千。他得意的表情一览无余。
       买不起新的,就别买。王娟一脸的不屑。
       不买你坐哪?他的眼眶睁大到极限,脸上的皱纹因此而改变了走向。原来那套呢?王娟的语调又高又急。
       他挥挥手,我已经把它们搬到二手商店了。
       你……走神。王娟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扭头就走。
       你去哪?他追了几步,又回来跟老板说,这套沙发你一定要给我留着,我过几天来拿。见老板点头,他才放心追出去,差不多追上的时候,他突然放慢了脚步,我这是干什么?他很疑惑地看看四周,所有的人都在各行其道、各于其事。自己正干的事是去追一个女人,一个不让他买二手沙发的离过婚的女人。他百感交集,觉得所有的人都可以看不惯他买二手货,唯独王娟不可以。她凭什么呀?彩云、小莉的形象活脱脱地从他的脑子里滑过,她们都是黄花闺女呀!可他就是不能得到她们。这些年来,他就没富裕过,他这猴样,别人不用翻他的口袋查他的家底,判定他是个赤贫准没错。这次父亲住院,他也分担一些费用,手头确不宽裕,嫌二手货,难道你是一手的?他越想气越不顺,越坚定地认为他买二手货没错。他停止了追王娟的脚步。王娟回头,见他停下,更加快了步伐。
       他和王娟好几天都没联系,家里人间他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搪塞说正在办,只字不提他与王娟之间的矛盾。他们平时就对他好买二手货有微词,要让他们知道了,不和王娟结成铜墙铁壁才怪呢。他正庆幸,母亲就来了。母亲环视一圈:要结婚了,屋里好像没添置什么。
       肯定要添置的。这两天王娟太忙了,过几天,就把该买的一下子都搬回。
       搬什么?搬沙发,新的?
       从母亲的话里,他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她,她这辈子太精明了,操的心太多了。她那一头的白发和脸上密密的皱纹,使他坚信,她每操一份心,就白一根头发长一条皱纹。
       结婚是人生大事,结婚是喜事,喜事就要讲吉利。沙发怎么可以买二手的呢?母亲终于说到正题。
       那套沙发真的很好,木料好,款式好,结实,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是二手的。他感觉自己的耐性差不多到了极限。
       看不出也是别人用过的。母亲的口气也很冲。
       别人用过的怎么啦?我住的这套房也是别人住过的,这里面的家具好多都不是新的,连新娘都不是新的……他的血往上冲,青筋浮出皮肤,立体起来。
       母亲惊愕地看着他。
       他去倒水喝,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绪。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辩解显得无力。一时无话,母亲密宏窜窜地掀起衣角,从裤头里掏出一叠用报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钱,递给他。这五千元是家里人凑的,你拿去买沙发吧,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咱。
       我不要。爸刚住院,大哥的孩子要上大学,二姐要买集资房……他把母亲的手推回去。
       你别说了,手头怎么紧,五千元还是凑得起。母亲又把钱塞过来,他硬是不接。这婚一定要结,为了你阿爸。母亲的眼圈红了起来。
       他明白母亲的担心,心里有些难过。妈,你放心,我这婚结定了。其实,我跟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母亲手里拿过钱,把它包得密一些,交回给母亲。这些钱就放你那,我需要,再去拿。
       母亲疑惑地看他。
       我是你儿子,你还不了解我。他做出轻松的样子;
       送走母亲后,他嘘了一口气,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买二手货怎么啦?花很少的钱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快乐,他的快乐就这样积累了起来,支撑着他的日子。反对他买二手货,就是对他意志的干涉,是掠夺他的嗜好、抽离他的情趣、截断他快乐的源泉,把自己变成跟他们同一模式的人。他铁定了心决不妥协。我就喜欢这套沙发我就喜欢买二手货我就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他用反复默念来坚定自己的决心及压制去见王娟的念头的产生。他努力去想小莉,他始终想不起小莉的模样,也感觉不到小莉的精髓小莉的神气,小莉的仙气离他越来越远。自己毕竟是凡夫俗子。他不得不放弃做这徒劳的想象。闲下来,他就去那间二手货商店的斜对面,偷偷地扫一眼,看那套沙发是否还在,沙发在,他的捍卫才有意义。到了周末,他去看沙发回来时,忍不住拐了个弯,去了王娟的小食摊。他站在远处,看榕树下忙碌着的王娟的身影,三三两两的吃客,一拨又一拨,喜欢吃小食的人真不少。一想到小食,甜酸辣外加姜加蒜的腌菜的味道立即刺激他的肠胃,嘴里立即滚动着口水。王娟递腌菜给他时那种情意绵绵的目光,如电击般,震撼全身。有女人跟没女人的日子确实不一样。他一步一步地向大榕树靠拢,所谓的意志,所谓的决心,正一点一点地被小食摊散发出来的香味融化。他走到榕树下,坐了下来。你来了。王娟的头发有点凌乱,脸上的黄褐斑又深了些。
       嗯。他有点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生意还很不错哦。
       还过得去。王娟往碗里夹腌菜,他接过碗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承接着王娟的目光,他的心局促地跳动,两股目光纠缠得更紧了,他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咣啷”一声,旁边的木桌一条腿折了,碗沿着倾斜的桌面滑下,掉在地上,一吃客的重心往左一压,椅子也跟着散了架。这些破烂桌椅,还敢让人坐。吃客骂骂咧咧的,脸涨红后变紫。
       对不起,对不起。王娟赶紧道歉,收拾另一张桌子,招呼吃客,坐这边来。
       不吃了,没准我一坐,又摔了。吃客摇头摇手。
       王娟赶紧把两块钱塞还给吃客。真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吃客收下,边走边说:你这些桌椅早该换了。
       是,是。王娟一个劲点头。
       换几张桌椅有什么难的,这事交给我来办。他说。
       第二天,王娟开市没多久,就见他叫三轮车运来四张桌子,十六张椅子。一摆,小吃摊果然上了些档次,吃客也比往日多。
       这些,多少钱?见他这么卖力,王娟的脸溢着幸福。
       两百多。他擦拭脸上的汗。
       这么便宜,我知道了,肯定是二手货。
       他擦汗的手悬在空中。有餐馆倒闭了,把它们往二手货商店搬,让我撞到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没说不好。王娟一把拉过他,对着他的耳朵说:买沙发的事,就依你。他一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但我有一个条件。王娟伸出一个手指,立在他的鼻子正中。
       他的表情又紧张起来。
       床由我来买,新的。王娟屏住呼吸,脸上的每个细胞都处在静止状态。他心疼又心酸。听你的。他的手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这一搂,他真的有了些恋爱的感觉。
       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
       人们知道他跟离过婚的女人结婚,都称他是二手的命,从此,人们称他二手阿健。他也坦然,连老婆都是二手的,还有比二手阿健更合适的名么?他自我调侃。
       相安无事过几年,他们之间又生育一女,他身上皮与骨之间被肉与脂肪充满了起来,一年比一年膨胀,体态是中年人,皮肤却越发细嫩。闲时,他仍喜逛二手货商场。王娟的儿子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称呼他“嗨”。在他面前,该说的直说,不该说的绝不多言。衣食住行,多由王娟关照。儿子是个狂热的追星族,好扮酷,好攀比,喜玩游戏,喜泡网吧,是家里的消费大王,拉动内需的骨干,最近的购买目标是电脑。那天晚上,家人正在看新闻联播,儿子才回来。
       放学后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王娟怒眉一竖,嚷。
       到同学家上网了,真带劲。儿子把书包一扔,斜躺在沙发上,把脚撂上茶几,蓬松的毛发似的裤角撒落点点的灰尘。
       去,快去吃饭,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王娟拎了拎儿子的耳朵。
       吃过了。儿子揉了揉耳朵。
       你好意思总在同学家里吃。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家家里,要什么有什么。儿子站起来,走到王娟身后,摇摇她的肩膀。除非你给我买一台电脑。
       王娟看他一眼,无言。
       第二天,他逛二手货商场,见一台586多媒体电脑。他在电脑前转悠。
       你是最识货的了。老板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老熟人,你说一个一口价。他也干脆。
       二千。
       他左看右看,电脑,他不在行,又怕老板说他不识货。那就成交吧。
       他把电脑搬回家。儿子一见电脑,欢天喜地,细看是二手货,脸搭拉下来,心里骂道:这该死的二手阿健。
       他从儿子的表情中读出儿子的诅咒。我不喜欢买二手货,能有你这个二手儿子吗?他想。儿子的不屑让他不快。心情郁闷的时候,逛二手货商店,是他调节情绪的最好方式。他决定去国贸附近的一家二手货专卖店。路过体育馆,发现体育馆门前宽阔的场地上人头攒动,广播声、人声交混在一起,小纸片飞扬着撒落在地。他挤进去一看,是在刮奖。平日他也喜欢买奖,只是选码的方法与众不同,即专在以往已开了奖的号码中选,每期选五个码,决不多选或少选。得奖的次数不少,最高金额是五元。得五元总比不得好。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现场刮奖现场兑奖比定期买奖更刺激,他看周围的人,简直刮疯了,一叠叠的买,指甲快速地刮,刮到奖的,不管是几等奖,都快乐地尖叫,没得到的,一脸沮丧,把刮过的彩票一扔,又去买。他被现场这火爆的气氛鼓动得心里痒痒的,掏出十元买了五张,一刮,一无所获,他停顿一下,思忖着要不要继续买。我得奖了!旁边一位姑娘得了一套茶具,兴奋地嚷嚷。现场实物开奖的机会不多,买!他这次买了十张,一刮,啥都没得。他想都没想,又买了二十张,他飞快地刮着,这时,手机响了,他一手刮,一手接听,对方称他老爸。爸你个头。他关了手机,继续刮。银粉在他的指尖上飞扬,然后扩散,渐渐地,沮丧麻木了,隐退丁,快乐从心中升腾,这是祈盼的快乐、欲望的快乐、酣畅淋漓的快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钱困扰着,他干活,是为了得到它,得到它,就小心翼翼地算计着它、守护着它,他是它的奴隶,它一直束缚他,主宰他。现在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了,他的心灵脱缰了,他在买与刮之间快活着,直到他掏完了身上所有的钱,手上也只剩下一张彩票。捏着彩票的手有了些汗,彩票也有些皱巴巴的。他低头,地下重重叠叠着被废弃的彩票。终是梦一场啊!他笑了,缓慢地刮着最后这一张彩票。特等奖!他的心速加快,手有点抖,不敢声张,揉揉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然后悄悄走到兑奖台,对奖,天啊,特等奖:一辆海马轿车。确信无疑后,才喊了一句:我得了特等奖!
       现场沸腾了,经验明彩票和身份后,广播里迅速播放他得特等奖的喜讯,他简直要被无数羡慕的目光杀死。他走到挂着一朵大红花的灰白色海马轿车前,抚摸着车头。这车真的是我的?当然是你的。颁奖的人说。
       是新的吗?
       颁奖的人看他,脸露怒气。
       他不理会,自言自语:二手阿健啊二手阿健,都说你是二手的命,没想到能有今天。也亏得他在前几年海南房地产开发热潮中搞了个驾驶执照,那时的钱好赚,人人都以为很快就有自己的车开了。虽说汽车梦很快就破灭了,但歪打正着学会了开车。艺多不压身啊。他钻进轿车,把车钥匙插入车锁,启动发动机,缓缓地驶出体育馆。他在海口市的主干道上跑,他要过一把开车瘾。手机响了起来。他一听,是他那酷儿子打的。酷哥,什么事? 我想换手机。 你又换手机,这部不是没换多久吗? 现在新出一种时尚手机,酷极了…… 他没听完,就关上手机。他现在用的这部手机,就是儿子换给他的。有天他找女儿的出生证时顺便翻出一张股票交割清单和股票交易卡,他一看,发现上面还有二百股海南化纤,很多年没有关注股市的他翻一下《海南日报》,海南化纤没找到,根据0503的证券代码找,是ST海虹,时价每股82元,他拔腿就往交易所跑,证实ST海虹就是当年的海南化纤后,想都没想就填单卖出。除掉手续费后还有一万五千来块,他全部取出。他高兴,儿子趁机提出买手机,他就答应了。儿子怕他买二手的,坚持自己去买,并开口叫他“老爸”。这小子倒好,当自己是款爷了。要知道我得了辆轿车,那还了得。他心里不舒服,把车开到了海口市二手车交易中心。老板,这车就放这卖了。
       这可是新车呀。老板很惊讶。就当二手车卖。他说得很坚决。
       韩芍荑,编辑,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驿动的年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