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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油钩子·油撇子(小说)
作者:闵凡利

《天涯》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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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两种量油的器具。油钩子是油撇子的前身,好比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前身一样,是过渡,是初级阶段。在我们闵楼大队,小队长以上的干部吃油都用油撇子,而作为我们社员,几乎家家都用油钩子。每到饭时,当我们贫下中农同志们闻到从队长们家里飘出的油香时,都抽搐着鼻子,使劲地闻。边闻边感叹:奶奶的,什么时候,咱也不用油钩子,用油撇子!油钩子就是用金属条把一头砸扁,弯成直角,从油罐子或油瓶里往外勾油的。一般都是自家制造,有的家是用铝条砸的,有的家是用铁条砸的。我们家是用钢条砸的。钢条砸起来比铝条和铁条有难度。铝条瘫,铁条肉,而钢条有骨头,为砸我家的油钩子,爷爷的虎口都震裂了。
       油撇子制造起来技术含量比油钩子高,把直径和小酒盅口差不多的一圆形铁片中间砸凹,用锡把一小铁条焊在圆片的一侧,就成了,就能从油罐里往外提油。油撇子自家造不了,都是在我们村西的集上买。我们村有个高级社员,她男人叫庆国,比我长一辈,我是“凡”字辈,按理叫庆国个叔,庆国叔在我们村西三十里外的西岗煤矿上下窑底,是采煤厂。他家吃油用油撇子。油撇子中间凹的比大队支书闵宪发家的还深。有次庆国婶和村里的人在一起拉呱,拉着拉着拉起了吃油。她问身边几个婶子嫂的,这半年了,一家共吃了多少油?一堆老娘们有的说三两,有的说四两。当时“溜沟子”婶正赶上给儿说媳妇,便狠狠心说了半斤。其实她家吃油可省了,一般都是用青水煮菜,锅里哪有油星?奶奶见大家在说虚数,就也昧了昧良心,说了五两半。庆国婶一听,就把嘴撇得像碟子,说我家吃的油说起来是你们几家加起来的数。大家问多少?庆国婶说,一斤半。大家听了都说乖乖,真厉害,那你们家都成“喝油虎”了。就感到震惊,心想支书闵宪发半年才吃了一斤二两油,她们家半年竟吃了一斤半,那不和咱们村以前的地主老汪一样。老汪虽是地主,但他一个咸鸭蛋还吃一天呢!就是早上吃三分之一,吃到蛋黄了,然后用纸把口糊了,放到午饭时再吃。晌午饭把蛋黄吃一半,再留一半,然后用纸糊上,留给晚上,一个咸鸭蛋吃一天。你看人家庆国家,比老汪还老汪,于是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地主”。
       我们家老少三代共十六口人,那个时候,队里一人一年供应一两油,我们家一年才领一斤六两油,所以油就显得金贵。那时,家里掌握“油权”的是奶奶。油一般都被奶奶锁在柜子里,等到饭菜做好了,奶奶才踮着锥子一样的小脚,用哆嗦的手打开柜子,请神一样,从柜子里抱出那个粗瓷的大黑油罐子。从柜子到锅台奶奶一共要走二十八步,每走一步,她的锥子一样的小脚都锥子一样扎在我和哥哥的心上。来到锅边,奶奶用那个钢条砸成的油钩子从油罐里勾上三钩子。一边勾一边说一啦。站在锅台边的我和哥哥就学着奶奶的样子喊,一啦。奶奶说二啦,我俩就跟着喊二啦。我和哥哥的数学启蒙教育,就是在奶奶的喊叫声中开始的。当奶奶喊“三啦”时,锅里就开出三朵字钱般的油花子,像嫩绿的荷叶,懒洋洋地躺在锅里,很好看,馋得哥哥直咽口水。
       那时我没咽口水,因为这朵之中有一朵属于我。舀饭的时候,奶奶执勺,分别把这三朵油花舀到爷爷、母亲和我的碗里。奶奶说,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爷爷的身体壮实,我们家的日子才会过得滋润红火,所以爷爷理应分享一朵;母亲当时奶着妹妹,需要油水,分享一朵是情理之中的。可这朵母亲不舍得吃,总是用筷子挑出一半放到父亲碗里。于是,母亲碗中的那朵支离破碎,很是凄惨。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妹妹还小,还在吃奶),奶奶说你是长材,缺谁的也不能委屈了你。于是我碗中那朵又大又圆,成了这三朵中开得最饱满最漂亮的一个。
       当时我、母亲、爷爷,对了,还有父亲,在一块分享油花时,叔叔急得直咽唾沫。叔叔那时十七八岁,每天干重活,又吃不上油水,所以就长了一身好排骨,就像刚从旧社会逃出来的一样。叔叔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无限地忠诚,为了入团,为得到一本红宝书,孝敬闵凡雨,差点把命丢了。当然这事和油有关。
       那天,叔叔和闵凡雨一块去油坊里做好事。闵凡雨是我村的团支部书记,外号叫“二积极”。当时叔叔想入团,整天和“二积极”缠在一块。油坊里的坊长叫闵宪风,和支书闵宪发是叔兄弟,是我们村有名的“溜沟子”,专看着当官的嘴说话,看着当官的眼皮干活。他替支书去公社里开会得了一个奖,是闵宪风。“溜沟子”闵宪风不识字,但整天装在上衣口袋里,遇到人多的地方,就从口袋里掏出,很认真地看,边看边说写得好,奶奶的,小孩吃糖,绝(嚼)了。可把团支部书记闵凡雨馋坏了。闵凡雨没事就给“溜沟子”缠乎,这次,把闵宪风缠急了,便用大马勺从油缸里舀出了一马勺油说,你若喝了这马勺油,谁要不给你,谁是孙子!那一马勺油最少也得有二斤。闵凡雨不敢,站在一旁的叔叔沉不住气了,那时,叔叔看见油就特别地亲,就像贫苦人见到了毛主席,受压迫者遇到了共产党。那个亲,别提了,眼里都直放绿光。叔叔见闵凡雨打怵,就问,我喝行吗?“溜沟子”说行。你们两人谁喝都行。只要喝了这马勺豆油,我要不给这本“红宝书”,我是你孙子!我叔叔一听,用眼看了一下“二积极”。接着叔叔偷偷地俯在“二积极”耳上说,我喝油,得到红宝书给你,你得让我入团。行吗?“二积极”没有说行和不行,只是学着支书闵宪发的样子很深沉地点了点头!
       叔叔就从“溜沟子”闵宪风手里接过了马勺咕咚咕咚地喝开了。油很香,也很稠,粘着喉咙。叔叔一口气喝了半马勺,然后长出了口气,又接着喝开了。不大一会,一马勺油就喝干了,喝得“溜沟子”闵宪风两眼直成了棍子。叔叔喷了一下嘴,感觉意犹未尽,说再给舀半马勺!“二积极”在一旁问我叔叔,二愣子,没事吧?叔叔说没事,说着就拍了一下那瘦瘦的肚子。“二积极”见我叔叔不像有事的,胆子就大了,就说闵宪风再来半马勺!闵宪风只好又舀了半马勺。叔叔接过就喝了,喝得闵宪风直打哆嗦,一个劲地说,乖乖,你真行,我是孙子!我是孙子!
       当然,红宝书被叔叔赢了过去。叔叔把红宝书送给了“二积极”没多久,叔叔就成了光荣的团员。那天,叔叔很高兴,像这样一次把油喝个饱的别说在我们闵楼大队,就是在我们鲍沟公社也没有一个。叔叔高兴还没到家,肚子就开始闹了,你想,喝了一肚子的油,那个滑劲,不把肠子拉下来才怪呢!
       那几天,厕所成了二叔的“家”,只要吃点什么,这边吃,那边扑哧就到腚门了。不出几分钟就全拉出来,那几天,我家茅坑里始终漂着一层油花子。一下雨,人家的阴沟里流的是脏水,我家的阴沟里就直往外淌油。有句夸人富的话说你看人家富的,阴沟里流的都不是水,流的是油。那就是从我家说起的。所以那段时间,村里人见了我家人都说,你们家不得了了,都成“地主”了!
       当奶奶知道二叔喝了一马勺半油时,就夸我二叔是有福的人,你想想,那年月吃油都按滴,而二叔一回就喝了一马勺半,这不是有福是
       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日子一回也不一定能喝一马勺油!你一个人一回喝了咱们家两年吃的油,你二愣子比地主还“地主”呢!当奶奶看到我家阴沟里往外淌油花时,可惜地直跺脚,说造孽呢!地主家还没这样糟塌呢!看奶奶那样子,恨不得拿勺子去舀那些油花!
       二叔是在一个月后才复原的,从那之后,二叔不能吃油腻的东西,一吃就反胃。爷爷常这样说二叔,一个人一辈子吃多少东西,挣多少钱都是定数的,谁若是一次吃个饱,挣个够,吃过界了,挣过界了,人就得有事有毛病。二叔就这样,从那之后光能吃青菜,不敢吃油,多吃一点油就滑肚子,但二叔经常幸福地说,死也不亏了。你看,他喝了一马勺半油,还入了团,成了团员。又吃了又有名了,多光彩!每当二叔说起喝油这段事,我和哥哥都羡慕得不得了,说二叔真是有福的人,这辈子没白活!
       后来,奶奶退居二线,掌握“油权”的重担落在了母亲的肩上。也许受奶奶的影响,母亲添油仍没离开“三”。那时,家里条件好了一点,我们家用起了油撇子。
       油撇子是父亲在西头集上用两个鸡蛋换的。那时,谁家用油撇子,这是家庭富裕的一种表现,本来我们家还要用油钩子的,但赶着给二叔找媳妇,所以我们家就提前进入了用油撇子的行列。那时候说媳妇,只要媒人对女的那边说,这个小孩可老实了,天天粪权子不离腚,是过日子的人!还有,人家过的可富了,烧菜做饭的都用油撇子!女的那边一听,人老实能干,家里条件也不孬,都用油撇子了,还能孬,就会愿意了。然后就对象,就再两人去买点衣服,媒就成了。
       那时候,每到饭菜做好了,母亲便捧着油罐来到锅边,用油撇子从油罐里平平提上三撇子,次次如此。有回年底,父亲投机倒把,挣了五块钱,首先打来了满满一桶油,足足有五斤,那次我想,今天饭菜的油水肯定吃得泼,可母亲仍像往常一样添了平平三撇子,哥哥不高兴,挖苦母亲,说按母亲这个会过法,“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大喇叭”那个社会明天就会实现!母亲虽没文化,但也听出哥哥话里有骨头。就说哥哥,你才有饭吃几天,就要忘本?哥哥说家里又不是没油。母亲说人活着要活个长远,过日子也要图个长远,吃着上顿,要想着下顿,这样才会细水长流,不然,遇到孬年月,你连西北风也喝不上呢!说到这儿,母亲唉地一声,她又想起我那个夭折的哥哥。是在很久以前的一个灾年里饿死的,那年才九岁。哥哥临死时,两手攥着母亲的手哀求:娘,我想喝口油。母亲的泪刷地流了,傻孩子哟,现在连树皮都没得吃,上哪弄油去?于是泪就扑扑地落了,有一滴落到了哥哥的唇上,就见哥哥的脸像花一样地开了,他惊喜地告诉母亲,娘,娘,我喝着油了,好香啊……
       后来,到了那个孬年月,那可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凡是在那个时候过来的人提起那段日子都心有余悸,我们村十有八九都出去逃荒了,可我们家却靠着母亲平时的节俭而没有外出找生活,那时,我们才真正体会到母亲的苦心和伟大。
       后来,岁月的风霜染白了母亲的鬓发,自然,掌握“油权”的重担落在了妻子的肩上。每到做饭的时候,妻总把那十斤的塑料桶往锅里倒,胡喽一下子,足有三四两。菜做好了,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每次打桶油,吃不到半个月。母亲就担忧,劝妻子,虽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可也得有谱。妻子振振有词,说现在生活节奏快了,不多吃油要影响身体的。你想想,身体不好,能干好工作吗?母亲想了想妻子说的话,在理。就不再说什么了,但有一样,妻子用那么多油做出的菜,不如奶奶用三朵油花子做的香。有次和哥哥闲聊,我问他什么最香,他想了想说,小时候,奶奶往锅里放的那三朵油花子最香。我知道哥哥说的是真心话。
       去年,我盖了楼房,母亲随着我往楼里搬,老屋里的东西都拾掇得差不多了,母亲就瞅着墙上挂着的油撇子发愣,我知道母亲在想啥,就说,娘,带着吧!母亲摆了摆头说,看着它,我心里难受。后来母亲叹了口气说,想不到啊,咱们也过上地主一样的日子啦!母亲后来终于没拿,也许是母亲觉得新房里挂着个油撇子不协调。后来,油撇子就随着老房子的倒塌而消失了。
       闵凡利,作家,现居山东省滕州市。主要作品有《神匠》、《雪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