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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百龄,乘风而去
作者:叶 隽

《读书》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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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兴致勃勃地开机,总有些新鲜快乐的事情或信息。没想到昨日上网,伊妹儿竟传来一条令人伤感的消息:张威廉先生已逝世。上个月还在南京拜望先生,并请教印证有关中国早期德语文学教学研究史的诸问题;彼时先生虽已不复身影矫健,但仍然思路清晰、身体健康,想不到一月时间,先生竟驾鹤去矣!不由有些懊悔,自己性惰,尤其不愿意带上相机拍照留念,以为假托名人、实为无益。却未想到,这竟是与先生的“诀别之见”,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应留下一张合影的。只是在私心深处,总以为先生已逾百龄,作为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前年刚与南京大学共同度过百年华诞,总会再伴母校一程,谁曾想,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先生竟先凌虚踏空而去了。
       追念先生的点滴往事,真让人不由不略觉伤感。然而,逝者如风,往事如烟。“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陶靖节此言可谓“知人论世”,人生在世,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不过那是极端的比喻了。对于一个常人来说,用来衡量的标准或许是此生的意义与价值。尤其,应当考察他在本工作领域的成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先生西行之际,对其学术轨迹略加盘点,并非毫无意义之事。
       南方德语学界颇有“北冯南张”的说法,乃谓其时德语文学界仅有的获联邦德国总统大十字勋章的前辈学者,北冯乃冯至先生,南张自然就是张威廉先生。虽然冯先生年纪要比张先生小上几岁,但就声名来说,冯氏以“诗人兼学者”的身份,且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所长的学术地位,知名度要高于张氏。也还不仅于此,真若论及在德语文学研究方面的意义,冯氏的著作和贡献,也都要多些。不必为贤者讳,张先生的学术史意义不必评价过高,这一点仅从他留下来的作品数量就可看出。所以有论者对称张先生为“中国日耳曼学的一代宗师”颇不以为然(江燮松:《中国日耳曼学的一代宗师——张威廉先生》,载孔德明、华宗德主编《日耳曼学研究——贺张威廉先生百岁华诞论文集》,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二○○二年版),我同意这个观点,张氏自有其独特的不可抹杀之意义,不必“张冠李戴”。所以我撰《学科史构建与学术史进程:德语文学研究与现代中国》,不为张氏列专章,而宁可在德语文学界的陈铨、冯至之外,另选刘大杰作为“德国文学史研究”的代表人物,基本判断也在于此,张氏的学术研究,开风气有功,谈学术创获则有限。
       在我看来,人的一生成就,大约是由勤奋、才智、品格、机遇等诸端构成,不能苛求于一律。先生的学术史意义虽然不彰,但绝不是说毫无贡献。即便就是以学术研究论,他在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即撰作《德国文学史大纲》,在中国当时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朝,以初生牛犊之勇,虽未免有率尔操觚之讥,但其贡献仍当予以充分肯定(俞仪方:《中国最早出版的一部德国文学史》,载《德国研究》一九九七年第一期,其内容即评述张威廉(张传普)的《德国文学史大纲》)。张先生那代人所接受的学术训练、个体风格与时代背景,都决定了他们难以在学术上有大的创获(这点比较留德、留美归国的冯至、陈铨等人,更易看得清楚),所以其历史功绩更应锁定在教育史与翻译史两方面。
       南京大学德语系的建立与发展过程,张先生是亲历者。其功劳虽未必如范存忠先生、商承祖先生等之大,但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第一线,其持之以恒、集腋成裘之功,不可没也。早在一九四三年,张先生就来到南京大学,彼时尚无德语专业,德语只作为公共课。一九四七年建设德语专业,其最初思路虽由范存忠先生提起,亦由商承祖先生主其事,但张先生作为坚持时间最长的教员,其筚路蓝缕与负重前行之功大焉!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之后的南大德语专业,尽集复旦、同济之德语英才,德语专业分设德语教研室、德语文学教研室。外文系主任为商承祖,而张威廉与陈铨分任室主任。对其时的人才之盛,张威廉有如此回忆:“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时,调来了同济和复旦的德语师资和图书;师资有陈铨、廖尚果、凌翼之、贺良诸教授,焦华甫讲师,德国女教师陈一荻和作家布卢姆,真可说是人才济济,盛极一时。但为时不过十年,便就风流云散了;图书数千册,主要是从同济调来的,其中有些今天难得的古本,如一八二三年出版的《席勒全集》。”(《我学德语的经过和对德语教学的点滴看法》,载张威廉《德语教学随笔》,南京大学出版社二○○○年版)这一段学术史值得细加梳理,此处按过不表。但南大德语专业之维持与发展,张先生与有力焉!直到今天,南大德语系作为语言学方面的学术机构,在国内学界仍具有重要地位。
       如果说,在德语文学学术史上,张先生的学术创获受制于时代、思路与个体经历,贡献有限。那么,如上所述,他在德语文学教育史上则居功非小,其长久坚持之力,更对南大德语专业的建成、发展,意义重大,虽无“叱咤风云”的气势,但却有“积流成渠”的效应。而张氏真的能立定青史的功绩,是他的翻译。在中国的德语文学翻译史上,张氏的意义特别值得关注。卫茂平教授撰《德语文学汉译史考辨:晚清和民国时期》,对史料的发掘颇见功夫,但对译家的风格与特色则未仔细观照(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其实,在我看来,对德语文学汉译史进行清理,除了史料梳理、文化语境、时代背景等诸多因素的考量之外,其中不可绕过的就是“译家风采”。朱生豪之译莎士比亚、傅雷之译巴尔扎克,对于英语与法语文学的汉译可谓“大增异彩”,相比之下,现代中国语境之中的德语文学汉译缺乏这样的大家。冯至先生虽在年轻时即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但更多是以诗人名而非以纯粹的德语文学学者或译家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先生的翻译确实独自成家,与他为数有限的论述相比,说其译著等身,倒是恰如其分,仅《张威廉先生简历》就列出了至少二十部以上的译著,其中尤以布莱德尔翻译为主要成绩,足见其用功之勤(参见吴晓樵《张威廉与中国德语文学的译介》,http://www2.zzu.edu.cn/ces/bjwx3.htm,二○○四年二月五日)。
       因此,若要“盖棺论定”,我以为张先生在以下几方面的意义值得充分关注:一是德语文学教育史上的“师长风范”;二是德语文学翻译史的“集腋成裘”;三是德语文学学术史上的“发凡起例”。一个人的一生,能在这些方面,都做出比较突出的成绩,已然值得自豪。
       曹孟德的《龟虽寿》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是啊,人生苦短,然而即便神龟长寿,又能如何呢?向死而生,原就是人类的宿命。张先生似乎早已洞明此理,上月见面时,先生道及晚年以印佛经,劝向善为乐事。并示我以小册子,使后辈肃然而生敬意。近来对宗教问题亦感兴趣,不过与我从学理上去探究不同,先生更似在身体力行。曹操那首诗还有几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张先生晚年因年龄精力诸因素,已不可能自己再做研究、搞翻译,但对南大德语系的发展和德语界的情况,仍颇关心,自己出资设立“张威廉文学翻译奖”,就是最好明证。在南京大学德语学科的历史上,将先生比作“先驱者”与“开创人”,当不属“恭维之语”。
       我还记得先生曾说过,南大学校图书馆新进了一套一百四十三卷的《歌德全集》,只有他一个人去借,真是太可惜了。殷殷之情,溢于言表。我想,他是在意学术脉络的代代相传。与“中国现代学术”世代的梳理辨别不同,与北大精神、清华薪火那样的“圣灵光辉”不同,张先生所代表的,其实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另一条线索,即在芸芸众生中保持静默、持久行路的那批人。他们未以大名显,未以大功居,但却始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正如张先生的活动领域始终未走出德语学界一样。先生走了,未以声名赫赫而来,亦未以洪音滚滚而去,先生的身影,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恐怕只能算得单薄,只是一个普通学者的平淡生涯。然而,在我看来,先生的贡献与意义,又是那么的不凡与深远。
       先生的晚年,大概不乏寂寞。记得那日还念叨着昔日的学生来的不多了,是啊,下海可以经商,上课可以赚钱,治学也须用功,又有谁能常记得来探望一位年长的老人呢?然而,先生却忘不了往日的学生,忘不了德语系的发展,临别时还叮嘱南大德语系主任孔德明教授记得给他找一册《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院史纪事》。也不知这薄薄的院史,是否能勾起老人对往昔岁月的沧桑追忆?又想起那一句话:“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张先生的身影,在现代学术的大幕中远算不上高大与伟岸,但学术传承的微弱契机,本就依靠着这平凡而沉稳的步伐,世代延绵,生生不息!在历史的浓重暮色中,有那稳健的学人身影,向我们走来,走近,又远行,远去!隐没在漫无边际的历史风尘中。中国学术的延绵一脉,或许正系于这平凡普通与貌似庸常之中,只要我们记得:“生命不息,步履不止。”
       风起云扬,在远行的路上,先生,一路走好!
       二○○四年十月于曼哈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