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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报道]都市边缘的孩子
作者:赵铁林

《天涯》 2001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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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5月, Z君在H省K市十六庙拍摄渔民的工作。这里的渔民不少来自距K市几十公里的Q市东营镇双坡村。东营镇双坡村的渔民并非天天守在十六庙,他们要“赶水流”,每个月停在十六庙的时间都是有固定天数的;此外,为生计所迫,Z君还必须得拿出一定的时间去拍广告,以维持他的最低生活标准。结果两下里岔开,Z君并非每次来到十六庙都能碰到双坡村正在这里作业的渔民们。如果渔民们正好回去,Z君便只好“信马游缰”地沿着江边往前走。
       Z君喜欢H省,喜欢这里的人,尽管他连一句H省话也听不懂,却仍然固执地认为这里是未受“现代文明”侵害的最后一片净土。渔民不在时,泊船的临时“码头”空空荡荡。没有了买主,未被出售中的沙松柴垛越摞越高,过木柴用的磅秤失去了用场,孤零零地闲置在那里。以渔民为主要销售对象的小卖部,此时也显得懒洋洋的,只有几个年轻人在那里打牌。烈日下,十六庙显得很安静,偶尔会有几个村童跑出来玩耍,可当Z君举起相机时,他们又会呼地一下跑散,躲在自家的门后面,偷偷地看着Z君。Z君只好自我解嘲地说,“鬼精灵”。
       从十六庙往前走,过了两个村,穿过平和桥下,就来到十庙的地界。桥下的水面很宽,一种类似于牛磅草的水中植物长得很茂盛。有船从桥下通过时,这些水草就会有节奏地向岸边挤。时间是中午,几个半大的男孩子正在玩打水漂的游戏,勤于劳作的当地居民,早已给Z君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Z君并不因为孩子们穿着破烂,疯跑和乱叫而对他们有什么反感。
       为首的一个男孩子很瘦,但很有精神,由于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他胆子很大,见到Z君走过来,便让他的小伙伴们停止玩耍,排成一排,让Z君给他们照相。他告诉Z君,他知道Z君手中拿的东西是什么,“那是照相机,我也有一部”。他说:“你有多余的胶卷可以给我一个……”Z君看到他那顽皮的样子觉得很开心,想到这可能是一个好题目的开端,在拍摄时也就格外留心起来。小男孩将小伙伴们撵开,说他是“大王”,得有张单人像。他走到便桥的桥墩下,摆起了姿势,Z君刚要拍,他又说,“等一等。”显然他对刚才的姿势不太满意,既然是“大王”,就要有“大王”的风度。他想了好半天,终于拿定了主意,将一条腿盘起,两手抱在胸前,这可能是他想到的某个电视片中“黑社会”老大的模样。Z君边拍边感到有些诧异,这个小家伙显得不同于别的孩子,第一次见到Z君,便如此从容不迫,他的成长环境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东西。照片拍完后,他不让Z君走,说还有一些小伙伴在村子里玩。他让Z君过去,说要给Z君介绍一下,那些小伙伴也是他的“兵”。Z君随着他转过一条小巷,来到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一块空地。男孩子把一些女孩子集合好,让Z君给她们拍照,可惜这些女孩子并不听他这位“男司令官”的话,纷纷躲闪跑回家里。他见女孩子们不听指挥,便向Z君抱歉,说他也要回家洗澡了,没工夫再陪Z君。
       这是Z君第一次来到十庙,对这里的地理及周边环境还闹不清楚。他只是径直地往前走,一条巷子走不通时,再换另一条。无目的地乱走,给Z君带来了许多新奇的发现,首先是这些小巷子差不多都能通到海边,而海边的房子,几乎要浸泡到水里,环境十分脏乱。其次是巷子旁边低矮的房门前,几乎都坐着一个或几个女人,她们手中总不停地打着毛线活,眼睛却瞧着Z君。过了约摸半个时辰,Z君又回到了那块空场上。小家伙刚洗完澡,衣服还没有穿,见到Z君回来,便死拉硬拽地将他的队伍集合起来。这回女孩子们不再跑了,条件是拍完照片,要给她们一张。小家伙光着屁股,摆出一副“勇往直前”的架式,女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男孩叫纪明文,今年10岁,和他在一起照像的还有他的大弟弟,8岁,最小的弟弟6岁。站在左边的那个女孩姓林,今年14岁,孩子们都管她叫“小林姐”,挨着小林姐抱小孩的是小林姐的外甥女。这个7岁左右的女孩子抱着的漂亮的小男孩,是小林姑娘亲姐姐的不满周岁的孩子。孩子们身后那座红砖房就是小林姐的家。她的姐夫和姐姐是靠卖水果为生的。白天大人们出去挣钱,孩子就归小林姐照看。红砖房的后面一排是纪明文的家。纪明文的父母在K市平和天桥附近拉人力车。父母不在时,纪明文的工作和小林姐一样,是管好他的两个弟弟。但男孩子毕竟不同于女孩,他不像小林姐那样操持家务,担水,做饭,洗衣服,还要给她不满周岁的小外甥喂奶,而是每天率领两个弟弟,在十庙疯跑,整日打打杀杀,“攻城掠地”,搅得四邻不得安宁。他也不是一点儿正经事都不干,每到吃饭时,他会查看锅里面有没有妈妈早上留下的什么吃食。如果有,他就会给两个弟弟每人盛上一碗;如果没有,他就会起灶生火做饭。每当这时,他会拿足兄长的派头,给两个弟弟每人分配一份活计,诸如淘米之类……两个弟弟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接到“司令官”哥哥的命令以后,会将饭锅扣在脑袋上,来到场院里唯一的一口压水井边淘米。兄弟两个人边干活,边打闹,而纪明文一个人,在公共灶间升火,菜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的,为了使白饭有一些滋味,他会向小卖部的老板娘赊一袋榨菜。
       纪明文家再往后一排,便是蔡妮娜的家,蔡妮娜的父母也是拉车人。蔡妮娜6岁,父母都出去干活时,她便一个人在家里。虽然她是一个小女孩,但并不以女孩自居,她所崇拜的偶像是纪明文之类的男孩子。大多数情况下,她会跟在纪明文队伍的后面,东走走,西转转,玩一些只有男孩子才玩的游戏。吃饭时,她就到她小姨家去就餐。小姨两口子也是拉车的,但两个孩子还太小,在Z君最初去十庙的那段时间,只有她男人去干活,而她则守在家里照看孩子。后来Z君才了解到他们统统来自H省万宁港南镇。
       K市的人力车几乎是和K市同步发展起来的。一个城市的发展显然不仅仅是几个人的发展,市民们手中有了钱,开一爿店,搞两个服装摊档,不可能都去请运输公司帮忙,他们需要的交通工具往往是这些不起眼的人力车。这些需求本来是再正常正当不过的事情,但市府官员们看着却不顺眼,认为有碍市容观瞻,三令五申地要将这些落后的运输工具逐出市面。等到Z君对人力车夫及他们的孩子进行拍摄时,可供人力车“作业”的路段已所剩不多了。即使在这些路面,“城管”的工作人员仍然设卡堵截,查办罚款没收,那劲头就像是在打击“车匪路霸”。人力车夫们往往是附近农村的剩余劳动力,文化水平不高,政策水平也不高,遇到车被没收,只能哭天抹泪,央求说好话,实在不行,也只能认命或再借钱买一辆,反正他们的车被没收后不久,就会被城管部门重新卖掉,出售他们车子的那些店铺和城管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了拍摄的需要,Z君决定去找纪明文的父母。可是纪明文不同意带路,说他爸爸妈妈有过交待,不允许他离开十庙。没有办法,Z君只好按照纪明文所指的大概地点,去找找看。
       海军“二四二”医院往左,有一片建材商店,
       拉人力车的男人们往往聚居在这个地方,运输又笨又重的建材,是他们这种大车的长处,货物笨重,可多收些钱。一个门面往往固定一辆车,以避免因同行抢“食”吃而竞相压价。店面雇定了车,也就雇定了车夫。车夫为了感激店主人的“恩赐”,必须免费帮主人搬运货物。十来个店面,聚集着十来个车夫。Z君赶到时,恰巧大家都没有活。Z君向蔡妮娜的父亲打听纪明文父亲的去向,蔡妮娜的父亲只是说他不在这里干了,再往下问,便一言不发了,只是坐在车上抽烟。Z君问能否拉车带他去找,他便反问Z君给多少钱?并表明白去不行。别的几个车夫凑过来告诉Z君,最少需要5块钱。Z君不再和他讨价还价,便上了他的车。其实,纪明文的父亲就在平和桥下面的一家木材店。Z君的到来,使这位年轻汉子感到有些为难,他告诉Z君,并不希望Z君给他的孩子拍什么照片,写什么报道。他说他来K市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拉车,而是准备做大生意,像他这样年轻力壮,脑子又灵活的人,之所以落到拉车这一步并不是他的过错,而是运气不好。他出来得太晚了,没有赶上那几年的好日子,他还向Z君夸口说他一定会发大财!依据是他目前正在赌“私彩”。上次按揭只差一位“9”,这一次他已请高人掐算过,只要将上期的“6”改为这期的“8”就行。他说这期他买了20份“私彩”,一份两元,如果中了,至少收入20万,如果那样他可要“改换门庭”,他那个聪明的儿子也可以有钱上学了。
       提到纪明文他不觉有些气馁,本来已是10岁的孩子,他非要纪明文告诉别人,只有8岁。“那是不得已啊,10岁的孩子还不上学,是会惹人笑话的。”言毕,他又开始摆弄他那些红绿纸张,并用笔在上面圈来圈去。Z君凑过去瞧了一下,只看到一张绿纸上写着什么“王大仙指路,会已真人剖析迷津……”没等Z君看清楚,他便把纸卷了起来。Z君又将话转到正题上,明确告诉他拍纪明文的意义,他只是将信将疑。Z君看到不可能一次将工作做通,只好随便问些只有他关心的问题。太阳已偏了西,纪的车还是没人雇,Z君提议给他5块钱,让他拉着Z君去找纪明文的母亲。
       平和天桥从西边下来,往前不足一百米,有个菜市场。纪明文的母亲就在这里等客人。坐她这种小车的客大多是上了年纪的阿婆,东西买得多,提着不方便,便雇上这种人力车,拉她们走上一段路,车费不过两三块钱。女人心静,不像孩子他爸那样,心猿意马地想个没完。纪明文爸爸拉着Z君来到时,她已经挣了15元钱了。
       傍晚前后,大人们都回来了,玩了一天的孩子们小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为了迎接父亲的到来,他们会聚集在小巷口,朝着大桥的方向不断地张望。拉小车的女人往往最先到达,她们的小三轮车里会有一些蔬菜和猪肉,有时甚至还会有一两条鱼。这都是路过十庙菜市场时买的。她们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孩子,早上出门时匆忙,给孩子留下的午餐大都是头一夜的剩饭。如果头一夜什么都没剩下,女人们的心会更加不安。虽说较大一些的孩子也会烧些饭菜,但到底怎么样,自己没有看到,心里总是惴惴的。为了补偿孩子们白天里受到的“冷落”,只要经济允许,她们甚至会买回两根甘蔗或几根冰棍。
       孩子们簇拥着自己的母亲,那阵势不亚于拥戴自己打胜仗的将军。他们抓着车子的后档板,一股劲地往前推,不用妈妈蹬,就会箭也似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前。这时女人们也很高兴,早上离家时,孩子们都熟睡着,此时看到孩子们活蹦乱跳,她们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总算平安地过了一天。她们不顾自己一天的劳顿,马上开始洗菜,生火做饭。十庙的空场,每当太阳落山时,永远是重复着这幅画面。
       男人们大车回来稍迟一些,这倒不是他们在外面下馆子或有什么应酬,而只是想多干些活,多挣几个钱。如果一天中,一个雇主都没有,他们便会到附近的工地找些散工干。男人嘛,总不能空着手回家,起码要将自己的烟钱挣出来。当然,这一招也不总有效,一分钱都挣不着,也是常有的事。这时他们便不愿意在妻子做饭时回家,因为受不了孩子们那双眼睛。他们会在桥栏杆边站定,忧愁地看着钟楼那个方向,看着血红的太阳一点点地沉没在天边的云彩里。这个时候也恰恰是诗人们吟咏诗句的美好时光。内地来旅游的人们,被南国的太阳昏头胀脑地晒了一天,此时走在平和桥上,会觉得惬意,并且说这里的风光很美。这是确实的,因为在平和桥上平视过去是看不到十庙的,只能看见“熊谷组”伟岸的建筑。拉车的男人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他们也觉得饿了,于是蹬上自己的破车,慢慢地回到女人和孩子们的身边。他们必须趁着天空还是乌蓝颜色的时候赶回去,以避免在屋外掌灯吃饭,无端地浪费电,那简直是一种“罪过”,这里的电费是一块二一度,更何况自己连一分钱都没有挣到。
       女人将自己的老公迎到饭桌边,便打发孩子们洗澡。男人们心绪不好,女人能看出来。不用提醒,女人便会从床底下拿出从家乡带来的米酒。酒毕竟是有作用的,男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女人用蒿草将屋子熏了一遍后,也会坐在男人身边。男人喝了酒以后,恢复了尊严,开始谈自己的“宏伟理想”,女人在旁边静静地听,尽管这种酒后的豪言壮语她们已听过很多遍,但还是愿意听,这总算是给她们这种乡下女人一个想头。这种情况,Z君傍晚来时碰到过几次。有时Z君拍片子走的较晚,纪明文家的米酒就换成了Z君买的啤酒。Z君的钱富余时,也会买上一盒鱼罐头大家一起吃。Z君管纪明文的父亲叫“老纪”,老纪听了不太高兴说:“我叫纪永吉,今年36岁,哪里就老了,纪明文他妈叫玉兰,我们的老家在港南镇文英村。村干部把地卖了,把钱分了,我们没有办法才来到K市找一条活路。”Z君问纪永吉,家中还有什么人。他说只有一个老父亲,曾是“革命干部”,H省解放前,曾在敌人的部队里当“卧底”,可解放后竟被打成“反革命”。“文革”后,他找到了当时一起工作的老同事,出了证明材料,算是平了反,“反”平了可不落实政策,连每个月250元的养老金都拿不到。他感到很气愤,但又没有办法。Z君问玉兰,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可玉兰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甚至连Z君的话都听不懂。这一点,她不如老纪,起码老纪还能用倒装的普通话和Z君交谈。Z君在十庙的工作,因语言障碍,造成了许多不便,因此他决定以后尽可能地带上他那个学生小黄。
       拉车人的日子,总能够勉勉强强地过下去,就像十庙海岔子里的海水一样,平淡无奇。“小人物”就是小人物,给这个新兴的城市实在添不上什么光彩。如果说他们的生活还有些什么能用文字记述的话,那就是他们遭遇到主流社会的挤压而败下阵来的那副悲惨相。
       玉兰的车被扣,纪明文家失去了“半壁江山”。纪永吉告诉Z君,本年度,玉兰的车已是第八次被扣了,他自己的也被扣了十多次。如果按每辆车200元计,他们损失的不止上千元。他们问Z君有没有办法可想,Z君答应帮他们到“城管”那里疏通一下,Z君向玉兰要手续,玉兰
       说他们什么手续也没给,只是说想要车,得交200元罚金。同时被扣车的还有蔡妮娜的小姨父。这个汉子满脸忧愁地看着他的女儿,他女儿正将面条一根根地送到自己的嘴里。大家无言,Z君深感自己身上的担子沉重。
       “城管办”在市委招待所的一层,是个新成立的机构,编制500个人。Z君和他的学生赶到时,“城管办”的负责人比较有礼貌地接待了他们。他告诉Z君,取缔城市人力车,不是他定的,他们这里只是一个执行机构,按照有关条文规定对人力车的处罚不存在罚款问题,只有一条就是没收。可是由于执行起来难度大,K市经济又不好,干这行的人太多,如果统统没收,会激起老百姓的对立情绪,造成不稳定局面,所以他这个当队长的经请示后才决定网开一面,采取“以罚代没”的临时措施。Z君问:“罚款不开收据,是否也符合你们的政策?”这位姓林的队长说:“这是不允许的,如果你真的查有实据,我们会将此人处理。”但随后又讲:“队伍刚成立,良莠不齐,保不住有个别人假公济私,你们当记者的也应该看到,我们‘城管’部门的执法有多难,除了挨老百姓的骂之外,还有人被打。”随后这位队长又大谈特谈他们是如何文明执法,经费如何短缺……
       当Z君问及如何处理玉兰车被扣一事时,这位队长很通情理地说道:“既然是你工作的需要,就按个案处理吧,只罚30元,让她明天到我们的仓库去取车。”
       “城管”的仓库在“龙泰城”,当Z君带着他的学生和玉兰来到这里时,已有一二十人堵在门口。Z君让玉兰上前交涉,而让他的学生将现场拍摄下来。
       玉兰将车领回来的消息在十庙传开后,万宁来的拉车人对Z君的印象明显好转,他们不再躲避Z君的镜头。每当Z君给孩子拍照时,他们的父母都会流露出“赞许”的目光。Z君和他的学生在这段时间还深入到K市的街头巷尾,详细地调查了“城管”工作人员的所作所为,并将调查结果写成报道,发表在《H省内参》上,题目就是《K市的人力车该不该管,如何管》。报道的大量事实与林队长说的有不少出入,被打的往往不是“城管”,而是车夫,罚款不开单比比皆是。内参刊出以后,算是基本上莫定了Z君在十庙的活动基础。
       6月19日是端午节,这是个老节气,在当地人眼里,位置仅次于“公期节”。“公期节”在大陆是没有的,这是一个极具地方特色的节日。
       十庙的孩子们因为节日的到来,可以吃上一顿好饭,从早上就兴奋不已。在父母面前,尽可能地乖一些,而他们的父母也早早地收了工,开始为孩子们准备一顿节日晚餐。
       Z君来到十庙,发现纪明文家静悄悄的,纪明文也不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在场院里跑,而是在门口静静地坐着。Z君问他怎回事,他说妈妈病了。Z君随纪明文来到屋里,看到他母亲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而两个弟弟端坐在桌前,祈祷母亲快些病好。Z君端着相机坐在门口,也没有办法可想。一会儿纪明文的大弟提着一个大大的黑塑料口袋,从屋内走了出来,里面是他平日捡来可以卖钱的啤酒瓶。纪明文伸头往塑料口袋里望一下,说:“不够”,于是在他的带领下,他的两个弟弟又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啤酒瓶子倒是家家户户都有,但肯自给他们的却不多,走了大半个村子也没寻到几个。孩子们并不沮丧,他们知道哪里的啤酒瓶能白给,但是得冒一点点风险。十庙这个地方住了很多大陆来的女孩,为了安全起见,她们还带来了不少男人。男人们爱喝酒,啤酒瓶自然少不了,但孩子们得去的是时候,如果时机不对,碰上女孩正在做“生意”,或是小俩口正在呕气,那就不仅是讨不到啤酒瓶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挨上几巴掌,最后会在“小瘪三”的怒骂声中被踢出巷子。不过今天还不错,姑娘们并不嫌弃这三个衣裳褴褛的小兄弟,让他们自己到床底下捡。初战告捷,纪明文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面,两个弟弟走在后面。过了平和桥,拐到一个小巷子内,将原有的和刚捡拾到的啤酒瓶收集在一起,等着收破烂的来临。啤酒瓶被一顺码开,纪明文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一共是29个。
       平时,小贩按一角一分一个啤酒瓶收购,可是纪明文准备按一角二分卖出,如果真能如愿,他可以赚出一袋冰水钱。主意打定后,兄弟三个就眼瞅着巷子的两个口。第一个小贩从东边过来,还没有走到纪明文这里,就被纪明文的大弟弟给拦住了。收破烂的大多是外地人,语言不通,急得他大弟只好将纪明文招呼过去。纪明文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小贩交涉,小贩不同意,他又说,昨天他就是按一角二分卖出的。小贩将嘴撇了一下说,“哪有这个行市,既然你昨天卖的那个人是一角二分,那你就去找他……”说完推着车子扬长而去。纪明文和他的弟弟又回到摆酒瓶子的屋檐底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更年轻些的小贩从西推车过来。纪明文接受了刚才的经验教训,小贩的车还未停稳,他便过去打招呼,“喂,啤酒瓶一角一分一个,你要不要?”小贩忙说:“可以,多少个?”纪明文答道:“31个。”小贩推车过来时,确实看到墙边排着长长的一溜啤酒瓶,价格对头,小贩并没有多想。孩子们一窝蜂拥上去,七手八脚将瓶子塞到小贩的大麻袋里。小贩想仔细数一下都没来得及。纪明文得了钱,马上跑到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袋冰水,剩下的钱,他要到晚上吃饭时交给妈妈。一袋冰水,弟兄三个轮着喝,老二喝时,老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太阳偏西,纪明文的父亲回来了,他给孩子们买了一只鸭子,孩子们非常高兴。纪明文的母亲在床上躺了半日,勉强起来,一家人开始准备晚餐。孩子们很想帮上点忙,可是他们能做的工作也实在有限,除了帮母亲生火、端水,唯一能够显示男孩子作用的就是劈柴。十庙的拉车人很少有使用煤气灶具的,为了节约,大多数人家都是烧地灶煮饭。所谓地灶,也不过就是三块砖立在墙角背风的地方。地灶烧的是柴禾,柴禾的来源,小宗的是孩子们在海边捡拾的被潮水冲上岸的小树枝;大宗的是男人们从废弃的工地路过时,顺手拿到的木块。如果木块太大,就必须将它们劈开。纪明文是家中的长子,母亲身体又不好,父亲在收拾那只鸭子,劈柴的活就落到了他身上。两个弟弟不是不想帮哥哥,但斧头太大,举起来都很困难。纪明文捋胳膊,绾袖子,斧头上上下下,他的动作显然有些夸张,好像非此不足以表明他差不多已经是个男子汉了。Z君越拍,他越起劲。斧头劈不着柴禾,却将泥土锛起不少,引得旁边做饭的别家的女人老大不高兴。
       开晚饭时,纪明文妈妈又躺在床上,父亲给他们每人盛一大碗白米饭,又挟了很多鸭肉放在碗里。纪明文便带领两个弟弟坐在自家的三轮车上大嚼起来。太阳已经落了山,但村子里的热气还没有散尽,纪明文吃得满头大汗。晚饭后,孩子们照例要洗澡,如果是往常,两个弟弟的洗澡是要妈妈来帮忙的,可今天妈妈病了,父亲得陪着妈妈,给弟弟们洗澡的事就落到了纪明文身上。
       开晚饭的时间,家家都差不多,晚饭后孩子们洗澡的时间也就没办法错开。一口压水井,
       孩子们都挤了过去,谁也不相让。蔡妮娜带着她的外甥和外甥女先到达那里,可看到纪明文光着屁股走过来,也只好让开。他“老大”的地位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早已确定,他来洗,别的孩子只能往后等一等。可纪明文觉得这样没意思,要大家一块儿洗,压水井边就马上乱成了一锅粥,男男女女的孩子们,你推我搡,又叫又跳,洗澡就成了玩水。纪明文让蔡妮娜跪下,他要骑到她身上,可蔡妮娜不干,于是纪明文就趴下,让蔡妮娜骑在他身上。稍小一点的孩子也光着小屁股在旁边看,被纪明文撩过来的水打湿,弄得他们不时地尖叫起来。大人们都不过去,也不认为有什么“大防”之类的问题,只是觉得自己的孩子生命力很强,这样玩很好。趁最后一抹阳光还呆在东山墙上的时候,叫孩子们的剩余精力消耗殆尽,他们晚上便会像阿猫阿狗一样,蜷曲在父母身边,睡熟。
       十庙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毫无生气,虽然这里也演义着天伦之乐,男女之爱,也不乏童真稚趣,但是比起台湾女作家琼瑶笔下的故事,可真是有天壤之别。琼瑶书中的痴男怨女仿佛就是为谈恋爱才来到人世间的。这里的人们可不行,他们一睁眼就要吃饭,要穿衣。拉车人还要对付“城管”,可见当代任何上点“档次”的文学作品,都不能与类似十庙的人物为伍。
       纪明文也不是天天淘气、疯跑,有时也帮助家里干点正事,帮助村里干点“公益事业”。近来由于他父母的车三番五次被扣,妈妈连买菜的钱都没有了。纪明文虽然带着两个弟弟满世界捡破烂,可还是不行,因为捡垃圾的“正规部队”一天要过好几拨,凡能换点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捡走了,根本轮不到纪明文这伙孩子。他必须开辟另外的途径。
       一天,他看到蔡妮娜拿了一摞菜叶子回家煮,他动了心眼,等蔡妮娜再和小林姐走出十庙的时候,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最后发现小林姐和蔡妮娜是到堤长路的蔬菜批发市场。他明白了蔡妮娜的菜叶是从那里捡来的。
       第二天,他逼着蔡妮娜带他去捡菜叶,蔡妮娜拗不过他,只好带他来到菜市场。堤长路有四五家蔬菜批发集市,是“南菜北运”的集散地之一。到集市中运蔬菜的卡车又长又高,纪明文的身高还不及卡车的一个轮子,进了菜市场,纪明文突然害羞起来,他在琢磨“捡”与“偷”之间的界限。觉得像他这样的堂堂男子汉,钻到汽车底下捡被遗失的萝卜或茄子,实在是有失尊严。于是他就命令蔡妮娜去捡菜,而他拿着塑料口袋,在旁边等候。蔡妮娜居然也很听话,在车底下爬出爬进的,将捡来的菜交到纪明文手里。她并没有什么忤逆的表示,她觉得自己是女孩子,而纪明文是男孩子,又是“大王”,她理应如此。
       集市贸易红火得很,场地上也肮脏得很,到处都是散落的各种各样的蔬菜,被装车的人用脚踩得稀烂,甚至有一尺多长的死老鼠,也没人去管。男人们粗门大嗓地吆喝着,过着磅秤,没人注意到这两个小孩子的“勾当”。即使有人看到,也不加阻止,因为这些壮汉的家庭生活也并不宽裕,谁知道哪天失业后,他的孩子不去捡菜叶呢?只是看到Z君拿着相机跟在后面,有些不可理解,便过来盘问一下。Z君解释说自己是拍“希望工程”。这些汉子们似乎也听懂了,“哦,希望工程,好!”随即又向Z君询问:全国这么多穷孩子,“希望”得过来吗?Z君赶忙说,慢慢来,别着急,他的任务仅是反映一下孩子们的生存现状。听懂了Z君的话,壮汉子们又继续他们的活。纪明文和蔡妮娜看到Z君一番解释后,那些人便不再过问,以为Z君是什么有身份的人物,胆子也大了许多,伸手要将已经装好包的洋葱拿出一个来,大人过来制止,说已经装好包的菜不能动,只能捡散落在地上的。他们将脸绷了起来,骂纪明文是“小杂种”,说要不是有记者在场,为了什么“鸟希望工程”,早一巴掌扇过去了。
       纪明文和蔡妮娜收获颇丰,将小小的菜袋子背在身后,跟着Z君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菜市场。
       南国的雨,夏季几乎天天下,而且大多都在傍晚。先是一阵风,又急又猛,将十庙的碎纸片、烂草席,吹得满天都是,海边的阔叶水草也被雨前的大风吹得低了头,淹没在一拨一拨的海浪中间。接着就是暴雨,扯天扯地地袭卷过来。西斜的太阳,此时还来不及将它的光线收拢,仍然金灿灿地照着雨中的十庙。
       纪明文这些淘气的男孩子,并不会因为大雨的到来而躲起来。他们会更加淘气地在大雨中跑来跑去,而且一丝不挂,Z君拍十庙的孩子们已经到了忘我的境地,几乎是天天来,被大雨阻隔在这里,也是常有的事。十庙地势低,下雨超过半个小时,院子里便积满了水。纪明文家的地势更低,每次下雨时,水便会积到屋里。一般下的时间不很长,通常是半个到一个小时,当雨柱变成雨丝的时候,纪明文的妈妈就会赶回来,她生怕孩子们在大雨中有什么闪失,同时还要查看屋中漏雨的情况,如果不早处理,晚上睡觉就成问题。
       这天纪明文的妈妈回来时,纪明文已率领他的两个弟弟,在雨中嬉戏了半个小时。大雨使得各家各户只能在屋里做饭吃饭。屋里生起了火,浓浓的烟雾散不出去,熏得Z君直流眼泪。纪明文和弟弟们也进来了,淋了半晌雨,明文感到有些不舒服,没多久就倒在了床上……穷人的孩子得个感冒发烧,都算是小病,从没有去医院的道理,即使想去,也没钱。
       第二天Z君来到十庙,纪明文像打了蔫的黄瓜秧子,将头杵在门板上,坐在椅子上晒太阳。Z君用手摸了一下,他的头烫得厉害。Z君要带他去村中的诊所,他却不肯动。说那里是女人去的地方,他只要忍一忍就好了。父母不在家,两个弟弟也跑得没了踪影,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硬挺着。
       孩子们的生命力毕竟是顽强的,他们是大地和太阳的子民,就像海边绿油油、乱蓬蓬的水草,总是能够想办法成长。
       纪明文的大弟也由于卫生环境太差而患上了“牛皮癣”,纪永吉不知从哪里听了个偏方,用碘酒调和红砖粉,细心地给孩子擦拭。孩子奇痒难耐,碘酒擦在皮肤上,有强烈的刺激作用,可以打煞“牛皮癣”所引发的钻心的奇痒。父亲问孩子感觉怎样,孩子答道:“很舒服。”
       红砖粉毕竟不能治病,上碘酒的快感也只是一时的,时间一长,大弟的皮肤病越来越重。孩子们身上长癣疥,在十庙的父母们看来,并不算什么病。纪明文家的邻居,是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唯一一个不满两周岁的儿子,也是浑身上下长满了疮。孩子很痛苦,可又说不出来,总是在母亲的怀里闹。这位年纪才23岁的妈妈一筹莫展,她除了给孩子勤洗澡之外,没有别的办法。Z君看着这一切,觉得很不是滋味。
       有一次,Z君来到十庙时,给这个小男孩买了些药。Z君判断:小男孩皮肤上的水泡,应该是一种病毒性带状疱疹。药虽然很贵,但是Z君必须买。尽管Z君本人历经无数磨难,仍然看不得这种令人心酸的场面,Z君耐心地告诉小男孩的母亲,如何使用这种药,还告诉她上药以后,不要马上洗澡。就这一点事,由于语言不通,足足说了半个小时。Z君还想说给孩子加强营养之类的话,可是当他看到这家人的桌上的
       所谓的饭菜时,就赶紧将话咽了回去。桌上只有锅稀饭和用水煮的蕃薯叶。蕃薯叶煮成的菜汤竟然连一丝油腥都看不见。Z君问那位年轻的母亲,怎么会困难到这个地步,这个女人连比带划说,意思是她身上只有几块钱了,如果晚上老公回来,万一没有挣到钱,她手中的这些钱就必须得支撑到明天晚上……
       Z君到小卖部去,给孩子买了一罐八宝粥和一包榨菜。女人接过东西,千恩万谢。后来Z君再去时,孩子已不再哭闹了,不过擦完药的孩子身上,涂抹得像打了“灰批”的新家具。以后Z君每次到十庙来都给孩子买一罐八宝粥和一包榨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Z君离开H省。
       纪明文虽然10岁了,由于营养不良,身材比他同龄的孩子矮了许多,他和小卖部老板娘的女儿走在一起时,尤为明显,老板娘的女儿今年也9岁。这个女孩美丽俊秀,在这个乱蓬蓬的世界里,她的地位显得十分特殊。爸爸妈妈有一个店,这是获得人们尊重的第一个原因。她穿一身很干净的衣服,而且还上学,这说明她是“好人家”的女儿,这是获得尊重的第二个原因。加之她从不以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居,于是赢得了纪明文的好感。她穿着漂亮的“布拉基”,骑一辆小小的山地车,将书包双肩背在后面,按时地上下学,是典型的“祖国的花朵”。这种形象,纪明文他们只是在桥下歌厅的电视机里看到过。
       纪明文喜欢老板娘的女孩,这倒不是因为女孩家中有钱,吃穿讲究,而是因为她并不会因为他穿着破烂而瞧不起他。她会将自己的“山地”车让给纪明文骑一会儿,而且还会给纪明文讲许多学校中的事情。纪明文也不吝啬,他会将自己装玩具的“百宝囊”打开。纪明文的玩具很多,有能走动的玩具手表,有对讲机的外壳,有手电筒,有“傻瓜”照相机,还有一把酷似真枪的玩具手枪。他还会从床底下拉出一大纸箱,里面有他捡来的各种各样的书籍:《半月谈》、《求是》、《三毛流浪记》和数不清的公案小说。他把书摊在桌子上,最后拿出的几本竟是《新概念英语》,而且居然有三册。小女孩看到这么多的书,马上对纪明文肃然起敬。纪明文用“手枪”指着小女孩,嘴里“叭”的一声,说道:“我不会枪毙你,你以后还要给我当公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拉小女孩到外面拍照。小女孩不好意思,一溜烟地跑掉了。
       十庙的“小姐”很多,一般的情况下,纪明文对此熟视无睹,因为妈妈告诉过他,不许接近这些女人,还说这些女人会把男人带坏。但纪明文毕竟是纪明文,任何事情都会引起他的兴奋,闲得无聊时,他就会找那些女人的麻烦。他会走过去一板一眼地跟“小姐”们说:“打炮!一块钱打一炮行不行?”一块钱在纪明文眼里是个大数字,是能买两包榨菜、两根冰棍或三杯冰水的钱。“小姐”们骂他是“小流氓”,并且扬起手来,做出个要打的姿势。纪明文则马上带起他的小弟兄,“哄”的一下跑散,嘴里还不停地说:“一块钱”、“一块钱”。
       村里来了新的“阿姨”,纪明文也会带着他的部下去“视察”一下,弄得新来的女孩子十分不好意思。久而久之,纪明文在十庙的恶名便传开了。最令这些“阿姨”们头痛的是当她们好不容易拉到一个客人,带回房间时,纪明文他们便跟在后面起哄,弄得客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按理说,姑娘们完全可以到纪明文家去告状,或是让自己的老公结结实实地将他揍一顿。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原因很简单,“强龙不压地头蛇”,纪明文家再穷,他也是本乡本土的人。本地人很“抱团”,他们对大陆来此地讨生活的女人,本来就瞧不起,如果真正发生什么冲突,吃亏的只能是大陆人。在这种大背景下,纪明文又成了弱势群体中的强者,他差不多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这些“阿姨”。而“阿姨”则恨透了纪明文和他的小伙伴们。
       类似纪明文这样的生活在都市边缘地带的孩子恐怕不在少数。家庭经济收入的窘迫,使他们很少有受正规教育的机会。自降临人世以来,生存就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尽管环境恶劣,但仍然不能阻挡他们之中的一些“佼佼者”融入主流社会,成为有所作为的人。当然也保不齐有些人进入主流社会后,变为一只“狼”。在改革开放初期,从暴富的一些人当中,可以看到这种人的身影。虽然他们缺乏主流社会的“调教”,不遵从主流社会的生存法则,但这挡不住他们在主流社会的财富分配当中,攫取一块不小的“蛋糕”。原因很简单:别人的真理是从书本上学来的,而他们的真理是生活抽打在他们的身体上得来的。
       眼下的纪明文还不懂世事,对他做过高或过低的评价,显然为时过早。
       在十庙,孩子和做“生意”的女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里,耳濡目染了男女之间的事情后,好像对那类事也略知一二。这天,纪明文跟着一个卖脂粉的小贩,来到了一位姑娘的住处。小贩费尽力气总算劝说姑娘买了两盒劣质的化妆品。小贩走后,纪明文却不愿意走,客人和姑娘生了气,将他关在门外。好奇心促使纪明文趴在门缝往里瞧,最后被客人发现,毫不客气地将他从小巷中搡出。
       古语日:仓禀实而知礼仪。像纪明文这样的孩子,不是不想上学,而是父母靠拉车,难以支付昂贵的学费。近十几年来,“下等人”这个早已被废置的词,又被“上等人”不哼不哈地捡了起来,专门描写在都市边缘靠打零工,捡垃圾为生,以及没有正当职业的人。
       纪明文的父亲总是盘算着将自己的几个儿子送进学校,可靠他们俩口子拉车,肯定是不行的,纪永吉于是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放在“搏彩”上。他不顾妻子的坚决反对,每周必买一二十元的彩票。一二十元是全家人两三天的口粮,可他顾不了许多,虽然是“下等人”,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落草为寇”。因为那样不仅是“下等人”而且是“下作人”了。
       Z君有时也和纪永吉探讨一下孩子上学的问题。老纪讲:孩子上学最起码要具备三个条件。首先,是“老天爷”开眼,让他中一次头奖。有好几次他离头奖仅有一步之遥,而且是梦中的号码,他却没买成,结果是“到手的鸭子飞了”。在和纪明文家相处的两年时间里,Z君看到纪永吉最终还是没迈过他那“一步之遥”。第二,是希望他的老爹能落实政策,得到些平反后的实惠,即便是每月250元,20年也不是个小数字。他说,他曾经按照Z君出的主意,找过省政协,可是不顶用,材料送上去以后,就如石沉大海,没了音信。实在没办法,他只好舍弃在外面闯荡的生活,回原籍去,穷日子穷过。地方政府总不能看着孩子失学不管,可是他的女人不愿意。说像他这样又年轻,身体又好,又有“志气”,在城里总能混出来,他的女人说,“孩子上学实在无法解决,就让他爷爷把他们带回老家去。”
       时间一长,Z君对十庙的整体情况及周边的地理环境有了深入了解。他不但知道哪条巷子通到海边,哪条巷子延伸到下一个村落,而且还知道姑娘做“生意”的方式,以及纪明文和他的小伙伴经常出没的地方。每次Z君来到十庙,只要在空场地上找不到他们,不用打听,根据时
       间的早晚,他也能判断他们在哪,并很快地“捉”到他们。纪明文和Z君也混熟了,有时他会主动地向Z君讨一块钱,买点饮料给他们兄弟三人喝;或让Z君掏一元钱,给他买个包子吃。虽然纪明文的父母都反对他这样做,但纪明文却不以为然。他说他让Z君知道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秘密,他带Z君去打游戏机。他让Z君掏钱给他玩,然后他告诉Z君,游戏机已被老板做了手脚,要不然他肯定会赢。他还向Z君出售他捡到的手表,Z君不要,他感到很失望,他说这不是一只假表,而是会走动的真表。
       有一次Z君问纪明文为什么不上学,他说他不是不上学,而是学校里的学生都有些呆,不像他那么自在。他说这话时,有些模棱两可。后来他告诉Z君,他其实很想上学,可惜父母没钱。
       雷阵雨过后的十庙,又热得人难受,雨没有下透,红尾巴的蜻蜓都飞得很低,动作敏捷的纪明文,走着走着,一蹦,就会将蜻蜓捉住。此时,他想带Z君浏览一下十庙附近的学校:一所有着高高围墙的中学。外面是一条土路,天气热,纪明文索性脱光膀子,沿着土路边往前走,边向Z君介绍情况。
       学校墙上贴着的语录还没褪去,“坚持党的教育方针……”,个子小小的纪明文,连墙上的一个字大都没有。学校里面可能正在上课,鸦雀无声。一行高大的椰子树,树荫匝地,可是纪明文非要走在阳光的下面,瘦骨嶙峋的他,皮肤晒得黑紫。他走得很快,Z君几乎跟不上,他告诉Z君,上中学是他以后的事,眼下他要带Z君去看小学。他让Z君走得快一点,说如果遇到放学时间,他是不会过去的,他觉得他的衣服太寒酸,不愿意丢学校的脸面,况且现在连上衣都没有穿。
       纪明文所说的那个小学在沿江东路,学校很漂亮,高大的铁门还挂着什么“须知”之类的牌子,门口站着准备接孩子的父母们推着各式各样的车。纪明文趴在铁门上,用力地摇晃着,希望能以此引起别人的注意。铁门里的学生正在排队,没人搭理他,他只好放弃了铁门,和Z君一起返回十庙。他说他的近期目标,就是进这样的一所学校而且他预料他未来的同学和老师不会喜欢他,老师讨厌他的原因是他将来一定会逃学,同学不喜欢他的原因是他比他们聪明。
       照片拍完了,Z君离开了十庙,上了平和桥,刚才没有下透的雨,这会儿又滴滴嗒嗒地下了起来。几块云彩毕竟遮不住太阳,雨尽管下着,阳光还是能直楞楞地照在十庙和海岔子上。有了阳光和雨水,天上便出现了彩虹,彩虹美丽的影子直跨在东方天际的两端。Z君怔怔地看了半天。
       赵铁林,摄影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另类人生——一个摄影师眼中的真实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