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作家立场]仇怨与悲悯
作者:孔 见

《天涯》 2001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农夫的悲哀
       冬天,农夫发现一条冻僵的蛇,他非常可怜它,就把蛇放在自己怀里。蛇被温暖,苏醒过来以后恢复了它的本性,便咬了恩人一口,使他受到致命的伤害。农夫临死前说:“我怜悯恶人,应该受恶报。”这是希腊人伊索著名的寓言《农夫与蛇》,一个百听不厌的恩将仇报的故事。按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原则来理解,农夫显然把自己的怜悯看成了恶的一种,怜悯恶人是一种不能饶恕的罪行。然而,在蛇没有开口咬死农夫以前,农夫是无法知道这条可怜的东西是一只毒虫的。必须先咬一口而后才知有毒,但后知有毒则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是善良的农夫之所以死的原因。农夫死得冤枉。为了避免被咬和死得冤枉,最好的办法就是农夫一开始就高高抡起锄头,像锄掉一株杂草一样把蛇除掉,剁得它体无完肤。但是,这样毒还是在,不过不是在蛇身上,而是在人身上。毒从何而来?毒从被咬、被剁而来。一个屡屡受到伤害的生物,身上一定积蓄着浓浓的毒液。在伊索的其它寓言中,农夫对于各种害虫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那些聪明过人的人,都可以视为被毒蛇咬过后死而复活的农夫。他们与毒蛇已经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他们比毒蛇更善于美化自己丑化对家。为了保证自家的性命安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伤害别的生命,是会结下深深的仇怨的,当仇怨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就难以保证。
       然而,怜悯被当作一种不该饶恕的罪过,这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因为怜悯几乎可以说是人类最宝贵的良知了。孟子非常珍惜这种情感,把它视为人性本善的证明。他想象将一个孩子放在井口时的情形,凡是看见的人没有不动恻隐之心的。他把这种恻隐之心当成人格的基础,他相信没有一个以仇雠和伤害为本性的人。按照这种理解,一个没有怜悯和同情心的人,是对人性的极大背叛。那么这种背叛从何开始,恶人因何而有?
       倘若人性皆善,恶人只能从善人中变质而来。一般认为,待一个善性的人以善良的态度,通常会使善与善相得益彰,不会导致伤害和仇恨的产生。但一个十分善良而且十分在意自己善良的人,一旦受到伤害,情况就有所不同。那些善良本性受到伤害的人的心中,会有羞怒纠集起来,郁积在心灵暗处,酿成毒液,会埋下深仇大恨的种子,燃烧起愤怒的熊熊烈焰。他们必然要成为新的伤害者,把他们心头的毒血喷射出来,制造新的仇怨。这时候,好人就难做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怨报怨成为一种社会公正,也成为人挽回自尊的必然要求。在恶与恶的合理对抗中,怜悯反成了真正的恶,作为人性证明和良心基础的恻隐之心,成为被谴责的罪行。想起来真是令人悲哀。
       等价交易
       为了避免成为那个冤屈的农夫,也为了避免成为那条蛇,人们倾向于一种对等的关系:以怜悯对待怜悯,以善良对待善良,以仇恨对待仇恨,以疾恶对待疾恶,公平交易,谁都不欠谁的,谁也甭想占谁的便宜。这种看起来相当聪明的方法,却不是那么容易实施。因为,这意味着谁都不愿意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情感给予出去,谁都不首先摊牌,得等待对方有所表示才有所表示,看对方如何待我,然后我才如何待他。如果对方赐我以滴水,我就报之以涌泉;倘若对方伤我以歹毒,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之,我保留自己权利的主动,对于好人,我即是好人,甚至比他更好;对于恶人,我即是恶人,甚至比他更坏。这是许多人自鸣得意的为人之道。
       依据这种原则,一个人在街头看到一个可怜的老乞丐时,必须在施舍前调查清楚此人是否是个骗子,是否一个行为不良的人,是否一个可以以同等的意思回报于你的人,才决定自己该不该施舍;一个眼看着一个孩子掉进冰河的人,必须先要弄清楚这个孩子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流氓、杀人犯,还是一个能够舍己救人的人,才决定自己要不要跳入水中。但是,这样可能吗?有这个必要吗?倘若人人都要等到天下人都变好,自己才成为好人,天下就没有好人存在。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人如果不放弃自己后发制人的主动,就可能沦为千夫所指的罪人。当农夫看到那条冻僵的蛇时,只觉得它可怜,但不知它是否有毒,因为他从来没有被蛇咬死过。他必须在这种情况下作出自己的选择,不然就把自己置于临危不济、见死不救的不义境地,从而成为应该受到恶报的对象。
       的确,冷漠和僵持都不是个办法,得有人主动表态才行。总要有一方首先表示出善,对方才可以报之以善,总要有一方表示出凶恶,对方才可以报之以凶恶。首先表态的人是被动的,但他的表现至关重要。
       有一种聪明人,他们深谙人情世故,世道沧桑,懂得人情上的投资具有很高的回报率,只要看准对象,施之以滴水,就可得到不尽的涌泉。因此,他们往往主动表示出善的意思,在必要的时候略施小恩小惠。他们把自己的行动作为一笔贷款或投资支付出去,时刻期待着偿还和回报。这种有所待的善行是可怕的。他们在给予出去的东西的背后拴着一根扯不断的线,随时等着把它讨回来,而且是要加倍地讨回来。他们主动给予出去的东西就像诱饵一般。如果别人成倍地回报他,相当于成交一笔生意;如果接受恩惠的人没有机会回报或有机会没有回报,那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这时候,善行就转化成为深刻的仇怨,并有充满义愤的舆论追杀过去,让你无地自容。恩有多重怨就有多深。这种有所待的善行把给予者和被给予者拴到一起,构成了沉重的心灵负担,他们失去了比一切可给予的事物更可贵的东西:自由。一种随时老是期待别人感激报答自己的心态也会把人累坏。
       要避免把善行变成恶因,就不能按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交易原则行事。也就是说,最先表态的人的行为只能是无所待的自足的行为,他所能够依据的是自己的本性。他的表态必须是无条件的、一厢情愿的、不计回报的、愿意上当受骗的,他的行为必须义无返顾地支付出去。对冻僵者抱之以温暖,对乞讨者施之以散金,对溺水者救之以性命,不管接受温暖、施舍和救济的人是善是恶,有没有回报能力。
       僵持的情况会因此发生变化,无条件地付出去的行为,会成为一种条件,一个良好的起点。那个接受过慷慨解囊的人,对别人多了一份感激,对社会多了一份善意,或者少了一份恶意;那个被从冰水中救起来的小孩,从此开始了不同的人生,他深深懂得了人间温情的美好意义,在别人面对困苦和危难的时候,他已经很难拒绝对别人的帮助了。当然,也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苏醒过来的蛇狠狠咬了农夫一口。但这个人没有道理为自己的行为后悔,更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原先的行举是一种罪过。他的付出是作为一颗善良的种子埋下了,虽然有时候结的不是善果,但他不能因此就要收回那颗种子。人总是有情义的动物,你好好待他,他真的就成了一个好人;你把他当坏人对待,他真的就可能成了一个坏人。你若与他比善,他可能比你更善良;你若是跟他较恶,他只会比你更加凶狠和歹毒。总之,他会加倍地证实你对他的看法和
       期待。事情往往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彼此一开始就把对方往坏处琢磨,结果大家都做不成好人。
       话又说回来,希腊农夫的后悔的确有失水准,难道他当初非要把那条冻僵的蛇剁成肉酱不成?这样就预先将自己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成为仇恨和报复的对象。我相信,蛇的毒性来自自然史上无数次伤害的积累。不论有多善良的东西,在其最需要同情和爱护的时候加以虐待和伤害,都会把它改变成一个可怕的恶物。如果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为了自身的绝对安全对任何东西都加以伤害,这个世界就充满仇恨和歹毒。
       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说的是一个爱与恨的寓言。希刺克利夫是呼啸山庄主人萧恩从利物浦街头拣来的弃儿。虽然收养在富人家,但还是被山庄的新主人辛德雷当作雇农来对待,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人为此感到惭愧,但却深深伤害了希刺克利夫。屈辱的生活不仅没有泯灭希刺克利夫对尊严和爱情的渴望,相反,他的尊严由于受到践踏而变得更加凛然,他的爱情由于受到阻挠而变得愈益炽烈。当他深深爱着的凯瑟琳要嫁给画眉山庄的少爷林淳时,他再也无法忍受。他像一个受到伤害的狼那样舔着自己的伤口愤然出走了。遗弃、虐待、嘲弄和蔑视使他的心灵充满了苦难和怨忿,变得阴暗而歹毒。他觉得拥有了恶的权利。就凭这一生所尝到的屈辱和辛酸,他做什么也不过分。几年后的一个夜晚,希刺克利夫带着足够的金钱和克制已久的复仇夙愿,像魔鬼一样回到了呼啸山庄。于是,他的仇人一个个悲惨地死去,那些践踏过他的人受到了更加沉重的践踏。他终于挽回了自己的尊严,平反了自己蒙受的冤屈,但同时也制造出新的希刺克利夫,从而使自己成为新的复仇对象。他把一生的仇怨似乎都了结了,但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爱,人人都痛恨他,他的生活也没有欢乐可言。在无限的懊悔之中,他听到凯瑟琳的鬼魂召唤着他,他只能够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自己的爱了。
       人们有意无意的践踏,伤害了希刺克利夫的尊严。这种伤害在变本加厉地放大之后,最终总要退还回来。这不论是对于伤害者还是受害者,都是一场劫难,谁都得不到任何好的结果。这几乎是一切仇怨的共同结局。
       仇恨的轮子
       如上所述,在蛇没有开口之前把它打死,会把一条本来无毒甚至不会咬人的蛇变成一条凶恶的毒蛇。但是,当这只毒蛇已经开口咬人,人们总可以将它置于死地了吧?是的,按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原则,如果有人胆敢向我示恶,我当然要以恶还恶、以毒攻毒。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甘示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必须告诉这只恶蛇:这世界并非只有它才有毒,并非只有它才会咬人!
       然而,这几乎是一切恶行的理由和开端:对方首先失义,并且对我无礼,竟敢公然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还击天经地义。那条蛇之所以狠狠地咬了农夫一口,就是因为它认为农夫的行动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安全,因此他咬得理直气壮。作为报复行动,恶毒具有不可争议的合理性和公正性。但是,你的报复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了结,相反,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因为在复仇的同时,你又结下新的仇怨,推动了一个可怕的轮子。新的报仇行动将向你扑来。在一切报仇行动中,报仇者并不满足于挽回一个平局,他们往往要变本加厉。于是仇恨的轮子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把双方交替碾压在它越来越沉的重量之下,并最终推向同归于尽的深渊。在反复轮回之中,双方都代表了正义。
       的确,以对方首先伤害了你为理由来推动仇恨的轮子是太容易了。当你向一个美丽的姑娘表示爱情受到拒绝的时候,你可以把她的拒绝视为莫大的侮辱和伤害加以报复,毁掉她可爱的一切,并把责任推到她的头上,因为她伤害了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和你的尊严;当你向那些人传播你所发现的神圣真理的时候,他们没有洗耳恭听,也没有成为你忠实的信徒,甚至接受了别的信仰,你可以将他们的态度视为对你信仰的亵渎和冒犯,并且以神灵的名义诛杀这些异端,把他们赶入地狱;当你像一条冻僵的蛇那样遇上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时,你可以把那些没有上前来帮助你的人视为不义之徒;当你因为自己生活中不顺心的事情放声大哭的时候,你可以把此时此刻正在得意洋洋兴高采烈或缠绵悱侧的人们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的行为都对你构成了伤害,因为你太容易受到伤害了。而且,伤害似乎只能够以伤害来治疗,仇恨只能以仇恨来回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药方。于是,为了消除自己的伤痛,你有理由走上一条伤害别人的道路;而你在伤害别人的同时,那些像你一样的别人也因为受到伤害而反过来加害于你。你的伤害越来越深,仇恨也越来越深,铭心刻骨,这一辈子看来无法了却。于是你找来女人,让她们为你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把仇恨一代代传递下去,他们又把仇恨作为遗志传给你孝顺的孙子。临终的遗言无一例外是:孩子,你们不为我报仇雪恨,我死不瞑目!
       可怜那些无辜的孩子,生下来就置身于腥风血雨之中,小小的心灵就有满腔的仇怨无处排遣。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复仇雪恨就是他们人生的既定目标,为了感谢先人沉重如山的养育之恩,表达自己对亲人的仁爱之情,他们义无返顾。他们必须以对一部分人的残忍来完成对另一部分人的慈悲,以一部分人的苦难来安慰另一部分人的灵魂。他们必须为别人去恨,不能为自己去爱,并且以恨的深刻来表达爱的真实。《罗密欧与朱丽叶》演绎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人类历史上,这种无休无止的以怨报怨、以仇复仇,在人与人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教派与教派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广泛演绎着,造成了多少血流成河、尸骨盈野、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从而产生了无数慷慨悲歌的英雄人物和视死如归、杀身成仁的江湖好汉。仔细考究起来就会发现,多少罪恶不是起源于有所待的善行?多少深仇大恨不是起源于爱的未遂?在一些以慈爱和拯救为根本精神的宗教教义中,触目惊心地写着怂恿仇恨和诛杀的词句。《农夫和蛇的故事》也被作为蒙学读本收入了小学生的课文。真让人担心,那可怕的轮子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
       怨愤何时了
       仇恨在埋下的时候是一粒种子,长出来却是一棵大树。一个原本心慈手软、连鸡都不敢杀的人,会因为刻骨的仇恨而变得残忍歹毒;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会因为不胜悲愤而变得勇猛如虎、视死如归。在所有的复仇行动中,复仇者都不仅仅满足于挽回一个平局。你砍伤我一只手指,我就剁掉你两条大腿;你杀死我一个人,我就灭掉你全家。所有刑事案件中,仇杀是最可怕的。它不满足于把人杀死,结束他的生命,而且还要挖眼珠掏心肝,火烧油烫,焚骨扬灰,无所不用其极。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释放胸中那股抑郁已久的阴毒之气。那些以复仇为名义的战争,同样是最残酷的战争。
       出于对新一轮复仇的恐惧,为了阻止没完没了的相互绞杀,人们总是企图一次性地消灭
       对家,以斩草除根,不留下任何后患,于是有了满门抄斩、斩尽杀绝的历史惯例。历史上这种事情可谓罄竹难书。《东周列国志》中有一个《赵氏孤儿》的故事,说的是晋国宰相赵盾一家因宫廷政治角斗的原因,遭到满门抄斩。其门人程婴不惜以自己骨肉的性命为赵家保留了一滴血脉,并最终等来了报仇雪耻的节日——那又是新一轮的满门抄斩。这个故事被编成戏剧搬上银幕,它的结局也被视为是一个大圆满。
       中国的武林界历来也是一个恩怨相报,无有尽时的是非之地。一个人要想退出江湖谈何容易!近代心意拳大师戴魁在与人打擂时不慎将对方打死,于是,招来了无穷无尽的追杀和暗算,过着诚惶诚恐的日子,随时随地都可能有飞镖暗器向他袭来,从没有躺下身来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最终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只得挺身而出,与仇家摊牌,了却这桩仇怨。
       在人的七情六欲中,怨愤聚集着最大的心理能量。一个不能协调各个阶层和集团之间利益关系、安抚好大众良心的制度,将造成仇怨的普遍积淀,从而使整个社会布满干柴。特别是承受最多不公正待遇的底层,隐藏着可怕的地火。那些足智多谋的革命家懂得如何集聚怨愤的能量,并把它煽动起来,推翻合法的统治。而任何冠冕堂皇的革命,也难免不成为人们了却私怨的机会。
       至于那些大国,恃着自身超强的绝对力量,企图将弱小的对手一次性制服,剥夺它们还手的能力,永绝后患,以获得长治久安的和平,也只是私房里的梦想。
       圣者的态度及其尴尬
       有位瑜珈行者在恒河岸边静坐,一种悲痛的声音干扰了他的冥想。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只蝎子正在水面上拼命地挣扎,随时都要沉没,便伸出手去将它捞上河岸。蝎子却卷起有毒的尾巴蛰了救它的人,使他痛楚万分。不一会,行者的冥想又被同样的声音惊扰。他看到蝎子再度掉入水中,其状十分可怜,于是,第二次救起这只不太聪明的动物。但蝎子还是没有放过机会,它狠狠的一蛰令行者大声喊叫起来。当这一过程第三次重复时,在一旁观看着这一切的农夫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良心,他惊讶地喊道:圣人,你为什么一再救起这个忘恩负义的可怜虫!
       这个印度故事与伊索所讲的大同小异,只是行者的回答与农夫的遗言截然不同:“我们二者都随各自的本性行事。蝎子的天性是蛰人,而我的天性是怜悯。”这就是圣者的态度。他的行为发自本性,自足无待,与对象的回报无关。他避免钻进那个无限循环的圈套。这种态度与其说是拯救蝎子,不如说是拯救自己。
       《金刚经》中叙述释迦牟尼的往世,曾经在印度暴君歌利王的统治下,受到肢解身体的酷刑。在整个行刑过程中,他看着刽子手把自己的肢体一截截割下来,心中不起丝毫的嗔怒,只含着一腔慈悲。耶稣曾经在山上对他的信徒说: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有人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你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要爱你的仇敌,为那迫害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做你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你们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赏赐呢?就是税吏,不也是这样的么?耶稣不仅说到,而且做到。在被钉在十字架上后,他以最后的一口气祈求上帝宽恕他的敌人对他所做的一切。他其实在祈求自己的良心原谅别人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由于原谅,他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仇人,一个充满深仇大恨的歹毒的人。他得到解脱。按照佛教的理解,释迦牟尼在被截肢的时候,若有一丝怒气生起,他还得回到生死的轮回之中来寻找复仇的机会,不能进入涅槃的境界。
       在仇恨与报复的对抗中,一个被剁去手脚、被挖去双眼、被碎尸万段的人,无疑是受到了伤害。但比起对心灵的伤害来,这还不算什么严重。中医认为,人有七情六欲交集于心,各种情绪发而合乎中节则利于身心健康,抑郁不发或发而偏颇过节都导致对生命的伤害,都成为某种痼疾。在七情六欲中,对生命伤害最大的莫过于憎恨和愤怒,怒伤害肝脏,从而破坏整个生命系统的协调和平衡。为仇恨和歹毒心理支配的人,肝脏的成色一定是十分沉暗的。仇恨和歹毒纠集着大量的心理能量,严重阻滞着生命合乎本性的运化,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因此,它总要释放出来,不然就会毁掉人的身体,但释放的过程同样会造成伤害。这种心灵的滞闭不是柴胡、桂枝、丹参之类的药物能够抒发和化解得了的。
       佛家把嗔恨看作是生命的毒素,是心灵中最浑浊最肮脏的东西,怨怒被称为无明之火。一个本来清白的心灵,一旦为这种毒素所中,就意味着被无尽的痛苦和烦恼所覆盖,生活在黑暗之中,与清净灵明的愉悦无缘,得不到解脱。因此,仇恨对于仇恨者是最大的伤害,歹毒是对歹毒者最大的惩罚。圣者为了避免被仇怨毒害和玷污心灵,宁可让出自己的身体。
       圣者的本性是怜悯,而怜悯的原则是受苦难煎熬越深的人,应该获得优先的同情。那些怀着歹毒的邪念,被怨恨窒息了心灵的人,是苦难深重的人,他们应该优先得到更多的同情与关怀。但是对于他们,圣者爱莫能助,只有深深的悲哀。他不把别人的过错视为自己过错的权利;不把自己所面对的是恶人,作为自己成为恶人的理由。为了避免毒汁在自己心灵的沉积,他不打算从伤害他们的人那里挽回任何公道。在相互的对抗和伤害中,圣者总是表现得十分的软弱无能,因为除了自己的本性,圣者不想赢得更多的东西,而任何伤害别人的企图都首先伤害了自己的本性。
       圣者常常被认为是一个忍者,其实他并无可忍的怨怒之气。倘若怨怒已经产生,坚忍下来最终还是要来一个总爆发的。那些真正的忍者,令人想到储存在地库里的核武器,内心积蓄着无穷的暴力。
       一厢情愿的慈善和以德报怨的态度,成就了圣者圆满的道行,同时也给争端不断、狼烟四起的世界带来一枝葱翠的橄榄,唤醒人们心灵深处未泯的良知,从而阻止仇恨的轮子滚入无底的渊薮。但是,有时候情况并非如此。在广阔的社会场面上,在扯不清的历史恩怨形成的剑拔弩张的阵势中,首先举起的橄榄枝也可能被视为软弱可欺的白旗,从而助长对方穷凶极恶的气焰。这样的情况实在无法排除。那么,尽管有无限的胸襟足于包容一切罪行,但是出于对世界命运和世俗事务的负责考虑,圣者有时候是否也可以牺牲自身德行的完备?
       自十世纪开始,佛教的印度受到了北方异教民族的侵犯。入侵者所到之处,不仅财物劫掠一空,而且烧毁一切寺庙丛林和典籍,杀尽僧侣,甚至连妇女儿童都诉之以利剑。面对血与火的征服,佛教徒始终不作任何抵抗。英国历史学者渥德尔在写到这段历史时深深感慨:“佛教永远是一种和平的哲学和宗教,就和平一词的一切意义来说都是如此。当它遇着一个‘圣战’的宗教,供给狂热的信徒丰富的抢劫的报酬,不是犯罪,而是美德。”但是,这种美德非但没有让侵略者有所悔悟,停止野蛮的蹂躏,反而使之轻易得以横行。从世俗的立场来看,正是这种美德使得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几乎被灭绝了。
       数十年前,圣雄甘地领导的非暴力的静坐行动震撼了英国殖民统治者,使他们最终将政权归还于印度人民。但是,这样的行动对于日本不见得能有多大的成效。时至今日,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各国,对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罄竹难书的暴行不可谓不宽容大度。但是,就现在的情势看来,以无条件的原谅宽恕来唤醒这个民族的良知似乎不那么容易。他们连自己昨天干过的事情都不愿意承认,更遑论要向你赔罪忏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一种强制的方式迫使一个民族进行忏悔又有多少实质的意义?将过去曾经强加在各国人民头上的灾难如数退还给日本,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孔见,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卑微者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