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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中药渣,外婆和慢(外三篇·散文)
作者:张执浩

《天涯》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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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中药,我一直缺乏起码的常识,无论是药理、药材和药性,我都知之甚少。尽管我被告知,我的这条小命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到今日,应该归功于一包来自民间的草药。大约是在三岁左右,因肾炎而病入膏肓的我被父亲背着,四处求医。后来竟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郎中给我开列了一张药方,这才有了我此后满怀感激的生活。我被告知,中药具有标本兼治的功能,不像西药治标不治本。无数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实也一再证明,中药是神奇的,甚至它的神奇性是不可理喻的。然而,问题很可能就出自这里:因无法证明其神奇的性能,因此在这个普遍崇尚科学的时代,人们对中药只能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也许还有另外的理由让现代人更推崇西药,譬如速度,因为我们时代毕竟没有为我们提供熬煎中药所需要的文火和耐心。所以,我相信,中药还与慢有关。
       在记忆里,我的外婆就是一个以慢见长的人。她有一双美妙的小脚,这是她得以慢下来的前提。然后才是她悠然温吞的语调,以及永远自在的神情。是的,回忆比事实更准确。我的外婆正是以这样一种娴静、略带优雅的姿态长存于我的记忆深处,使我如今的回忆也变得像午后田野的景象散漫而冗长,更像袅绕于房梁瓦楞间的药香,细密、轻柔又绵绵不绝。外婆享年七十有余,按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但我为什么仍然觉得她还可以继续往下活呢?想必也是因为慢的缘故。慢可以让时间变成画卷,缓缓展开,永无止境。我在幼年时,常常惊叹于外婆的那双小脚,它像两只纸叠的小船,怎么能够负载起一个女人一辈子的生活啊!很多人对我讲述过外婆的过往岁月,说她年轻时曾走几十里夜路去主持一场土改工作会,说她在解放初期那阵子多么活跃……但我很难将他们所讲的那个人与眼前的这位颤颤悠悠走在寂寞田埂上的老妇人联系在一起。我宁愿相信外婆的一辈子都是慢过来的,我不想让我的外婆与时光赛跑。她没有任何跑动起来的必要。她的晚年几乎是凝固的,千篇一律的;她的行动等同于一动不动,更是以静制动。此刻,我眯上眼帘回想着与外婆相处过的那段岁月,迷蒙之中竟然看见我的外婆像一只通体漆黑的陶罐,蹲伏在烟熏火燎的房屋一角……
       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比我外婆更擅长熬药的人。一只火炉,一把竹椅,一把竹扇,在缭绕的雾气中,一位身着黑衫的老妇人神态安详地端坐于时光深处,她的目光从来不曾从那只药罐上移动片刻。她注视着它,仿佛农夫守望着抽穗后的稻谷。她多皱的脸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中越来越苍白,仿佛一张白纸由远及近,慢慢飘落在这个正在被书写的夜晚。哦,我相信,这个被药味弥漫的夜晚将在书写中被一再延长,永远没有尽头。因为只有这样,我的外婆才能更真切分明地往下活。
       可是,熬药的外婆并不见病态,甚至连咳嗽也极少见。那时候的冬天多雪,每天早晨我看见外婆将药罐放在火炉上稍稍温热,从罐口沥出一小碗金黄的液体,仰起脖子饮下。之后,她便站起身拎起药罐朝屋外走去。一年四季,外婆固定去一个地方倒药渣,多少年来她始终把药渣倒在房前不远处的竹林旁。时日一久,那块堆放药渣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土质松软的小山包。作为一个调皮捣蛋好奇心又强的少年,我经常手持一截木棍去那个地方玩耍。结果,戳戳捣捣,翻遍山包,一无所获。不外乎就是一些草茎树根干果罢了。难道外婆整天反复煎熬的就是这些废物么?我曾经就此询问过外婆,她的回答只是加重了我的疑惑。她说出了一些古怪的名称,然后抖动着一张珍藏于胸口的黄色草纸,说:你瞧,这就是我平时喝下的东西,这个药方,唉,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我凑过去看了看,竟然依稀看懂了些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呢,我却说不上来。
       如今,我已长大,只是依然不明白那些药渣,那些堆放在竹林边的被再三煮沸过的植物,那一缕缕在冬日早晨凛冽的空气中飘拂着的热气,它们究竟给外婆带来过什么?我不明白一个庞大国家的人民在数千年的岁月中,是怎样用这样一些植物的根茎、动物的骨头和皮毛来克服肉体的疾苦的?我们的字典中充满了这样的解说:“××,可入药。”……似乎世间的任何动植物都可化为人类强身健体的药物。如今,当我面对草木、走兽和飞禽时,我总会巴咂着嘴唇,舌头生津,想到我的外婆。她早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是否还有她需要的药罐、文火和慢?
       是的,我也需要慢下来,才能跟上外婆的脚步。当夜色来临,我需要静静地想一想,在我这只被时光熏黑的陶罐里,我要煎熬的应该是些什么。而事实上,活着,并不需要更多,只要不乏耐心就够了。
       这个人何以为生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你却永远弄不清楚他何以为生,他似乎一直不停地往下活着,远远避开了死神的视野,因此,当许多不该死的人死后,你才会想到,这个该死的人怎么还不死呢?我要讲的这个人来自于我的记忆深处,没有年龄,没有相貌,甚至也没有衣服,一年有四个季节,而他一无所有。在回忆中,这个男人像一根从长江上游飘荡过来的腐朽的圆木,黢黑的外表散发出霉菌的潮湿的气息。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贴切,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喻体能够靠近他。然而,即便这样,我依然看不清他,他属于空气的一部分,而且属于那片天地之间的那些空气。按理说,我不必为这样的人浪费笔墨,而且作为写作者,我何尝不知道自己即使绞尽脑汁也不可能勾勒出他的音容笑貌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显然犯了写作的大忌。按理说,我应该在通往故乡的途中尽可能地回避他,就像春天回避死亡,秋天回避腐烂。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我在成功地将他遗忘了许多年后,又偶然与他狭路相逢了,而且怎么也躲不开。
       那天,他在那条黄尘滚滚的土路上截住了我,手持一根竹竿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明知故问道:这不是小A吗?你是打哪里冒出来的?莫非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吧?我惊诧地望着这位拦路人,我注意到他枯草般的发丝,仿佛刷过桐油的黄板牙,以及皱纹满布的脸上挤出的几缕皮笑肉不笑,他实在是太难看了,在夏日正午的空旷的野外,倘若你被这样一个怪物模样的人缠住,想必也一定会与我一样难免心惊肉跳的。我赶紧跳闪在一边,为了能尽快摆脱他的纠缠,信口说道,我……我是回来看望父母的,您还好吧?好,好,他斜着鳝鱼眼说道,显然对我的问候不感兴趣,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兴趣在我肩挎的旅行包里。都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呀,他说着,并不由分说用手摸了摸我的包,看起来挺沉的,里面装了不少好东西吧,怎么不打开看看,让我也长长见识啊。我没好气地说道,给我父母带的,你看什么?!小气包,他说,小A,大伯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这一点面子也不给呀。我没有理睬,而是穿过一条土坎,快步朝家里走去。走了约莫百米开外之后,我回头看见他竟然跟在我身后,慢慢地向我家方向晃荡过来。
       果然,我刚进屋落座,这个人便大大咧咧地
       在门口叫嚷起来:来客人啰,怎么没人来接客呀?母亲闻声迎了出去,看见是一个不想见的人就立即回头嘟嘟囔囔地往里屋走。我悄声问道,这个人是谁呀?刚才还在路上拦住过我呢。他呀,母亲说,你忘了,他就是赵猫子呀,住在大堰堤下的,你忘了?嗨,忘了倒好。
       不幸的是,经母亲这么一提醒,这个人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慢慢地从我记忆深处苏醒过来,凫过平静的水面,一扭一扭地暴露在我的眼前。是的,我并没有彻底忘记他。小时候,我经常同伙伴们去大堰钓鱼,每次刚放下钩线,就会看见一个剪影似的人从堤下的那座破茅屋里钻出来,无声无息地来到我们身后。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总爱把附近的水搞得哗哗直响,好像是在故意捉弄我们,让我们钓不到鱼。然而,一旦有人侥幸钓到了,他便会赶紧跑过去,乐呵呵地追着钓线,帮助取钩。你不要以为他是真心在帮你,只要你一转身,刚钓起来的那条鱼肯定就不见了。当然是被这个人瞅空儿藏起来了,有时他把鱼藏在茅草丛中,有时藏在水沟里,更多的时候是藏在他自己的裤管和袖口里面……所以,有一段时间,我们恨死了这个讨厌的家伙,甚至商量过,什么时候趁他不注意,把他推进大堰,教训教训他。
       没有人对我们谈到过赵猫子的家世,他的来历,他的出身,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告诉过我们,这个人以什么为生。他总是出现在人们最不愿见到他的时间和场所,人们像避瘟神一样躲避着他,即使看见他,也尽量装着没有看见。在我尽可能忠实的回忆中,赵猫子家的茅屋顶上从来没有升起过纯净的炊烟,也没有见到他侍弄过自家的菜园,更没有看见他躬耕农田,也许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一件像样的农具,也许他家里连一张结实的床铺、一把完好的木椅、一只没有破损的瓷碗都不存在,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也没有听任何人谈起,因此我敢肯定,赵猫子仅仅是活着,并没有生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由幼稚的孩童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时光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醒目可见。当我再次想到这个人并亲眼目睹他的时候,我不免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我自己仍然停留在懵懂的少年时代,并没有跑得太远。这显然是一种错觉,问题是,我们都被时光带走了,为什么唯独只有赵猫子仍然停留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既没有变得年轻,也没有显老,难道时间放过了他?我问父母,这个人这么多年来是怎样活过来的。他们淡淡地说,谁知道呢。父母告诉我,赵猫子仍旧住在大堰堤下的那座茅草屋里,仍然单身一人,仍然像影子一般四处游荡,唯一的变化是,从前他的饭量有限,而现在他能一口气吃下四五碗。我理解父母的意思,也多少意料到了这个人现在的境况,因为他吃得太多,别人都不敢让他吃;反之,由于经常弄不到吃的,一旦逢到机会,他会狼吞虎咽。我还想知道更多的关于赵猫子的轶事,但父母很显然不愿再谈及这个人,这个一直活在他们眼皮底下的人,他们被命运安排在同一条路上,但却永远不相为伍。我的父母很早就教育过我,一个人可以贫穷,但不可以懒惰。同样的道理,你可以原谅一个人的贫穷,但不可以容忍一个人的懒惰。而赵猫子既穷又懒,此外,还沾染上了馋、脏、盗等恶习。他把世上的种种丑陋云集于自身,从而逍遥于世外。
       我最后问道:这个人多大了?
       父亲和母亲对望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父亲说,你就不能谈点儿别的话题吗?母亲想了想,回答道:谁知道呢,赵猫子从没过过生日,你问他本人,他也准保不清楚自己的年龄。总之,他不比我们俩年纪小,然而,他的牙比我们都好,也从没有见过他生病什么的……说到这儿,母亲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门外,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我扭过头,看见一个人影飘进了略显幽暗的饭厅。
       我只关心一只鸟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过那一只鸟。那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呢?当我行走在武汉的街头,也许是出于反抗偶尔抬起蓬松的头颅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时,我便会在内心深处呼唤那么一只轻盈的鸟儿。它的羽毛呈麻栗色,头顶上点缀着一粒白米似的光斑。它的身体异常小巧,整个身子加起来也不过一坨泥丸大小。它飞动起来时状若被闲耍的小儿随意扔向虚空的一块石头。如果它停止鸣叫,静静地栖在胡乱生长着的枝头,你根本就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当然这样的时刻极为少见,因为它是那种以动求生的飞禽。它的胃囊是小的,它的腹部是小的,它的嘴喙是小的,它的……一切,哦,是的,它小得几乎并不存在,但又密密麻麻,否则,为什么当我仰起脸时会有一种被不明飞行物撞击的感觉?
       因此,我断定,我所关心的鸟并非一只,而是一群。
       它们是一群麻雀。
       我对麻雀的认知大概始于那个火热的夏天。抽过穗的稻田在寂静的烈日中仿佛一块平坦的画布,正被某位神秘的画师一笔一画地涂抹着。那时,我一直觉得身边的万事万物实际上都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操纵着,这双大手的主人永远躲藏在透明的时光深处,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凡世间景色的变换,人物的悲喜。而在那年夏天他将画笔伸向了盛有黄色颜料的调色盘,于是我便清楚地看见了整块稻田是怎样一点一点变成黄金的。我总是在假期开始不久匆匆完成作业,剩下的时间里我变得慵懒而无聊。我会漫无目的地东奔西走,整日无所事事却表现得坐卧不宁。我的行为终于引起了父亲的反感。“你就不能做一件有益的事情吗?”父亲望着我说道,“明天你拿上这根竹竿去田间赶麻雀吧,眼看将要成熟的谷子就快被这帮小东西偷吃光了。”这样,我就来到了稻田旁,成了一个既不像学生又不是农夫的身份暧昧者。我摇晃着长长的竹竿又吼又叫地绕着田埂四周转悠,驱赶着那些准备伺机降落在稻穗上的麻雀,嘴里骂骂咧咧,心中盼望着能有一杆气枪。麻雀们在我的吆喝声中来来往往,它们飞起又落下,忽而蹿进田边的竹林,忽而扑喇喇地一头栽进稻田中央,任凭我声嘶力竭却置若罔闻。可以想象,我是多么辛劳而沮丧啊!现在想来,我更愿意将当年的这类盲目的劳作看作是打发时光的一种手段,没有意义,却构成了我混乱无序的童年生活的一幅幅精妙清晰的侧影。稻谷被收割以后,麻雀们集体转移到了稻场上。父亲望着颗粒饱满的一堆堆谷子,脸上荡漾着一年到头难得见到的笑意。我奇怪父亲每次清理谷堆时总要在稻场上留弃一把谷子。父亲说,留一点给它们吃吧,事情不要做得太绝。这时,麻雀们便会大胆地飞落到我们身边,像一群家养的小鸡,全然不顾及可能的危险。我想,它们可能明白,和平的前提是和谐,所谓伤害并不来自于它们眼前的这位抽着烟卷的安详的农夫。
       在无数个收获后的黄昏里,我曾试图将这群吵闹的麻雀从我的视野里驱走,但转念便放弃了这样的念头,和它们一样,我渐渐明白了丰收的场景里如果缺少了这些调皮的小家伙,还有什么传神之处呢?我清楚地记得这么一个饥馑的年成,一场罕见的干旱使稻田颗粒无收,父亲眺望着恹恹的天空自言自语:麻雀呢,难道你
       们也嫌贫爱富么?
       麻雀也是我捕获的第一只鸟类,那是我爬上屋檐从一片布瓦下面掏出的一只毛茸茸的幼雀。我把它搬进事先用棉絮为它做好的“鸟巢”里,并试图喂给它细嫩的蚱蜢肉,而它竟然毫不领情。仅过了一个晚上,它便死掉了。在我缺少知识的头脑中,我以为麻雀和斑鸠、八哥一样,是可以人工饲养的,但通过这件事我认识到自然界中有些生命一旦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它们就会比什么都脆弱。后来我再也不信“鸟为食亡”的谚语,大抵与这次经历有关。一只麻雀的死亡还不足以引起一位乡村少年的伤感,因为麻雀毕竟是一种平凡而常见的飞鸟,一只麻雀死了,还有千万只麻雀等候在屋檐下,草丛中。然而,此后我再也不敢去捕捉麻雀了。我慢慢意识到,麻雀的死亡实际上是一种随处可见的死亡,所以它是一种真实的、赤裸裸的死亡,而这样的死多么类似于撒落于中国广阔田野乡间的农民的命运,司空见惯,无足轻重。我有过多年行走在乡村夜晚深处的经历,如果我不小心踩在了谁的身体上,那必然是一只麻雀;同样,如果我迎面被什么物体绊了一跤,那必然是一座未曾谋面的亲人的坟头……
       此刻,我再一次眯起疲劳的眼睛,再一次侧起将要失聪的耳朵,看一看它们永远也看不清楚的嘴脸,听一听它们永远也听不明白的嘀咕,恍然醒悟过来,原来那是我的亲人们在用家乡的土语向我诉说着时光的无限和生命的短促。
       牧童的绝望
       有一种被“诗意”化了的生活正在各种传媒中大行其道,以致于许多眼睛都信以为真,许多梦想都身临其境,甚至连我这个有着多年牧童生活经历的人也几乎被蒙蔽。试着想一想:天地之间有那么一面山坡,坡地上牧草葱郁,一条潺潺的小溪像美丽的蓝色的织锦飘浮在空气氤氲的谷地,一群健硕的花斑奶牛和几头脊背黝黑发亮的水牛一边低头吃草,一边悠闲地甩打着结实的尾巴,还有数不清道不明的翠鸟在雾气荡漾的密林深处啼鸣,当霞光铺展开来,一阵悠扬的竹笛声破空而至,原来是一位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时光深处姗姗走来……这样的情形和景象的确是美妙的,宛如一首精妙绝伦的唐诗和山水画,让人心羡不已。然而,我却要说,它与真实的牧童生活相去万里。是的,真实的牧童不应该只是古典中国田园风情的化身,而且也应该是农业中国的一切烦忧、迷茫甚至苦难的一个侧面。因此我决定站出来,还我童年一个清白的形象。我曾经询问过许多与我有着类似出身的同龄人,他们大多选择了一个与“痛苦”近似的词语来表达那一段生活经历,他们一致认定,放牛看似轻松惬意,但绝非美差,而那些流行于影视及各种书刊里的牧童画片至少与我们的生活大相径庭。
       我的童年有一大半时间是在山坡上度过的,由于身形瘦小,无力胜任其它劳动,放牛就成了我每天唯一可干的事情。在我们家乡,放牛娃毫无身份和地位可言,大人们都认为这样一桩活计,与田间劳作相比相当于休息。一个连牛也不愿放的孩子长大后能有多大的出息呢?父母们像驱赶牛群一样驱赶着我们这些企图偏离他们视野的孩子,他们知道,只有山坡才是我们这些心怀鬼胎的少年最安全的去处,因为,一来只要他们从劳作的田野间稍稍抬头,便可以毫不费力地看穿我们的藏身之处;二来山坡上并不存在真正危及我们性命的东西,成群结队的孩子和成群结队的牛所形成的彼此依护关系足以抗拒任何潜在的危险。相反,独自待在家中的孩子则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大人们难以安宁。或许正是基于以上缘由,我们那一带的孩子都有过漫长的放牛的时日。孩子们在山坡上相识,在一起厮混着度过了人生中最初的那段年华,仿佛这是我们在正式接受学校教育之前必备的课程:首先学会放牛,然后才能学习怎样做一名学生。此刻,当我重新检视自己的学童生涯,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我的小学实际上与书本知识无关。也就是说,我的小学五年的“学生”身份实际上名不副实,因为山坡才是我们真正的课堂,大地像一页页被季节掀开的巨著,我们耐心地阅读着,每天的斩获既丰富又无比可怜……
       试图粉饰自己的童年显然是不道德的。我的苦恼还在于无法进一步走近那飘拂在镜子一般的天空下的一缕缕清脆的笑声。我只能通过不断地揉搓和擦拭日渐短视的眼睛,眺望那张模糊的图片:一位衣衫单薄而褴褛的少年正在一朵疾速奔驰的乌云下面抽泣,雷雨就要来临,而他的牛群仍然干瘪着肚皮。他的父母远在山脚下的一块旱地里锄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而他的伙伴们就在附近的草丛中捉迷藏,嘴里发出一阵阵类人猿似的啼鸣……遗憾的是,除了大地做证外,没有人曾将这些真实的困境拍摄下来。所以,我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眺望中坚持着这种坚持。我相信,我的努力不会全然白费,虽然不能让我看清那一张张图片上的景色和面容,但至少让我看见了什么才是真实的,就像现在,我在远离那片山坡之后便不敢再以“牧童”自居,虽然我依然散淡慵懒,无论多么现代的环境依然不能将我驯化成一位文质彬彬的人,但我从来不敢说“城市放牧”之类的鬼话,因为我已经明白,一个牧童一旦离开了他个人的山岗和草坡,他就丧失了放牧的对象。
       张执浩,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随笔集《时光练习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