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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一闪,而过……(小说)
作者:樊馨蔓

《天涯》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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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关上衣柜的门。匆匆忙忙中,滑动的门扇夹住了曾被你选上,又被你挂了回去的一件外衣的袖子。浅灰色的袖口在一瞬间被夹成了一个歪曲的O型,像一声被夹住了的尖叫,既是愤怒,又是无奈。你转身离去。其实,在那个变了型的O字还没有形成的时候,你已经转身离去了,你的脚迈到了门口,你的心已经到了楼下。只有你的身体还在这间屋子里面,它履行着你日常的习惯,走过桌子的时候手伸出去拿下了放在上面的包,穿过客厅的时候腰弯下去,手背轻轻一碰,关掉了音响的电源。你的急促行走在地板上的十个脚趾,再一次将你的身体带向角落的厨房,检查煤气的开关是否已经关上。你的心在楼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你的眉头皱了起来,只是转眼间又像疾风吹过了水面一般,那些皱起的表情跳了一下,被抹去了。你想起累积成万元的化妆用品和美容时间,其目的就是要不惜一切消除这些心一烦就云一般涌来的皱纹。你左手锁上了门,转身离开的时候又用右手去推了一下门是否真的锁住了。你终于下楼。你想着别太着急,你的腿却已经三步一跨地把你带下去了。
       你老是这样的着急样子,其原因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你依然还是年轻的,你跳动着向前跨去的双腿,像一个少年将你带到了楼门口。你将近三十五岁了,但是你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你心思活跃,你又疑心重重。你在每分钟里面都会考虑三件事情,你急急促促的步子,似乎不是因为一个重要的约会,就是要赶什么西郊的火车,飞机的航班。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一切正常得就像你的每一天。正常到无聊,忙碌到无聊。但是你还是这样,你习惯了这样了,这样,只是你的个性。
       有时候你也会想,个性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现实培养的?
       车,停在一栋白色楼房的黑色阴影里。你微微伸出右手,按动早已经捏在手心里的开锁遥控。当你的耳朵听到“啾啾”一声,你的左手已经拉开了银灰色的车门。包,自你下倾的肩自动滑落,你微微倾身,转眼间已经陷落在深灰色的驾驶座里。你听着发动机轻微地轰鸣,像遥远夏天的晌午听见你祖父午睡的鼾声。你与此同时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在倒档退车的时候,你感受到的是你七岁的时候从酣睡中的祖父身边溜开时的快乐。这是记忆中的快乐:此刻,你觉得你是真的自由了。
       这一些动作你做得连贯而熟练,“你搞得很帅,”你在心里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然后你的思绪就飘忽了。当阳光扑簌着刺酸了你的眼睛,你看了一眼车上的数字跳钟,你暗自自责,奢侈了,这样的时间才去上班。
       手机与此同时唱响了一串奇怪的音符。你将纽扣般的耳机塞人了耳朵,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与一切身边的景物擦视而过。
       耳机里面传来苏阳软绵绵的声音。苏阳是你中学的同学,也是你在那个城市里留下的唯一保持联系的朋友。苏阳说: “哎……你在哪里哦?”  你说:“我在开车,去上班。”苏阳软软地疑问:“开车还打手机,你有几个本子?”
       你哈哈一笑:“我用着耳机呢,警察只当我是自说自话的疯子。”
       苏阳嗯了一声:“你现在才去上班,像什么话。”
       你说:“我每天晚上加班看稿到后半夜,你怎么不来清查?现在才去上班也不算件什么过分的事情。”
       苏阳说:“管我什么事,那是你愿意。没有夜生活的人,总有夜工作。”
       你说:“你找我干嘛?”
       苏阳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哦,你记得噢,你现在已经到了珠海,我是来看你来了。”
       你愣了一下,即刻就明白过来了,你说:“是什么人啊,值得你这样费心思?”
       “嗨!”苏阳停在那里,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
       “此人有趣吗?”你问。
       “我不知道。”
       “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不知道。”
       “哦,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点也不骗你,就算他是一个骗子,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怕他来骗我。”  你们一起哈哈笑起来。  你知道,苏阳说的是真话。她有什么害怕被骗的?有时候她还巴不得真的被骗一次呢。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得让苏阳这样的人渴望灾难。
       然而你的优点是,对于生活中平淡的承受能力,比苏阳要强得多。苏阳说过,“我的生活算什么啊,你的生活比我的要平淡得多了。我一天怎么也能弄出几十件事情来,你呢,每天都是这么两三件事,上班,等于看稿;回家,等于睡觉、洗澡;没有人际关系,没有变化。哦,偶尔你也去洗个脸什么的,但是那也等于是睡觉,你洗脸又不是为了约会;你还开着车,所以你的时间又比我短好几倍,我上街买一样东西要花起码三小时,你十五分钟就够了;你连看小说都当成是一件罪恶;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就被你挤成了这样三件事。我还有时间胡思乱想,我还可以在吃饭的时间约会,你呢,和盒饭约什么会?但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比我抗平淡呢?你居然连同性恋都不是。”
       苏阳也不是同性恋。她是没完没了的异性恋。她的爱情遍布她的目力所及之处。
       “我只剩下恋爱了,你知不知道?只有这个是我的武器,证明我还有点感觉。有时候连这个也证明不了了。”
       苏阳有气无力地这样说过。
       “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你想,大家都去挣钱了,我老公好像忙得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他怎么可能会忙得连看我一眼的时间也没有呢?他老是想去挣那么多的钱干什么?我一天只吃两顿,每顿不会超过二两饭。他每天凌晨回来是为了挣钱,夜里打牌是为了挣钱,一星期三次找三陪小姐陪客也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给我花,他这样说,但是我天天闲置在家心乱如麻他却不管,真是本末倒置。”
       你听惯了她的这些话。就像吃饭必须通过嘴,她要通过爱情让自己觉得还活着。
       她的爱情一般都发生在她的那个城市,这一次却是要漂洋过海,从海口到珠海来了。
       “不要忘了,你在珠海噢,他要打电话给你,你就说我和你在一起,我烦,不想接他的电话,所以手机关了。”
       你隐隐约约地一笑,笑容里面藏了一丝你自己也未曾发觉的不屑:“我和他说这么多?找你就找你,找我来干什么?”
       “好吧,那你听着是我老公的声音挂了电话就是了。但是万一你没有留意,接了,就说我和你在一起啊。”
       你说:“离婚算了,还玩这种把戏,费时,费力的。”
       苏阳懒懒地叹息:“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和我老公在根本上有所差别的男人。”
       你停在一个红灯面前:“那你还忙个不停的,干嘛?”
       “继续找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留一点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好。我这一辈子又没有人来帮我过,还得我自己过啊。漫长啊,六七十年呢!”
       你从来没有劝过苏阳找一个工作。你觉得工作在实际上的最大功能,是对于时光的一种排遣。历史证明了绝大多数的工作是有害无益的,说到底还不如不做。你深切地记得这样一句
       话:“人类是唯一一种依靠破坏自己的生存环境而生存的动物。”绝大多数的工作都是破坏,工业破坏了农业,科学破坏了环境,文化破坏了心灵,婚姻破坏了爱情。一辈子就像一本帐,使用一笔,少一笔,不用一笔,同样也是少一笔。工作实际上就是在无聊地排遣时间,闲着容易恐慌,忙得自己都忘了原因,尽管难以预见的破坏性极大,但总是容易觉得好过一些。若干十年的时间分成了上万个天,一天一天的勾划去。你常常为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感到惊讶。但是你又想到,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会在哪里呢?你会是一个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出现的话是什么?想到这样程度的时候,你就会手心吱吱地冒汗。于是你就疯了一样地加班工作。但是你从来没有劝过苏阳也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专心起来的工作。因为你觉得每个人排遣时光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专心起来的方法是不一样的。苏阳不是已经找到了她自己的排遣时光的方法了吗?虽然不是很妙,但是如果是一种损害,损害的也只是她自己,没有更多的人跟着受害。从人类的角度来讲,你是厌恶工作的,这样的厌恶已经在你的心里排成了生物链:你的工作使你有了越来越丰厚的充满细菌的钱,且不说这些被无数只手宝贝一样拿来摸去的钱是从怎样的机器里面制造出来的,单说证明了你的工作能力的,已经到了你手里的这些钱,你每个月都要花一些时间去找一个既安全,还能自己长出一点小钱的地方存放。为了让你这样的人不算过分的念头有一个满足,另一些人砍掉山,挖来石头,把这些石头磨成粉,重新命名叫作“水泥”,给你在原来种庄稼、长果树的田地里面种出了房子,再砍树做成让你放心的门,可以看到街上的窗,取名叫“银行”。你不辞辛苦一个月一个月放进去的钱,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又去取出来。为了让你这样的人有存钱和取钱的充分理由,另一些人去开矿挖地,深深、深深地挖将下去,将那些从大地的深处挖出来的东西,炼成钢,炼成铁,炼出汽油。然后你去买来汽车,你开着车以加倍的速度去工作,防止自己凭空想什么“有,或没有”的问题。你的车驶过大街小巷,无法屏住呼吸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将你的汽车后尾一路排放出来的废气吸进去,然后他们去养活更多的医院,以至你在午饭的时候聊天,无意间鼓励同事的孩子应该去学医,你的心里不由地就涌起了犯罪感。以此类推,你反反复复地觉得,工作的意思不大,所有人的麻烦,都有可能是因为人类善意的,总想改变自身的勤劳导致的。“劳动改变了人本身。”你反复地想这句话,想来也是对的。人正是通过了劳动,已经是完全地改变了人的本身了。但是从人生的角度,你又是赞赏工作的,工作赋予了你短暂的意义,和作为人的尊严感。
       “狗屁尊严感,”有一次你和苏阳聊起这些的时候她像一个激进的愤怒青年,这样高喊过,“我只有在恋爱中才有尊严感。你说的尊严感是什么?是匆忙感吧?老天,你们活得比我还惨!”
       你未置可否。你觉得都不对,又觉得都对。在“了度一生”这个问题上,你是一个迷茫的人。
       所以,既然苏阳有了她自己的排遣时光的方法,你觉得世界不必大同。只要觉得好,自己去把自己的时间用掉好了。苏阳的这种用法,起码要比那些砍山、挖地球、造汽车、伐树、拔草的人要好。有的时候你看到园子里面排成了纵队蹲在地上拔草的人想,这些草是怎么惹着他们了?自己长自己的,有这个时间去爱一个什么人,或者爱一只动物,或来一场情变,不是好过蹲在地上拔那些并没有惹着我们什么的草吗?
       像苏阳这样子的。
       苏阳不拔草。
       “有那个时间,有那个力气,我拔人,人比草有害多了。”
       苏阳为了表示她有一定的境界,有一次这样接你的话。
       想起这些,你笑了。你答应了苏阳说的,“你已经到了珠海”,然后挂了苏阳的电话。
       你停在一排的红灯面前。你利用红灯的最后几秒,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你看见自己黑蓝分明的眼睛,黑的是眼珠,显得专注和认真,“认真是一种病态”,每次你都这样想。你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轻叹一声,松开了手刹。汽车向前滑行,你在车与车之间挤挤挨挨,刹车、换档、换档、踩油门地向前行去。
       拐过一个弯,笔直、开阔的四环大道迎你而来。你放心地将档一直加上去。心里还想着,如果车有十六个档,你就可以一直加档一直开到蓝天上去了。这个时候你容易产生自豪感。虽然你不屑于工作,但是人的生活总是有一个评判标准的,这个标准虽然低级和卑微,然而在这个标准里面,你营营终日的忙碌,可以让你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飞奔。但是按照苏阳的话来说,“那又怎么样?无非是加快速度,让平淡更加平淡罢了。你加快的只是平淡,没有别的。”
       但是还是有一些别的。你想你如果此时是生活在旧时代的妇女,你就会因为自己的劳作,拥有一辆自己的纺车。绷满了蜘蛛网一样白线的架子,越绕越厚的线圈,你操操劳劳,纺了织,织了纺,度年如日。利用劳作来打发时间,似乎向来是被人们认为是正当、正派和最好的。但是按照苏阳的话来理解,“那有什么,只是更长时间地把你绊在你的纺车上,连做媒婆的时间都没有了,比平淡更平淡罢了”。
       你同意。
       但是你没有办法。劳作是可以让时间最快地度过的。而且相比之下,劳作对于人类的破坏,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会体现出来。而那些不劳作的人,那些懒惰的人,他们总是比之于劳作带来的害处要显现得早,早上百年。你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了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他们得不到劳动给予的回报,他们大多数时间贫困潦倒。你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看到的就是这样。想到这里,你无法再想下去了,许多混乱的概念仿佛要冲爆了你的头。你就又去想苏阳,苏阳此时会在干什么?但是这样的想象让你有点不舒服,你又赶快放开了这个念头。
       这一段时间你的脑子里面是一片空白。车轮滚滚,摩擦着地面,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你有点昏昏欲睡。你想起了南方午后的雨天,细密的雨丝打在开阔的芭蕉叶上,也是这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沙沙声。你想起了昨天晚上在一起吃饭的朋友。真是难得,几年来,也就难得这么一次。那么好,在一个小小的,有着红色餐巾铺在台子上的房间里,你和你久不相见的几个朋友。你面露微笑,你想起来了的时候,你就像是在看一场自己演的电影。你笑嘻嘻地坐在他们之间,听来听去的。你的朋友们在谈一个疯了的朋友,他是如何疯的,如何艰难地被弄到了医院,现今住在了哪里,如何如何的。他们说,一些没有料到的事情会发生,还会发生成这样,太可怕了。你说,“这有什么可怕的,我早就疯了,你们不知道罢了!”
       你轻轻地把着方向盘。你看见蓝色的路标上面,显示2.5公里以后的下一个出口,正是你要去的方向。你工作了八年之久的编辑部。一切国内外小道、大道消息的发源地。为抵制大众平淡生活添油加醋。
       你的脚缓缓松开了油门,车速就在不知不
       觉中慢了下来。
       你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匪夷所思。你想起了十五年前刚到北京的时候在这一带找租房,裹着沙土的风如何吹颤了你的理想。十五年前在这里租房是北京城里最便宜的,但是几天前登在你们杂志上的房产广告,这儿的“家园”每平方米的价格在七千五百元以上。挂在十五年两头的变化还不仅仅是这样,你又看见了昨天晚上的那间有红色餐巾铺台的房间。你看见你坐在你的朋友之间听来听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你的目光停留在你的一个女朋友身上。是一个你还不太了解的女朋友,尽管你们已经相识有六年了。你对她全部的了解是,她比你大五岁,在北京电台做晚间的谈话节目。自你们相识以来她就一直在做晚间的谈话节目,六年了,两千多个晚间的谈话,谈得她目光涣散,永远地沙哑着嗓子,在任何时间对每一个听她说话的人含情脉脉。她告诉过你,她的同事们,朋友们,都管她叫“两条人命”。她的沙哑的嗓音,她的午夜游动在电台暗长走廊里面的背影,每时每刻都会有两个人同时为她自杀而死。“两条人命”,她说大家由此都这么叫她,这不仅仅是她的绰号,更是她个人魅力的写真,说明的是她的女性魅力。你完全同意她这样说,因为你看见了,她长得就是比你消瘦,长发比你飘逸,目光比你飘摇。你的长发经常纠集在你的头上,像一蓬被风吹乱了的秋草。但是昨天晚上“两条人命”忧伤地和你说,“两条人命”只是她的社会形象,是一种“背影效果”,和她的人生观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我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含泪而说,她的苦恼正在生根发芽。她说她相恋了七年的“致命爱人”,两个星期前与她分手了。“他当然还活着,但是我们完了。”看见你惊讶的表情,她这样向你解释。她从一桌的朋友中间把你分离出来,看牢了你的眼睛说。
       “没有爱情,我怎么活啊?”
       她的眼睛里聚集了泪,像一股稠稠的蜡油,不停地在眼眶里面涌动着。她说:
       “我一定要忘了他,但是,我除了爱上另一个比他还好的男人以外,有什么办法可以忘掉他呢?”
       她紧盯着你的眼睛,她知道她只要看牢你的眼睛,你的心就可以和她相通。所有的演说都需要有听众,关于失恋的故事,她已经说得太多,已经很难找到听众了。她问你,优秀的男人哪里还有?
       你看着她悲悲戚戚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你的眼前出现了一串优秀的人。他们都是十分的优秀,清瘦,颀长,或者健壮,风趣。他们不是企业家就是艺术家、政治家,但是,他们和“两条人命”提出的问题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他们都是优秀的人,却不是优秀的男人。你从上中学的时候就认为,优秀的男人是令狐冲那样的人,一腔热血侠胆雄心,是让女子信赖和依靠的,朝思暮想的,要命的时候是会不惜割血相救的。但是现在哪里还有会为你割血救命的人?现在倒是流行“吸星大法”,将别人的爱与情统统吸去,壮大自己的生命。“两条人命”不就是被她的致命爱人吸星大法了吗?她的致命爱人不是对着自己的老婆流泪,就是对着“两条人命”流泪,委婉动人,柔肠百结,直到最后,决心为温柔而死,啼血而誓,“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我再也不连累我的爱人了!你应该有你的幸福,你不用管我了,你去找你的幸福吧!”
       这是“两条人命”告诉你的,她说到这儿,几乎灵魂出壳,“他多么虚伪啊,他明知道我的幸福就是他,不然我这么多年在干嘛,他分明是抛弃我了,他的意思还是为了我的幸福决心放弃他的人生和幸福了呢,还是一副自我牺牲的样子,他是这样好的人吗?他当年为什么要向我求爱呢?向我求爱也可以,为什么又向我求婚呢?这哪里是可以随便求的?这是要讲信用的,我答应了,答应的意思就是我认为我是他未来的太太了,我的心理期盼就不一样了,就不会是爱呀爱的逢场作戏了,我也就根本不是逢场作戏的人,这他还不知道吗?”
       你轻微地移动方向盘,当你缓缓地驶出开阔的四环路辅道,驶上这一片你十年前就已经熟悉了的地方,你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或许可以介绍给“两条人命”的人。
       你为你的这个想法吃了一惊。许多十年前的情景扑面而来。
       你再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人的变化会有多大?你想。十年,二十年,躯壳的变化倒不是最大的,心,却有可能不知道变了几颗了。如果十年前,你会想到你现在的想法,你早就把自己杀了。
       十年前的这一片大多是红砖砌就的平房。有那么三栋同样是红砖砌就的六层楼高的楼房,老远就能看见了,鹤立鸡群,引人注目。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的宿舍楼。帮你找房的朋友把你带到了其中一栋2号楼,三楼有一个一居室一直空着。当年你是为了北京才远道而来的,却是又无可奈何远离北京城而住。你望着夜空,连北京城的灯光都望不到,你满心绝望。你当时不知道十年以后你会满心欢喜,心甘情愿地选择比这里还要远二十几公里的地方居住,像你读过的欧洲小说,“开两个小时的车,才到了拥挤的城区,上班的地方”。十年前你的隔壁住了一个年轻的军官,在你绝望至极的时候,你发现了你的邻居。他高高的个子,每天傍晚会在楼下的院子里面散步。他低头散步,他抬头散步,他明朗白净的面容成为了你沙漠中的绿洲。你当时不知道,你的这颗十年前的心,是因为了这个年轻军官而燃起生机的。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谈过恋爱。如果你的隔壁没有住着这个高个子的军官,你可能一个星期以后就逃走了。当时你并不太知道你住下来的真正原因。你随便在靠近城市边缘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你绝望,而内心又有所期盼。你甚至不是很明白你的期盼是什么,它只是冥冥之中的一点模糊的亮光,导致你工作一结束就匆匆顶着风沙回来。你耐心地看书,写字,待到天色将暗未暗之际掀起窗帘的一角。你肯定能够看到他,他是军人,他的习惯天天不变。在不知不觉之中你熟悉了他上楼进门的脚步声。他每天大约在六点四十回来,很少有误差。你掀起窗帘来看到了他,其实是看到了另一种孤独,你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除此你还看到了一种男性的镇定和从容。你也镇定和从容了。这是你住了下来的原因,你在十年以后想到。直到有一天你回来晚了,你和他在二楼的拐弯处碰到。你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你要是想到了,你早就这样安排了。十年前那个黄昏你只是匆匆地往回赶,你担心在你掀起窗帘一角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例行的散步。但是你和他在二楼的拐弯道上遇到了。他并没有给你让道,他直直地站在你的面前,仿佛他下楼来等的就是你。
       你依然记得那一刻的感受。你拘谨,窘迫,不知如何是好,你又害怕他微微一侧身子,就此让开了。你不知道你期待的就是那一刻,你住在那样远离城市,完全可以覆灭理想的地方,就是为了那一刻。你们在昏暗的楼道里面站着,着了魔一样,发了神经病一样。若干个月以后,那个年轻的军官告诉你,他开始站着没动只是好奇,他不知道楼里住着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外地女孩。再看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就无法从你的眼睛里面移开了,那一刻,悄悄流逝的时
       间,已经由量变,累积为质变了。你们两个陌生人在一刻不停流逝的时间里面产生了质变。
       两个陌生又年轻的男女,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相望,还能发生什么事?想到这里,你轻微地笑了一下。那是你的初恋,就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出乎意料地发生了。你的眼光向窗外掠去,十年,足以沧海桑田了,各种颜色的高大楼房,望不到边际地林立在当初的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七千五百元以上一平方米的“家园”,眼前是需要动动脑筋,下一些决心才可以住到这个地方来了。你很想将车拐进去看看,那三栋总参的宿舍楼是不是还在那儿,但是你顷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段甜蜜的时光,你们毫无拘束地相爱了。你们相互发誓,永不分离。你说“如果你除了我还要有其他的女朋友,我就杀了你们”。你真是一往情深,城市边缘温煦的晚风,竟然也把你的鼠胆吹起了杀心。直到这个军官的家人出来干涉,直到他们用传统的眼光,把你看的危机四伏,一无是处。
       那是一段绵长的故事。除了杀心,你还有过一些阴谋的念头。你设想过,如果他真的和你分了手,你也要租房子住到他家附近,你要看看他的家人同意他娶的媳妇,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你还决心在必要的时候再次介入,把你心里盼望的“散步”,你掀起窗帘一角看到的军官,还给你自己。
       你们当然是真的分手了。他真的娶了一个家里人看好的北京女子。就是家里人先看好了,他再去认识,再结婚的。你对这一切的真实发生目瞪口呆,你以为封建婚姻制度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完全彻底地消灭掉了,你以为媒婆和相亲只是电影《花为媒》里面的情节,你以为另一些电影里面的海誓山盟都会在一切的电影后面使爱情圆满,誓言就是未来。但是这个年轻的军官亲口来告诉你了,他不能违背他老母亲的安排,他的老母亲年纪大了,他们家对于外地来的女孩子没有信心,他只能听老母亲的安排,和一个北京的女子结婚。
       你记得你当时的悲痛欲绝,你问他,“爱情呢?”他说,“还在啊,就是不能结婚了。”
       你看着他们不知是借来还是租来的黑色轿车上面结满了五彩的假花,你像林妹妹一般听着他们热闹的喧哗和让你厌恶的电子合成音乐响彻整个大楼。你本该在那一天离开的,但是你居然请了假专门留在了那间陌生而简陋的房子里面。你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无数次坐过的地方,听着每一点响动,不放过任何一个声音。你听见上午他们的出发,迎亲,又听见他们下午全部的回来,听见宾客的起哄,一拨拨地散去,也听见夜晚的寂静。你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位置上近三十个小时,他和你说过的每一句甜蜜的话语不停地在你的耳边回绕。你在做着“消磁”的工作,一遍一遍地将这些话抹去。天又亮起的时候,你装起简单的行李走了。你像一只纸糊的风筝,轻飘飘地飘下了楼,飘出了这个地方。
       但是你既没有起杀心,也没有尾随着他们的房屋。你的生活像一个滚动的球,转眼间这些身后的风景已经不为你所动了。你远远地滚去,快速地滚去,你再没有时间和信心去和什么人说誓言。每当这样的时机偶尔又似乎出现的时候,你身体的反应让你觉得一场大病又要复发。你自己知道,你就是那只滚动而去的球,你滚动的速度,渐渐超出了你的估计和想象。直到某一天,你意外地接到这个军官的电话。他说,他离开部队了,他离婚了。你就像接听了一位读者打来的提供不够有价值的信息电话,听完了就挂了。
       但是现在,在你想起“两条人命”凄婉的哀诉,向你要求找一个好的男人,以便于“完全彻底地忘掉那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突然想到了这位军官,你十年前的这位军官。你就像在想一条信息,你想,他不是离婚了吗,这个“两条人命”也不是一个坏女子……
       刹那间你为你的这个想法寒了心。十年前你做梦,你发狂,也不会料想到,十年以后,你会想把自己的一个女朋友介绍给这个文职军官做恋人。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颗心了。你想自己的心尚且可以这样地变了颜色,变了感觉,何况长在别人胸膛里面的心?“誓言”这两个字是不可信了的,你和那个军官之间唯一的财产,就是你们那些多得无处存放了的誓言。你曾经反复想到,又一遍一遍“消磁”的那些誓言。那么背靠着誓言的爱情呢?背靠着爱情的忠诚呢?倘若爱情都不可信了,还有什么可信的?
       你想你的茫然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一件新鲜的,值得注意一下的事情。如果你不茫然,你的一切都“有然”,你也不会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的工作。你知道在你的心底是十分讨厌工作的,人生的意义决不是这样无谓地忙碌,那些东边长,西边短的新闻,那些一肚子浑汤的明星们的花边琐事,那些以种种名义在进行着的扩张和侵略,是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耗尽你青春的光阴的吗?但是没有工作,你又会不知所措,你也许会立刻就明目张胆地疯掉,你会不明白一切,不确定一切,不能肯定一切,你会自觉像一条抛上了岸、晾干了的鱼。工作成了你的镇定剂,成了鉴定你仍然在社会正常生活的一个标准。你叹息。你的最大的问题,是你的矛盾。矛盾的后面其实是犹豫和不确定,犹豫和不确定后面是深深藏着的不自信和妥协。向什么妥协?向一切妥协。你在心里和什么对立,你就和什么妥协。这也算是生存之道了,你转而又在心里想到。古人写下的那么多书,难道是白留传下来的吗?那些教了你为人处世,又教你三从四德的书。你抵抗什么,你就向什么妥协,你沿着你心里抵抗的东西,一路继承下去。就像你厌恶的高科技和新工业,而你还是开着飞快的车。就像你这份杂志社的工作。
       你拼命地在赶着时间。但是你内心苍凉:你追赶出来的时间,正是你不断在消逝的生命。它们几乎是没有印象,没有意义地消逝了。它们有的时候仅仅只是你的杂志销售量,有时候连销售量都不是。像你深藏心底的爱情,你那么深切地爱着一个人,但是这个人其实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在你的心底是一个英雄,一个忘我而无私的男人,一个与令狐冲一般的人,你熟悉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气息,他的表情,你却是从来,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嗅到过。这些都是你日日相伴着的你热爱的生活,你热烈地眷恋着你的生活,但是它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你的生活就没有在你的身边出现过。你在你不可控制的日子里面,日益壮大,日益枯萎。
       你想着这些,就将车子一直开过了红灯的那一头。这时你看见警察叔叔从路边的树后头神闲气定地款款走出来。你紧张地笑起来,你是他守候了多时的期待,你是他工作的意义和证明。你看见他在你的前方站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姿势,整个身体微微后倾,垂在醒目的宽白皮带边的胳膊,向你果断地伸出来。
       你这个红灯闯得有点不明不白。你将车在警察叔叔的身边缓缓停住。像你早晨的懒腰,从你的梦里缓缓滑出。此刻你清醒了,你看见你的车身在警察叔叔黑色镜片上的反影,你摇下车窗,看见你自己变了形的脸也印照在警察叔叔黑色的镜片上。
       
       你突然就呆住了。  你经常会在梦里梦见自己结婚,也没有什么特别激动人心的事情,就是一个乱纷纷的场面,到处都是人,但是你知道,这么多的人,是因为你结婚了。你会在每个梦里面清清楚楚见到你的新郎。就像白天的日子里见到别人的新郎。这些新郎不是你白天的同事,就是你的亲戚表哥堂弟什么的,你在梦里惊异,新郎怎么又换了呢?有的时候,梦到这里你就悲切了,你的心在梦里就绞疼起来,为什么梦里梦外你都见不到你爱着的那个人?
       你看见警察叔叔双手撑在你摇下的车窗上,黑色的镜片挡在他的脸上,你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正低下眼睛寻思着呢,还是看着你,等着你的反应。但是风从窗口送进来,你闻到了你一直在等待的气味,你看到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熟悉的表情,在你眼前的这张脸上停顿了片刻,一掠而过。
       你愣在车窗里面。你想人的记忆,究竟能够保持到多久以前?世界真的就像你每天看到的这么简单吗?
       你想到苏阳也罢,“两条人命”也罢,能成为你的朋友决不是一种偶然。她们比你更早地看懂了你是一个什么人。你一直小心翼翼地独自生活,你却生来就不是独自的,你心里知道你一直在等待一件事情,你的一生掩盖得再好,也只是一个目的,你时常猜测你是否一生都是为它而来。这件事情,这个目的,就是你的爱情。几乎无人可以参与进来的爱情。所以她们会总是找你来谈论爱情,或是谈论由爱情滋生出来的麻烦。她们看到了你这一生的本质。你对于她们的冷淡,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亲近了你的本质。那是牙神经一般敏感的东西,你想,难道有人会喜欢触碰自己的牙神经吗?
       这个警察叔叔这样站在你的面前,就让你似乎在大白天进入了你的梦境。你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看的他也和你一样的张口结舌。
       电话在此时又响了起来。像破晓的鸡鸣,唤醒了你们两个。
       警察叔叔立刻举了一下手,算是敬礼:“闯红灯了,这位女士,你的驾驶执照。”
       你伸手抓过电话,说“喂?”另一只手伸到旁边座位上的包包里面,摸你的驾驶本。
       这样的下午有过无数无数个,它们原本是漫长的,匆忙的,苍白的,繁杂的,它们累积又累积,带走你心里一点一滴的盼望,像块块方正的青石板,压住了你原本希望春草丛生的心地。你总是觉得无法遭遇,你也无从判断何时错过。十年前的那个军官早就成了你后视镜里远移的风景,风尘遮断了你抬眼望去的目光,记忆像缩了水的衬衣,越来越小,越紧。爱情的愿望在灰灭了以后又自己一点一点地滋生了出来,但是它已经不再可能长成一个现实了,它在你的身边成了一张诱人的幻灯片,每当你以为看见了,你迈动腿脚,小心地走近,你心里知道,你最终触到的,是一堵白墙的真理。幻灯的色彩,打映在你的身上,斑驳陆离。
       警察叔叔戴着白手套的手拿着你的驾驶执照仔细地看着。你就站在他的身边,风吹过他,再吹到你。你一言不发。你想到你在某一本书里面看到的一段描述,“在疯癫的机制中,平静也是它的一种强烈的症状”。你又看见昨天晚上铺了红色餐巾的小房间里,你的朋友们在谈论那一个疯了的人,你说,“我早就疯了,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就是这样,有什么差别呢?强烈的平静也是一种症状。
       你静静地站着,你的心,延长着这一刻的每分每秒。警察叔叔转过脸来看你,你又看到了你心里熟悉的表情。你听见警察叔叔说,你没看见红灯吗?怎么一直就这样开过来了?
       你摇摇头。你其实很想问他,你是哪儿的?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你怎么在这儿?
       你又听见警察叔叔说,你的驾驶本过户了吗?有北京的登记吗?
       你沉默不语。你在想,生命中的遭遇,都会通过一种什么样的途径?
       你看见警察叔叔在副本的后面找到了他的问题,你在北京的登记。你注意到了他手指的灵巧,手指动作的准确。你的心有所牵动,像迷失在水里的脚,触碰到了陆地的石块。
       警察叔叔又回头看了你一眼,然后将驾驶本递还给了你。你看出来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似乎有些同情和体谅你,你听见他说,以后小心一点。
       你接过驾驶本子。但是你依然还是站在原地。你在吹拂过来的风中低头看接在手中的本子,像站在四面都是幻灯片的情景里。你知道这是你生命中的春天的缝隙。你深深地呼吸,你想要记住,你心底里,记忆中的气味,你刚刚见到过的这张脸上的表情,在这个世界是有的,你在越过了这个红灯以后,不可料想地和这些匆忙相遇到了。
       你感觉警察叔叔在看着你。你抬起头,他就高高瘦瘦地站在你的对面。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你。你能感受到,总是匆匆忙忙在飞逝的时光,在这个时候慢慢地停顿下来了。你知道,这一刻稍纵即逝,这一刻不是你的现实,这一刻只是一个漏洞,所有你能感受到的现实的漏洞,一道春光的缝隙。你从他的黑镜片里面看见自己缓缓抬起的左手,借助于手的动作,你听见自己的声音:“请你把眼镜摘了,好吗?”
       你盯着警察叔叔用灵巧的手指,将眼镜摘下来。你看见了,一双清澈的、明明白白的眼睛,在你的对面,看着你。这双眼睛就像你此刻的心一样,若有所思。
       就像你一生时光的稍纵即逝。你看到这双眼睛了,你内心酸楚。你知道,你看到了,这一刻就将死去了。这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你们编辑部的办公室里?不长在任何一个你所熟悉的人的脸上?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你知道的,你的心沉甸甸坠去。问题的关键是这双眼睛,这种气味,这种表情,也许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也有可能存在,就像你现在感受到的,但是你一旦真的想要追随,想要执着地尾随下去,你终会发现,一切只是你的幻灯时间的延长。真理是那堵幻灯所依赖的白墙。你的心沉甸甸地绞疼起来。你所看到的一切,在你的眼睛里面温柔地模糊成了一片。
       你再次深深地呼吸。你知道,最大的绝望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看到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点无从判断的希望。风吹过警察叔叔,又吹到你。你又一次闻到了你想象中的气息,绝望就此在你的心地生根。你感觉到了有人停下来围观。你似乎还听见了有人在小声地发表议论,劝说警察叔叔放了你算了,干嘛这么为难你。你眼睛里面的那片温柔的模糊终于在你的胸口堵成了一团。你低下头,你想,该离开了。但是你不知道该怎么离开。你感觉到高高个子的警察叔叔向你迈近了一步,你有点惊讶地抬起头,仿佛有一段旋律终于在你的耳边轻轻奏响。你看见他明朗清澈的眼睛里面有一丝迷惑和哀痛的情绪一闪而过。你不知道这个警察叔叔想到了什么。他会有和你一样的等待和感受吗?这怎么可能呢?但是又有谁会真的知道自己正在想的是什么?会知道自己正在遇到的究竟是什么?又有谁知道自己的记忆一直一直会往回延伸到多远?
       你看见警察叔叔低头在手上的本子上面写了几个数字,然后撕下来递给你。
       你感觉到旁边站下旁观的人凑过头来;你也听见人们小声地议论,探听“这个女孩儿哭
       了,罚了她多少钱”。
       你在这一瞬间瞟了一眼递过来的纸片,你看到的是一溜数字,某一个地方的电话号码。警察叔叔转身离开。你攥紧了手里的纸片,回到自己的车中。
       一块深灰色的云朵遮挡住了西去的太阳。阳光在这块云朵的四周镶嵌了金光灿烂的线条。这些颜色和光线让你想起你童年时候家乡的黄昏。粉尘飞扬的街道似乎在你的眼睛里面遁去了,你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当你的车仿佛没有离开过拥挤的车道,一如既往地往前驶去的时候,你知道,你又消失在这些车流里了。你无名无姓,把自己安置在两千年岁末的一种通行的代步工具里,像两千年之前的牛车,和两千年之后的某种飞行器。你依傍着旁人的速度踟躇而行,时而快,时而慢,但是这些都不是你。你是两千年之前在田陌交界处掀起牛车一角土布窗帘的梦中人,期待着在那一个瞬间和你的心相遇;你也是今天半小时之前被红灯挡住了的匆忙女子,在你的忙碌和无暇顾及之中,你看见了你隐藏在极远处的透明的泪珠,它们泄露了你心底的盼望和忧伤;也许你还会是两千年之后某个掠过天际的飞行器里面的浪人,在依然的云遮夕阳之下喟然一声长叹,踏云而去……
       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握藏在你与方向盘之间的掌心里面。像是它会发出某种声音,你不知不觉中将耳朵向它微微地倾斜下去。你微笑起来,仿佛清晨从一个美梦中归来以后的宽心的微笑。你的手掌渐渐攥紧了,那张略有硬度的小纸片硌着你的手心。但是它渐渐被你手心的热气软化了,在你的手心像一小团面粉,越揉越小。你知道,今天下午结束了,这个事情过去了,它没有意义,不,它不再有你期盼的意义了,如果你去看了这串电话号码,或者你在某架话机旁展开了这张纸片,你将看到的,仍然是幻灯关掉之后的那堵承载过迷人画面的白墙,画面有过多么的完美,白墙就有多么的洁白和坚硬。
       在又一个黄昏中明亮无比的红灯前面,你和你前前后后的近百辆汽车无声地停住了。你打开一个废弃已久的空白磁带盒,将那个小纸团塞了进去。你看了一眼带盒的封面,你哑然失笑了,它是周治平的《风花雪月作品集》。
       手机响了,还是苏阳的电话。她惊讶,“你怎么搞的,你怎么还在开车?”你也惊讶,你不敢想象她在这段时间里面都干了些什么。她压低了嗓子问你,“我老公给你打过电话吗?”你说没有,又说也可能打过了,你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苏阳说,“你手机没有带在身上,你干嘛了?”你说刚刚闯了红灯,和警察叔叔说了一会儿话。你的心又抽搐起来,像发寒热,一阵一阵。
       苏阳既失望,又刻薄地谈论着她的老公,你的车子终于拐进了杂志社的大门。夜已经开始了,你想到了所有一切你做了一半,没完没了还要做下去的事情。“和这个时代扭打成一团”,你想到。像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所有的下午、早晨,所有的黄昏也要消失。“有谁知道,我早就疯了呢?”
       你接过“国际新闻”版面的编辑递过来的一沓稿子。
       樊馨蔓,记者,现居北京。曾发表散文、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