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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老头老太太之歌(小说)
作者:皮 皮

《天涯》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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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领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出去,去什么地方,呆一会儿再告诉你。我还不是老头,也不是老太太,所以我领着他们,不是他们领着我。至于我是谁,这不重要,你说呐?
       我们先去一个叫家乐福的超市,如果你是中国人碰巧又生活在大城市里,你肯定知道这个超市;如果你是法国人,你当然也知道,因为这个超市的名字是从法国进口的,虽然卖的东西大部分是中国的。
       当时还是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南方人不能想象的,而今年的冬天就连北方人自己也难以想象,太冷了。我们站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碰到的问题是:打出租车去家乐福,或者坐公共汽车去。
       “我们打车去吧。”在北方,我这么说意味着我请客。老太太没说话,我可以把这当成是同意,因为我了解老太太。
       “打什么车!”老头立刻反对。在他表示反对之前,我就知道他会反对,因为我也了解他。“我有老年证,坐车一律五毛钱,我打车干什么?!”
       “天太冷了,还是打车吧。”我说。
       “冷什么冷,再冷还有小日本那时候冷?那时候冬天的小风都能把肉切开。”他说的小日本时候就是日本人占领东北的时候,尽管那时候他还小,苦还是没少受。
       “你净胡说,那时候你光着屁股没啥好穿的,那可不冷,现在你穿的啥?羽绒服!”老太太说。
       最后我们打车了。老头坐前面,老太太和我坐在后面。老头响亮地告诉司机,去家乐福,那理直气壮的劲儿,就好像我们正要去天安门广场似的。
       “现在生活还是好了,你说呐?”老太太在我旁边轻声说,“你想那过去拉洋车的,这天儿不也得满街跑,多冷啊!现在不管怎么样你坐在里面,也不用跑了,用脚一踹,钱就挣了。”老太太虽没大声嚷嚷,车里的人也都听到了。司机笑笑说:“老太太,挣钱像你说得那么容易就好了。”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天越冷,你生意越好。”
       “还行吧,马马虎虎。”司机说。
       “马马虎虎,一天你也能扯两篇吧。”老头说。
       “两篇?”司机不高兴地说,“那时候早就过去了。”
       “现在全城市有多少出租车?”老头问。
       “一万六千多辆?”司机说。
       “就是,这就是你生意不好的原因。”老头说,“什么都是一样,一多就完,人车都一样。人一多也不行。”
       “那咱也不能不让别人活着啊。”司机说。
       “这话你说哪儿去了,别人让咱们活着就不错了。”老头说。
       “别净说没用的,说点别的。”老太太小声说。她总是担心老头说什么敏感一点的话,所以她听到的任何谈论形势的话,都不告诉老头,可老头看报纸,尤其爱看那些喜欢胡说八道的小报纸,这些报纸总是先犯错误,回头再道歉。而这两样都让老头高兴。
       我们终于到了家乐福,由入口进去之前,老头和老太太又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老头要推车进去,老太太说:“你买什么啊,推那么大个破车!”
       “花这么多打车钱来了,你不买东西?那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呗。”老太太怕我听见,所以小声说。我听见了,但装成没听见的样子。
       “看看?”老头激动地说,“这儿有什么好看的?!有那时间我看电视多好。”
       我们终于开始买东西了。老太太跟我走在一起,起先光跟我说话,慢慢地就对身边架子上的商品感兴趣了。她过去一直在小商店买东西,看见一溜钢精锅二十几种摆在那儿,大小不同价格不同,也很开眼界。
       “需要的东西你就买呗,反正我们这么远打车来了。”我刚说完这话就觉得有点傻,但已经说出口了。
       老太太拿了一个最小号的钢精锅放到推车里,她说,热牛奶用。她又拿了一个热水瓶,说家里的那个外皮太破了,最后她说,她就是怕冷,所以喜欢把什么都弄热。
       我们推车慢慢往前走,同时也在找老头。
       “这老东西顶烦人了,你要是跟他一起上街,除了生气就干不了别的,今天要不是你说,我才不跟他出来呐。”
       这时,我看见老头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你拿的是什么破玩意儿?”老太太说时,我已经看见他拿的是一个加热器,可以插在暖瓶里。
       “什么叫破玩意,你懂什么!这东西放暖瓶里,四分钟就烧一壶开水,多省煤气!”
       “你把那东西送回去,省什么煤气,拿回家用两次就坏了,就是浪费钱。”老太太说。
       “怎么我一买什么东西就是浪费钱呢?”老头不满地说。
       “怎么不是,上回他买那地板擦子,”老太太是想揭露老头,所以对我说,“大商店卖九十多块钱一把,他可倒好,在哪个破烂市上也弄了一把,外表看都一样,才十块钱,回家还没等擦地呐,刚放水里就化了。”
       “行了,你别胡说了,还化了,你家地板擦子能化啊?!”老头想息事宁人。
       “可不是化了吗!”老太太不依不饶。“人家的地板擦子是布做的,他买的那个倒好,是棉花纸做的。”
       老头嘟嘟嚷嚷地让老太太闭嘴,然后离开我们,手里还拿着那个加热器。我偷偷地看着老头,他没有把那个加热器马上送回去,而是拿着它东看看西看看,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这是老头唯一要买的东西。
       我和老太太到了卖食品的地方,她拿了一个俄罗斯面包放到了车里。老头走过来,手里的加热器没了。
       “都买什么了?”他一边看推车一边问。“买暖瓶干吗?咱家不是有吗?”
       “这事你就别管了。”老太太又把暖瓶放回车里。
       “你说我浪费,你这不是浪费?”老头终于找到了理由。
       “什么浪费?家里的那个皮都破了。”老太太说完挥手让老头离去,意思好像在说,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老头又到处转去了。我和老太太继续买食品。老太太选了一只烤鸡,又选了一盒卤鹌鹑蛋。她跟我解释她的日常理论:他们都老了,即使使劲儿吃,也吃不了多少,所以可以少买,但买好的。她还说,她这一辈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吃是最实在的,吃是不会骗你的,肚子满意了,别的就没问题了。说完她又拿了一盒熏里脊。
       老头拿着两根捆在一起的香肠回来了,上面的红色标记让我们马上明白,这是减价的。
       “你说这死老头,你拿他还能有啥办法?”更加失望的老太太对着我说,“他一看见便宜的东西就红眼。”
       “什么叫红眼?!人家都买,刚才那个老太太说,她买过好几次了,味道特别好。”
       “你别在那儿瞎说了,味道好它减什么价?!”
       “跟你说不明白。”老头说着把香肠放进了推车,但没有马上离开。
       “跟我说不明白,我跟你说,”老太太有些激动地对我说,“跟他才说不明白呐。上一回,他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处理月饼,减价啊,便宜啊,他买了好几斤,那月饼……”老太太说到这儿看看老头,老头扭头忍住不笑出来,老太太也想笑,但忍着,她接着说完,“那月饼,你问他自己,扔出去能当手榴弹用,撂倒几个没问题。”
       老头还在忍着不笑,但这已经不太可能,他
       抿着嘴,对老太太说:“你胡说什么,还撂倒几个,你当人都是纸儿做的呐。”
       “我胡说?那月饼要是砸在一个老太太头上,肯定就过去了。”
       “行了,行了,你整天就是一个胡说八道。”老头又想息事宁人,可惜方式用错了,这方式某种程度否定了老太太的生活,老太太火了:“我整天胡说?”她看着我,然后指着老头说,“他吃那月饼咯掉了一个门牙!”老太太说完,我立刻笑弯了腰。
       “我说,你行了吧。”老头低声说,非常不高兴,我看见他从推车里拿出那两根减价的香肠走了。老太太看看我,没说什么,我知道她后悔说出了门牙的事儿,我想老头一定嘱咐过她,千万别把门牙的事说出去。
       老头离开了,我们也得往前走,经过干果的时候,老太太看得格外仔细,但她一样东西也没选,也没对我解释什么,她心里一定还在刚才那件事上。她看这么久干果,我想,是因为她喜欢,一样没选,是因为牙不行了。
       老头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塑料口袋,里面也是果仁。老太太没有马上发表评论,老头一下就把这袋子果仁扔进了推车里。
       老太太又把它拿出来看看。老头说:“看什么看,你能吃,松籽仁,软的。”
       老太太又把口袋放回去,小声说了一句:“就是挺软的。”
       “她,脑子有毛病,”老头情绪立刻好了起来,对我说,“你想找到她爱吃的东西难着呐!什么东西好不好吃,得看它是不是烂糊(东北话,特别熟的意思),各路(东北话,跟别人不一样,有毛病)!”
       “不烂糊吃了胃能受得了吗?”老太太说,“你当你还十八呐?!”
       “她蒸饺子,韭菜馅的,你猜她得蒸多长时间?”老头不理睬老太太,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会做饭。
       “怎么不知道呢,韭菜馅的,韭菜你知道吧,嫩的,别人蒸十分钟都是长的,她,她蒸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怎么的?我愿意!”
       “你听见了,”老头说,“人家愿意咱就没办法了。”
       不过松籽仁留在了推车里,这对谁都很重要,甚至对这个世界,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了,老太太老头和我,这是从我们进超市后的第一次。我们东看看西看看,碰到了一件新鲜事儿,手绢称着卖。老头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就问了多少钱一斤,那人说二十块钱一斤,我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最后老头说:“给我称二两。”在松籽放进车里之后,老头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尽管没什么事需要这样。
       “哦,二两!别看是二两,那么一点钱,能出好几块儿,便宜,还犹豫什么!”卖手绢的人一边给老头称,一边说。
       拿着六块手绢,我们不再觉得不可思议了。手绢马马虎虎,称着买的,这就足够了。我们朝收款的地方走去,排队,老太太把刚穿上的外衣又脱下来拿在手上,排队的人不少。
       “你说,人都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的?!”老头好像在问我,又好像自己说话。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把自己包括到这些“人”里。老头有点钱,但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多,钱,永远是他能谈起来没完的话题。比如他对爱花钱的晚辈常说的一句话是:天上下不下雨你不知道,兜里有没有钱你也不知道?!
       我们排在那儿。老太太和我说了一会儿话,我们依然没得出结论,在哪儿买东西合算,在家门口还是在离家很远的超市?快轮到我们了,老太太发现老头又不见了,顿时火了:“你说这个老不死的,又没了。”
       我伸长脖子翘起脚,尽量发挥高个的优势,想把老头的古铜色羽绒服从人群中找出来。当我又把脖子缩回来时,没看见老头,但吃了一惊,古铜色的羽绒服比我想的至少多五十倍。
       “这死老头儿,你拿他没办法。”老太太对我说,“这也是我这辈子不跟他一起上街的原因。你跟他上街不行,没等你开始买东西,他人就没了。你就找吧,找到算幸运。有一次,我找了他一个多小时也没找到,等我回家,他坐那儿抽烟呐。差一点没把我气死,我说,你回家倒是告诉我一声啊。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要是能找到你,可不就告诉你了。这死老头,我跟你说,我没让他给气死,是我命硬。”
       这时,我看见老头走过来,怀里抱着一个不小的东西。他走近,我们才看清楚他抱着三袋捆在一起的饼干。
       “三袋才卖一袋半的价钱。”他说。
       “你买那么多谁吃?”老太太不管价钱,看见老头买东西就生气。
       “我吃。”老头高声说,好像这是放到五湖四海都好用的真理。
       老太太气愤地用手指点着老头,吐字清晰地说:“你这死老头儿,你说你活这一辈子冤不冤,便宜便宜,除了便宜你就没见过别的。你说你活得有啥意思啊,一辈子到头,吃了一肚子便宜货,死了都不值,你说你让我说你啥好?!”
       “就你好,就你好,韭菜馅饺子蒸二十分钟!”老头说完把饼干扔进了车里。
       我再也忍不住了,对着收款的姑娘大笑起来。老太太也笑了。姑娘前后左右看看自己,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可笑。我连忙对她摆手,告诉她这次大笑跟她无关。
       等我们付过钱,把东西装进口袋,老头又走过来,他管我要打印的收据,看完之后大声说:“这么贵,下次我再也不来了,什么鬼地方。”
       这个晚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是不用蒸的东西,所以老头也没机会再次攻击老太太。晚饭后,老头问我是不是还认识刘道术。我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五官科的,‘文革’时候被游行,最后自杀没死成的那个,想起来了?小个,戴眼镜。”老头过去在医院工作,所以经常直接提医院某个科室的名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能立刻明白。
       我想起了这个人,三十多年前,他从我的嗓子里拔出过一根鱼刺儿。莫名其妙的是我还记得他那时候对我说的一句话:“吃墨斗鱼能让你成为歌唱家。”
       我一直都想成为一个歌唱家,为了这个也吃了很多墨斗鱼,结果是我一唱歌我丈夫就要离婚。当然这不过是他的借口,最后我不唱歌了,他还是离婚了。
       “想起来了?”老头在等我的回答。
       “想起来了,他怎么了?”我说。
       “死了。”老头声音很大地说,好像这个人终于死了。我知道,实际上老头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个好人。”老头说完抽了口烟。“可惜好人活不长,才六十五岁。”
       “六十五岁也行了。”老太太小声说。
       “行什么行,我今年都六十八了。”
       老头看见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老太太替他解围:“你不就是那好人吗!所以活得长呗。”
       “活得长,哼,都是命。”老头换了话题,“过去住街口的那个土八路,还记得不?”
       我马上就想起一个脸色黑黑的返城知青,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四个孩子,三个丫头,他老婆是个胖子,记得不?”
       “记得。”我说。
       “死了。”老头又大喊了一声。
       “你小点儿声儿,想把死人喊活啊!”老太太说。
       “才四十六岁。”老头压低了声音说。“扔下
       了一个老婆四个孩子。”
       “谁说一个老婆?听说他还有个小老婆呐!”老太太说。
       “有什么用?他就是有十个小老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死了?!”
       我慢慢地进入了老头老太太的思维系统,总想笑。可老头不给我机会笑,他认识的死人太多了。
       “八号楼的老范太太认识不?跟我们一块打麻将那个?一打麻将就不要命那个,认识不?”
       “死了?”我说。
       “那可不死了!坐在那儿看电视一歪头就死了。”
       “老范太太死,可没遭罪。”老太太说。
       “没遭罪也是死了,这回她就不用打麻将了。”
       “那个老院长呐?”我问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高个子有些驼背的老头,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头了,至少在我的眼睛里是这样。他是我见过的最慈祥的外科医生。
       “哪个院长?”老头问我。
       “就是你救过的那个。”
       “啊,鲁院长,死了。”老头声音还是很高,老太太立刻抱怨他不听劝。
       “他可是好人。”老头放低了声音,不仅仅是表示自己听劝,还有伤感。“那时候搞水暖的老张,媳妇刚从农村进城,没住的地方,就住楼梯底下问壁的小黑屋里。这我可知道,讨论分房的时候,谁都不同意给老张房子,我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拿工人不当人吗?!我问他们,谁见过一个大夫住楼梯底下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凭什么啊!最后是人家老鲁批的,给老张一间房子。”
       老头的话也让我伤感起来。认识他很久了,这是唯一一次听他赞扬一个领导。他总是跟领导对着干,很多次是为别人。我从没问过他为什么,只是感觉到他为此挺自豪的。用今天的理论,我还可以问他,这样做是不是想显示自己有个性?不管为什么,他为此都付出了代价,可他从来不提这回事。
       “哼,这世道有时候就是不公平,像鲁院长那么好的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差点没给斗死。最后挺不了,想吞钉子自杀,真惨。”老头停了一会儿说,“不过,老天也睁眼,打他的那个赵瘸子还不是得癌死了。”
       “就是他把你报告上去的,是不是?”我问。
       “就是他。他看见我给老鲁送饭,就报告了头头,头头让我写检查,我检查个屁,我早就想退出了,净打好人,什么他妈的造反派儿,我才不稀罕呢!”
       “亏了你退出了,那些造反的人,粉碎四人帮以后,也倒霉了。”老太太说。
       “他们活该倒霉,都不是好东西。好人谁能往死里打人啊?!”老头气愤地说。
       “你这老头啊,心眼儿不坏,就是有时候糊涂。”老太太说。
       “糊涂?我还能比你更糊涂?!”
       “那可说不准。”老太太有把握地说。
       “要说比糊涂,这世界上谁都比不过你。在这城里住快四十年了,一出门就能把自己丢了,这也不容易,也算天赋。”
       “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一出门就丢了?”
       “说得对,不是一出门就丢,是出门走出二里地之后,准丢。”
       老头和老太太互相攻击了一阵儿,我们的话题又回到了死人那儿。老头再次以提问方式说出了好几个我过去认识的死人。他可能觉得我回答得太慢,所以不等我回答就高声喊出结果,死了。
       “老朱头儿,过去法院的,死了……
       “大木头,记得吧,铁路的,死了……
       “小阳他爸,蒙古人,爱打孩子,记得吧,死了……
       接着我们突然都沉默了。我不知道他们沉默的原因,我心里想的是,每天走在大街上看见无数的人,却没想过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去了,你熟悉或不熟悉的,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也许死还在远处,但它是在尽头。这总是让人瞬间里很悲哀,好在转念又会高兴起来,乐观起来。就像老头说的那样:“这么一看,我满意了,不然你还能怎么样?!”
       “不这么看我也满足了。还能走能动,能自己照顾自己,想吃啥就做点啥,这就行了。”
       我还记得他们年轻时有很多生活目标,我忘了那都是些什么,但没一个跟他们现在说的有关。
       在我二十六岁那年的一天夜里我流着眼泪在日记中写下了一句话,我说,长大的过程就是妥协的过程。那天夜里我伤感得要死,可我现在回想那伤感却带着某种诗意,我是因为跟丈夫吵架才发这感慨的,这感慨是一种发现,和我的聪明有关,和生活本身无关。那以后,我并没有真的向生活做出妥协,活的依然很昂扬。
       如今,我在经历了无数妥协之后,再说这样的话,就不再有水分,更没有诗意。它既苦涩又干燥,只是你对事实的承认。我得建议老头和老太太换个话题了,不然我们现有的谈话气氛就会被破坏,而气氛对我们两代人又是那么重要。
       “别老说死死的,多不吉利。”我说。
       “不说就不死了?”老头说,“说不说都一样,最后谁都得死。”
       “那就不说了呗。”既然已经没有悬念了。
       “说点别的。”老太太建议。
       “说吧。”老头说完就去阳台上抽烟了,好像再也没有话题能让他如此尽兴。老太太不抽烟,所以禁止老头在房间里抽烟。老头对此并没有抱怨,原因我和老太太都知道。“你们现在也不吵架了”我对老太太说。
       “多大岁数了,还吵?!”老太太说得干脆,好像他们已经有把握,从今往后再也不吵了。但是老天爷和我都知道他们曾经吵得天翻地覆。
       老头从阳台上抽完烟回来了,我们还没找到另一个重要的话题,他和老太太商量第二天吃什么,我想起了他们当年吵架的原因,这也是老头很多时候得服从老太太的原因,是他现在得去阳台抽烟的原因,是……
       那个女人是他的同事,如果她和老太太站在一起,谁都会说老太太比她好看十七倍,可我明白老头喜欢那个女人的原因,她像男人一样抽烟喝酒下棋打牌,这些都是老太太不擅长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打牌,但她的头脑不灵,不会算计,也许是因为这个她画画儿很好,尽管她从没学过画画儿。她有时随手画的小东西叫那些真正懂画儿的人惊奇。曾经有个画画儿的,想把老太太作为民间艺人挖掘出去。他让老太太画这画那,很快老太太就烦了,她画不了很多。那以后她再也不想被挖掘出去了,她更喜欢打牌。
       在很多场合老头得和老太太打对家,因为别人都知道老太太牌打得不好。有一次,我看见老头生气地摔了扑克,他说:“你是木头脑袋啊!不玩了,没见过你这么臭的扑克。”
       据我所知,每一次他都接着玩了。在他喜欢那个女同事之后,在老太太向他摊牌之后,他懂了他不能没有这个老太太。懂了这个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占老太太的上风了。他懂得太早还是太晚,没人知道,但是懂了本身就很重要。他不能占老太太上风之后,他们和气多了,几乎不再真正地吵架,老头肯定觉得自己赚了,退了一步而已,老太太却比从前可爱无数倍,即使老头不承认这个,大家也都看到了。
       如果我说太极拳很好地描绘了生活的面貌,你又会说我俗气,你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过我。为了让我们还能保有最后的机会,像老头和老太太那样,我就不正式说这句话了,生活的
       面貌爱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反正每个人看见的都不同。
       因为我还没真正地老,所以不能总和老头老太太呆在一起。我很快就要离开他们,回到我自己的地方,那是和这里不同的地方,如果我和与我共同生活的人在老头老太太面前吵起来,他们会很茫然,因为没看见也没听见为什么。
       坦率地说,我越来越喜欢呆在这儿。最后几天.我尽量留在他们家里,不出去。按谁的标准来说,这都是一个简陋的家,但是很整洁。我不想让自己的家也这么简陋,我的家也不这么简陋,可我只是在这儿感到了亲切和放松。我应该因此怀疑自己的生活吗?
       我宁愿在老头老太太家看电视,什么都不想。
       白天,他们常常一起出去玩麻将,老范太太死了,又有别人顶上,麻将终于变成了前仆后继的事业。
       “我们玩得不专业,那麻将社的,中午还供饭呐。从早八点到晚五点,跟上班一样。”老头曾经对我说。
       他们不在的时候,我一本书也没看,尽管每次躺在沙发上时,手边都放着一本书。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三个月了,还是没有看完,但我下决心看完它,不管用多长时间。它是名著啊,歌德的《浮士德》啊!
       白天的电视节目,上午的或是下午的,总能发现一点可看的东西。在这一点可看的东西里,我爱看神探亨特还有动物世界。虽然老头和老太太总是一起出去,但却从不一起回来。他们回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我看动物世界的时间,下午四点多一点。
       有时是老太太先回来,她进来的第一句话是:“你爸呐?”
       我撇撇嘴儿,摇摇头,或者哼一声,表示了不知道以后,老太太会说:“这死老头,不知道又去哪儿瞎逛去了,他比我先出来的。”
       有时候是老头先回来,他先不进来,先推开门问我:“你妈呐?”
       我说不知道后,他就再出去。等他再回来时,后面就跟着老太太了。
       “你看什么?”老太太进厨房之后,老头跟我说话,心情很好。他知道老太太过一会儿会端着一杯热水进来,顺便告诉他,他的茶杯里也添了热水。然后老头也会去厨房,把他的茶杯端进来。我脑袋里光想这些,就没回答老头。他看了一眼电视,又对我说:“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等有一天,再也没有猴子的时候,你想看也来不及了。”我说。
       “没有猴子?”老头大声对我说,“这你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一天,没有猴子了,肯定也没人了,谁都不用看谁了。”
       老太太进来对老头说:“哎,给你添水了。”
       老头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好像是对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他说:“还没有猴子了,亏你想得出来。”
       “我要走了。”我对老太太说。
       “什么时候再来?”老太太问我。
       老头进来了。老太太对他说:“小丽要走了。”
       “什么时候再来啊?”老头问我。
       “一两个月吧,反正有时间我就来了。”
       “买票了?”老头问我,每次他都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
       “那我赶紧做饭,今天晚上有那个连续剧呐。”老太太说。
       接着他们就一起去做饭了。我知道他们希望这样,不用再继续谈我是不是买车票的事。他们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了,不再用他们操心。
       晚饭做好了,很丰盛,我们都很有胃口。等我们快吃完的时候,他们的电视剧开始了。我把碗筷收拾过去,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瞟了一眼电视,差一点笑出来。这电视剧是我用笔名写的,属于比较臭的那种,可是老头和老太太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写的电视剧这么臭。但我多么爱这对沙发上的老观众!
       皮皮,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比如女人》、《渴望激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