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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李先章的早晨(小说)
作者:何立伟

《天涯》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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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先章蹲在门前的石板上一口一口吸旱烟。烟子蓝蒙蒙的,像山脚下早晨的雾。其实他身边就有一张油光泛亮的小矮凳,后头还有低矮的门槛,但他习惯就那么蹲着。每天早上起来,他就是这模样,蹲着,抽一竿子烟再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嘛。
       只要不是插田扮禾,李家寨子的早晨都是安静得很的。只有门前溪水的响声,反而衬得四野里安静的广大。偶尔有鸡的叫声从半山腰一尺一尺地传过来,显得懒洋洋的,像是打呵欠一样。空气有点潮湿,有点蒿子草的气味。一群觅食的蚂蚁从石板下的一丛辣蓼花中爬出来,匆匆朝坎下的溪边行去。有的蚂蚁头顶上扛了死苍蝇或饭粒之类的东西。李先章拿菜竹烟竿子上的铜烟头在石板上敲了敲,好像是要吓唬吓唬这些小家伙们。烟灰在地上起了小小的一冢坟。其实他什么用心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这么敲敲。一竿烟吸完了,又摸出烟荷包来装烟,烟丝很黑,同李先章的脚趾头差不多,再拿出火柴来点燃,蓝烟子从李先章的脸上升起来,他的脸一下子就模糊了。
       起初他只是蹲着抽烟,什么都不想。一个简单的农人,是不用把生活想得那么复杂的。但总还是有些事情,你不想它它也来到你的心头上。比方说二狗。二狗不是狗,是李先章的崽。李先章两个崽。大崽叫大狗,二崽叫二狗。大狗在公社里念初中。二狗还没读书。二狗发烧发了好多天。是低烧。脸通红的,像是偷偷喝了好多苞谷酒。李先章背起二狗到公社去看过一回,身子后头跟了大奶子的堂客。赤脚医生说,何事早不来?发烧、咳嗽,感染啦,转为肺炎啦,要打针啦!李先章想起的就是这个。李先章还想起自己的堂客,只差没跪到地上,求那个瘦精精的赤脚医生。“我没得钱,过几天拿二十个蛋来好啵,给我二狗打一针吧,你郎家行行好!”针是没有打,只给了几粒白丸子,赤脚医生说,先回去吃点药消消炎再说。赤脚医生站在堂客的前面,从上头朝下看,看得见堂客领口间鼓出来的大奶子。赤脚医生的眼睛精亮精亮的,就像眼睛珠子里头点了松明子火。
       “过几天,”赤脚医生对李先章的大奶子堂客说,“你一个人带崽来不就行啦,还用得着两公婆一路啵?”
       大奶子堂客就是这样,到哪里都惹得男人眼睛精亮精亮。想起这情形来李先章也有点生气。又不是气眼睛精亮精亮的别的男人,是气自己的堂客,哪个要她奶子生得那么大,走起路来胸脯上上下下的滚,就是惹别人的眼睛,怪得哪个?
       蹲在地上抽了三竿子烟了,脚都有点麻了,李先章站起来。山沟沟里的雾渐渐散去,李先章的脸也渐渐看得清白了。四十岁的脸,像遭了旱的田,碎碎的、长长的、深深浅浅的都是皱纹。又黑,黑得像火塘鼎锅上的木壁,烟薰火燎过。只是农人李先章从不照镜子。在溪里头洗脸,还没看清楚水里头的人,手就舀下去,那张脸就跳跳闪闪地成了一掌碎片。男人要照镜子干么子,男人?
       听得背后吱呀一声,听得有脚步懒洋洋穿过堂屋,跨到了屋外头自己的身后。李先章回头望望队长。队长五十来岁,威严又满足的嘴角叼着根纸烟,一件家织布的黑衣裳披在肩膀上。大清早很有点子凉,但是黑衣裳里头是赤膊,胸脯同铁板子一样硬。李先章没说话,只是望着队长,手里握着那竿竹烟筒。队长跨前一步,同李先章并肩而立,眼睛望着远处驼峰似的迷濛的山,慢慢地把两只手伸到黑衣裳的袖子里头去,脸上么子表情都没有。
       “我跟李麻子讲了,”队长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你今天到他手里支一百块钱。记得帐上,年底再算。”
       队长说的李麻子,是生产队上的会计兼出纳,也是队长的侄子。李先章为了二狗的肺炎,找过他支钱,但是被他拒绝。他脸上蛮横的麻子差一点点让李先章的眼睛珠子出了血。
       李先章点点头,“那就谢谢你郎家。”
       “公社里来了通知,”队长又说,眼睛仍是望着远处的山影,“各队抽十个劳力去修水库,队里商量了,你也去一个。” “去好久?”李先章问。 “一个月。”队长说,“每天十二分工。照顾你咧。” “那就谢谢你郎家。” “谢谢么子,”队长说,“你下午走。” “下午?” “下午。统一到公社里吃夜饭。” 队长丢下些话,就走了。石板路上是他的脚步声。渐渐地只听得水响了,就好像溪水声音把脚步声音淹没了。有一只山鸟从脑壳顶上飞过,叽叽地叫了几声。远处的天有点灰蒙蒙的、凉凉的,像竹竿上头的一件衣裳。
       又有脚步声从里头出来,站在自己身后了。
       李先章头也不回,牙齿缝里说,“母狗,骚母狗!”
       一只手从后头伸过来,在他的脑壳上摸了摸。
       李先章回手一掌,啪的一声好清脆,正响在堂客的脸上。
       堂客的头发搭在了眼帘子上。堂客一声不吭。脸上是五个指头印。
       李先章又蹲下,摸出烟荷包来。呛人的蓝雾升起来了。
       堂客转过身,慢慢进到灶屋里。
       听见柴火在灶膛里毕毕剥剥地响,不一会儿一股馋人的香味飘了出来。那是么子香味?是腊肉的香味!
       听见二狗他醒来了,二狗轻轻的咳嗽,二狗朝灶屋里走去。
       “爹,呷饭,爹!”二狗站在门框子里头喊。
       “骚母狗,捅你的娘呵!”李先章喃喃地骂着。
       但是他的确是饿了。四十岁的汉子,饭量大得惊人,喊饿就饿了。
       “爹,爹!”二狗一边咳嗽一边催。二狗也饿了。
       转身进到堂屋里。堂屋里还很黑,仿佛是四面木板壁的颜色。但是李先章却看得清饭桌上摆的一碗肥腊肉,看得清堆得坟一样一蓝花瓷碗的白米饭! “爹,娘要你先吃。” “你吃,二狗,你吃。”  李先章在饭桌子上坐下来,夹了一块肥腊肉放到二狗的碗里。
       堂客在里屋里,拿了一套衣服,一双她做的布鞋,放到一只打了几个补丁的书包袋里。粑粑头散了,额前的头发仍是把眼帘子遮挡住。脸上的五个指头印没得先前那么红了。堂客坐在床上头收拾。一件洗得发白的士林蓝衣裳,紧紧地套在身上。身子的线条一清二楚。背是光滑的,胸口却胀鼓鼓的。这样的胸脯,哪个男人看了都要眼睛精亮精亮。
       李先章一连装了三碗饭。腊肉真是香呵。这肥肥的腊肉,昨天夜里队长就是提了它,还提了半袋子米,一脚踏进了他的屋。
       他要到公社里修水库,一个月,一个月里队长随时都可以一脚踏进他的屋。手里提东西,或者不提东西,只由得他。他是队长,一队之主。他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就扣你十天的工分,只要跟李麻子讲一声。他也可以让你到队上支一百块钱,也只要跟李麻子讲一声。队长嘛,他是队长嘛。
       二狗吃饭的样子不好看,真的像只狗一样。要是平时,李先章一筷脑壳就敲过去了。但是今天,李先章只是垂怜地看着他,在他咳嗽的时候叮嘱他小心不要叫饭呛了。
       堂客从里屋收拾好出来了。两爷崽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堂客坐下来,扶住筷子,看了看这爷崽。
       “你今天,”李先章说,眼睛不望他堂客,“到李麻子手里支一百块钱,带二狗去打一针。” “晓得。”堂客说。 “只怕打一针还不行。”李先章又说。 “晓得。” “你晓得鸡巴你!” “晓得。” “捅你的娘!”  堂客就不作声了,放下碗来,默默坐着,一双手抄到脑壳上,把插在头发上的一把桃木梳子拿下来,慢慢梳粑粑头。手举起来的时候,胸脯又挺又鼓,就像里头有么子东西要爆炸一样。
       “捅你的娘,”李先章说,“要是你带二狗去打针,叫那个狗娘养的赤脚医生吃了你的豆腐,老子不打脱你的脚你这骚母狗!”
       “晓得。”
       “捅你的娘!”
       “老子要去修一个月的水库,”李先章又说,“老子晓得你又有豆腐把别人吃,老子的床板子上总不得少个男人你这骚母狗!”
       “怪不得我呵。”堂客打着哭腔说。
       “不怪你怪哪个?长着这样的奶子!逗骚!”
       “你们男人哪里有好东西呵。”堂客说着真的哭起来了。泪水亮晶晶地淌了一脸。
       “没一个好东西,”堂客哽哽咽咽地说,“没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好可怜呵。为了这个家……我,我哪里易得呵!我……”
       堂客伏在桌子上哭得肩膀一颤一颤。
       李先章不作声了。但是也没有去安慰自己的女人。嘴巴上沾的腊肉油亮闪闪的。目光却有些灰黯。
       “娘,莫哭呵娘!”二狗去扯娘的衣襟。
       堂客抬起头来,拭了一把泪,把那个书包袋放到二狗手里。“给你爹。”
       二狗就把它放到爹的桌子跟前。很懂事的样子望着李先章。他还在发低烧,脸也仍像是偷偷喝了苞谷酒。
       李先章站起来,又走到屋子外头,在石板上蹲下来抽烟。溪水从门前流过,淙淙地向山外头流去。有风从远山里吹来了。很冷的风。这是个很冷的早晨,农人李先章的早晨,有一股呛人的旱烟味的早晨,平常不过的早晨。
       何立伟,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天下的小事》、散文集《稿纸上的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