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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能在天堂走多久(小说)
作者:刘 莉

《天涯》 2001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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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莉,女,1969年出生,198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公司职员,现居深圳。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三个三十岁的女人在一起,她们不想聊天,不想逛街,不想去咖啡厅坐坐,也不想去吃饭,无论是粤菜、川菜、上海菜……她们会干什么?
       我所以说了这么多“不想”,当然意味着我和另外两个三十岁的女人曾经经常以这样的活动打发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和钟芹芹、史小玢差不多在十年前认识,那时我们刚从不同的大学毕业,分到同一家单位,钟芹芹在财务处,我在行政处,史小玢是日语翻译。我们常在一起逛街、吃饭、聊天,成了好朋友。不久,钟芹芹嫁了个阔佬回家做太太了,史小玢跳槽,我呆在原单位嫁了原任男朋友,我们三个常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到一起,聊天、逛街、吃饭、喝咖啡……这样的活动搞了近十年,现在我们觉得有点腻味了,我们想我们还可以干什么?
       “你们总得给我找个老公。”有事没事史小玢总要这么说。好像其一她自己在这件事上已无计可施了,其二这已成了我们当仁不让的光荣任务。史小玢在找老公这件事上吃了不少苦头,变得又脆弱又有些不知羞涩,我们也就容着她每次把她的请求唠叨一遍。不是我们不想帮这个忙,这年头,三只脚的猫、两张嘴的蛤蟆都找得到,就是老公不好找,更何况史小玢这等人物的老公。所以史小玢的请求只能变成了一种唠叨。谈起生意来宰人不见血的史小玢在这件事上就这德性,一定叫那些恨不得吃了小玢的同行乐得吐血。
       “洛琳,听埃尔顿·约翰就要把高音部打到最高档,要不,你怎么听他的悠扬?”这是最爱挑三拣四的钟芹芹,她嫁了个好老公,有钱又疼她,把她疼得不知天高地厚,嫁之前还挺柔顺的女孩子,现在就变成这德性。小姐我当然饶不了她,我说:“你爱怎么听自己调去,在我家里没有伺候人的奴婢。”
       “哎,你们只管吵嘴,断是没人管我的死活了。”史小玢又在呻吟。
       “我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大眼瞪小眼坐着怪无聊的。”钟芹芹好在不计较别人的攻击,她一向雷厉风行,“今天来个新节目,我们喝酒去。”
       “喝酒,喝酒又能怎么样?”史小玢已快断气的声音飘过来。史小玢是两面人,别看这里颓废得像大烟鬼,出了门满大街里瞧最精神的那个一准是她。
       “这个主意挺不错。”我附和,还能有什么新花样呢?
       结果我们就到了“明香”,我们从前常在一起吃饭的地方,这里的海鲜挺有名。三人喝了三瓶红酒。喝到史小玢开始哭,钟芹芹红着脖子还叫上长城干红和七喜,嘴里一个劲地嚷:“我怎么还不醉?还不醉?”
       我买了单,拉她们上了出租车,在车上她们都在嚷不回家了,不回家了,我们住“五洋”去。钟芹芹老公的公司在“五洋”宾馆包了几间房,有一间总空着,平时我们想彻夜聊天了就会去那边住一晚。
       这个晚上,在五洋宾馆,我向她俩“交代”了我的“秘密”,其实写在小说里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无非是一个已婚女人,她在心里爱着另一个男人,尚且没有发展到婚外恋的程度,单恋而已。但是她俩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异口同声地说:“我真羡慕你,有人可爱。”
       “说来听听,此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抑或何方妖怪?”钟芹芹挤到我的床上来了。
       “我要提供什么资料给你评判他是神仙还是妖怪呢?”我问芹芹。
       “相貌,风度,气质,智商,悟性,幽默……”钟芹芹开始搜肠刮肚。
       “相貌不错,风度挺好,气质颇佳,智商一流……”
       “行了,芹芹你别问如此弱智的问题啦,情人眼里出西施,要不人家怎么爱了十多年,她能说一个不好?”史小玢有点不耐烦,她只对让我们给她找老公的话题感兴趣。
       “缺点当然有啦,比如就不够幽默,但他是儒雅型的男人啊。”看来我没醉酒,我还知道说那人有缺点。
       “一说人家的缺点马上就为别人辩解,看来小妮子你还迷得不浅。”钟芹芹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着我。
       我说是的。
       说完这话,有一会儿沉默。最后史小玢说:“我好像有点伤感,我们睡觉吧。”
       芹芹咕咕地笑着说:“伤感,好‘雅婷’的词儿啊,也不看老姑婆你配不配。”
       我说我睡不着觉的,从今天起我会为一个人失眠啦。
       是的,我为一个人失眠了。
       我总在想那个画面。夏初的江南,槐树花儿在校园里开成一片,那一团团的白槐花在青色的天宇下咕噜咕噜地涌动着。晚风轻拂,花香袭人。这就是我即将离开母校时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我是一个失意的女孩,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这就意味着我的前途不会有一个好的开端了。但是在我看来,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于此,我知道从这个夏天开始,我再也不可能实现我心底的一个渴望,当别人都认为即将开始他们崭新的人生时,我知道我所有的梦幻、所有虚无缥缈的梦幻都在这个夏天里化成了云烟。
       我是一个正在早恋的女孩。我暗恋着隔壁班上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要多好有多好,颀长的身材,有一张秀雅的脸庞,歌儿唱得很好,百米长跑还是冠军,更要命的,考起试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我相信只要是情窦初开的女生就会喜欢他,我不能例外。问题是我是一个多平庸的女孩啊,长相一般,成绩一般,最大的特点是上课爱走神。我实在不知道我可以在哪一方面吸引这样的人物。那时候,我总学不好数理化,我做数学老师的母亲、做高工的父亲总是搞不明白他们独生女儿怎么愣就一点都不继承他们在理工科方面的天赋。他们对我很失望,所以他们拼命工作,各自的事业都小有建树。在学校,老师不会注意我,在家里,父母总说我们别指望我们的宝贝女儿啦,我们只有靠自己。所以我活得像树上的一片叶子,由风摆布着自己的生活。风是什么样的风?在学校里是老师和同学的漠视,在家里是父母的轻视。有的时候,我就担心自己真会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风中坠落,有的时候,我又希望自己像树叶一样在风中坠落。
       在这样的时候,我陡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男生。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是阳光在叶片上流淌,又灿烂又让叶片觉得无从把握。事实上,我连自己都抓不住,我还能抓住那么优秀的男生,抓住爱情?但无论如何,这是树叶的另一种生活,风中的生活是瑟缩的,有了阳光,生活变得流畅而温暖起来。
       但我知道,这只能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总有一天,它会烂在我的心底。可现在我的生活却被这个秘密的一丁点温暖着。
       再说这个夏天,我们毕业了。所有的人都要天各一方,各奔东西。那个人早在几个月前就被保送到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热门专业,而我,吭哧吭哧地忙乎了十几年才考上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而且学的是莫名其妙的西方哲学。我曾经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想跟他考到一所大学去,很快,我就发现有这种想法对我很危险,因为一考试满卷子都是他的影子,这样我什么都考不出。不说这些了,当我考完最后一门功课的时候,我看到他站在家长堆里,在那严酷的黑色七月里,他是一个洒脱的观望
       者。在那一堆人中,一眼可以发现他的与众不同:首先,他年轻,其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焦灼与渴盼的表情。这就是他,一个遗世独立的人,世界尽在他的眼里,仿佛他可以掌握世界,真不知道到底什么可以掌握他。
       我就在这样的时刻朝他走过去。没有人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听见风在我耳边呼啸的声音,那一天,正刮大风呢。当我已走到跟他很近的距离时,他开始看我,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面对一个步履慌乱迎面而来的女生,别的男生也许会诧异,会慌乱,但他没有,他就是那样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乱他的沉静。就这么向他走过去,当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群人冲到我和他之间,把我们迅速地隔断,接着就是一团人围在一起,那个人很快又成了中心,他们班的人找他咨询答案了。当我反应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团槐花打在我的脸上,是风吹落的,居然打得我生疼,疼得我满脸是泪。
       再一次回到母校,是我去学校取我的录取通知书。我从母校的校园走过,最后一眼看我逗留了六年的地方,只是一片青茫茫的天宇,槐树花儿咕噜噜东一团西一团地涌动着。江南的夏天,微风轻拂,花香袭人。
       第二天一早醒来,已是九点多。其实我一夜没有合眼,在宾馆密实的窗帘下,我无从知道外面的辰光。是史小玢的尖叫让我们知道大家早就睡过了上班时间。钟芹芹反正按兵不动,她不用上班。史小玢开始火线出击,在五分钟内她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还化了个挺不错的妆,最后,她像一阵旋风一样地刮出了门,临走时一声惊心动魄的“砰”的关门声宣告了史旋风的扬长而去。
       屋里只剩下我与钟芹芹面面相觑。半晌,钟芹芹说:“你看,史小玢是静如烟鬼,动如脱兔。”
       我说:“给鬼子打工不容易啊,她不这样,谁养活她呀?”
       钟芹芹说:“你就看到我给别人养着,就不知道我也有苦恼。”
       我说:“别给我无病呻吟,现在养小白脸的阔太太多的是。想做就去做。”
       钟芹芹啐了我一口:“洛琳,你怎么变得这么刻薄,枉我昨夜耐心听完了你的言情小说。”
       我说:“听了小说还卖乖,倒霉的是我,我怎么跟局长交代我上午的失踪?”
       钟芹芹涎下一张脸:“我有好办法啊,先来求求我。”
       我回敬她:“不稀罕你的狗嘴象牙。”
       正拌嘴间,门给轻轻推开了,随即史小玢幽灵一样飘了进来,进到屋来,就像烂泥一样瘫到了床上说:“我居然忘了,下午我要去南京呢,现在可以不去公司了。”
       我们哄堂大笑,笑完了钟芹芹说:“怎么今天不是那个人出差呢?我有一计,可以叫她安安分分休息半天,可人家还嘴硬,不听我的招儿。”
       史小玢说:“说啦说啦,其实是你爱卖关子。”
       钟芹芹给这么一说,老实了许多,就一本正经地说:“洛琳,你打个电话给局长,告诉他你可给他害苦了,你有个朋友暗恋他很多年了,昨天忍不住跟你讲了,还拉着你喝酒,啊呀,她的爱情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她说了一夜,哭了一夜,你也给感动得听了一夜,哭了一夜,所以今天起不来啦,就算起来,眼睛像桃子也上不了班啊。”
       呜呼,我倒吸了口凉气,史小玢又来了劲,直说:“高!高!”
       我冲史小玢说:“小玢你别跟着瞎起哄,反正不是你们头,要是你,敢跟头这样开玩笑?”
       小玢慢条斯理地说:“马局长啊,那个人,我们又不是不了解他,出了名的老色鬼啦,你这样说,早乐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还关心你来不来上班?问题是他要追问那个人是谁怎么办?”
       我说要真追问,我交不出一个人来,那就明摆着我在耍他,以后我可没有安宁日子了。
       钟芹芹说瞧你们那黏糊劲,交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就说我好了。洛琳,打电话去!
       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了这个电话,就为了给自己的迟到找一个理由,我做了一件这么莫名其妙的事。事实上,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颇有一些恶作剧的快感,马老头果真上钩,电话里他忙不迭地说:“好,好,小洛,回来再说,你好好休息吧。”挂了电话我说:“美你个大头鬼,让小妮子我也耍你一把,谁叫你不提我副处。”
       钟芹芹说:“谁叫他当初不让我把档案拿走。”
       史小玢说:“谁叫他当初不给我涨工资。”
       下午,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办公室,一直盘算马老头的那句“回来再说”。他真会来问我?问了我我真把钟芹芹交出来?马老头的老奸巨滑在局里可是出了名的,对谁他都笑眯眯,好好坏坏其实全在他肚里,阅世浅的死到临头才知道挨了他一刀,阅世深的永远也琢磨不透自己在他心中份量如何。大家叫他马老头,其实他并不老,才四十来岁,长相偏老气,加上老成持重的样子,就像五十来岁的人。也就这样的人在机关里好混,上面看他老实,下面看他持重,所以三十来岁就是副局,四十来岁就扶了正,官场上马老头是春风得意的。
       好容易捱到下班时分,我正庆幸马老头也许不来找我了,他偏就踱着方步进来了。他打着哈哈说小洛啊,醒酒了吧。我在心里骂,打什么哈哈啊,还不直奔主题?我还得装作不好意思地说:“啊,醒酒了,醒酒了。”我想,看你怎么往下说。
       “小洛,女人也真有意思,还会约出去喝酒,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你跟谁出去喝酒的?”老狐狸真有一手,他在套我是谁“暗恋”他呢!
       “很多朋友呢。局长今天这么关心我?”我偏不说,吊死你胃口。
       “我一向关心你啊,”他蹭了过来,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弯腰对着我的脸,“没想到洛琳也会为一个人醉酒啊,你看你,到现在眼睛还红的呢。”说着手就往我面前伸了。
       我把头侧了过去,我没想到老狐狸误以为我在对他单相思了,这实在是件好恶心的事。事到如此地步,我才知道我哪是他的对手?想玩这个老家伙,我实在嫩得很,弄不好还把自己给搭进去。钟芹芹啊钟芹芹,可不要怨我把你卖出去了,一来这是你出的馊主意,二来你也承诺过我必要的时候就把你交出去,反正,交出你总比交了我好,我还得在局里干,你反正与他也没什么瓜葛……想到这里,我就说:“马局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是给别人的爱感动得哭了一夜。”阿弥陀佛,不是我要骗你,谁叫你是猫闻了腥就来找我要鱼吃,拿不出鱼来你就要把我吃了?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尽撒谎……
       “谁呀?居然这么感动你?”他站回原位,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钟芹芹吧?”
       “哦,”他摸一摸秃顶的脑门,好像在沉思,鬼才相信他会忘了钟芹芹,芹芹是我们局里空前绝后的大美人。芹芹在的时候,他没少“关照”芹芹,后来芹芹嫁人辞工,档案要转到老公单位去,他也没少刁难她。最后他一拍脑门,“好像原来在财务处的吧?”
       装蒜。我说是她啊,我们一直是朋友呢。
       他什么都不说了,忽然话锋一转:“洛琳,局里很久没搞活动了,你们局办也该组织组织吧。”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我说:“不是刚组织过
       ‘三讲’知识竞赛嘛?”我的毛病就在这里,话不经大脑,尤其领导说一,只要有个二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也许这也是我混了十年都没混上个副处级的原因之一。
       “那是知识竞赛,我们搞点放松的活动嘛,比如去海边游游泳,哎,周六去游泳吧,你组织一下。”要说工作做事,马老头还是雷厉风行的。
       我说好。我松了口气,我以为我的闹剧已经收场了。他也走了出去,忽然又折了回来:“小洛,你可以带你的朋友去嘛,尤其是局里以前出去的老同事,回来融洽融洽关系也是好的。”嗬,醉翁之意原来在此,看来芹芹与我都在劫难逃了。
       因工作之需,广州是我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到广州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四年的大学生活,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种转折,因为那里没有中学时代激烈的学业竞争的功利气息,我们那所中不溜的大学,考进来的都是中不溜分子,大家对于前途没有太高的要求,一般是毕业后分到家乡所在省份的县市机关做个文书、学校做个教师、工厂搞搞技术什么的。所以大家抱着一种乐天知命的态度学习生活,男生爱运动,多半都抽烟、喝酒,女生大多会织毛衣。谈恋爱的人很多,而且谈起来就在一起架起小煤油炉烧饭做菜,迫不及待地要尝试过家家的生活。进大学没有一个学期,我就发现我热爱这所学校,这所学校的氛围实在贴近我的个性,宽松、自在、没有竞争,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于是,我就像一条冻僵的蛇一样,在春天里慢慢苏醒,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一条蛇,每一个关节都灵活舒松,游刃有余地游弋于大自然的和风丽日里,只要它想去,没有哪里去不了,如果它想走,它又可以走得干干净净,了无印痕。
       现在我回想起大学四年的那段生活,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女孩由少女长成一个青春女性的过程,也就是花儿开放的一个过程,其实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朵花儿绽放它的美丽的。我的幸运在于花开的时候遇上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在大学里过着我想过的生活,老师、同学不介意你学业的好坏,因为远离了父母,他们对我表现出的牵挂也使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还拥有那么深切的亲情。大学课业很轻松,我可以每天将懒觉睡到红日高照,我有大把的时间读闲书、听音乐、逛大街、跟朋友穷聊,跳舞、溜冰、逃票旅行样样我都会去试一试,我第一次发现生活中原来有那么多你可以享受的东西,后来,就有男生追我,而且越来越多,这样我又发现了自己的美丽,紧接着我发现还有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那就是雕琢女孩的美丽。我很喜欢这件事,它所给予你的成就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像考试考出个好成绩,说到底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在一张自纸上的逗留而已,装扮美丽的内容就丰富得多,从打理它的过程到最终的回报都是一个系统工程……总而言之,现在我知道了,生活就是这么美好,她给予你纯粹的享受,也给予你学习中的享受。
       当然,生活所赐予你的美好不仅于此,还有爱情,阳光般灿烂的爱情。
       认识苏恒是在大四下半学期。在此之前,我也有过几次恋爱,都像两列错失的列车一样只留下一段空白的路轨。那时候恋爱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因为纯粹只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他们能为各自的心灵找一个共同的接口然后接上去,那两颗心就可以在一起跳动了;说难也真难,如果这个接口找不到,那就只能像两列火车,呼啸着各奔前方。恋爱总有幸福与痛苦,但青春就是那么好,她可以把痛苦变成一种美丽,至少若干年以后,你在回忆那段苦痛的时候会发现青春已将她涂上了一层美丽的色彩,变成了一种叫作“伤感”的东西。我的恋爱也不例外,爱过痛过回头再看,灿烂的更灿烂,血也是桃花满天红,泪是梨花春带雨。在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遇到了苏恒,他在隔壁的学校里读研究生,在班上他的年龄最小,有点小聪明,但是又野心勃勃,他喜欢看名人传记,尤其爱倒腾电脑,他白白净净,很爱干净,没有谈过恋爱,第一次吻了我之后还跟我说对不起……我们晚上在一起自修,周末一起出去郊游甚至钓鱼……这个阳光般的男孩给予我的就是阳光般的恋爱。
       我毕业的时候,他在南方的父母给我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他则准备读完研究生就过来。我约了一个也要去南方的中学同学从家乡出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里我要说一下我在离开家乡前回中学母校的一个小插曲。那天也是一个夏初的傍晚,天青青,槐花咕噜噜一团团的白。我和苏恒在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走进了母校的大门。其实我在考上大学后就没回去过,考上大学的同学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去探望老师、看看母校什么的,我不去,似乎我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好在没有多少老师会想起我。压抑而不快乐的中学生活使我没办法喜欢母校,尽管母校总有一幅天青槐白的风景缀在我记忆深处,也许,这是母校唯一让我觉得有一点美感的地方。
       我们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进母校的。我惊觉地低呼:“我们怎么走到我的母校来了?”我说,“我们走吧,我不喜欢来这里。”
       苏恒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的槐香说:“你有这么美的母校,你怎么会不喜欢她?”他侧过脑袋意味深长地看我,“莫非这里有段伤心往事?”
       我笑着说谁没伤心事啊,我有一本血泪帐呢。
       苏恒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有任何前科,我可是清清白自来到你身边的。”
       我说看你很亏很委屈的样子嘛,是不是想补课?
       苏恒说我倒没兴趣补课,但你得跟我交代你的“前科”。
       我就说我的“前科”是这样子的,我在中学是个平庸的女孩,偏偏暗恋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男孩,这个男生就跟眼前的景象混在一起,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表示我的自卑、压抑、伤感、虚弱、无助……我走过来了,呶,这些就成了过去。
       苏恒说有这么好的人吗?比我还好?
       我只说真这么好。
       苏恒还是问:“比我还好?”
       我说:“不好比的,其实那个人大概不是一个人的,反正不会是我的,但你是我的活生生的人。”
       苏恒满脸迷惑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你说我是你的人吗?”
       我看定了他点了点头说“是”。
       他拥住了我,吻我。又柔曼又悠长的一个吻,吻到风起云散,花落如雨,吻到我泪流满面,就那样无语凝咽……
       那天晚上回去,他去商场买了一床很漂亮的毛毯,他把它交给我,要我带来南方,他说你要每一夜都想我,想我就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就带着那一床漂亮的毛毯和一堆行李南下了。这是一个燥热的夏天,我们坐的火车没有空调,我和同行的彭清没有买到卧票,而且还是不靠窗的坐票。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白天的时候汗如雨下,车上很拥挤,想洗个脸都很困难;夜里又没法睡觉,困倦和疲惫可想而知。身边多是些民工,赤膊的、脱鞋的,龇牙咧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抽烟、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大学的时候,曾经有过逃票出游
       的历史,境遇其实比这还差,但那时候心态不一样,明知道那只是一次冒险,别人是旅人,我们实际上是冒险家,因此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这个环境的一分子;现在不一样,在概念上,我们和面前的所有人一样,我们为了到达同一个地方而搭上了同一列列车,我们是同路之人,而且,这次旅行对他们而言多是为了生活而进行的一场奔波吧?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相信一个人建立自信需要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而摧毁自信则可以在旦夕之间。这一次火车上的两天两夜使我感慨良多,走出广州站面对广州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疲惫得要垮掉的我才知道有一种叫信心的东西也在渐渐崩溃。
       居然在这样的时候,我见到了中学的同学——林岩松,那个我认为好得不能再好的男生。我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的体型没变,气质却是变了很多。中学时候是清雅、俊逸如鹤的一个男生,现在是日出沧海,开始呈现出一个慢慢走向成熟的男人的无穷魅力,就那样,如阳光普照大海一样从容淡定地包容与掌握了一切。在我和彭清这样的大学刚毕业的同学们还像一粒种子一样,有的还在空中飞,有的即便落到地上,还不知是否可以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已是一片沃土上的一株小树了,他因为课业优秀提前一年毕业分在中央某部,现在他是央资机构派驻广州的代表,一切都兆示着在他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天空,他可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站在出口处。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永远跟别人不一样,无论时空如何流转,这个人,无论是在你的面前,还是在你目光不及的一隅,我都可以感受到这个人来到了一个我举步可及的地方!
       我不相信会在这里遇到他,但我剧烈的心跳告诉我我在直感上已承认这就是他了。彭清对着他欢快地挥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来接彭清的,他为什么来接彭清?彭清怎么没跟我说?他跟彭清是什么关系?……我脑海里的问题如冒泡的开水一样咕噜咕噜往外涌,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我的衣衫不整与他的衣冠楚楚、我的疲惫倦怠与他的精神饱满、我的慌乱无措与他的从容淡定……一切的一切都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时候,我那几分钟前尚未完全消耗掉的一点自信便在这个瞬间消失殆尽!
       这一次意外的相见实在很短促,彭清的父母跟他父母是同事,他是受父母之托来接到广州工作的彭清。他话不多,与我的对话只有两个内容,一是他提醒我最好坐火车去深圳,不要去搭中巴了,中巴又脏又乱(那时还没广深高速与“灰狗”),另外他注意到我拎的毛毯,说了句:“这边不大用得上,一直都很热的。”这句话有点刺激我,因为对我而言这床毛毯有非同一般的意义,现在则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然而我还是接受了他的第一个建议,坐火车去了深圳。
       后来我去广州多次,常会去找彭清,彭清分在一家医院做医生,很早结了婚。我们常常提起林岩松,有次我开玩笑说彭清你们怎么没好上?广州同学就你们两个,两家父母又是同事。彭清先说谁会找那样的人,总觉得不跟我们是一拨的,跟他在一起一定累得慌,接着彭清就说咦,好像你对他挺有意思的,我来牵牵线?我白了她一眼说:“你不要的推给我?也不看看我也名花有主了嘛!”
       苏恒毕业来深圳的那一年,林岩松给派去了新加坡,临走前正碰上我在广州出差去彭清那里,他把我和彭清叫去一间歌厅听歌,歌厅音乐震耳欲聋,我们根本无法交谈,彭清又不会跳舞,林岩松请我跳了一两曲,三人枯坐了一会儿,只好悻悻地回去。在车上,彭清说你这一走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林岩松说我也不知道呢。彭清就说国内有没有人等你啊?林岩松说当然有啊,真不少呢。彭清说林岩松果真很俏呢。林岩松一本正经地说谁都俏嘛,有父母亲人一大堆人惦着。彭清说亲情比爱情重要?林岩松说我很看重亲情的。彭清就冲我眨眨眼睛不再说什么了。
       临下车的时候,我忽然说:“你们还记得母校那些槐树吧,初夏的时候,花开了,真是香得很。”林岩松说那些槐树可以成为母校的校树。我说高考的时候,槐树正开花,考完最后一门出来,一团槐花砸在我脸上,真疼,我现在还记得。
       林岩松忽然看定了我:“那个女生果真是你?”
       我说:“是我。”
       彭清在一边叫了:“喂喂,你们在说什么?”
       林岩松先跟彭清握手说再见,又来握我的手,我们的手攥在一起,然后变成了一种驻留。最后他说也许我们早该认识的吧,好像刚认识,我们又要说再见了。
       我说“再见”。
       史小玢因为天气缘故那天没走成,第二天她要从广州走,赶上我出差广州就做顺便人情去机场送她。史小玢说今天运气不错,我主动要求从广州走,顺便办件公司的事,老板挺感动,你还正好可以来送我。
       我说:“你们老板真容易感动,换了我们头,干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小玢说:“所以宁可给鬼子打工啊,他们在琢磨人心上真是单纯得很,就我一个史小玢,已骗得他们团团转。”
       我说:“骗不过中国人,就去骗老外,这样的中国人,比骗中国人的中国人还可恶。”
       小玢说:“咱在鬼子面前可是聪明能干的化身,咱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又灭了鬼子威风,有什么不好?”小玢把我往机场咖啡厅扯,“喝咖啡去,我请客。”
       我说揩鬼子油也别那么狠嘛,何必在机场这么贵的地方喝?
       小玢说跟你说多少次了,喝便宜了鬼子还嫌你给公司丢脸,说你怠慢了客户。
       我说有这等好事,就让我们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吧。干脆我们要XO。
       小玢说XYZ都可以。马利他爹也行。她把马爹利叫马利他爹。
       我们选了个幽静的位置坐,我把马老头那天的表现给她讲了一遍,最后小玢说这下你知道马老头的厉害了吧,人家不动声色,稳坐钓鱼台,你就等着把可怜的芹芹同志喂过去吧。
       我说我倒要看看芹芹怎么认识到天之高,地之厚。
       就这样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喝得都有点高了。小玢又开始叹气:“没劲啊没劲。”
       我说不在没劲中爆发,就在没劲中死亡。
       小玢忽然说:“咦,你怎么不打个电话给那个林?他回广州了吗?”
       我说彭清移民出去了,我就断了他的消息。我也不知他回来没有。
       小玢说所以你要打这个电话呀,不打电话就一辈子都断了联系,亏你还巴巴地念了他十来年,可怜啊可怜,洛琳十来年就惦念这么一个鬼影子似的人。你至少得让他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吧。
       我说:“小玢你不要害我,现在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我可不敢见他。”
       小玢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劲?这与有夫有妇有什么关系,你们是校友,又都在南方,总可以有个走动吧。”
       我说既然这么说,这个电话有什么不能打的。话一出口,我才知道自己好像在等这个台阶下。于是我打了这个电话,电话中知道林两年前回了广州,成家生子,还在原单位。一些寒暄后收线,互留地址电话,意味着我们以后可以
       联络了。
       现代通讯业的飞速发展给我们提供了好多便利,对于我而言,我这几天的两个电话改变了几个人的生活状态。
       十分钟后,小玢进了候机楼。我在咖啡厅又坐了一会儿,我的心因为刚才一个电话而不能平静。其实,有这样一个电话又如何呢?即便他有所注意,只不过下一次联络的时候就不显得那么突兀而已,另一种情况是人家根本没在意,每一个人每天都会碰上各种各样的事,一个似熟非熟者的电话根本算不了什么。
       正当我胡乱想着的时候,就听到机场广播里在播:“去南京的史小玢请注意,您乘坐的XXX航班马上就要起飞,请您抓紧时间登机。”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看表,史小玢进去已经有半小时了,她就是像蜗牛一样爬过去也应该登了机。我打小玢的手机,她一直不接,广播里还在广播请她抓紧时间登机,我不能想象小玢在光天化日下,在人流不息的候机厅内还会出现什么意外,那么是她不想走了?任何可能我都无法说服自己,我在机场转,直到她所乘坐的航班准时起飞,我才离去。我不相信走南闯北的小玢会有什么意外,最后我想也许这趟航班有两个史小玢,我居然相信了这种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回到深圳,我就开始张罗马老头提议的游泳活动了。去海边前我给钟芹芹打了个电话,我说有人邀你去游泳,这次活动其实是为你举办的。钟芹芹哼了哼说反正我想不是你,你对我没那么好心你也没这权力。我说你知道是谁了?芹芹说我知道你一准把我卖出去了,这世道,人心不古,更何况你这没心没肺的自私婆?我说芹芹你自己要把自己送出去,只不过拉我这个傻大头做幌子,事情成了还反咬一口。我提醒她说,不要穿比基尼,老狼的眼睛要毒死你。
       芹芹说谁毒死谁还不知道呢,总之我要闪亮登场。
       钟芹芹果真闪亮登场。芹芹那天没带泳衣,一袭低胸吊带的白色长裙,大得出奇的裙摆,立在海边的芹芹,风扬裙琚,成了一朵飘飞的白云。芹芹长得好,衣着上又总能出奇制胜,那天她一出现,就“盖”了局里所有女性,我们着便装没有芹芹的性感妖娆,换上泳装又没有芹芹的含蓄纯净……芹芹没游泳,只坐在沙滩的靠椅上翻杂志,耳朵里塞着小耳机听音乐。这下只见马老头频频往岸上溜,有时我故意凑过去,发现两人聊得还挺热乎。
       游完泳在外面吃晚饭,史小玢就打了电话来,要我们火速去她那边,她有要事跟我们说。我忽然想起那天机场寻人的事,在电话里问她。她说你们快过来才跟你说,我这才知道那天果真是她失踪。我拉钟芹芹告辞,钟芹芹酒喝得正欢,说急什么,明天再去,她那边又不用救火。我把钟芹芹拽到洗手间问她:“你老实告诉我,你跟马老头眉来眼去,是不是要假戏真做?”芹芹说你太低估我钟芹芹了吧,我会看上他?我说那你就跟我走,再不走我就报告你老公说你腻上了个老头。芹芹捶我一拳说好啦好啦,我走就是了,免得你搞三搅四。
       苏恒把泥泥搂在怀里,忽然给我一种很温馨的父女情深的感觉。苏恒是一个很爱孩子的男人。泥泥出生那一天,他在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迎我,见到孩子的第一眼就说多像她妈妈的大眼睛,他盯着她看,喜气洋洋很陶醉的样子。他不是一个善于夸奖别人尤其是女人的男人,但那句话弥补了他从恋爱到结婚以来对我所有匮乏的夸奖。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仅仅成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自豪的母亲,因为我让自己的丈夫成为一个满意的父亲,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做成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就像一个艺术家完成了一件作品,不仅自鸣得意,而且得到了别人的承认,这种成就感对于一个人而言一生并不多见。
       苏恒好像天生是一个好父亲,孩子出生的当天晚上,他就能娴熟地给孩子喂奶、换尿片,抱起孩子来也像模像样。作为一个优秀的工科生,他在动手能力方面的过人天赋又一次得到充分体现。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父亲。
       比起苏恒,我想我什么都不是。我知道我无法成为一个好妻子,无论我在行为上有多好的表现,我心里都藏着一个赶不走的影子。同样因为如此,我不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人对幸福欢乐的感受是建立在他(她)对某种渴望与诱惑的满足程度上的,比如现在,有一种诱惑对我具有那么强大的吸引力,以至其他的任何情感都不能抓住我。就像现在,他们搂在一起相拥而眠的姿态给我的感受首先是温馨,即刻就变成了更强烈的内疚感,好像在这个三口之家里,我是一个游离于他们父女之外的女人。就在这样的时候,苏恒转了转身,他在朦朦胧胧中意识到我回来了,嘴里咕哝了一句:“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又迷迷糊糊地说:“热水器温度我调高了,小心烫。”他是一个在一切实实在在的事情上比较细心的男人,和他结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被他的细腻所打动,但是到了今天,我已习以为常,接受他细心的关照已经成为我的习惯,就像现在我低头吻了他和孩子,吻孩子的时候,孩子垂在眼帘上的密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小巧的嘴唇又一次让我感叹她的美丽,在对她的吻里我有心动,但是我给苏恒的吻是无动于衷的,我之所以吻他只是因为这是我的习惯,习惯就是这样一种有强大内力的东西,它在漫不经心中成为人们生活里一个举足轻重、令人无以摆脱的角色。
       冲完凉,我刚在床上躺下,苏恒就像骤然苏醒的狮子一样把我抱住了,嘴里喃喃着:“周末呢,这么晚回来,想没想到有人等得你心焦……”我哑然失笑,说:“你没睡熟啊?”我还在心里笑,很多人都是仰仗着一种习惯而生活啊,像苏恒,他就习惯在周末与我亲热……
       而我的习惯就是接受他的“亲热”,事过之后我就困惑不已,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可以有纯粹的“性”,我向来认为“性”是一种语言一种符号,它诉说你的情感,是身体对于情感的表达,现在,似乎性是可以变异的,它很强大,它只表述它本身,在一个女人获得极大快感的同时淋漓尽致地告诉她“我只是我自己”,就像沙漠上开出的艳丽鲜花,不无倨傲地向世界宣称她虽然缺乏营养,但她就是那么绚烂,这样她就完全有理由成为一朵恶之花……
       那天史小玢和我道了别,进了候机厅,结果转了几圈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后劲大的洋酒开始在她身上发威了。她在候机厅转,最后她听到广播里催她上机,但她就是不知道去哪里上机!小玢想只有找人帮忙了,她环顾四周,不知道该找谁好。小玢对自己说他妈的,这世道就这样,没一个可以入我眼的人!我史小玢找不着老公,到如今找个可以带我上飞机的人都没有合适的。一个老公我等了那么多年,这样一个人我等一会子又何妨,反正我不能随随便便跟一个人走,那样我宁可上不了飞机……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人就出现了!那人身材伟岸,宽宽的肩。小玢只在心里叫:哪里去找这么漂亮的肩啊!她晃了过去,扯住那人的衣袖就说:“斯蜜嘛森(日语对不起)广播里找的那个人就是我,你带我去找我的飞机吧。”那人用日语说:“没问题,我也坐那趟飞机,你跟我
       走。”小玢扯着他的衣边跟在他后面说:“别装日本人好不好?”小玢咕咕囔囔着,“现在有很多假洋鬼子,装起鬼子来比鬼子还鬼子,这种人最恶心。”其实她不想自己,还不是开口就“斯蜜嘛森”。那人回过头来奇怪地问:“为什么说我装日本人?”小玢说:“日本人哪有你这么高大帅气的?”那人笑了,说:“还是你别装中国人吧。”小玢说:“我知道你要如法炮制说中国人没你这么漂亮秀气的。”那人说:“你挺聪明的嘛。”小玢说:“看来你还真是日本人,你跟日本人一样没新意,一样见了中国女孩就夸她漂亮又聪明。”那人说:“我怎么相信你是聪明的中国人呢?中国人聪明得连飞机都上不去?”小玢不说话了,心想此人到底何许人也?日本人?假洋鬼子?上了飞机,飞机很空,那人把她安置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小玢往那人的肩膀上一歪,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那人正眯着眼端详靠在自己肩头的小玢的脸,小玢脸一下子红了。她扭过头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刚才在机场喝多了酒。谢谢你帮我。”那人说:“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还是喝多了酒的时候可爱。”小玢说:“男人其实都喜欢女人喝酒,有时候酒可以帮无能的男人征服女人。”那人说:“中国女孩就这么奇怪,一会儿蛮可爱,一会儿很淑女,一会儿又像刻薄的苦索巴巴(日语死老婆子)。”小玢叹了口气咕噜道:“又碰上一个日本傻子,一个中国女孩就搞得他眼花缭乱。没劲,枉有一副臭皮囊。”那人看她嘀咕,问她在说什么,小玢说:“说你长得好。”那人美滋滋地说:“你已经夸过我两次了。”小玢就不再理他,一个人看窗外。
       下了飞机,那人一直跟在小玢后面。出了机场,小玢叫停一辆的士,他也忙着跟着往里钻。小玢说你走你的,你帮了我的忙,我已谢过你了,还盯着我什么意思?那人涎着脸说现在你帮帮我好不好?南京我不熟,我们坐一台车去市内,到了市内你介绍一家酒店我住下,我们就两清了。小玢看他真诚的样子,就应了他。心想:“小姐我也走南闯北十来年,谅你也甭想在我这儿揩上半两油。”
       车到金陵饭店,小玢说你下车吧,鬼佬来南京一般都住这里的。那人说中国人有句俗话,说送绋送到西天。你就跟我一起下车,送到酒店再说吧。小玢说你快给我下去,我没兴趣跟你啰唆。那人说你也给我下来吧,你跟我啰唆啰唆就有兴趣了。小玢猛地钻出了车门,跑到司机身边对司机说:“这个日本人要去玄武饭店,你送他过去吧。”司机一踩油门,车呼地窜了出去,日本人则在车上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小玢拎着行李走在街上,心里气呼呼,她要去明日大酒店,一般来南京她都住那里。明日离金陵挺近,打车犯不上,不打又得走上一段。都是这鬼子害的,小玢想,不过谁叫我醉了揪上人家呢,这叫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正兀自一人想着,一个人拦在他面前,又是那种她已熟悉了的男士香水味儿。她抬眼看了看说:“那个笨蛋司机怎没把你这个瘟神送走?”那人说:“小姐,别以为天下人都是笨蛋,就你一人聪明,这种想法很危险,弄不好哪天你就栽在谁的手里。”小玢说:“你放心,反正不会栽在你手里。”那人看定了她说:“我栽在你手里了。”
       小玢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的伎俩太拙劣了,就算你栽了也活该。”
       那人又是一副很真诚的样子,说:“跟我去办订房手续好不好,订了房,我请你喝杯咖啡,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不是天下的人都是笨蛋,也不是天下的人都是坏蛋。”
       小玢说:“我倒不怕坏蛋,就怕笨蛋。”
       那人说:“好在我还不算笨蛋吧?”
       小玢说:“还不算太笨。”
       那人说:“那就走吧。”
       小玢跟着那人走进了金陵饭店,在总台,那人一下就说订两个房间。小玢冷眼看他,她明白了他的用意,小玢想:想缠上我?可没那么容易,我叫你鸡飞蛋打,陪了夫人又折兵,舍了孩子又套不住狼!
       那人开始填入住单,小玢看他掏出的护照上写着:木村信之,1955年10月18日出生。小玢没想到这家伙已经四十来岁了,保养得真好!工作单位栏填着:丸井商事。小玢就在心里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啊,他居然是丸井商事的!
       丸井是日本一家大公司,小玢的公司想做丸井的生意一直都做不进去。这时那人叫小玢填入住单,小玢说:“你请我住店,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何许人也吧。”那人掏了名片毕恭毕敬地递给小玢,小玢看了又吓了一跳,对方居然就是丸井商事(亚洲)资材部部长!
       看来我真得在这住下了,不过也许最后是我鸡飞蛋打,陪了夫人又折兵,舍了孩子又套不住狼。如果把丸井拿下来了,我就可以常驻香港啦。我要赌上这一把。想到这里小玢说:“既然你请我住店,下面我就请你喝咖啡吧。”那人乐得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小玢说:“你不相信就别去嘛。”
       喝了咖啡出来,天已擦黑,木村说“直落(日语,这里大意指继续别的娱乐活动)?”小玢说“客随主便”。木村就笑:“你现在怎么这么乖了?”小玢说“谁叫你是丸井的人呢?”木村说:“我是丸井的又怎么样?”小玢说:“我们公司一直想做你们的单,所以一知道你是丸井的我就开始把你当准客户了。”木村说:“我们日本人可不像你们中国人,可以公私不分,也许我会爱上你,不能做的单我坚决不做。”小玢说:“如果你要爱我,就得给我单做,否则我不让你爱的。”木村叫道:“天哪,你们中国女人就这样做生意?几单下来有几个自己倒贴出去?”小玢说:“那么说你们日本男人都是照单全收的色鬼喽?”木村说:“你先发一单给我试试?”小玢说:“你得先给我一单。”说完俩人就乐了,不知不觉间俩人已在一台三面是玻璃的电梯上,电梯呼地往上升,小玢一下子就失重了,一个趔趄身子一歪,木村就在刹那间拢住了小玢,把吻印在小玢的唇上,飞速上升的电梯从万家灯火里钻出来,直飞群星万里的茫茫夜空……
       听完了小玢的故事,钟芹芹意犹未尽地问:“完了?”小玢说:“完了。”芹芹还在问:“后来呢?”小玢说:“后来那些天就在一起吃饭呀,聊天呀,逛街,喝茶,还带他去中山陵玩了。”芹芹问:“你们没有做什么?我是说订了两间房有没有浪费一间?”小玢对我说:“芹芹现在说话变含蓄了呢,那个木村家有妻儿,又是个世界飞人,二十来岁就派海外工作,如今已换了六七个国家,就算我愿做他的海外二奶也只能做个三两年,我现在是要一个可以天长地久的老公,又不是找情人,所以我怎么会乱来?”芹芹和我相视而笑,我说:“小玢,这种人你可真不能碰,你都过三十了,再也耗不起了。”小玢叹了口气:“你们总得给我找个老公啊。”
       有时候我想,人是有一些诸如心灵感应之类的感觉的。比如那天下了班,我就不太愿意回家,靠在办公室窗前胡思乱想。初秋的阳光很温暖,黄黄的一层抹在窗外的草地上。草色如缠在一处的泾水渭水,青黄相错。我忽然开始想我的生活,从中学、到大学、到工作、到结婚、到生孩子、到今天,变成一个机关小职员,白
       天的工作百无聊赖,回到家里,吃饭,看会儿电视,看会儿书,跟孩子玩一会儿,然后睡觉……我的生活在别人看来,也许很不错,比如处里其他几个女同事,他们总是说洛琳你看你真幸福,老公挺能干,待你又好,家务又不用烦神……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坐在一只小舟上,随着水波慢慢荡,我要去的地方虽然很遥远,但是我已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我已经厌倦目前这种生活状态了,但是我很奇怪,大学期间我不是把一种慵懒自在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吗?最后我想,我可能已经老了,因为我不能坦然接受平静,而且,明显地,我已经变成一个惧怕衰老的女人。我忽然觉得,当青春渐逝、衰老渐临的时候,我的生命里却从未有过辉煌的光点!
       我所理解的辉煌不是青春的花开,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灿烂,是石破天惊,是摘星揽月……
       然而,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却老了。
       想到这里,我决定回家,我最后看一眼草地,很温暖,是家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不能打动我。在我锁上抽屉的时候,电话响了,我的心忽然就开始急促地跳动,当我抓起听筒,里面传来的声音让我目瞪口呆,我的心跳停止了,我也不能呼吸!
       那个声音温文尔雅:“是洛琳吗?我是林岩松,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记得。”我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局促。
       林岩松说:“我在深圳,刚办完事,晚上还要回去,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时间过来一起吃顿饭?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吧?”
       我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说:“是啊,很多年不见。你也难得来深圳,该我尽地主之谊呢。”
       林岩松说我们怎么见呢?我有车,过来接你?
       我说好吧。
       挂了电话,我跌坐在椅子上,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我可以和林岩松共进晚餐。我想起高考考完最后一门功课出来的那一天,我迎着大风向他走过去,如果不是一群学生隔开了我们,我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就那样走,其实走了十多年!
       我习惯性地到衣镜前整理衣冠,忽然我跳了起来,尽管每天上班的衣服都是经过头天晚上精心挑选换上的,但现在身上的衣服让我感到异乎寻常的心虚,我要在最好的状态下去见灿烂辉煌,倒是辛苦得很。
       就这样俩人东一搭西一搭地闲聊,时间不早了,他送我回家。
       “高考最后一门你是不是没考好?”在车上他忽然问我。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想起几年前在广州告别,他问了一句:“那个女生果真是你?”当时“果真”两个字狠狠敲击了我的心,但只是敲了两下,然后便戛然而止!
       “我注意到你站在那边哭,我就想这个女生可能没考好。”
       原来是这样,他注意到我哭了,但他以为我是因为没考好!
       我说当时是一团槐树花儿砸在我脸上,砸得我很疼。
       他说:“你这就哭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时真是一个小女孩啊。”
        小玢忽然来找我,见了我就说:“洛琳我完了,我栽在那个鬼子手里了。”
       我说:“你不是说过不跟这种人玩嘛。”
       小玢说:“我没跟他玩什么呀,只是常常通通电话,这个人,就是这样,打电话都能钩死你,现在,我老想给他打电话。”
       我想到最近我也老想给一个人打电话,就说:“不是我们的错,都是电话惹的祸。”
       小玢说不行,我要去香港找他了。
       我说小玢,你理智一点,你玩不起了,再拖个三年两年,我没办法把你嫁出去了。
       小玢就说,看你,跟我妈似的。
       我说:“忠言逆耳。想当年……”
       小玢叫:“你又来了!”
       我说:“我一定要说,当初你答应我们以后听话,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想当年,应郁春虽说是一表人材,你也不必丢了工作就跟他私奔,就说私奔了你当初就该守着他,那就不该来深圳,既然来了深圳,你就该好好等他,不该离婚,既然离了婚就该找个好人家趁早结婚,那个渡边君其实不错,都给人家怀了BB还蹬了人家,既然到今天还没结婚你更不该再浪费时间……你看你,生活的道路上一步一步步步都错。这最后一步你还要往错里走,断是没有岁月可回头了!”
       小玢咕哝着:“你以为我故意往错里走?这只能怨我命苦。”
       我白了她一眼说:“看来你准备给人家生孩子了?”
       小玢难得红了脸:“八字还没一撇呢,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我撇了撇嘴说:“孺子不可教,你要往火坑里跳,我也无奈何。至于别人是否喜欢你,你也不用太操心,你且跳将过去,他必照单全收。”
       小玢忽然叫起来:“你以为我真会跳过去?我真有那么傻?我真不过我的后半生了?我跟你说,是要你劝我打消这些念头,你看你,一副不轻不重的样子,你不救我谁还可以救我?你就看我跳下去,我跳下去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个自私冷漠的家伙!”小玢哭了。
       我没有想到她会哭,我走过去揽住了她的肩说:“小玢,这种事情女人救不了女人,爱上另一个可以结婚的男人你也许可以出来,我立马给你去物色,不过在此之前你一定不能跳下去,这一点你要坚持住。”
       小玢破涕苦笑:“全仰仗您老人家了。”
       我也苦笑:“老人家也是泥菩萨过河。”
       小玢说你在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没什么。
       “不是我们的错,都是电话惹的祸”这句话实在适用于钟芹芹。自那天电话诓了马老头,芹芹闪亮登场后,马老头每天几个电话找钟芹芹。芹芹老公长年在外做生意,一个月回来一两次,芹芹没孩子,每日里闷得慌,也乐得有人跟她穷聊。这天,马老头又打了电话来。
       马老头:“芹芹,一个人在家啊?”
       芹芹:“怎么又是你?你少骚扰我。”
       马老头:“别假斯文,巴不得我来骚扰呢。”
       芹芹:“下流。”
       马老头:“这年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芹芹:“瞧你那鬼样,好坏都没人爱。”
       马老头:“那可未必,我看你就快爱上我了。”
       芹芹:“做你的大头梦。”  马老头:“我要跟你一起做梦。”  芹芹:“恶心。”  马老头:“试试包你感觉好。”  芹芹:“我要收线了。”  马老头:“芹芹,不要这样,我是真喜欢你,从你来局里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在诓我说什么暗恋我,你们这帮女孩子拿我这局长开涮我都没计较,还不是我真心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只要让我可以喜欢你就行了。我不奢图什么,让我可以给你打打电话,有空赏光让我请你吃吃饭,喝喝茶,高兴了我们出去兜兜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满足了。你呢,就把我当好朋友,大哥哥,有个人对你好,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呢?”
       钟芹芹说:“你有那么君子?”
       马老头:“你都不见我,怎知我是不是君子呢?今天无论如何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我发誓,我很君子的,你看,青天白日我又能做什么。”
       芹芹笑了:“谅你也不敢做什么,你怎么见
       我?”
       马老头:“啊呀,我的小公主,你答应见我了?我让我的司机来接你,现在就来,你等着啊。”  芹芹问:“去哪里?”  马老头:“你想去哪里?你说你说。”  芹芹说:“随便去哪里喝下午茶吧。”  马老头忙不迭地应着:“好的好的,你等着,车马上到。”
       芹芹慵慵懒懒地下了楼,她只想闲着也是闲着。她和阿辉结婚五年,她想不起这五年她都做了点什么。阿辉家底很好,又是独子。二十来岁就接手父亲家业,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才,生意越做越红火。他们夫妻,因为阿辉常年在外做生意的缘故,总是聚少离多。有时候我们打趣钟芹芹:“看你们家阿辉,年轻有为,人又长得不赖。小心外面的狐狸精把他钩走。”芹芹说:“要钩走我也没办法,不过现在还没人钩得走他。”我们说:“何以见得?”芹芹说:“他三天两头给我煲电话,回来就是一副猴急样,阿辉其实是很单纯的人,做生意也是那样,本本分分的人缘特好。阿辉在我面前像孩子呢。”我们笑问男人猴急是怎样的,芹芹就啐我们:“回家看自己老公去。”
       芹芹不想早要孩子。阿辉跟她说要生就生他两三个,周末出去玩,车门一开,两三个小子小丫头蹿出来,放羊似的多带劲。芹芹想,阿辉什么都给她了,富裕悠闲的生活、忠贞不二的爱情,自己能为阿辉做什么呢?无非就是生孩子了,所以她愿意为阿辉多生几个。但她不想那么早生,一个女人,几个孩子生下来,那成什么样子了,她就跟阿辉说,等她过了三十岁,就开始接二连三为他生孩子。阿辉说看来你有些怕生孩子嘛,那就生一个儿子也成。我们这样的家庭总该有个秉承家业的儿子,再说家里老两口子现在也就盼这么一件事呢。芹芹说阿辉,如果我连一件可以让你满意的事都做不到,我还怎么做你老婆。话这么说了,芹芹就觉得过了三十有一串光荣的任务等着她去完成,想到要生一串孩子,对于一个爱惜自己青春与红颜的女人来说,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这样,芹芹一想到这个光荣任务,就有杀身成仁的悲壮感,她已经无法感受生孩子将给女人带来的一切快乐,她甚至觉得那是勇士奔赴刑场。
       现在,芹芹已经到了计划生孩子的年龄,芹芹再想这几年的生活,是很好,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好像什么都拥有了,金钱与欢乐,青春与美丽,爱情与友谊……但是好像她又什么都没拥有过,现在又要生孩子了,到时候,真就是一无所有了啊!
       芹芹现在有点着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出名要趁早啊!”随着生孩子日子的一日日来临,她常在心里叫:“要趁早!要趁早!”趁早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
       马老头在这个时候走近了芹芹。说实话,芹芹从未讨厌过马老头,甚至在局里的时候芹芹就有一些欣赏马。马在工作上很聪明,有魄力,城府深,如果不是长得那么其貌不扬,总对女人一副色迷迷的姿态,马老头说不定还算得上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现在,芹芹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还真和马老头纠缠不清了,而且,现在,她要赴马老头之约。
       马老头锃亮的宝马已经停在了芹芹家楼下。芹芹上了车,一看不是马老头的司机,她也不认识,她知道这是马老头安排好的。她很想知道马老头要带她去哪里,但她又不好问司机,只好坐在车上,由司机一路开了过去。
       车过上海宾馆,沿着深南大道往蛇口方向开去,钟芹芹心想,马老头还是胆小的,他都不敢在市区跟我喝茶。车到香蜜湖就拐了进去,泊在酒店大堂口。芹芹下了车,正不知往哪边去,一个小伙迎上来,谦恭地说:“钟小姐吧,马局长在里面等你,请跟我走。”钟芹芹心有一点狐疑,觉得马老头把这件事搞得太神秘了,她跟着小伙,进了大堂,穿过一段回廊,来到一座不高的小楼前,芹芹有些警觉,问:“这是什么地方?”小伙说:“香蜜湖新开了间茶室在楼上,你上去看看,环境挺好的。”芹芹上了楼,是一走廊,水泥栏杆,外面看上去那么陈旧、简陋,楼上还是一样。只不过现在可以看到小楼掩映在一片小树林中,显得幽静又清雅。小伙在一扇门前立住,敲了门,门很古老地“吱呀”一声开了,马老头从门后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芹芹往门里跨了一步,室里的空阔与豪华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地中间是一红木茶几,摆了一套茶具,想是马老头做给她看的,这显然是一套豪华套房。芹芹气往头上冲,她没想到马老头这么放肆。她扭身就要走,这时发现小伙不见了,而她也给马老头紧紧揪住,芹芹叫:“你放开我!”刚张口,嘴就给马老头紧紧堵上了,随即门被马老头“砰”地一声关上,马老头看上去像老头,竟然力大无穷,他一把抱起芹芹,拿嘴堵着芹芹的口,旋风一般地转进了内室,他把芹芹放倒在床上,又用手堵住芹芹的口,然后叽哩咕噜一连串地对芹芹说:
       “芹芹,我的好芹芹,你救救我,救救我,我真喜欢你啊,你不要怪我这样好不好,我真是喜欢你,你答应我,就这样让我抱着你,亲亲你,我不做什么,这样我就很满足了。你要谅解我,我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跟一个女人到大庭广众下去饮茶,我只有找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你看,这里不挺好,我跟你俩人在一起,我没有办法不亲近你,你就这样让我抱抱你亲亲你好吗?如果你不愿,我当然放你走,你出去了怎么说我怎么骂我都可以,叫我身败名裂了我也不怪你,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要星星给你星星,要月亮我给月亮,你看,我今天就给你备了礼物。”
       马老头说着就从裤兜里摸索出了一只玫红色的丝绒小盒,举到芹芹面前,用一只手指拨了开来,里面是一只亮晶晶的钻石戒指。马老头说:“亲亲宝贝,你要就点个头,不要就摇头。”芹芹冷眼看他,也不表态。马老头随即信手一甩,小红盒呼地从窗户里飞了出去,马老头说:“芹芹你不在乎,我留它就没有意思,不如让人捡了去,还会有人欢喜一场。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才能打动你这样的女人,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有把我的心给你,你要我就做你八辈子牛马,不要我……”马老头不往下说了,眼圈竟然红了,然后他就过来亲芹芹,一边亲一边叹气一边哭,只搞得芹芹脸上泪啊水的一塌糊涂。
       芹芹看马老头,就那样呼哧呼哧喘着气叹着气亲她,像只笨拙的狗熊,她没有想到有人会把这种事做得这样洋相十足,滑稽透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马老头见她笑,只叫亲亲我的宝贝你终于笑了,说着就把芹芹反压在背后的双手抽了出来,捧在手心里拿嘴往上哈气,嘴里唠叨着:“多靓的一双小手啊,压疼了吧,我不是故意的,你打我吧好不好?”说着就拿芹芹的手往自己脸上拍。芹芹说:“你别再出洋相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可以说话了,她没想到她没有叫骂。
       “你不喜欢我这样,那你喜欢我怎样?”马老头嘻笑着把脸凑在芹芹耳根,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钟芹芹的耳根耳垂,嘴里忽就不唠叨了。屋里变得出奇的静,钟芹芹这才意识到有音乐,居然是她喜欢的埃尔顿·约翰,很悠扬的高音。一场闹剧好像就在刹那间收了场,而且
       收得一干二净,舞台、布景都换了新的。那啰嗦、急躁、滑稽、无赖、低俗的马老头没有了,只有一个男人,他柔柔轻轻地吻她的耳,她的脸,她的颈,他轻而又轻地,生怕触伤了她,他细细柔柔地呵护着她,用他男人的手,男人的唇,男人的舌……她低吟了一声,她在心里说男人也可以这样的啊。
       她想起阿辉,他什么时候这样吻过她?他总是像个孩子,喜欢腻在她怀里,喜欢她去亲他,从头到脚地亲他,他就那样躺着,眯着眼,像一株承受阳光雨露滋润的树,像一个享受母爱的孩子……
       现在,这个男人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宝贝,我去把窗帘拉上好不好?”
       芹芹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那个人拉上窗帘,屋里已是一片漆黑,他裹起芹芹,把她和自己一并卷进被窝,嘴里在问:“宝贝,可不可以?”芹芹不说话,芹芹真不知道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到底是谁。芹芹就在这个时候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一个城市包罗万象,如果这个城市里没有你可以记取的东西或者一些你所牵挂的人,也许这座城市对你来说就是一座空城。广州对于我来说,是回忆与一个人的所在,那么它的灰旧便显得那样地贴近我回忆的底色,似乎她对我而言天生就是一座最适于为一个人保留一份回忆的城市,同时她的拥挤又那样恰如其分地衬托了这个城市里的那个在我心中占有非同一般位置的一个人的独特与唯一。是的,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在我眼中只是蝼蚁般涌动着的芸芸众生,只有那一个人,他不一样,他是这个城市的唯一,他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他是我的唯一。
       十多年前,是坠在我心中的一粒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十多年风云际会,蓦然回首,树已成荫。他便是那棵树,树有多好他有多好。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个人一旦成为你的偶像,而且一直在你面前保持一个偶像的形象,他便可以长成你心底的一棵树,冠盖华阔,渐渐地占满你的心间,根须深密,任何力量都无从撼动。
       我知道现在我可以慢慢走近他了,好像走了十多年才可以靠近他。比如我经常去广州,就可以跟他联系。但我没有这样做,我自然是不能的。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暂且不说,我也为自己的感觉感到可笑。我只感到十多年过去了,我并没有长大,那时我在心里暗恋这个人,我真真切切地认为他好得不能再好,是完美的;时至今日,我的这种感觉没有改变,但我相信世上存在完美的人吗?如果我相信,只是我的荒唐,如果我不相信,这个跟我只是数面之交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左牵右挂呢?我没长大?为什么我又总感到自己老了?要不就是我内心深处的虚弱无助始终没有改变?
       这一天,我住在广州,酒店就在珠江边,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珠江边散步,江边风大,我又想起十多年前我迎着风向他走去的那一幕。十多年时光更迭,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似在风中剥离,只剩下我与他交往的那几幕,就那么几幕,偶尔的一瞥,倏忽而过的一个身影,某一次的不期而遇,清淡如水的一次交谈,哪怕是一个电话……现在便连成了一个巨大悠长的时光隧道,那个女孩从这隧道中走过,披着风进去,现在,便在这江边临风而立,不同的只是,她已由一个少女长成了一个妇人。当她频频回首的时候,越是陈旧的东西便越是深刻……我不知道,是不是世纪末的怀旧情绪感染了我。
       珠江水静静地向前流淌着,江水浩淼,想到那个人日日汲饮的便是眼前的江水,这条江竟让我对她生出几分眷依。天哪,我在喜欢一个人吗?我眷恋他所赖以生存的每一袭空气、每一缕阳光、每一寸土地、每一泓流水……我在爱一个人哪!
       想到这里,我掏出手机,我要拨那个虽然我很少拨,但我已在心中背得熟透了的号码。无疑,我很紧张,我把要说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有什么疏忽不妥处,又担心说的时候多说或漏说甚至错说什么,其实那些都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套话,无非告诉他我到了广州,住在哪里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深圳。再问问他现在还好吗,想他也会问我,我就答老样子,也许他会客气说要请我一起坐坐,我就要说不必了,今天不早了,明天我要办事,办了事又得马上走……但我真想跟他坐坐,就像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是,我真的是没有时间,除非今天晚上,显然对我而言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如果我答应了他的邀请,便好像我精心策划了一个暧昧的夜晚与他相见,因为现在已经八点多了,那么,我只有不答应他……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可笑,也许人家正在家里看一段精彩的电视,也许正与孩子玩得欢,也许正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一个工作上的难题,也许跟太太在亲热……总之,我的电话已经打搅了他,更不要想他主动提出要来跟我坐坐……你自作多情费这心思于什么?
       但这电话我是无以自控地要打,我不跟他见面,电话还不打么?不就打个电话么?
       手机通了,我开始背台词,还要背得很自然,真累呢!他听说我在广州,就说怎么不早跟我说呢,要不就请你吃顿晚饭啊。接着马上又说你现在在哪里,我说在海珠区,他说我家也在海珠区啊,你来我家看看?我说不了,他说你没什么事就过来吧,我来接你,我说不了,不了。我怎么会去他们家呢,我永远都不会去。一会儿他说,这样吧,我现在正没事,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上次在一起聊天还挺开心的,我们也不容易见一面。我说你要休息吧,不早了。我已经篡改台词了。他说没关系,我来接你吧。
       他的车泊在我身边,他没从车里出来迎我,只是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歪着头笑眯眯地打量我,他少有这样放松而有点趣味的姿态,见到他我又变得局促起来。他为我开了门,留的依然是驾座旁边的座位。我忽然有点不大愿意坐这个位置,这是他的私车,这个位置无疑是那个人的吧。我这样一个女人,有了满肚子那样的心思,坐在这个位置实在别扭。但我又喜欢,喜欢坐在他的身边。
       刚落坐,他说:“你挺有闲情逸致的啊,一个人在江边散步。”我说:“出门在外,就不像在家,给家事缠得脱不开身,不过闲了又挺无聊的。”他说:“如果不能从家事中找到快乐,就不如常出来走走,现在的生活想也没什么物质困扰了,那就要过质量高点的生活。”我说:“你理解的高质量的生活是怎样的?”他说:“首先是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灵吧,最好还要有快乐。”我说你有这些吗?他说我最大的苦恼是身体不太好,失眠很厉害,比较严重的神经衰弱吧,我太太也有病。我不说话了,忽然觉得很没劲,上次跟这个人在一起谈老,现在刚见面就谈病。车在一家酒店前停下了,他说我们上去喝杯咖啡吧。
       我们的谈话还是那样,东一句西两句,不着边际。我已经确信他说上次在一起聊天挺开心的纯粹是一句客套话,因为我不知道什么会让他感兴趣,我也没发现他对我们的什么话题感兴趣。那么,他今天又何必约我出来呢?我就在刹那间弄清楚了自己的状态,我喜欢跟他在一起,但我没有办法让他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产生乐趣,也许这是我的无能,因为这样的时候我
       笨拙、迟钝,对他的心思与兴趣摸不到一点门,而我自己也无从从我们的话题中找寻一点乐趣
       我就那样,越坐越沮丧,越来越不想说话。后来,我低了头坐在那里,像面试不合格的学生。但是,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在定定地看我。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竟然在定定地看我啊!当我的目光迎住了他的目光的时候,他又若无其事地掉转了眼光,好像刚才他的眼光只是一个无意的逡巡……这个时候,我叹了一口气,他问:“你怎么叹气了?”我说:“我在想我中学时代,我好笨,我总学不好数理化,我是一个很普通很一般的学生,那时候,我很自卑。”他说:“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一个小职员罢了。”他说:“我觉得你挺好的。”我看定了他:“真的吗?”他看着我从容地说:“真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马上又觉得自己神经质,人家说你好实在有多种含义,就现在这话的背景来说他也许只不过是说,我觉得你做个小职员也挺好的,这里面没有别的,这句话其实枯燥得很。想到这里:我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回到酒店,我瘫倒在床上,我觉得我从见到他起,就节节溃退,现在溃退到了一个人瘫倒在床上的地步。
       我和史小玢一下班就被钟芹芹揪到了五洋,钟芹芹说了她的事,史小玢只说堕落啊堕落。
       “堕落又怎么样?张爱玲说女人骨干里都是想堕落的。”钟芹芹是张爱玲的崇拜者。
       我忽然有点烦躁起来,我打断她说好了好了,芹芹你真想堕落别人也管不着你,这年头能像你这般堕落也许还很酷。只是我还要提醒你你总要想清楚堕落真对你有那么大诱惑?而且你总要收心,不要等到那一天不是自己收不回来就是东窗事发阿辉把你扫地出门。
       芹芹哼了哼说我从没为自己喜欢做的事后悔过。
        史小玢被木村拢在怀里,房间的一首英文歌在唱:“YOU HURT ME,AND MADE ME CRY(你伤害了我,让我哭泣)。”史小玢对木村说:“YOU HURT ME,AND MADE ME CRY。”木村说:“我是爱你的。”史小玢说:“无法承担责任的爱,对对方只是一种伤害。”木村沉默了,只有歌在唱:“YOU HURT ME,AND MADE ME CRY。”他放开了小玢,燃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我大学一毕业就被公司派去英国,二十多年来,我在世界各地转,没有在日本连续呆上半年以上的时间,我的太太为我生了一双儿女,对她来说,她的丈夫只是每月的那份薪金。在日本,有挺多这样的家庭,男人去海外,有丰厚的收入来供养家庭,但失去的是夫妇间厮守的时间,其实日本有多少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的家庭呢?你知道男人很早出门,下了班要加班,加完班还会跟同事或朋友去酒馆喝两盅,回到家就是深夜。我说这些只是说我这种漂泊的生活状态、与家庭间相对松散的关系其实也算是一种日本方式吧。事实上,我喜欢这种漂泊的生活,我喜欢在世界各地转,在我的生命中,欧洲天堂般优美洁净的自然风光、土耳其的白杨树、加拿大的冰天雪地……这些比家更打动我,我喜欢这一切,我热爱我的工作,所以我去海外不纯粹是为了那份海外津贴,这些是我要的生活。”
       小玢说:“你是想告诉我,你这样的男人,对妻子除了承担经济的责任,其他什么都不承担,更不用说对别的女人了。是吗?”
       木村说:“是的。”顿了一会儿他说,“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小玢吸了一口气,良久后她问:“你有过别的女人吗?”
       木村笑了:“当然。”他又补充,“不是很多的。”
       小玢说:“她们对干你就像欧洲风光、白杨树,还有冰雪的风景吧。”
       木村说:“风景对人可以成为过去,人对风景也是如此,人对八更是如此,而人对世界更是一个简短的过程了。”
       小玢笑了:“你是哲学家嘛。”然后加了一句,“冷血动物。”小玢在心里叫,“天哪,我怎么喜欢这个冷血动物!”她想走了,她看一眼木村,她在心里说:“我要走了,木村,你这种人不值得女人去爱,我才不做那种傻女人,史小玢啊史小玢,你要去爱这样的人,你是自讨苦吃,活该落个老来无伴、晚景凄凉!”她在心里说着,眼光一直粘在木村脸上,木村没动,史小玢感觉到他的无动于衷,史小玢叫了:“木村,你真是冷血动物吗?你不知道我要离开你?你当初的死缠烂打哪里去了?你是始乱终弃,小心我跟你算账,小心你亏待的女人都来找你算账!”
       木村笑了:“当初可是你在机场一把揪住我的嘛!不说笑话,当初我是缠了你,但我没有侵犯你啊,哪来始乱终弃的说法嘛!当然,我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情想清楚,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小玢,不要把自己、把我都当小孩子,我没有做游戏,你游戏不起,在感情和理智之间,你总得有个选择。”
       小玢看定了木村,然后瘫坐在沙发上:“木村,我不见你,不碰你,我心里要多难过有多难过,见了你,前面又是一团黑,还是难过,就是这样的,YOU HURT ME,AND MADE ME CRY。”小玢真的哭了。木村竟在一边手足无措了,他喃喃地说:“小玢不要哭,你都要搞得我伤感了,我一伤感就乱套,一乱套就麻烦,到时候你又骂我,不如今天你先走吧,回去想清楚了再说好不好?”说着就来拉小玢,小玢一把揪住了他:“木村你混蛋,你现在还在伤害我!你不如把我扔到楼下去还好!”木村说小玢,你不要这么激烈好不好?小玢说我就要这么激烈,我要在你面前哭,在你面前叫:“木村木村木村,我喜欢你,我爱你!”
       木村迟疑了一会儿,忽然他吻住了她,没有任何酝酿地就是一副排山倒海的架势,这是压抑了许久的一种爆发。小玢涕泗滂沱地呼应着他。
       这些天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无可救药,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失眠、多梦,眼睛一睁开就是那个人的影子,脑子只要空着里面就全是他。我想我在爱一个人,但没想到这个人成了缠着我的魔鬼,因为我根本不敢幻想他在爱我,即便知道他爱我,我也知道这无疑是一场痛苦无望的爱情。我对他的家庭有一点认识,至少知道他太太是个挺不错的女人,而我对自己的家庭也有很深的认识,苏恒很好,孩子则更好……这样我的这种“爱情”变成了对我的一种折磨,明知不可以,又欲罢不能,更麻烦的,我还要克制自己不去给他打电话,去了广州还要克制自己不跟他联系。我渴望让他知道我爱他,又怕让他知道,因为我很怕他知道了后对我的这种情感没有呼应……这是我从没经历过的一种情感,我进退维艰左冲右突,但是走到哪里都是绝路一条,我成了情感牢笼里的囚徒。
       我幻想着苏恒能够拯救我,我希望他能给我更多的关爱,以唤起我对他的激情。但是这个家伙对一切浑然不知,他的公司开始有起色,他们的新产品在深圳第一届高交会上一亮相,立即获得众多客商的好评,他和公司变得异常忙碌起来,有时忙到半夜过后才回家。他对生活的看法很单纯,真真切切相信一句话:谋事在
       人,成事在天。所以他对他所在乎的一切有坦然而又专注的心态。
       十多年前,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可以了解他,他在我面前像水一样清澈、透明,十多年过来,他还是那泓水。所不同的是我一直在关注爱情,当初在我爱上他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汪水喝上去真甜美,现在则是寡淡无味的感觉了。我觉得有一些东西也跟水一样流走了。 我想跟他好好谈一谈。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挺早,上了床我就说苏恒我要认真跟你谈一件事,他问什么事。我单刀直入地说:“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婚姻怎样?”他本能地奇怪地看着我问:“不是挺好的吗?问这些干什么?”我又问他:“你觉得怎么好?”他踌躇了一会儿,很费脑筋的样子,后来只是说:“没有什么不好嘛,那不就是好?”我知道再问下去我们就纠缠不清了。记得恋爱的时候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他就说觉得你好啊,问为什么觉得我好,他就说因为喜欢你啊。这样我就闹不清是我在纠缠不清还是他在纠缠不清。我决定换个话题。我说我觉得很孤独,你爱我关心我不够。他不吱声。我就拥住了他说你多关心我一点,多花点时间陪陪我,多跟我聊聊天,多跟我说你爱我……我还在往下说他已在奇怪地看我,还拿手来抚我的额头,嘴里咕噜着说你怎么了,发烧吧。我气了说我在跟你说真话,我觉得我们之间越来越淡,我们这样下去很危险。这时候他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你还要我怎样啊,公司要发展,十几口人月月要发工资,我想你也不愿你老公平庸,我已经三十好几了,这个时代尤其是IT行业年龄一大脑袋再老化就全完,我要抓紧时间干,我反正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我不喜欢也没时间把爱挂在嘴上,你让我全心全意地去做事,你要真爱我就也多多体谅我好不好?我无话可说了,我把他抱得更紧,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歉疚之意,我知道我对他的无助与困乏关心太少,我知道现在我在怜惜他,但我把他抱得越紧,那个人在我脑海里的影子就越深。此刻苏恒也转身抱住了我,渐渐地越抱越紧,给我的感觉是两个寒风中同病相怜的人彼此视对方为救命稻草,事实上是谁也救不了谁。
       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原先想法的可笑,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永远只是自己,谁也拯救不了你。苏恒拯救不了我,更拯救不了我的爱情,哪怕他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我,除了兑现恋爱时的一切承诺,还把时间与精力都给我,这样还是没有办法拯救我。
       最近一段时间,小玢的脸上忽然开始长疙瘩,刚开始是一颗两颗,之后就像星星之火开始燎原,小玢为此烦恼不已。尝试各种护肤品、再用各种外用药、又是各类清火排毒中成药一律的不管用。芹芹只说你省了吧,你是心绪不宁引起的内分泌失调,要么你就一心一意跟那个木村好,什么前景晚景都不要去想,暂且图个眼前的快乐,要么你就跟他一刀两断,什么木村土村都扔到爪洼国去,心里一安宁呢,脸上就安宁了。我说芹芹说得有道理,要爱别人还得先爱自己,小玢你看你搞成了什么样子,工作不说,连着两个月完不成计划,再这么下去鬼子也不是傻瓜还把你当宝贝,自己呢,看看你的脸就知道你现在是人是鬼了。小玢就扶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学着大宝的广告词说:“嘿,还真对不起这张老脸。”她把包一背:“今天不管你们有没时间都得陪我一天,我有重大决策要宣布。”芹芹对我说我们且把她当病人看待,爱上一个人是发病,我们就由着她发癫吧。于是我们俩就跟着她颠颠地出了门。
       她先把我们带到了振华路上的一家美容院,从前我们常在这里做美容,最近大家忙了就很久没来了。小姐对小玢说我们要把你脸上那些疙瘩用针头挖出来,有一点疼,然后再用激光打,才能充分杀菌,可能更疼点,你要忍住。小玢温柔地一笑说没关系。其实我知道小玢是对疼痛最敏感的人,平时别人拍一下她都哇哇叫,她非常在乎自己的容貌,宣称要做到美丽百分百,为了比标准体重少几斤肉,她可以劳命伤财坚持锻炼,但是眉尖有几根长杂的眉毛她却坚决不拔,只是因为怕痛。现在对疼痛那么坦然倒是少有的现象。小姐就在她脸上开始拔痘痘,只听小玢每拔一个就叫一声好,时而尖锐时而隐闷时而有气无力,只叫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那边芹芹想也是忍不住了说:“小玢你停了叫唤好不好,搞得像母猫发情似的。”小玢还是不理她,只管自己叫。我跟小姐说你不要给她用激光了,她其实受不了的。小玢就斥我道:“今天你们由我,不要管我!”后来小姐就在小玢脸上打激光,小玢一声都没哼,但我看到她的床在发抖,小姐不时地说你放松点,放松点。做好了小玢站起来,只见她满脸是水,我说你哭了?小玢硬梆梆地说没有,是流汗!我的心一紧,挽住她的肩头说:“小玢,你这是何苦呢?”小玢对我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呀,要漂亮嘛。”她转身叫小姐来问,“你们这里可以染金黄色的头发吗?”小姐说当然可以。小玢说给我染个满头金黄。芹芹又叫了小玢你别发疯,那金黄色是你染得的?那些小酷哥也只染额上的一缕,你染满头要做金毛狮王?小玢对芹芹说就你唠叨,我史小玢想了要做的事有谁可以拦得住的?你给我早早闭上你的婆婆嘴。芹芹就哼了一声说狗咬吕洞宾,然后又翻了白眼说有种的干脆剃光头。小玢说剃光头我没兴趣,眉毛倒是可以剃掉。说着小玢就拎起桌上的剃眉刀刷刷两下子就把一对漂亮的弯眉剃了个精光!
       我和钟芹芹还有美容院的小姐都目瞪口呆。
       小玢当啷一声把剃眉刀扔在桌上说:“这下好啊,想要什么眉就画什么眉,弯弯眉、翘翘眉、新月眉、吊梢眉天天变着样儿来!”她往椅子上一坐,“小姐,染满头的金黄发!”
        小玢从美容院出来,满头金黄发,脸上的疙瘩因刚做过美容而变得星光灿烂,眉毛压根就没有,她坚持不画眉。我说她是外星人,芹芹说她是没长毛的黄鼠狼。史小玢说反正不是史小玢了是不是?我对小玢说你以为这样就算洗心革面了?你只不过在糟蹋自己。小玢说随你们怎么说吧,还要陪我去喝酒,明天一定给你们看一个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的史小玢。我们跟她来到了隔壁的红茶坊,这也是我们经常来喝咖啡的地方。三人坐下来,史小玢要了一瓶长城干红自己一人抱住了闷头喝了三四杯,我们也不拦她,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倒是芹芹先开了口:“小玢,你真要跟他分手了?”
       小玢点了头说这就是我今天的决定。反正我现在也燃烧过了,我应该放开了。她对我苦笑一下,“洛琳,这次我听你的话。”
       芹芹只是摇着头说小玢你想开点,你何必一定要跟他分手?喏,既然你放不开他,你可以一边跟他好一边物色别的可以做老公的人选啊,天下怎么有你这么蠢的人呢?你以为你跟他分了手你就可以找到如意郎君了?万一,这边手也分了,那边如意郎君也没找到,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玢喝着酒说芹芹你不要烦我啦,我做不到的,我爱上了他,满脑子满心都是他,别说一个大男人,就是一根针也锥不进来。我不离开他,不把他忘掉,就是克林顿我也爱不上。
       芹芹嘁了一声说呜呼,多么深沉多么伟大
       的爱情啊,你们怎么总这样爱人?发烧、打摆子、疯疯癫癫、不人不鬼,苦不苦、可怜不可怜耶?
       我说其实芹芹,也许你这样才是可怜呢。有人说爱情是发病,没有爱情更是病。
       芹芹给我斟上酒,嘴里说天下有所谓的爱情?哼哼,别人骗你我们还要骗自己?洛琳你也够滑稽,你以为你在爱一个人?好吧,就算爱,该做什么做什么,跟我们愁眉苦脸的喝酒有什么用?
       我冷眼看她,后来笑了说:“芹芹,你现在可有事做了,有两个事业你可把它当作毕生追求来做。”史小玢和钟芹芹都等着我往下说。我说:“拉男人上床,拖女人下水。”小玢听了笑出了声,引得周围的人往我们这边看,她第一次在外面这么不像个淑女,芹芹则在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这两件事真不错啊,我要从我做起,还要从身边做起。”
       我接着说:“还要从你老公做起,赶明儿给他纳个小妾先。”
       芹芹说:“用得着我给他纳?五岁小孩都在唱:结婚是错误,生子是失误,离婚是醒悟,没外遇是废物。他这样的男人这辈子没有桃色事件就是天方夜谭,凭什么?又能干又帅气,就是他不想,缠上来的也是一大堆,天下柳下惠那样的呆子也只一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有点恍然大悟,说,“其实芹芹现在才把问题根结说出来了,她对阿辉没把握,所以才有这些想法乃至做法。”芹芹不等我说完在旁边纠正说:“是对他将来没把握。你们想男人到四五十岁都可以爱与被爱,女人呢,三十五岁往后就什么都别提啦。女人啊,红颜易老,青春短命。”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新世纪的燕窝做得真不错,燕窝很养颜呢,我们去?”
       我说算了吃一两次也没用,老去咱也吃不起。你要去自己去吧。
       芹芹说有一次是一次吧,她眼珠子骨碌碌转:“我找个买单的来好不好?”
       我说算了芹芹你,让那个马老头来倒我们胃口?我还不如和你们吃咸菜。
       芹芹不以为然地说装什么清高?你吃你的燕窝他买他的单。
       史小玢忽然打断我说洛琳你怎么这么没眼色,以为芹芹那么好真为你的美丽着想,她只不过现在想老头了,你就让她把那老头找来吧。我倒不介意跟他吃饭,有燕窝吃总是好的。
       芹芹得意洋洋地瞟了我一眼,掏出手机嘀哩嗒啦拨了号码,芹芹腻腻地哼了一声:“喂——”小玢很不屑地咕哝了一句:“狐狸精。”芹芹娇语轻轻,“在哪里呢?”少顷芹芹说:“人家在等你,现在过来。”大概那边说有什么事,反正芹芹变了脸色,嘴里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芹芹的气还真生得不小,她不停地喝酒,后来又掏了电话出来对着那头叫:“你真不过来?”我就说行了芹芹,何必那样闹,本来就没谁稀罕他的燕窝。芹芹说我也没稀罕他的燕窝,你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陪他老婆、孩子!当初说什么给我做牛做马,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到,当我什么?啊?当我什么?
       小玢忽然在一边冷笑,她正好坐在一个角落里,酒也喝得七七八八了,人就瘫在墙角里,又是那副有上气没下气的德性出来了,这么一冷笑,冷眼一看,只是一个巫婆怨鬼的样子,更是一袭黑衣,金发秃眉,看得人不免生出一层冷汗。小玢在昏暗的角落冷笑着说,芹芹,你居然傻到相信一个男人在床上跟你说的话?天下男人老婆再老再丑总是他的,是他的手呀足的,男人说摸着老婆的手,如同左手摸右手,摸着情人的手,仿佛回到了十八九。这话情人听了别高兴,男人在说老婆总是自己的,情人就是身外之物。你要听了这话听不出弦外之音就是你傻。总之你要知道你在男人眼中是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芹芹在一边咬牙切齿:我要叫这个混蛋后悔,他不后悔我不姓钟!
       小玢说别吵了,我也要打电话。我们知道她要给那个人打,我说小玢告诉你一条经验之谈,情人间要分手是不用去说的,说了只会缠不清,这样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你真要分以后就不主动找他,他找你你也不过去,拒之于千里之外就可以了。芹芹怨愤地看着我说洛琳你不成人之美倒也罢了,你真以拆散天下有情人为乐?她又对小玢说小玢我告诉你,你这件事我压根就不支持你断,你现在的情况是不断你跟他在一起,虽然没有前途所以有痛苦,但是也有欢乐,而你断了就彻底断送了你的欢乐,你就只有痛苦,你说你该怎么选择?
       小玢只说我要断,这样的生活我过不下去了,我宁可让心死掉。她掏出手机,还没拨号又塞到了包里。她对小姐扬了扬手:“给我拿几张信签纸来。”
       我们不知她要干什么,她说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我要给那混蛋写封信,电话里说不清楚的,就像洛琳说的只会纠缠不清,洛琳我会写出这样一封信来,一封把他我退路全部堵死的信,从此一了百了。
       芹芹就说干脆上吊好了。
       小玢写了这样一封信:“木村,我爱你,今生我再也不会这样深切地爱别人,我想也再没有人这样深切地爱你。正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我爱得太苦。我要你,我要跟你在一起暮暮朝朝,我没有办法接受我们之间没有前景的爱。那么让我跟你说再见吧,也许这样是明智的做法,其实也是一个爱情牢笼里的女人别无选择的选择。如果你爱我,请你帮我做好这件事,不要跟我联系,不要打电话,不要发传真,不要给我E—MAIL……帮我让一个男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必须开始另一种生活。”信的最后一段是:“如果你爱我,真的不要来打搅我。”芹芹看了说:“不要这样吧,多厉害的温柔一刀,如果他是宝哥哥,看了岂不是要上吊?”芹芹接着说:“天下最毒妇人心啊。史小玢你总有一天要后悔,你在干什么,你像块玻璃,弄碎了自己还伤了别人。”史小玢说我就要这样,我不给他和我一点点退路。
       那一夜,史小玢大醉,我们扶她上车,她不上,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大哭。直到寒风渐起,她才被我们挟持回家。
        因为那天马老头不出来请我们吃燕窝的事,钟芹芹打定主意要给马老头脸色看,杀他个下马威。她想好了,马老头的电话不接,找她不见。直要搞得马老头磕头求饶才罢休。但是奇怪的是自那以后马老头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来,更不要说忽然杀上门来找。芹芹等了几天,还是没有,这样芹芹憋在心里的火就更大了,但她发不出来,因为马老头不找她她找谁发去?她不愿打电话给马老头,她觉得那样做好像是自己杀上门去有失身份。但是这火不发出来又实在憋得慌。她就每天竖着耳朵等电话,只要电话一响她就跳起来,但每次都是失望。史小玢因为跟木村分手算是失恋了,每日里日子很难熬,就到处打电话穷聊,好在我总是很有耐心听她诉苦,到了芹芹那边芹芹最后跟她说宝贝你少骚扰我好不好,每次搞得我好紧张,这样史小玢就跟我赌咒发誓地说钟芹芹肯定爱上马老头了,她说对谁的电话紧张就是爱上了谁,这是爱情检测法。史小玢忧心忡忡地说要芹芹也栽进去可怎么办哪,我们仨可就全军覆没了。我说你可不要把我扯进去,我可什么也没做。史小玢不屑地说你哪,问题其实最严重,陷在心底,渗到了骨子里。
       
       再说芹芹,马老头的电话一直没有打过来,芹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随时可以爆炸的炸药桶,就看谁在这个时候靠近她了,偏偏这个时候,阿辉回来了,自然倒霉的就是阿辉了。
       阿辉是晚上到家的,阿辉有个习惯,回来的第一顿饭要吃熬得很好的稀饭和雪里蕻咸菜。阿辉说小时候在家里总吃雪里蕻,一回家,稀饭就雪里蕻又爽口又特别有家的感觉,这是一个一直在外的人最幸福的时刻。这天,阿辉按惯例提前通知了芹芹回来的时间。芹芹刚开始还没想起要熬稀饭,等到想起来,阿辉已快到家,她急忙叫保姆熬,又想起家里没有雪里蕻咸菜了,打发保姆去超市买,保姆走了她又把炉子上的稀饭忘了,这样稀饭潽得满灶满地,她气急败坏地只顾打扫卫生,稀饭理所当然就煳了,手忙脚乱的时候保姆和阿辉前后脚到家,保姆报告说雪里蕻咸菜卖完了,阿辉回来看到忙成一团收拾残局的芹芹和保姆,嗅到了稀饭的焦煳味,厨房里锅盆翻天,餐桌上空空如也。而以往无论阿辉什么时候回来,餐桌上总是有几碟精致的小菜,少不了白亮粘稠的稀饭和又白又绿的小葱炒好的雪里蕻。
       阿辉只觉得这次回来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有点异常,当然他不是一个小心眼的男人,他没有对此深想,就跟芹芹说算了,今天出去吃晚饭吧。芹芹其实很内疚,如果她是因为别的原因忘了做饭而导致现在这样的局面倒也罢了,偏是因为马老头,本来火就没发出来,这下火上又浇了油。偏这时候手机响了,芹芹跳起来去接电话,这些天她就是这样一听电话铃声就跳起来去接,这次偏又绊倒了地上的垃圾篓,垃圾洒了一地,现在,阿辉不得不奇怪地看她一眼了,而电话又不是马老头的,芹芹差点没把电话摔掉。反正晚饭是没得吃了,芹芹只得闷闷地跟阿辉出了门。
       芹芹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很想调整好,但做了几次努力就不得不放弃了,她用手摸摸脸颊上面硬成了一团的肌肉,想反正我也笑不出来了,这脸要怎么难看就怎么难看吧。阿辉就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他说看她有点不对劲,芹芹说啊,有什么不对劲?阿辉说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样子,脸色也不好。芹芹说没有啊,这样说阿辉就更狐疑,他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就说你一定有什么事,你太反常了。芹芹听了脸色大变说我能有什么事不告诉你?就算我慌张一下脸色不好一下又怎么啦?人就不可以慌张、脸色不好?阿辉说你承认慌张了吧?那总有原因的吧?你总有什么事不愿告诉我。芹芹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给你逼得承认自己慌张了一下,那我干脆不承认好了。阿辉说你刚才已经承认了;那就有什么事,芹芹就说我现在不承认。反正本来没事。阿辉说你已经承认过了,芹芹说我现在不承认。俩人就在餐厅里承认来不承认去地小声拌嘴,结果菜还没上来芹芹就恼了,一人走了。
       芹芹一走,阿辉就觉得是自己错怪了芹芹,他想自己真有点捕风捉影,于是开了车追上了芹芹,车泊在芹芹身边,芹芹不上,阿辉不会哄女人。只会开了车跟在芹芹身后,跟了一段阿辉又去招呼芹芹上车,芹芹还是只顾自己扭头走,芹芹是打定了主意不坐阿辉的车,她也想一个人走走散散心。她已经不想跟阿辉生气了,她想把情绪调整过来。阿辉见她不上车,刚消掉的气又生上来了,嗬,还真跟我生气,也不看我难得回来一趟,今天怎么这样对我?气一上来,一踩油门呼地一下就扬长而去。芹芹看车走得那么决绝潇洒,跟阿辉消了的气就又上来了:嗬,还真的走了!
       回到家里,阿辉已经上床睡了,但是他睡在了客房,芹芹想他还真厉害了啊?她站到阿辉床边说:“你怎么回事?啊?你想怎样?”问了三遍阿辉才答茬,闷声闷气地说:“我想别人连我的车都不坐,我又何必睡到她床上讨嫌?”芹芹声音高了:“潘明辉,我告诉你,我一辈子不坐你的车,那根本没什么.你要三年不睡我的床,你说我们怎么办?我只是没坐你的车你就不上我的床,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想于什么?”芹芹忽然觉得自己得了理,人总是得了理就不愿饶人,这下芹芹就开始一气往下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倒是清清楚楚跟我说,你这次一进家门就不对劲,我不过烧煳了稀饭、踢翻了垃圾篓,你就对我疑三惑四,你干脆说清楚,你到底怀疑我什么?我看你根本不是怀疑我什么,你是在挑我的茬,好了,目的是为了分居,你达到目的了啊,你可以开心了,你达到目的了,今后你可以为所欲为你可以不理我了,你们男人就这么混蛋我知道的!”话到这里,芹芹吓了一跳,后面的几句话一直是这些天闷在肚子里想说而没找到机会说的,现在倒对阿辉说了!芹芹心乱跳,她紧闭上嘴不敢再说了,但是她只觉得现在很轻松,好像窝在肚里的火窜出去了,火发完了就舒服多了。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阿辉,她开始害怕阿辉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她看到阿辉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她,重重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说你胡言乱语完了吧?你说现在是你上我的床还是我上你的床?
       芹芹根本没想到阿辉会来哄她,她就在刹那间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她想跟阿辉说对不起,口一张开却变成了失声大哭,她就那样在阿辉怀里哭了很久,哭到筋疲力尽,哭到最后她跟阿辉说阿辉,我们要孩子吧,今天就要我们的孩子……
        小玢为分手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几千块钱莫名其妙的美容卡不说,她的电话也遭了殃,她只要一有空就给天南地北的朋友打电话,山南海北地穷聊,当然我和钟芹芹是受害最深者,她说她不能有空出来的时间,只要一空她就想那人,想得头痛,心痛。该月电话费上了两千,小玢决定拯救话费,她跑到网上去了,成了网虫,连给我们的电话也少了,我们就乐得耳根清净。
       小玢让我们清净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她把我们拉到红茶坊,告诉我们说她怀孕了。
       我们目瞪口呆,我们知道她跟木村只有一次,居然还就出事。小玢叹着气说我就这么容易有的,我从前稍不小心就会有,要不我怎会做了三次人流,这下好了,医生说了我不能再做了,再做很可能我这一辈子都不能要孩子了。我为什么想结婚?我最想的还是要孩子,你们说,这下我怎么办?小玢神思恍惚。
       我看小玢,眉毛还没有长出来,脸上的疙瘩犹在,更添满脸的憔悴与无助,我再一次为她感到心痛。我叹了口气说:“小玢,当初我怂恿你跟木村分也许是错的,可能天意还是叫你去跟他。”芹芹就说去找他吧,给他把孩子生下来,然后跟他在一起有一天是一天,开开心心过几年。或许不几年你也厌了他,你可以平平静静地离开他,而不是像现在又是剃眉毛又是乱花钱穷聊天在网上乱晃还是搞得人比黄花瘦。那个时候离开他了你也快老了,可以不爱了,就一心一意好好把孩子养大,老了也有个依靠不至于晚景凄凉。
       小玢苦笑一下说我不这样我又能怎样,我其实是一个把孩子看得很重的女人。我要做未婚妈妈了,这才叫酷吧?
       我说我现在才知道感情一旦发生就是覆水难收,到时候谁也没有办法控制局面,我是怕了。芹芹你还不知道害怕吧?
       芹芹支吾了说这话也有道理,但有些人天
       生喜欢冒险,冒险甚至是他们生活的目的。就说现在我的生活就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以前心静如止水,现在我的心会动,会生气发火,跟阿辉在一起那种感觉又很复杂,不是从前的纯粹想对他好,因为歉疚很强烈地想对他好,离开他又强烈地想背叛他……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有滋味。
       我没有再接她的话。我对小玢说你不考虑冒一次险?也许这次做掉也没大碍。
       小玢说我不冒这个险,我要去找他。
       芹芹说小玢其实你现在心里很高兴是吧?因为你又可以找他了。
       小玢笑了,嘘了口气说芹芹你说得对啊,想到要见他我几天没睡好。这真是让我开心的事。
       我说行了,小玢你早就等着一个走回头路的台阶呢,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不要乱折腾,我真白为你操心白心疼你了。
       芹芹说我早说小玢没必要分手的,分得了吗?洛琳你只说对一句话,爱是覆水难收,我说爱是无路可回。
       转眼到了春节,现在深圳的春节人越来越多,因为在深圳安家落户的人越来越多,深圳气候好,来深圳过年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女人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过年就不同以往,对于过年已没有太多感觉。现在过年也比小时侯简单得多,至少不用忙着准备一大堆年货,因为年夜饭可以在酒楼吃,春节期间商店酒楼都开门,要吃什么都很方便。所以我这里单位虽然年二十九才放假,回到家里,还是没有过年的紧迫感。苏恒公司却一直忙到年三十。年三十下午苏恒说我们好歹也张罗一下年货吧。我们这才带了孩子去花市买花,去商场采购糖果糕点。商场里几乎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我好不容易掏出电话,一看上面显示的来电号码,心跳即刻加快起来,是林岩松。他说他一家子来了深圳,在哥哥家过年,年初二回去。收了电话,我就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首先我开始留意身边前后的每一个人,他已经来到了这个城市,我们会不会在哪里不期而遇?现在我已不是在商场里选购年货,几乎变成了在寻人,所以从商场出来,一车的东西几乎都是苏恒和孩子拣的,买好单我才想起我没有买洗面奶、洗衣粉和拖把等清洁用品,而这几样又是我这次要采购的首要物品,尤其洗面奶,已经用完了,而我又是个不用洗面奶就感觉满脸浑身都不舒服觉也没法睡的人,我是非回去买不可了,于是我又挤回商场,苏恒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放假两天也不想着出来买东西,出来了该买的还忘掉。
       等到我从商场出来,苏恒说你年夜饭订在哪里吃?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说什么订在哪里?苏恒说在哪吃年夜饭啊?你总不至于酒楼都没订?我一下子泄了气,我说我没订。苏恒瞪大了眼睛看我:“你不是开玩笑吧?现在哪家酒楼都客满,家里什么菜都没有,我们喝西北风去?”我有气无力地靠在车椅上,无话可说,我想我完了。
       半年以来,我脑子里一直只有一个人在转,好像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真的,我完了。
       我不说话,因为我无话可说。苏恒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怎么这么丢三落四的?更年期还没到呢。”我想他有理由冲我发火,他没有,他总是这样常常让我感动。他对孩子说:“泥泥,我们去哪里吃饭?麦当劳?”我笑不出来,泥泥却欢快地叫道:“好,我们去麦当劳,我要两个儿童套餐!”泥泥对麦当劳最感兴趣的其实是儿童套餐里的玩具。苏恒说傻丫头,今天过年呢,能去麦当劳?我们随便找个酒楼行不行?咱们就在大堂吃。泥泥却不依,吵闹起来,后来车还是泊在一家麦当劳门前,苏恒抱起泥泥说小丫头,今天过年,图你开心,爸妈就陪你吃麦当劳吧。他又冲我笑了说今年这年夜饭真特别啊,在麦当劳吃!我们是不是像当年一对在麦当劳结婚的北京傻冒?
       这样我们的年夜饭就是打包回家的麦当劳,那东西本来就不可口,我吃在嘴里就更不是滋味,而我的心里也是乱七八糟很不是味儿。现在我连过年都搞成这样,没有办法给苏恒和泥泥单纯的快乐,连一餐年夜饭都给不出,我真是完蛋了。
       我只想做一件事,集中精力把年过好,为自己,也为苏恒和孩子,但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自从知道那人来了深圳,我就更无法做到了。
       第二天,年初一,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苏恒起了床说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出去走走?我很高兴地响应了,但我马上意识到我的响应还是很大程度上因为那个人,我忽然变得希望出门,因为我好想“碰”上他。我们开车出了门,商量着去哪里,最后决定去莲花山,估计那里人少点。车开在路上,我的眼睛就很留意路上的车辆,尤其是那种银灰色的小车,他就是那种车。我的眼睛不停地跟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转,看到银灰色的小车我的心就提起来,看到粤A的车牌就心跳……孩子很开心,难得爸妈同时陪她出门玩,她一直说个不停,我也想陪她说说话逗逗她,但我的脑子根本就不往孩子的话题上转,最后我也就不努力去说话了,就这样到了莲花山。
       我盼着在这里碰上那个人,老天有眼?我居然真的碰上了他。
       我们在一棵小树下坐下,苏恒把风筝放上了天,就让孩子自己去放。他坐在我身边,靠在我背上。我想起大学谈恋爱的时候我们常在周日的下午这样坐在我们学校的草坪上晒太阳,那时苏恒曾经说过真有一种已经老了的感觉,我说为什么,他说所谓两个相爱的人要白头到老也就是这样吧,俩人老了,坐在一起晒太阳,心里很暖很平静。现在想起这话来还是感觉很温馨。阳光照在身上,很暖,满山都是风筝在飞,我的心也慢慢变暖变得轻松舒畅起来。
       然而这时我发现了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我真的碰到了他,林岩松,带着妻儿还有两个老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但是我没有办法走上前去,我没有勇气。山上人多,他也没有发现我,他们一群人从我们不远的地方走过,林岩松还伸手拍了拍他太太的肩头,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他们前后欢快地窜来窜去……这是一幕典型的温馨之家的镜头,与我们一家一样,与灿烂温暖的阳光融成了一片。
       我在这一切面前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母校初夏的那幅景象,天青槐白,晚风轻拂,花香袭人。我体会到了十多年前的那种爱的无望,爱的伤感与无奈。原来我的这份情感总是这样无路可进,但是我又能退得出去吗?
       我在暖暖的阳光下掉了眼泪,苏恒一转身看我这样,奇怪地问你怎么啦,大过年的?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抹去了眼泪,在心里我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对他,也是对孩子,对我们这个家。
        芹芹和马老头坐在新世纪潮州餐厅的小包房里,芹芹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燕窝。马老头笑眯眯地问:“不生气了?”芹芹说懒得跟你这种人生气。马老头说你还不如说我这种人不配让你这样的公主生气。芹芹说你有自知之明嘛。马老头说人哪能没有自知之明,比如说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但是芹芹你也要知道你在我眼里也不是什么都是。芹芹说用不着你说,要什么都是才麻烦呢,你要想把我当老婆就糟了。芹芹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马老头:
       “哎,你老婆怎么样的?”马老头说:“她啊,贤妻良母,把一切奉献给了我们的家庭,现在重病在身,有时候半年下不了床。”他对芹芹诡笑着,“这样我们就半年上不了床。”芹芹问:“你很爱她?”马老头拢住了芹芹:“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说什么爱啊?只不过她是个好人,我总要好好照顾她。对她来说我升官发财、孩子有出息就是最大的安慰了。”马老头在芹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这个天生尤物,你老公怎么放心你就出去呢?”芹芹笑着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他那样的人让人爱还来不及呢,傻瓜才会背叛他。马老头又来吻芹芹、你不在背叛他?芹芹捏住了马老头的鼻子说,我没办法啊,我也爱上了你这个堂堂局长啊。说完芹芹自己也扑哧笑出声来。马老头呸了一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拿我当猴耍啊?芹芹就说不相信就拉倒,前些日子你不打电话来我都要气疯了。马老头说真的?你真生气了?你在乎我了你掉进去了?芹芹说原来你在试探我?马老头说是呀,我可怕女人真爱上我,到时候我甩不开,真搞得我在单位威风扫地甚至丢了乌纱帽,家里还妻离子散的那不误了大事?芹芹说那你现在可要当心。马老头斜眼看芹芹说你不会吧,你不过要摆个小姐架子呢。你知不知道从你跟我们出去游泳我就知道你是我最合适的情人人选,既不要我人又不图我的钱和势,我其实也是你的合适人选啊,不会对你的情感家庭构成威胁,有时间有条件陪你解闷跟你玩,你看我们是最合适的一对呢。说完马老头搂紧了芹芹:“宝贝儿,今天我们去哪里?前天我去大鹏湾开会,住在金沙湾大酒店,五星级的,晚上睡在那里涛声阵阵,去那里怎么样?包你满意……”
        史小玢找了木村,她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木村让她在深圳把孩子生下来,等孩子大点就安排小玢去香港工作,这样他们可以有几年的时间在一起。做一个未婚妈妈,这在中国无疑需要很大勇气,也会面临许多问题,但是小玢和木村倒把一切安排得很好。小玢和木村在深圳举办了一个小规模但是很精致的婚礼,当然这是为了向小玢的父母亲人还有朋友有个交代,小玢的父母亲人都以为小玢终于找到了终身所托,开心得不行。小玢的朋友看她觅得这样一位一表人材的如意郎君也羡慕得不行,只有小玢“夫妇”以及我和芹芹知道这其实是一场戏,就跟电影《喜宴》中的场面一样,只不过《喜宴》中的一对新人并非有情人,小玢和木村恰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晚上宾客散尽,木村就把小玢拥在怀里说你这个小坏蛋,居然让我又是结婚又是生子的,真好像让我重新来过了。小玢说木村你开心吗?木村说怎么不开心,这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的经历,我可能真把事情搞大了,说真的是又刺激又开心又担心的感觉。小玢说我理解,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孩子小的时候我让我父母帮着带,大了我让他跟着我。木村说不要这样说,怎么说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经济上你们母女俩就不要操心,我甚至想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日本,等我老了回日本也许我们可以常常在一起。小玢说不要说这些了,我可以工作养活孩子,你物质的给予我不在乎,如果你真要对我好,你该知道怎么做。木村就把小玢抱进怀里说:“小玢,你让我感动,我尽可能做得让你满意些,你去了香港,我会向公司申请多呆两年,孩子的经济问题我一定要承担,这样我会心安些。但我不可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做不到,我也不能这样做,这是我的原则,真的。”说完木村深深地吻小玢,似乎要把他心底所有的歉疚都付于这一个吻,小玢深情地呼应着他,在他怀里轻声说:“木村,我不奢求了,这样就够了,我很开心很幸福,我像在天堂里一样……”小玢说着,又淌起了眼泪。
        小玢的肚子渐渐隆起来了,木村每个周末从香港过来看小玢,小玢的皮肤又变光洁了,剪去了满头金发,新长出的头发乌黑发亮,一对秀气的弯眉也长了出来,看得出小玢很快乐很幸福的样子。其实怀孕的女人都是这样,她们几乎什么都不想,满脑子就是腹中的孩子与即将做母亲的自豪与兴奋。看小玢高兴我也就不跟她多说什么,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是自费劲了。至于钟芹芹,很早就跟马老头断了来往,芹芹说她已经厌倦这种游戏了,她要收心回家给阿辉生孩子了,看她果真是轻轻松松进去又干干净净出来,我更无话可说,看来我当初对她真是杞人忧天,当然她能这样是好事。现在,反而是我自己,我的心里一天也扔不掉那个人,他的影子在我心里越来越浓重,终于变成了我心里的一片浓云惨雾,已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我想总有一天一声电闪雷鸣,之后便会是一阵大雨倾盆!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听音乐……我总在担心自己哪一天会爆发,我只以为我们这几个月来源于一次酒醉的故事至少有两个人已收了场,没有想到芹芹的故事还没完。芹芹收了心,准备要孩子,孩子倒是怀上了,没想到是子宫外孕,那天芹芹一人在家,保姆出去买菜了,芹芹忽就感到腹部疼痛难忍,然后开始出血,她吓白了脸,自己打的士去了医院,到医院就开始大出血,抢救的结果是切除了子宫,这样芹芹就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做母亲的女人。
       芹芹九死一生,活过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跟任何人说话,无论是阿辉还是我们。阿辉吓得不行,他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男人,语言的笨拙使他更仰仗于行动做表示,他事必躬亲地照顾芹芹,在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芹芹就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眼泪,这样就搞得阿辉更加不知所措。阿辉就反反复复跟她说这么几句:“芹芹你不要伤心,不能生孩子就不生了,我们还可以去领养一个,我父母那边你不要操心,我想办法说服他们……”阿辉越是这样说芹芹越哭得厉害。阿辉过来跟我和小玢说这件事,要我们去劝芹芹,我们知道有些话不能当阿辉面跟芹芹说,就找了个机会趁阿辉不在找芹芹。
       我知道芹芹现在已经很内疚,阿辉对她那样好,但她连一个孩子都不能给阿辉,那么从前的荒唐就无法解释为对她奉献青春的补救了,相反那件事使她更愧对阿辉。我们知道她对自己与一切的绝望。想到芹芹的痛与我当初在她和马老头那件事上的始作俑行为,我也很后悔内疚。
       那天在医院我想跟芹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我知道这句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想了很久我说芹芹,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有一生的时间来对阿辉好。 芹芹没有说话。 小玢说芹芹你忘了?你说过你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你嘲笑我是穿洋装的裹脚婆婆,你也把那一切看得那么严重?
       芹芹还是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我对芹芹说,芹芹,你是一个自私的人,到现在你还很自私,你从没有爱过人,包括阿辉,到现在你也没有爱他。
       芹芹还是没说话,小玢奇怪地看我。
       我说芹芹你只爱你自己,你从不让自己吃亏。嫁给阿辉你心安理得地做太太,因为你认为你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与美貌,这样的交换双方都是对等的。要为他生孩子,你觉得你要为别人葬送自己的青春与红颜了,你就渴望补偿,而且,你在心底不放心阿辉,你认为他没有道理
       将来不做对不起你的事,于是你就先做,以便将来阿辉辜负你你也不白吃那个亏。
       小玢打断我说洛琳你不要这样说。
       我说你们听我说下去。你就去玩。好了,你很聪明,做得也漂亮,真是玩了一场就出来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看到了,阿辉一如既往地对你好,你才知道你已两手空空,你没有什么再来给他,给孩子已经没有可能,给爱情,你的爱情已受了污染,现在你什么也给不出,那就意味着你要对阿辉负疚一辈子,你不愿背这样的重荷生活,你不会让自己过得那么累,所以你在考虑解脱了。
       “像福尔摩斯似的嘛,”芹芹终于说话了,但她在冷笑,“洛琳,我知道你可以看透我的心,但我不要你跟我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说:“你还在说你自己,人本来都不是孤立的,至少你现在还要考虑阿辉,事到如今你还那么自我?”
       芹芹苍白着脸说:“洛琳,你说我自私也好自我也好,我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我们不要讨论我钟芹芹爱过谁,我只想告诉你们阿辉给了我几年很舒坦的生活,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你们说这是不是爱?跟马老头在一起的日子也很好,他这个人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恶低俗,他也给了我一些可以回忆的东西。这些不说。其实一个人要爱情也好,友情亲情也罢,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爱别人都是假的,爱自己才是真。”
       我无言以对,芹芹倒对我费力地一笑说:“洛琳,爱那个人就去告诉他,放在心里一直苦着自己没什么意思,或许他也爱你,你们可以有一场最美的爱情。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我说不要说我了,芹芹我跟你不一样,跟小玢也不一样,我只知道爱是覆水难收,无路可回。人要上了那条路就是情感不归路上的流放者,做了爱情的囚徒。
       芹芹说你这样就没上路?你晚上睡觉的时候看看你的床上是不是有两个男人?
       史小玢在一边说话了:“你们两个不要这样互相挖苦刻薄对方吧,洛琳你少说两句,芹芹身体很虚。”她问芹芹,“真要跟阿辉分?你这样多伤他啊。”
       芹芹又是一笑说:“他有事业,时间长了也就淡了。他也不用为了我跟他家闹,到时候他还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给他生一群孩子,他又可以有幸福生活。”
       小玢就说芹芹,那,你,怎么办呢?
       芹芹说我跟他分,他会给我一笔钱,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我会要这笔钱,主要为了让他心安些,然后轻松一点开始新生活,这笔钱对我当然也有用,我这一辈子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而且我也可以工作,老是玩着也没意思。
       小玢说不结婚了?
       芹芹说想结就结,有点钱又还算漂亮的女人还怕找不到男人?
       两个月后,芹芹真跟阿辉分了手,他们像结婚一样搞了个旅游离婚,地点居然是他们的结婚旅游地——杭州。他们说好在杭州分手,之后芹芹去北京看同学散心,阿辉回深圳。最后一个夜晚,在西湖边的宾馆里,阿辉拥着芹芹一遍遍地说跟我回深圳吧,跟我回家,你不要跟我闹了,就当我们玩了场游戏。他把头埋在芹芹怀里,说得很疲惫很无助。芹芹说:“阿辉,你不知道吗?我们不闹了你父母还要跟你来闹,你是强不过你爸的,你不要为我一个搞得你全家不宁。”芹芹张开五指把手插在他的头发里说,“你看你真闹腾不起了,开始掉头发了呢,我可最不喜欢谢顶的男人,你要等我厌倦了你再跟你分?”阿辉摸着自己的头发说你就是因为我谢顶跟我离婚啊?那好办,我一天用一斤101生发剂。说完了俩人都笑,然后又开始拥吻,先是细细密密的像连绵的春雨,渐渐地雨大了起来,只是噼哩啪啦地如珠落玉盘,不是那种电闪雷鸣惊天动地的狂风暴雨……这一夜,初春的天气,杭州城不知何故骤降瑞雪,屋内的人,情如水,爱无奈,恨别离……都一并赋予了眼下的一片云和雨,屋外白雪纷飞,只说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却不见冰川哽咽冻结成冰的是哭不出来的泪如雨……
        我们的故事到这里真的要结束了。半年后,小玢生下一个女儿,她请了个保姆,还有母亲在深圳一起帮她带孩子。她办了去香港工作的手续,当然是木村的关系。顺便提一下,木村果然没给小玢单做,但他帮小玢找了一份常驻香港的工作,高薪。孩子不到两岁,木村去了巴西。小玢回深圳,偶尔会来看我,她好像还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中。我们不大提感情的事,倒是小玢跟我调侃:“你看,我有个多好的女儿,这么可爱这么活蹦乱跳的,我总算老来有依,不会晚景凄凉了吧?”至于钟芹芹,她拿阿辉给她的钱开了一家公司,第一单生意是马老头给她做的,我们局里盖了一座豪华的办公楼,芹芹的公司负责楼里的智能化布线,那一把就赚了百多万,从此之后,芹芹一发不可收拾,生意越做越红火,俨然成了一个女强人……小玢做未婚妈妈,芹芹做老板,这一切都是我们当初在一起喝茶、吃饭、聊天、逛街的时候所没有想到的结果。当然,她们都忙了,我们已经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常常聚在一起,在一起了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无所不说,自然而然地只说一些蜻蜓点水的话,最后大家也就越来越淡……现在,好像只有我一个还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我常常想起她们,想跟她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拌嘴、吵闹,真是很温馨。那一段日子好像渐渐地就成了过眼云烟。我就想,友情可以逝去,我们无法抓住,也许爱情、亲情也是如此,其实这个世界上或许可以抓住的也只是你自己,而有的人,是连自己也抓不住的,我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是的,一切就是那样地稍纵即逝,转眼成空。
       后来我跟林岩松有过很多次交往,都是在一起喝茶聊天,他给我还是那样的感觉,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很完美的男人,我在他面前很拘谨,我们的谈话要么平淡,要么滞涩。但我喜欢跟他呆在一起。每一次见他,都是我的盛大节日,我从里至外一点一滴地收拾自己。后来,终于有一天,在他的车上,我们接吻了,是他主动的。很狂热,那是我一生中最好最好的一个吻。吻过之后他就对我说:“对不起。”这样我想起了苏恒第一次吻我,他也这样说。然后他说:“我这样做也许是在伤害你,因为我连承诺都给不了你。”我又想起了史小玢和木村。我对他说:“我不要什么的,我等了十多年一直等着这一天,我等到了,现在我在天堂里。”他说我知道的,你喜欢我,可能十多年前就知道的。现在,我也喜欢你。两个人要互相喜欢并不容易。只是我身体不好,我的工作实在很忙,压力很大。我不说这些了,我怎么老感觉自己老了呢?
       我说我知道了,我不会让自己的爱打搅你。有一首歌这样唱:“如果我的爱打搅了你,你就把它当作风的叹息。”
       他很儒雅地一笑说:“不要说打搅,为什么十几年前不来打搅我呢?”
       我说我没有走得过去啊,不过还是没有走过去好。我从来没想过你是我的,即便你给我我也不要,如果你给了我,今天你就不是你,你只是我丈夫。现在我就不在天堂里。
       然后我又吻他,他吻我。他勒得我透不过气来,他在我耳边说:“跟我去银湖好不好?我要你,我真想要你。”我说:“我也想的。”想了一会儿我又说,“只是今天,没有以后的。”
       他松开我,开始驾车。但是十来分钟后,车泊在了我家楼下。他又来吻我说:“你回家吧,我不可以那样,我拿什么给你呀。”我吻着他,我说你是傻瓜还是不爱我呀?他不吻我了,抚着我的头发说别傻了,回家吧。
       我回了家,哭着跟苏恒做爱。此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堂还是地狱里。钟芹芹说得没错,我的床上有两个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床上一直有着两个男人。后来,我一个人到另外的房间睡,这样,我的床上连一个男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