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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窥视(小说)
作者:章 红

《天涯》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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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冬天的雨下个没完,一楼过道里整天是粘腻腻、冷冰冰的湿。光线天生就暗,楼道上白天也亮着昏黄的灯。沿墙一溜儿放着各种颜色和图案的花伞,像开在寒冷阴湿之地的毒蘑菇。蘑菇起起落落,因为不时有女生进进出出。
       10l是中文系二年级的宿舍,跟盥洗间门对门,门前就格外湿一点。女孩子总是纤细,学中文的女孩子尤其如此。这么湿这么冷的天,心情就有点不好起来。至少林小英是这样的。这个周末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室友们赴各种名目的约会去了,什么名目都跟她无关:她不参加社团,不热心班级活动,没有恋人,有一两个老乡也是疏于来往的。她是这个样子,那周末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又能怎么样呢。她翻来复去地听英语录音磁带,后来又心血来潮地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就摁下了录音键,自己小声地读起英语课文来。
       “啊——!”门外一声尖叫。林小英至今也不明白当初她的反应怎么会那么敏捷,她几乎一刻也没犹豫就打开门冲了出去,她只看到一个背影在昏暗的走道里仓皇地奔跑着,是个相当粗壮的背影,在逼仄的走廊里显得跌跌撞撞,仿佛随时会撞到墙壁上。当然没有撞到墙壁上。事实上他很快就不见了。她不知道这个背影和那声尖叫的关系,正有点发懵,紧闭的盥洗间的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露出她的同班同学虹莉的脸。
       虹莉拍着胸脯,仍是一副惊吓得喘气不匀的样子,“一个人,一个男人!吓死我了!”虹莉躲在盥洗间的门背后用水,用完水准备出去,一打开门,恰跟门口直挺挺地站着的一个男人打了个照面!他们似乎都被对方吓住了,愣怔了有好几秒钟,然后虹莉发出那声惊天动地的大叫,那个男的则拔腿就跑。
       林小英陪着虹莉惊吓,说:“哎呀,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一晃就不见了,块头很大的!”
       虹莉遗憾地摇头:“我跟他是面对面撞了个正着。可惜光顾惊吓了,大脑一片空白,压根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儿!肯定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么不要脸!”又说:“这倒头门也不知道怎么设计的,门上安这两块玻璃干吗!专给人偷看用啊?”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就各回各的房间。林小英接着做她中断的事,她拿起她那架随声听,倒带,放音,她听到她自己细而娇弱的朗读英文的声音从机子里传出来。
       “啊——”一声突兀的尖叫。林小英惊得跳起来。她第一个反应又是朝门边冲去。结果她只做了个冲的姿势却没有真正行动。她反应过来声音是随声听里传出来的。我的天,她把虹莉的那声尖叫也录下来了
       林小英没想到大学生活是这么难熬的。她是个小县城长大的孩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心气是很高的。这或许缘于她是她就读的那所县城中学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别看是所县城中学,升学率一直居高不下,这一点在整个地区乃至全省都是赫赫有名的。林小英是那所中学的骄子,没别的,她的功课很好,遥遥领先于别人。其实,林小英的天份一般,她靠的是比别人刻苦用功。中学六年,只知道读书啊,读书啊,日子过得像苦行僧。唯一能够点缀那乏味生活的,是对外面世界的想象。想象中,大学校园五光十色,花团锦簇,那才是青春生命的舞台,是生活的真正开始。
       她想的没错。校园的海报栏里永远是花花绿绿,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学生俱乐部一到周末就光影流泻,歌舞升平;班上的杜红穿着肩上只有两根细带的连衣裙在校园里来来去去,那美丽的身姿连林小英看了都怦然心动;隔壁外文系的女生穿着丝绸的睡衣到盥洗间漱洗,乳白的颜色,领口和袖口绣着淡绿镂空的花,像一朵碧池中的睡莲,漂浮在暗淡斑驳的水泥壁之间。
       五光十色,花团锦簇,那都是别人的,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在花色之外,锦绣之外,像一根狗尾巴草,不引人注意地独自寂寞着。
       糟糕的是念书也念不大下去了。每天吃过晚饭背着书包上图书馆,那不过是强迫自己保持一种学习的惯性,更多的成分是精神自慰。清冷寡白的灯光下,她心猿意马,半天看不进三行字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反正,东想想,西想想,时间就在这种毫无热气的想象中一圈圈走过去了,仿佛能听到那冰冷的嘀嗒嘀嗒声。林小英很郁闷,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她有点像一颗拧得过了头、结果滑了丝的螺帽;或者是一根绷得过紧以致弹性渐失的弹簧。她很犯愁:这才过了一年,还有长长的三年要过,后面还有更长更长、没有尽头的日子,如何熬得下去呢?
       差不多到熄灯时间她便打道回府。多数时候同宿舍的人都还没回来。一上二年级,她们像变戏法似的一个个变出了男朋友。晚上的时间自然多半忙着约会,不到宿舍大门关闭的最后一刹那是不会进门的。林小英有一回下晚自习时走了一条僻静的路,走着走着,听到旁边林子里有塞塞窜窜的声音,她大着胆子往旁边看,清清冷冷的月光下,林中石凳上一团模模糊糊的身影,再看,两条白白的光腿往外伸着。她吓得一颗心怦怦狂跳。回到宿舍,洗漱之后上了床,拿起书看,看着看着,书上的字迹模糊了,只横搁着两条白生生的光腿。她吓得丢了书,躺在床上假寐。室友们陆续回来了,她听见阿晴一边洗脚一边和浩华说话:“嗨,我看见你们了,在校医院后面。”浩华笑:“你们也在那儿?”然后她们一起叽叽咕咕地笑。那笑声在林小英的耳朵里,有说不出的暧昧。
       浩华是寝室里跟林小英关系最近的一个。她们的友谊始于澡堂子。林小英去浴室洗澡,刚脱了衣服,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浩华。浩华笑着说:“我看见一个人背上给勒出一条条红印子,就知道那人是你。”
       林小英自从发育以后,走着走着路,或者是骑着骑着车,时时会把头略低一低,眼睛下垂,飞快地瞥一眼胸部,她怕那儿太鼓了。她觉得那儿鼓起来是顶顶羞人乃至顶顶可耻的一件事。胸部长得丰满就像有狐臭一样同是来自生理的不幸,需要尽力加以遮掩。如果不这么偷看一下以证实无虞,她就不能放心大胆地继续赶路。在浩华教会她之前,她从来没穿过胸罩。她穿她妈妈自制的胸衣。用白色的棉布缝制,前后两大块,侧面是密密的一排小白扣子。每次穿胸衣,不憋出一头汗(哪怕是冬天)是没法把那些小扣子一一扣上的。
       浩华说:“林小英,你可不能再穿这玩意了,都勒进肉里去了,难受不难受啊?”她又凑过来,对着林小英的耳朵说:“人家想大都大不了呢,哪有你这样儿的,把个胸勒得平平实实。”
       浩华可能觉得林小英无知得可怜,自此时常帮衬着她点儿。她又觉得林小英人单纯,所以什么都不大防着她。浩华刚开始往周啸东那儿跑的时候,每次都拉着林小英。周啸东是经济系的研究生,五大三粗的,林小英倒没想到白白净净的浩华会看上了他。每次浩华喊她去周啸东那儿玩,她就傻乎乎地跟了去,还跟他们一起看电影,溜冰,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电灯泡”。周啸东也很古怪的,等闲不肯去女生宿舍找浩华。浩华经常为这个跟他发火,终究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屈尊往他那儿跑。
       有一回,周啸东外出搞社会调查,他的宿舍
       空出来了。浩华找林小英,说周啸东把房门钥匙给她了,问林小英愿不愿意和她一起住过去,可以在一个月内享受俩人一间的待遇。林小英就和浩华一起过去住了。
       第一晚临睡前,浩华把头埋在周啸东的枕头里,拼命地嗅。那枕套黑乎乎的,大概全是周啸东的头油。浩华如痴如醉地嗅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心满意足地说:“全是周啸东的味儿!”林小英迟迟疑疑、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浩华,你是不是跟周啸东谈恋爱了?”浩华惊奇地说:“当然是了!早就是了!”她又笑:“林小英,你可真够迟钝的。”
       林小英的脸被浩华说得热辣辣起来,也不知是为了自己的迟钝还是别的。她想起有一回和浩华一起在图书馆三楼上厕所,浩华小便以后出来,神秘地告诉她,那个蹲坑的厕所门上有字,让林小英去看。林小英真的过去看了,只见雪白的门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些凌乱的字“……他使劲抱着我,让我紧贴在他的身上,……他的一只手伸进我的衣服后背,解开胸罩扣子,手又滑到前面……再朝下滑去……”字迹潦草,林小英吃力地辨认着,有些意思她要想一想才能明白过来,这一明白就把她自己搞了个面红耳赤血脉贲张……
       让林小英觉得恐惧的是,怎么一知道浩华和周啸东谈恋爱,自己不想别的,偏偏最先浮在脑海的就是厕所墙上的下流文字?她觉得自己真对不起浩华。
       清早起来,浩华到校门口买了牛奶和生鸡蛋,用一只小电炉咕嘟咕嘟煮牛奶,还在牛奶里卧上鸡蛋。林小英看她像个小主妇似的熟练地忙碌着,忽然说:“浩华,我问你一件事,我知道你不会生气的。你跟周啸东……kiss过没有?”她鼓起勇气,问了个她非常想知道的问题。她十九岁了,还不知道接吻的滋味。——那到底是怎样的滋味呢?
       浩华停下手中的活看她,连笑带嗔地说:“你怎么问这么个问题啊?我还是有点生气。”
       林小英以为她已经不预备说了,谁知浩华又接下去“……我们第一次,是在校医院后门——那是我们的老地方——周啸东说我们是法国式接吻……”
       林小英说:“法国式……是怎样的啊?”
       “法国式,法国式就是要把舌头伸进去的呀!小丫头,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她跳起来作势要打林小英,结果一脚踢翻了电炉,牛奶淌了满地,鸡蛋也没得吃了。
       那声尖叫仿佛只是下面一系列恐怖事件的开始。往下的日子,女生宿舍的楼道里充满了一种惊恐不安的气氛,盥洗间门上的玻璃早用报纸糊得严严实实了,可偷看者转移到了窗外!有不止一个女生在晚上用水时瞥到窗外转瞬即逝的黑影。
       这样的天气真能把人沤得都长出霉来。女生宿舍的过道里牵牵绊绊地晾着各种小内衣、小内裤、棉毛衫、棉毛裤,经久不干,散发出潮湿郁闷的气味。林小英不大上图书馆了,她害怕图书馆的厕所。一上厕所就会看到“……手伸进去……又滑到前面……朝下滑去……”她脸蛋潮红,汗毛直竖,皮肤一圈一圈起鸡皮疙瘩。
       她当然可以不上那个厕所。她可以到一楼、二楼、四楼、五楼乃至六楼上厕所。就算她到三楼上厕所,她可以不上那个蹲坑。那里总共有五个蹲坑。厕所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自己,她总是犹豫着、瑟缩着,然后选择了那个有下流话的厕所。她把厕所的小门拴上,战战兢兢又如饥似渴地重温一遍那些可怕的字眼,然后脸蛋潮红,汗毛直竖,皮肤一圈一圈起鸡皮疙瘩。
       林小英想:“我要生病了,我一定是要生一场大病了。”那下流话写在人人皆可去得的厕所,看过它的人不知几百上千,怎么莫名其妙的,它就成了林小英独自一人的秘密?她保守着这个可怕的秘密,保守得好辛苦,好艰难。
       家里来信了,和每次家信的内容大同小异,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挂念,专心学习就是。钱也不用操心,爸爸妈妈会给她预备着,她日后读硕士,读博士,只要她上得了,家里都有钱供……她把信看了几遍,塞到枕头底下就睡了。
       早上起来,浩华坐在上铺,两条腿悬空垂下来晃呀晃的,笑嘻嘻地说:“林小英,你知道你昨天睡着以后说什么了吗?”
       林小英一颗心立刻拎了起来,跟着浩华的腿晃。她是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人,还有个可怕的毛病:爱说梦话。她说什么了?说什么了?她只记得昨晚做了无数个梦,一派混乱,什么也记不起来。难道她在梦话中泄露了那个可怕的秘密吗?
       浩华还在笑嘻嘻地卖关子,阿晴插进来:“哎,说来听听,说来听听,我很会释梦的。”她们今天第一、二堂没课,所以大家都不慌不忙的。阿晴这段时间在研究弗洛伊德,天天抱着本《梦的解析》不放,然后就到处给人释梦,经常神秘兮兮地问人家有没有梦见香蕉啦,柱子啦,蛇啦,看她那意味深长的样子,谁都不敢承认梦见了这些玩意儿。她还问人家有没有梦见从高处掉下去,问得林小英心惊肉跳:她经常做从高处坠落的梦,她知道只要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释梦,就跟性脱不了干系,她可不想说出来供阿晴解剖研究。——浩华到底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浩华说:“你猜猜看。很感人的。”
       林小英略微放了点心。她不肯猜,要浩华赶快说出谜底。
       浩华说:“你说的是——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
       林小英彻底放下心来。随即,她又悄悄地难受起来。她知道再做爸爸妈妈那个乖女儿,已有点力不从心了。
       连日阴雨过去以后,天气晴好起来,日头把个冬天晒得暖洋洋的,校园有一种苏醒的迹象。像窝在洞里过了一冬的熊,人们纷纷走出屋子,到太阳底下伸个惬意的懒腰。寝室里的人和教室里的人都明显少了,草坪上和操场上则人满为患。
       林小英在教室坐坐就坐不住了,阳光从窗户扑进来,晒得人周身热烘烘的。这么好的阳光还坐在屋子里抠书本,这真有点对不住自个了,就下去走走吧。
       她一个人走在洒满阳光的甬道上,看着影子忽长忽短地跟着她。两旁的草地上,人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嗑瓜子,聊天,卿卿我我。前面一对儿互相搂着腰走路,她想起阿晴管这叫“扶老携幼”。再一看,那“扶老携幼”的居然是浩华和周啸东。她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心里一动:周啸东的背影怎么那么似曾相识?是在哪儿见过这个背影?
       她没有深想,只沉浸在自己顾影自怜的心绪中。浩华跟周啸东感情的温度直线上升,差不多没有时间分给她了。她总是一个人。林小英的心绪变得又烦躁又恶劣,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那种孤独感几乎要把她吃了。人人都兴高采烈,只有她形单影只。林小英觉得全身都不适,前些日子是天气不好,天气好了,阳光明媚反而更衬出她内心的黑暗。想起还有两年的大学生活要过,她又生起熬不下去的感觉。
       捱到十一点,林小英起身回教室,收拾书包准备吃午饭。就在她合拢笔记本的一瞬间,她难以置信地发现,笔记本上多了一段陌生的字迹!她以为自己被阳光照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没有错,有人在她的笔记本上用铅笔写了一段话!就是说,在她下楼晒太阳的时候,有人翻动了她的笔记本,还自说自话地加了眉批!
       
       林小英又羞又恼。她看书看不进的时候,喜欢在纸上胡乱写些东西。那眉批就加在她刚才随意涂抹的一首小诗的旁边。“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孤独的,可是人人都只对自己说话。你写出了我的心声。我的信箱号是151,只要写x收即可。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林小英为隐私被人偷看羞愤得想哭,又被这个偷看者的胆大无耻激怒得想笑。要是这个偷看者在这会儿现身,她非得指着他(她)的鼻子大骂一顿不可。教室里很安静,人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事情里,四下看看,竟没一个像偷看者的模样。她只好悻悻地背起书包,走掉了。
       x再一次出现是在一个月以后。林小英上了趟厕所回来,就见摊开的书本中间多了张字条,活页纸上裁下的小小一条,上面写着:“我一直等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林小英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脑子里轰轰作响,她感到自己又一次被窥视了,被侵犯了。她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想用这种姿态来抵御窥视和侵犯,内心却是又恐惧又虚弱。这个人一定还在这个教室里!就在她的周围!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教室里只有日光灯的镇流器嘶嘶作响,林小英的后背汗毛直竖。她猛然回过头,后面坐了一列情侣,正处在一种无语对视的状态,她的突然回头惊动了他们,俩人一起诧异地把目光转向她。林小英把书本纸笔胡乱地塞进书包,站起身离开教室。
       外面下起了小雨。是倒春寒的天气,相当冷。雨滴打在脸上,居然有微微的刺痛。她伸出手去接雨,发现那雨一粒粒的在手掌上滚动,原来是小雪珠!香樟树奇异的香气静静地漂浮在寒冷的夜空中。昏黄的路灯,摇曳的树影,沙沙的雪粒坠落的声音,校园的夜晚非常宁静。林小英想,这么宁静的校园,怎么有那么多不宁静的心啊。
       回到宿舍,她想早早地洗了上床。刚刚迈进盥洗间的一刹那,一眼瞥见窗户外一个脑袋,倏忽之间又缩了下去。这时又有人走进来,回头一看,是虹莉。她大声说,哎,虹莉,向你借个东西。拉着虹莉的手就往外走。到走廊上,把窗外有人偷看的事说了,俩人一商议,虹莉还呆在盥洗室,继续若无其事地洗东西,以稳住偷看者;林小英飞速到保卫科,叫来校卫队,悄悄从窗户后面包抄过去。
       女生宿舍后面是一片浅浅的杂草,他们看见一个凝定的黑影站在窗前,穿着雨衣,全神贯注,丝毫没有留意到来自身后的危险。校卫队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一下扭住了那个可恶的偷看者的胳膊。
       偷看者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借着盥洗间透出的光亮,林小英看清那裹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张稚气俊秀的脸,非常年轻,那是一张不会超过十八岁的脸。
       那个孩子立刻慌了神。他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眼睛里流露的全是绝望和哀求:“大哥哥大姐姐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他不停地重复着“大哥哥大姐姐……”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淌得满脸都是。
       林小英有一种震惊的感觉。她忽然非常非常后悔自己的行动。她几乎就要出口请求放了这个孩子,校卫队的人已经呵斥着、推搡着要把那孩子押到保卫处。
       林小英不肯跟着去保卫处。她走回宿舍,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沮丧不安。虹莉和一堆人早等在那儿,聚在过道里叽叽喳喳。见她回来,都围拢来一个劲地问她怎么样了。她说给押到保卫处去了。有人说,去看看去看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一伙人都拥到保卫处去。
       林小英上床一会儿后,去保卫处看热闹的人回来了。大家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件事:
       “搞什么搞!还是个高二学生呢!小毛娃一个。”
       “这孩子毁了。保卫处肯定会跟他的学校联系,他的档案上会有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问题是他自己已经先被自己的丑闻打垮了。你看他一直对着墙壁站着,保卫处的人怎么呵斥他也不肯回过头来。一次都没有回头。”
       “怪谁啊?还不是怪他自己……小小年纪心术不正!”
       立了功的林小英一言不发。那张稚气俊秀的脸不停地在眼前晃。惊慌失措的脸。泪水涟涟的脸。孩子的脸。她忽然觉得面颊上痒痒的,一摸,摸到一手泪。后来,她终于迷迷糊糊入睡了。
       她们到一所豪华的屋子参加晚会,浩华、阿晴都在。那屋子里有一个可爱的男婴,每个人进去的时候都抱起那孩子,跟他贴贴面颊亲吻。轮到林小英了,她仿效众人的做法。这只是个孩子,是个婴儿。她应该是坦然的。坦然中有着失望。然而就在他们靠近的一刹那,那亲吻忽然不是落在面颊上,而是吻着她的唇!忽然之间,那也完全不是婴儿的吻,而是重重的、充满力度的成年男性的吻!林小英难以置信,她的隐秘的愿望在一瞬间成为现实——她被吻过了!她羞赧、狂喜,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又全心全意地迎接着她生命中的第一次亲吻……
       她在极度的震惊和极度的喜悦中醒过来。窗外透出亮光,听得到校工扫地的沙沙声,新的、现实的一天又开始了。
       浩华忙着谈恋爱,宿舍都不大能看见她人影了。还常逃课,要考试了就跑回来向林小英借笔记,借资料。这天她来还林小英的笔记本什么的,把一盒磁带摔到林小英的床上,满脸不高兴地说:
       “你这是什么英语听力磁带啊,里面还有女人的尖叫!把周啸东给吓得!他以为闹鬼了。吓得跳起来,脚撞在凳子腿上,撞得怪疼的,结果冲我发起火来。”
       林小英心中怦怦跳。与浩华“扶老携幼”的背影,似曾相识的背影,是走廊里仓皇逃窜的背影吗?她不能肯定。不能肯定。只是一个背影。她能肯定什么呢?她什么也肯定不了。
       不过,她明天肯定想做的一件事是:给151信箱留一张条。告诉x,她住女生宿舍101房间。
       章红,作家,现居南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青春门》,散文集《爱情的第二张面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