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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打场的好日子(小说)
作者:老 虎

《天涯》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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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亮,爹就把我和赵文踹醒了,说不下雨了,今天能打麦子,你俩快起来,帮我把打麦机抬到马车上。我坐起身子,脑子已经醒了,可是眼皮却像粘在一起似的睁不开。爹说:快点穿衣服,先起来的奖个苹果,后下床的奖个耳光。不管干什么,他总是拿这句话哄我们,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反正他一年要很得意地说上一千遍。我们家哪有苹果呀,不过他的耳光却是现成的。我终于睁开眼,身边的赵文也坐起来了,皱着眉头,哈欠连天的。爹站在床前,电灯光下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了好几天没有出现过的笑容,而且他刚才说话也没有结巴。我们开始穿衣服,爹走到外问屋里去套马车。我困得迷迷糊糊的,头一沉,又躺下了。赵文打了我一下,说:“起来吧,要不一会儿八戒又该揍你了。”我刚坐起来,爹就闻声来到床前,说:“刚、刚才谁喊我八戒了?你娘的巴巴子。”赵文和我的声音一样,爹分辨不出来,他一生气,又结巴了。八戒是村里人根据爹的外表给他起的外号,爹看人来,有的人喊他答应,有的人喊他生气。赵文不敢承认,我当然不愿意代他受过。
       “你俩别吵了,”爹说,“相互打两个耳光,老子就饶了你们,要听见响才行。”文学
       看着我俩打完,爹才重新去套马车。我说:“赵文,你小子不够意思,八戒是你喊的,你却打我那么重,你得让我再打一下,捞回来。”
       “你敢!”赵文说,“你刚才不也喊了一声八戒吗?我告诉爹去。”
       其实我也就是嘴上说说,赵文虽然才比我大两个小时,长得却比我高大许多。仗着强壮,他经常欺负我。我俩来到外间屋时,爹已经套好了马车。厨屋里也亮着灯,浓烟里我看见娘坐在锅灶前叭哒叭哒地拉着风箱,可是灶膛里只见浓烟不见火苗,屋子里盛不了,浓烟便夺门而出。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了,柴禾垛全都淋得透湿。脱粒机放在西屋墙角,我们走过去,爹说:“我自己抬一头,你俩抬一头,我喊一二就使劲儿。”
       我们学着爹的姿势,弯下腰,撅着屁股,用手紧紧地抓住脱粒机的底座,爹喊了声一二,他那一头高高地抬了起来,我们这一头却纹丝不动。这铁家伙可真够沉的。爹说:“你俩快过来,抬我这一头。”
       我俩走过去,抬着悬空的这一头,爹刚一松手,脱粒机就像一座山似的往下坠。
       “放在膝盖上,撑住。”爹说。我俩照他的话做了,勉强挺住。他走到另一头,俯下身子,抓住脱粒机,他一使劲,我俩这一头可就吃不消了,脱粒机从膝盖下滑下来,哐地落到地上,差点没砸着我的脚丫子,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要是砸上,这十个脚指头肯定就不是我的了。
       “六千,过来,六千。”爹冲着厨屋喊。风箱声戛然而止。娘颠颠地跑过来。村里人都喊她小蛮子,我爹则喊她六千,因为她是他花六千块钱买的。娘是广西人,十几年来爹只让她回过一次娘家,怕她不回来.爹不准她带上我或者赵文,所以我俩谁也不知道姥姥家是什么样。
       我们娘仨抬一头,还是抬不动,娘虽然是个大人,可是又瘦又小,比我们兄弟俩的力气也大不了多少。爹说:“你们三个加起来比我大,连起来比我长,咋他娘的没个蚂蚁劲大呢,都滚到一边去,看老子我的。”
       他站在脱粒机跟前,深吸一口气,憋在肚里,猛地单脚跺地,啪地来了个震脚,然后蹲下身子抱住脱粒机,嘿地喊了一声,就抱起来了,努得满脸通红,眼珠子差点没有瞪出来,他一步步地挪到马车跟前,把脱粒机放在马车上。
       “六千,我们爷仨儿先到场地里去,”爹冲着我娘说,站在身高马大的他跟前,我娘就像个小孩子,“待会儿你做好饭,送到场里去,我们就不回家来吃了。”
       这时天开始麻麻发亮,东方的天空是一片鱼肚白色,而西天上几只懒惰的星星还迟迟不愿离去。村子里静悄悄的,天气这么凉爽,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我们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的麦子都是用收割机割的,只需拿几个大口袋到地里,把麦粒装上,多省事呀。可是爹舍不得花钱请收割机,而且他说麦糠还要留着喂马呢。不管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是就是他的枣红马。六亩麦子靠他和娘的两张镰刀割了三天,我和赵文还拿不起镰刀,爹就让我俩用手拔,你看看,磨得我手上全是大血泡,要多疼就有多疼。麦子刚运到场里,还没来得及打,雨就接连不断地下了起来。下雨的这几天,别人都找地方打麻将,爹却蒙在被窝里睡大觉。现在天终于晴了,他自然要比别人高兴。枣红马拉着马车在泥泞的村街上摇摇晃晃地向村外走去,我和赵文站在车厢里,扶着东倒西歪的脱粒机。爹坐在车辕子上,高举长鞭,不时就得意地甩了一下,鞭梢在马背上空啪地一声响,枣红马便伸长脖子,紧跑几步,马蹄子溅起泥水,有一些凉凉地落到我脸上。我猜爹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该唱一段《打鸾驾》了,果然还没出村,他就可着嗓子唱道:叫一声王朝马汉你是昕,先打鸾驾再把君见。
       我和赵文赶紧捏着嗓子答应一声。爹的脾气就和天气差不多,时阴时晴,阴的时候他无缘无故地就揍我俩一顿,晴的时候又嬉皮笑脸地跟我俩玩,让我俩充当王朝马汉,他则是老包。你还别说,爹的嗓子又粗又亮,他在这儿一唱,三里外的小梁庄都能听见。只是他不会多少词,翻来复去都是这两句。
       我们到达场里时,东天上出现了绚丽的朝霞,太阳眼看着就喷薄而出了。其实爹光瞎着急,来这么早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们要等太阳把场地晒晒干,才能把麦子摊开。爹蹲在麦垛下吸烟,我躺在车厢里又睡着了。后来爹把我叫醒,太阳升起杨树梢那么高了,照在马车上热辣辣的,晒得我出了一头大汗,却愣没热醒。场地开始发白,爹让我用扫帚打扫场地,他让赵文坐在木叉子的叉齿上,双臂一用劲就把赵文挑到了垛顶上。赵文揭开苫在垛顶上的苇席,一群小蛾子呼呼啦啦地飞了起来,外面的一层淋湿的麦穗儿已经发了芽,老远一看麦垛都变成一个青草垛了。垛一摊开,一股霉臭味儿扑鼻而来,里面的麦秸热得烫手。摊开麦子,我们就开始安置脱粒机,仍是爹一个人从马车上把它抱下来,我和赵文牵着马笼头,让马儿别乱动。
       场边上有一棵电线杆,脱粒机就放在离电线杆几步远的地方。爹从马车上拿出两根电线,把一头连接在脱粒机上,他拿着另一头来到电线杆下,问我们:“你俩谁爬上去?”
       我赶紧说我上。赵文说:“你上,你能爬上去吗?这么高,又不是爬杨树,水泥杆子滑得很,还是我上吧。”
       赵文和我争执起来。爹说:“别争了,你俩摔个跤,谁胜了谁爬。”
       我俩搂在一起,趁我不备,赵文使个绊子,把我按倒在地。我爬起来,骂了一句:你奶奶的,还真摔呀。还没骂完,屁股上就挨了爹一脚,他一脚又把我踹倒了。爹用钳子在两根电线头上窝了个小钩,说:“赵文你上去后用钳子镊着这两根电线头挂在大线上,可别用手碰,那是高压线。”
       赵文点点头说:“我知道。”他接过钳子,装进口袋里。爹把两根电线捆在他腰上,他脱了鞋,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搂着电线杆就爬了上去。我和爹站在底下,仰着脸望
       他,这家伙就像只猴子一样轻巧,他还不时地腾个空闲,朝着我吐口唾沫,逼得我左右躲闪。一刹那他就爬到顶端了,解下腰上的电线,按照爹的吩咐在大线上挂。活该这小子倒霉,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就听得扑咚一声他落到了地上,连惊叫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昏死过去了。爹吓得像条傻狗似的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赵文,又抬头望了会儿空荡荡的电线杆。我说:“爹,赵文电死了,谁叫你不让我上去了呢,要是换了我就没事了。”
       “滚你娘的一边去!”爹冲着我吼了一声,他瞪着眼,像条傻狗似的左瞧右看,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在附近地里干活儿的几个发现了情况,咋咋呼呼地朝这儿跑过来,其中有我们村里的医生赵大拿。赵大拿把赵文摆平,用手按了按他的胸口,回过头冲着我爹说:“小九戒还没死,快把他送乡医院去吧,八戒。”
       若是平时,赵大拿这么八戒九戒的喊,他非得挨我爹一巴掌不可,可是今天我爹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耷拉着翅膀早已威风扫地。
       “你还愣着干啥?”赵大拿说,“你快把马车赶过来呀,八戒!”
       爹这才醒过神来,跑过去拽住马辔头,连马带车地拖了过来。赵大拿抱起赵文,另有一个人挺有眼色,抱了一堆麦秸铺在马车上。赵大拿把赵文放在麦秸上,说:“小心颠掉了,勤往后看着点,别到了医院才发现,车上什么也没有。”文学
       “大拿,”爹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跟着去吧,到了医院里我两眼乌黑,不知道哪是哪。”
       “你看我满身都是泥,”赵大拿说,“要不我回家去换身衣服。”
       “操,等你换完衣服回来,这孩子早就到阎王爷那里报了到了,”人群中有人说道,“又不是新女婿走老丈人家,人家八戒用着你了,你还拿什么架子,要不都喊你大拿呢,一点也没说亏。”
       “伙计,我求求你了,你跟医院里的人熟悉,”爹说,他一手拽着马辔头,一只手拿着长鞭,“等这事儿过去了,我帮你播种玉米,再给你蓐两天草。”
       “这下行了,你一天换八戒三天,”说这话的是孬娃子,“让八戒用大鼻子把你的地拱一遍,保准比锄的还干净。”
       他把自己逗得笑起来,可也没笑几声,就意识到周围的人全都板着脸不理他,便敛住笑声,典见着脸往后退了几步。赵大拿在水沟里洗了洗手,就跨上了马车。爹把他身上的脏不拉叽的的确良褂子脱下来,扔给赵大拿,让他用衣服把赵文裹起来。赵大拿把赵文抱在怀里,冲着我说:“赵武,你也上来,到了那儿好看着马车。”
       人群中闪开一条道,爹赤裸着油光闪亮的上身,就像尊弥陀佛似的坐在车辕上。他啪地甩了个响鞭,鞭梢正打在马耳朵上,撕下一撮马毛,红色的马毛闪着亮光在阳光下飘散。耳朵是马身上最疼的地方,它嘶叫一声,身子向后顿了一下,便向前冲去。这时我看见娘提着饭篮子走到场里,几个女人围住她,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她扔下篮子,向我们追来。赵大拿说:“你的小蛮子在撵我们呢,让她也跟着去吗?”
       爹不说话,他抖动缰绳,丝毫没有让马儿停下来的意思。娘还在后面追,她跑起来就像只怀孕的小山羊,身子晃悠得怪厉害,却一点也不出路。马车穿过一片杨树林,拐弯驶上通往乡里的柏油路,树林遮挡着,我就看不见娘的身影了。枣红马翘着尾巴,四蹄腾空,跑得几乎有火箭那么快了,爹还不住地拿鞭杆捅它的屁股。我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长长的马尾飘过来,搔着我的脸,怪痒痒的,可是我也腾不出手来把它拨开。马车就像一个巨大的簸箕,我双手死死地抓住车帮,生怕自己像个米粒似的被簸了出去。车轱辘上的泥巴蛋子噼里啪啦地被甩向空中。
       我长到十一岁,这还是第一次到县城来。我看见了许多漂亮的小汽车和高楼大厦,只可惜市里大街不让马车通行,否则的话我能看得更清楚了。我们只得绕郊区的小道。枣红马出了一身汗,马毛一绺一绺的贴在身上,大嘴巴上挂着一团白色的粘沫,不时地就掉下一块来,落在地上或者落在了它的前腿上,而嘴里不断地又吐出新的粘沫来。它脖子一挺一挺的,踏着小碎步,现在即使你拿刀子捅它的屁股,它也飞奔不起来了。我就这样,当我干活儿,比如说拔麦子吧,累得实在是拔不动时,我情愿躺在地上挨一顿揍,也不想再拔了。我们先是赶到乡医院,那里冷冷清清的,大部分医生都回家播种玉米了,值班的一个医生都没让爹把赵文抱进屋去,他看了一眼赵文的胳膊,两条胳膊现在就像两根烧得半拉的枯树枝,黑乎乎的。然后医生又翻开赵文的眼皮看,说:“咱这儿治不了,快送县医院去吧。”
       说完,他就进屋了。爹用胳膊肘捅捅赵大拿,说:“伙计,你去给他好好说说。”
       “这个医生我也不认识,”赵大拿说,“我认识的那几个医生都不在。”
       大概是医生听见了这句话,他又出来了,说:“咱这儿真治不了,谁在也白搭。你们别磨蹭了,赶紧点这孩子还有救,一耽搁恐怕就完蛋了。”
       县医院大门口的门卫不让马车进,爹把马车赶到附近一幢大楼的阴影里,把缰绳递给我,说:“别让马乱跑,歇一会儿就把嚼子给它摘下来,拿车上的麦秸喂它。”
       爹抱着赵文跟着赵大拿进了医院。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马车,我的屁股都快给颠裂了,浑身酸痛,我想活动一下腰身,刚一动弹,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我估摸着现在得有十二点多了。马儿累得浑身哆嗦,一团一团的肌肉块在被汗水打湿的皮毛下滚动。我摘下马嚼子,从车上拿了一把麦秸递到它嘴边,马儿瞅瞅我,用鼻子拱拱麦秸,却不肯吃。它的大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还在吐着粘沫,不过比刚才少多了。我用麦秸给它擦擦,麦芒扎着嘴唇了,它一边打喷嚏,一边摇摆着脑袋躲闪。我饿得直不起腰来,便靠着墙根蹲下了,满脑子想的全是吃的东西,我觉得现在我能吃下一头猪,要是现在谁赶着它从我身边经过的话。正当我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之时,忽然觉得马儿动了一下,赶紧睁开眼睛,原来是爹他们回来了。我想问问爹,这么快就治好了?可是没敢开口,爹的脸阴沉得吓人。他把赵文放在车厢里,转身对赵大拿说:“伙计,我跟你商量个事,我这匹枣红马开春时有人出价一千五,我没舍得卖,现在你给我一千四,我把它当给你,要不,一千三也行。”
       赵大拿倚在车帮上,说:“咱也别提马的事,我要是有钱,我就借给你,可是帮你个三百二百的也中用呀,离两万块钱还差得远呢。”
       “你说说,伙计,锯掉两条胳膊咋能要两万块钱呢?”爹说,“他们这不是看咱是泥腿子,四六不分,就想坑咱们呢。”
       “这你就不懂了,广军,”赵大拿没有喊我爹的外号,而是称呼他的大名,一旦离开了赵坝村,我们就像一家人了,他说,“城里看病贵得很,你以为是在我的卫生室呀,头痛脑热的花个块儿八毛就治好了。”
       “要是那年清临时工时不把我清下来,现在我也转成国家正式工了,”赵大拿继续说道。想起那段历史,他懊悔得直摇头,若不是我爹嘤嘤的哭声打断了他,他会喋喋不休地唠叨自己那
       段春风得意的日子。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看见爹哭泣过,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哭起来是这个熊样,声音尖细,跟个娘们儿也差不多,一点都不像是唱老包时的那副嗓子了。他蹲在地上,面对着墙根,双手捧着脑袋,生怕它会从肩膀上跑了似的,黝黑的脊背随着哭声剧烈地抖动,可是上面沾的一截麦叶儿却怎么也不肯掉下来。
       “你哭鸟啥?我听着心里乱得慌,”赵大拿说,“哭能解决啥问题?”
       爹的哭声渐渐停止了,他站起来,抹了一把脸,随手把眼泪和鼻涕抹到墙壁上。对着墙壁,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赵广军总会有办法的。”
       赵大拿从口袋里摸出两支烟卷,递给我爹一支,点着火,俩人就像比赛似的只顾吸烟,谁也不说话了。我扒着车帮往车厢里看,发现赵文已经醒了,眯着眼望我,嘴唇一动一动的。我把脑袋伸过去,听见他说想喝水,便赶紧将他的要求禀告给爹听。爹举目四望,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小饭店,他说:“大拿,你先借我十块钱行不?我身上只带了三块钱,刚才挂号时还给花了。”
       “于啥用?”
       “我去买二斤包子,”爹说,“回到家我就还你。”
       赵大拿掏出来十块钱,说:“我去买吧,你也别说还了,就算我请客好了。”
       我爹跟着赵大拿穿过被阳光晒得明晃晃的马路,走进那家小饭馆。我爬上马车,在赵文身边坐下。他身上的味儿真不好闻,和我们用铁丝把刺猬穿起来放在火上慢慢烤熟时的那种味道差不多。“赵文,”我说,“这些年来你老是欺负我,今天我该跟你算算总账了。”他仍然眯着眼看我,脸上的表情可怜兮兮的。我接着说道:“不过,看在你快死了的份上,我就饶了你吧。”
       “我死不了,”他的腿动弹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你要是敢动我一指头,等我好了就把你揍扁。”
       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现在即使爹下令,我也不会揍他的。赵大拿双手捧着一张荷叶,上面是热气腾腾的包子,爹提着一壶水回来了。他倒了两碗水,放在一边凉着。赵大拿把荷叶铺在地上,我们开始吃包子。我刚才说饿得能吃下一头猪,那纯粹是吹牛。事实上我吃得很慢,还不时地要留神看着爹的眼色。水凉了,爹托起赵文的头喂他水喝。喝了两口水,赵文闻见包子味,想吃,爹便掰开一个,往他嘴里塞了点肉馅。还没等咽下去,赵文就开始作呕。快吐出来,别呛着。赵大拿说。可是赵文却舍不得吐,也咽不下去,就一直含在嘴里,直到给他锯断胳臂,疼得他撕心裂肺地嚎叫时,才不得不吐了出来。文学
       我不知道这是他俩谁出的主意,爹让我去小木匠家借一把锯。小木匠不在家,他媳妇不敢做主借给我。我在村西小河边找到了小木匠,他正在那里撒网捕鱼。我说:“我爹让我找你借一把锯。”
       “干啥用?”
       “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锯赵文的胳膊。”
       “我的锯都是锯木头用的,锯不动骨头。”他说,“你去找杀猪的赵老七借把大砍刀吧。”
       他抖掉粘在网上的草根和烂泥,把网收拾好,摆好架势,身子向后拧了半圈,用力将网撒向河心。这家伙真有一手,网撒得又圆又大。他慢慢把网拉上来,网还没离开水,里面的几条鱼就扑扑棱棱地乱蹦。他说:“赵武快把鱼篓给我提过来,你看见了吗?就在南边河崖小歪柳树上系着呢。”
       我帮他把鱼捉进鱼篓里,然后又把鱼篓放进水里,用一根绳子拴在柳树上,这活儿我别提有多爱干了,看小木匠撒了几网,网网见鱼,我想着再不回家交差,非挨揍不可了,赶紧撒腿跑回家。爹见我空手而归,又耽误了这么老半天,果然抬腿就要踹我。我往后躲了两步,说:“小木匠捕鱼去了,我都快跑到黄河边了才找他,可是他不肯借给我锯。”
       爹一听就火了,说:“这小木匠真不是东西,去年他盖房子时,用我的马拉这拉那,累得它回来就拉稀。这他娘的用用他的锯,他就拿起架子来了,我亲自去找他!”
       工夫不大,爹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锯。赵大拿接过锯,往锯齿上擦了些酒精,然后抬起赵文的胳膊,估量着在下锯的地方也涂上酒精。
       “得很疼吧?”赵文含糊不清地说,“不锯不行吗?”
       “不锯下来你的胳膊就会慢慢烂掉,全身也保不住。”赵大拿说,“肉都快烧熟了,你觉不着疼。想当年关公刮骨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赵文,你得忍着点,别叫唤,你一叫,我的手就发软了,那样更疼。”
       爹按住赵文。赵大拿让我娘拿块毛巾蒙上赵文的脸。只锯了一下,赵文就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嘴里的包子馅吐到脸上。娘急忙去擦。赵文摇晃着脑袋,擦得他满脸都是包子馅。赵大拿又锯了一下,疼得赵文扭曲着身子,爹几乎骑在他身上了,还按他不住。看得我头皮发麻,便出了屋子,我很想再去看看小木匠捕鱼,可是却不敢走远,怕爹有事支使我。我在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两只老燕子领着一窝刚会飞的雏燕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赵文的嚎叫传过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我跳起来摘了一把枣叶儿,挑了两片揉成团,塞在耳朵眼里,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无声无息了。村东头的老三爷扛着锄头走过来,在我身边停下,拄着锄把问我话,可是我只看见他的少牙缺齿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却听不见他说什么。这时孬娃子拉着一车青草正好路过,他放下车子,和老三爷一阵嘀咕,又有几个人好奇地围过来,却又都不肯走进我家去探个究竟,只是远远地聚在街角,隔着胡同朝我家指指点点。我很烦,起身进了家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便踅进马棚。枣红马看见我就用蹄子刨地,长脸在石槽上蹭来蹭去,这家伙肯定饿了,今天把它累得够呛,到县城来回少说也得有七十里路。我盛了一筐草倒在石槽里,在上面撒了一捧玉米粒,用一根小棍搅拌匀。我把耳朵眼里的树叶抠出来,世界又有了声音,赵文的哭声渐渐弱了。我拿起一把秃了头的扫帚给枣红马扫身子,扫到痒痒处,它的皮肉不由得一阵哆嗦。这时天一点一点地黑下来,我看见赵大拿从堂屋里走出来,我爹在后面大步撵他,快到院门口时撵上了。
       “你先别走呀!”我爹央告他说,“再把那一条也锯下来吧。”
       “我都一天没沾家边了,我的绵羊还在南洼地头上拴着呢,也不知道它挣跑了没有。”赵大拿说,“剩下的那条你自己慢慢锯吧,要不你去喊老七吧,他胆子大手也狠。”
       赵大拿甩开我爹,跑走了。外面的人围住他七嘴八舌地询问,他说总算是锯下来一条,可是太碜人,他不敢再锯了。有一个人马上说,锯木头的锯不行,得用电锯。赵大拿走远了,人们也开始散去,因为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夜色四起,南方天空上涌起一片乌云,黑鸦鸦的压过来。
       天一会儿就全黑了,因为阴着天,黑得就像你突然变成了一个瞎子,这样的夜晚即使在自己村里,你也会迷路的,甚至摸不着自己的家门。我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爹抱着赵文在中间,我娘提着一根枣木长棍跟在最后。出了村子,沿着公路走了一段路了,爹还要往前走,直到翻过一道堤岗,回头看不见村里的灯火时,爹才停下。我们拾来一堆石头,爹把它们摆在路中间,只留两道车辙,他又去路边地里抱了一些麦秸,然后把赵文放在路上,他又昏过去很长时间了,这会儿怎么摆置反正他也不知道。爹巧妙地把赵文的身子用石头掩护好,把他剩下的那条坏胳膊放在留下的车辙里,上面又撒了一层麦秸。一切妥当之后,我们就埋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爹紧握那根枣木长棍,现在手电筒到了娘的手里,他怕我照得不及时,耽误事,我拿的是一块石头。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有车来,倒是附近的蚊子闻见人味儿全都飞来了,嗡嗡的在我们身上落上一层,多得你都不屑于赶它们了。终于传来了拖拉机声,两道昏暗的车灯像两团磷火似的晃晃悠悠地飘过来。爹命令我们往西挪了几步,他说:“六千,听到我的叫声你就马上把手电打开,赵武你要把他的车灯砸烂,叫他想跑也跑不了。”
       拖拉机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咚咚地越跳越快,手里紧握着石头,既害怕却又有些兴奋。拖拉机终于到了近前,眼看着就要压过赵文的那条坏胳膊了,可是司机是个细心人,他刹住车,跳下来,借着车灯掀开麦秸看了看,骂骂咧咧地搬开旁边的石头,然后跨上车嘣嘣地扬长而去了。爹又重新把石头摆好。工夫不大,东边又来了一辆车,这回不是拖拉机,因为先是雪亮的车灯刷刷地射过来,到了近前我也没听见发动机声,离着石头还有十几米远,汽车就戛然刹住了,然后响起两声“倒车请注意”,这辆车就掉头回原路了,跑得比野兔子还快。
       要是不下雨,也许爹还会坚持到再来一辆车的。我打了个盹,给一阵雷声惊醒了,不一会儿又是一道闪电,接着便是一声霹雳,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下来。爹让我娘抱着赵文先回家,他带着我向场里跑去。我觉得雨点几乎有鸡蛋那么大,砸得我头皮疼。我打着手电,爹握着木叉堆麦子。一道电光唰地闪起,在这一瞬间,我看见爹就像闯入敌营中的张飞舞着长矛左冲右突,他舞着木叉把麦子扔到垛上。雨水像天河漏了底似的倒下来,这一场麦子眼看就要泡汤了。哗哗的雨声中,猛听得爹又可着喉咙唱了起来:叫一声王朝马汉你是听……
       “喳。”我冻得浑身哆嗦,赶紧扯着嗓子答应一声。
       老虎,作家,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甬演》、《潘西的把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