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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皇帝(小说)
作者:哈 金

《天涯》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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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我们在大街上玩骑马,这条大街是我们歇马亭男孩的非战区。我们十四个人分两拨儿,七个人骑在另外七个人的背上,直到骑的人中有谁的脚碰着了地,两组人才互换角色。虽然时时有些微风,可天还是挺热的。
       “瞧呀,”我们的皇帝本立说着指指一辆正往这面过来的马车。马蹄在白石子路上得得地响着,缰绳上的铃铛断断续续地叮当响,车上装着高高堆起来的蜂箱。
       “咱们揍他,”光腚说。他指的是那个车把式,那人看上去醉醺醺的,嘴里哼着山歌。 本立下令:“准备。” 我们分头去收集石子和土块,然后藏到路边的沟里。离我们大约五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五个掏粪的农民,正在刺槐的树荫下歇着,十只装满了屎尿的粪桶散发着臭气。他们满有兴趣地望着我们准备袭击敌人的车辆。
       “孙子,把那块砖头给我,”兔嘴儿说。
       “不,”孙子胆怯地说,把一块碎砖头藏到身后。
       “活腻了,嗯?敢不听你爷爷的?”兔嘴儿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把砖头从他那里夺了过来。
       孙子一声没吭。他还有另一个绰号:大宝宝,因为他看上去像个女孩,弯弯的眉,圆圆的眼,一张软乎乎的脸和一双胖胖的手,指节处还带着肉涡。他胆小,跟谁都不敢打架,可我们随便哪一个人想打就打他。这就是为什么他成了我们的孙子。
       马车驶近了,赶车人的歌声都能清楚地听到:
       四方的桌子我要四张,
       长凳儿我要上十二条,
       肉啊鱼啊一道道地上,
       弟兄们哪,别客气……
       “开火!”本立喝道。
       我们开始朝马和车把式扔石子,砖头,木头手榴弹,土块。那人一惊,坐直了,把他那张小小的瓜子脸转向我们,他立刻甩起长鞭催马儿们快走,鞭子像鞭炮似的炸响着,而我们的弹药不断击中他和他的马。马儿们受了惊,开始撒蹄奔跑,挑粪的农民在我们身后嘎嘎笑起来。
       突然,鞭梢甩上了高高的货堆,一只蜂箱轰隆隆地撞着别的蜂箱滚下了车,落到地上,碎了。蜜蜂从所有的蜂箱里倾巢而出,只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马车就被一团金黄色的、疯狂轰鸣着的云围住了。
       “噢,妈啊,救命啊!”车把式喊道。
       马儿跳了起来,扎进了路另一边的沟里,马车倒下来,翻了个身,蜂箱被甩得四处都是,大部分的蜜蜂都朝着挣扎着的马和车夫围过去,有一些朝我们飞了过来。
       “救命,救命啊!”车把式尖叫着,可我们没人敢靠近。那几个挑粪的家伙也吓坏了,不敢上前半步。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朝不远处的公社卫生院跑去,叫人来帮忙。我们惊呆了,扔下手里的武器,光愣着,说不出话来。
       三匹马挣脱了缰绳,长啸着奔走了,那只有斑点的辕马朝我们冲过来,我们全部往树后面躲,它一闪过去,放了个响屁,踢倒了两只粪桶,街面上立刻像粪坑似的臭起来。
       “救命啊,”车把式在沟里呻吟着,他的声音已经非常弱了。我们看不到他,只看见那儿一群蜂子在微风里起伏旋转着。
       半小时后,大部分蜜蜂都飞走了,医护人员救起了那个车把式。虽然听说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的脸肿着,上面沾着血和压碎了的蜜蜂。手指肿得像冻胡萝卜。人们把他放上担架,抬着朝卫生院跑去。
       接着,派出所长朱明来了,命令谁都不许动,包括那些挑粪的农民。他肯定已经听说我们朝马车扔石头的事儿了,劈头就问是谁挑头干的。如果我们不说,他就把我们都抓到派出所去关几天,我们吓坏了。
       “你,”朱明指着镰刀把儿,“是你用石头砸蜂箱的吧,是不是你?”朱明的脸又黑又长,因为长,他被人叫作大驴脸。
       “没?我没有。”镰刀把儿躲开了。
       “那你呢?”朱明扯着本立的耳朵。
       “不,不是我。”我们的皇帝扭歪着脸,一条口水从他的嘴角挂了下来。“噢,放开我,叔叔,痛呢。”
       “那就告诉我是谁挑头的。”朱明把本立的耳朵使劲一拧。 “哎呀!不是我。” “说,谁干的。”一根香烟在朱明的鼻尖颠动着,两缕白烟悬在他的鼻孔下。 “他干的,”本立哼着。 “谁?” “孙子。” “大声说,我听不见。” “孙子。” “大声说,我听不见。” “孙子。” “孙子是谁?”朱明放开本立,对我们看了一圈,我们的眼光都落在大宝宝身上。
       “不是的,我只扔了一个土块。”孙子说着脸都白了。
       “好,一块就够了,你跟我来。”朱明朝孙子走过去。孙子想逃,一步还没有跨出去,朱明就抓住了他的脖子。“你这小猪崽子,往哪儿跑?”他把孙子往宽宽的肩膀上一掀,就扛着他往派出所走去。
       “操你妈!”孙子对着本立喊。
       我们都跟过去,想看看派出所会把他怎么样。那些挑粪的人指着在空中使劲蹬腿的孙子仰头大笑,然后他们就挑起粪桶往榆树村去了,其中一个人担着一对空桶。
       “不许动!”朱明朝背上的孙子揍了一下,他立刻就不踢了。
       “操你们奶奶的!”孙子朝我们喊道,哭着,吸着鼻涕。
       我们都没有骂回去,只是不声不响地跟着。灼热的太阳把我们斜斜的影子投在白花花的路面上,知了在树梢上不知疲倦地叫着。我们心里恨透了朱明,他只敢欺负我们小孩。两个月前他跟丰收化肥厂的一辆卡车到大连去,在那儿他们遇上了革命造反派的武斗。那个司机是斜眼他爸,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腿,还能拼命把卡车开出了城。而哪儿也没伤着的朱明,倒吓得拉了一裤子。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事。
       派出所蓝色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呼”一声,我们听见朱明把一个身体摔在地上的声音。
       “哎哟!我的膀子。”孙子哭道。
       我们立刻冲到窗子那儿去看。“再来一下,我还要打断你的腿呢。”朱明朝孙子的屁股、肚子踢过去。
       “别踢我啊!”
       又有两个民警进来了,朱明转身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本立怕他们把孙子关起来使劲揍他,就对兔嘴儿说,“快去告诉他叔叔,说大宝宝惹祸了。”
       孙子的亲生父母七年前饿死了,因此他跟他叔叔家过。我们敢拿他开心的一个原因是,他只有一些小表妹。我们打他、欺负他不用担心他会有个哥哥什么的来帮忙。
       “你吃饱撑的,嗯?精力过剩?”沈力吼道,抓住孙子的脖子。沈力长得矮矮胖胖的,像个鬼子兵,我们都叫他水缸。
       “别啊,你打死我啦!”孙子哭喊着。
       “尝尝这个?”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
       “哎哟!”
       “说,为什么那么干?”
       “没有,我没干。”
       “你还不承认,行啊,让你爷爷教会你怎么老老实实的。”沈力朝他的腰上揍了一拳。
       “哎哟!”孙子倒到地上,捂着他的肚子尖叫,“救命!他们打死我啦。”
       “住口,”朱明喝道,把他提起来,“现在,说,你于没干?” 孙子点头了。 “那就在这儿签上你的名。”朱明把他带到
       一张办公桌前,指着一张纸说。
       我们在外头急得要命,从没见过民警会这么对待犯事的小孩,我们都一心想把他弄出来。
       孙子的叔叔终于来了,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上面沾着油漆。我们让出道来让这个大汉走进去。我们中间有几个人大着胆子想跟进去,但水缸把我们朝后推出来,关上了门。
       我们还以为孙子的叔叔会对民警发火,叫我们吃惊的是他骂的却是他的侄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在街上惹祸,嗯,小兔崽子,我恨不得杀了你或者饿死你。”他朝他扇着耳光。
       民警把他们带进另一个房间,我们没法再看得见了,就下了窗台,骂这些民警和他们家人。我们发誓等朱明的大女儿一上小学,我们非得揍她不可。
       几分钟后,门开了,孙子和他叔叔出来了,三个民警跟在后面。“刘宝,”朱明大声说,“看好了你家孩子,你瞧,那个车把式差点儿丢了命,我们不想让这个小家伙变成杀人犯。”
       “知道了,朱所长,”孙子的叔叔说,然后,转过身来又在牙缝里骂着,“狗娘养的!”他的脸恶狠狠地皱着。
       孙子两眼乌青,嘴唇肿得老高,黄汗衫上沾着鼻血,胸前“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红字也被弄得字迹模糊了。他焉巴得不再开口骂人,只是用他模糊了的眼睛看了看我们。
       他叔叔把自己的草帽摘下来,放到孙子头上,他用鼓着肌肉的胳膊揽着他侄儿的脖子,把他领回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孙子都没在街上露面,这些天里,我们玩各种游戏——打瓶盖,扇洋牌,飞刀,斗蟋蟀;晚上,我们聚在火车站跟不认识的人寻开心,骂他们,或者用弹弓打他们。他们在黑夜里逮不着我们。假如有人追过来,我们能很容易就把他们甩了,因为他们不熟悉这里的街道和小巷。如果是一些女人,我们就跟在后头叫“小媳妇,跟我回家吧,家里有热粥热炕头。”女人就会站下来骂我们,而我们就大笑一通。
       还有,我们和沙庄的男孩打了一架,他们打败了我们,因为在人数上他们超出我们一倍。另外,他们的皇帝,胡霸,以凶恶出名。这个镇上以及周围村里的多数男孩看到他的身影就躲。只要他打赢一仗,他会用铁丝抽打他的俘虏,甚至往他们嘴里撒尿。我们还算运气,被抓到后挨了顿鞭子,却没有做更丢脸的事。可这次他们并没有抓到我们皇帝,因为本立跑得快。他们追了他十里地,一直到他跑进马庄躲到他的姨家去为止。
       到了下一个星期三,孙子出来了。我们吃惊地发现那些青包肿块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上去很安静,也不说什么话,但他的眼睛却奇怪地闪着光。
       这天下午,我们在一个中学的后院里用土块打仗。那儿有一些废弃的菜窖可以用来做战壕和掩体。那儿的土块也多,因为是我们自己一伙人互相打着玩,石头或其他硬的东西都不许用。皇帝本立把我们十四个男孩分成两拨儿,一拨儿守着院子的东半边,一拨儿守西半边。两拨人互相进攻和反攻,直到一方投降为止。
       光腚、大虾米、孙子、斜眼、我和两个小的男孩迎战本立、兔嘴儿、镰刀把儿和另外四个男孩。我们收集了好些土块,把它们都堆在战壕边上,因为我们知道本立那一队总是先抢着进攻。我们要先消耗他们的弹药,等他们没有土块了,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得退回战壕,并把他们消灭在那儿。
       战斗打响了,正如我们所料,他们先开始进攻我们。我们耐心地等他们靠近,弹头呼呼地从我们头上飞过。我们的司令光腚抬起手,手指圈在眼睛上当望远镜,观察着敌人的动向。 “准备好,”他喊道。 我们每个人都拿好了苹果大小的土块,准备让他们饱尝一顿。光腚举起他的左手,“开火!”
       我们一起把土块扔过去,立刻就止住了他们的进攻。一个土块击中了兔嘴儿的头,他用两手护住脑袋,跑回自己的战壕去了。
       我们跳出来和他们短兵相接。见我们是全副武装的,他们全都转身就跑,只有本立没逃,还在朝我们逼近。我扔的土块击中了他的前胸,也没能挡住他。孙子向他掷了个大块的,打中了他的脑袋。“噢!”本立倒在地上了。
       我们笑了,不再管他,因为他已经被消灭了。我们都去追别的残兵。他们虽然躲进战壕,可全都看见他们的司令给打倒了;因为他们没了弹药,我们很轻易地战胜了他们——一个个地举手投降了。
       “孙子,你个驴蛋子!”本立在我们身后喊道,冲了过来。“操你爷爷的,你用的是石头。”在他的前额上一道伤口正流着血,血蜿蜒着绕过他左眼淌了下来。
       “怎么着?”孙子平静地说,他的声音镇住了我们。
       “你个混蛋,你在报复。”本立往前走,想抓住他。
       “对,我就是。”孙子抽出一把匕首挥动着。“你敢碰我,我捅了你。”
       本立一双手捂住前额,愣住了。我们丢下手里的土块,上前把他们拉开。本立转身去找石头,而孙子则拿出一个铅块,看上去像一个圆盘,是那种在打瓶盖的游戏里用的圆饼,他举起来说,“我等着你,本立。你要走过来,我就用这个砸碎你脑袋。”他脸色苍白,但眼睛闪亮着。“来啊,本立,”他说,“你家爹娘都在,我没爹没妈,我们俩打死了算,看谁吃的亏多。”
       皇帝迷瞪了。我们把他往边上推,求他别再去惹孙子。大宝宝肯定是着了魔,什么都敢做,而且会伤着人的。我们不该在自己窝里这样斗起来。
       “到柳村乖乖地捡苹果去吧,你这个走资派的王八羔子。”孙子朝本立喊道。这一下可是太过分了,我们的皇帝哭了起来。我们知道他爸爸最近作为走资派从公社党委除了名,要被送到乡下去劳动改造,他们家马上就要搬走了。
       “给我点纸,白猫,”本立对我嘟囔着说,可我身上没有纸。
       “这儿,给。”大虾米给他一张展开的传单。
       本立擦了擦脸上的汗和血,又擤了鼻涕。他的眼泪还在淌,我们还从没见过他哭成这样呢。
       “走吧,我们回家,”光腚说。他拉起本立的胳膊,我们都朝院外走去。
       孙子独自站在辣辣的日头下,好像他跟我们不是一伙的。他用手里的匕首砍那铅块,望着我们退出去;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踩了踩。
       那一仗以后,孙子说他讨厌自己的绰号,并且威胁说谁要再叫他孙子他就用铅块打谁,那铅块他一直随身带着。他的另一个绰号,大宝宝,我们已经早就不用了。在学校里,老师叫他刘大民,那是他的真名,但对我们这些街头顽童来说太正式,我们互相只叫绰号。好歹,我们找到了解决办法。本立现在成天忙着帮家里大人准备搬家,很少出来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就叫孙子“副皇帝”了。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说实话,他打架并不在行,但他比我们这些人凶而且敢玩命。我们从来不敢跟皇帝本立较量,可孙子就敢。另外,他现在开始在晚上练习打沙袋,一双拳头硬多了。最重要的是,等本立一走,我们就得给镇东的这一片选一个新皇帝,孙子几乎是天然的候选人。
       本立走的前一天,我们在兽医站后面的大草堆顶上给他办了次送行。镰刀把儿最近从他
       爸爸那儿偷了十块钱。他爸是个鳏夫,在一家旅店里给马车夫们干铁匠活,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儿从不点自己口袋里的钱,因此他儿子不时从他那儿弄点出来,跟我们一起花,为了这次送行,我们买了汽水,熟螺蛳,冰棍,月饼,奶糖,甜瓜,山楂糕。本立和孙子现在不再敌对,但他们互相保持着距离。我们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回忆着那些跟别条街上和其他村里的孩子打赢的架,还有互相比着看谁会骂人。有几只金黄的蝴蝶和蜻蜓在我们周围飞着。下午的空气又暖和又明净,我们身后的镇子看上去像是鼓满了白帆的绿色港口。
       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聚到本立家帮着装两辆搬家的马车,叫我们吃惊的是,周围邻居们一个大人都没来,我们这些小孩也就只能帮着搬搬椅子、脸盆。幸好两位车把式年轻力壮,因此大橱柜、大锅、菜缸是他们帮着搬的。本立的爸爸自从被打成走资派后很少露面,我们惊讶地看到他的头发在短短两个星期中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厚肩膀耷着,在搬家的过程中他几乎没说一个字。本立也不吭声,只有他的弟弟妹妹们吵吵闹闹的,挡我们的道儿。马车离开前,心肠挺好的本立他妈给了我们每人一个大苹果梨。
       本立离开后,镇子上别处的男孩几次来侵犯我们的领地,但我们打败了他们。多亏了孙子啊,他真是个有能耐的皇帝,对敌人决不心软,对自己人又很公正。一次我们从大公鸡身上没收到一把钢蹦儿,孙子就把钱在我们中间平分了,他自己一分都没有拿。又有一次我们从部队的供销社偷来一箱子葡萄,我们大家吃了个饱,还带了一些回家,可孙子一点都没有拿回他叔叔家。尽管我们有时还会叫他孙子,但已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用这个名字。因为他牢牢地占据了王位,镇上的割据保持着原样。没一个人到我们的领地来能不冒着风险。当然,除非不得已,我们也决不出自己的地盘儿。
       一天下午,我们到部队的猪场上去打鸟。天气很闷,我们也没精打采的。我们七个人花了两个多小时只不过打到四只麻雀。那儿也没什么鸟可打,因此我们都想离开,去看屠夫们给部队的供销社和军官家属杀猪。这时斜眼跑过来了,直喘粗气,“快,快走,”他说着,还挥了挥手。“我刚才看见大皮帽在镇上打酱油买醋。”
       我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孙子让我们跟着他到大街和铁匠路的交叉口上去堵大皮帽;然后叫斜眼跑回家去把别的男孩们叫来到那儿跟我们汇合。我们立刻往那个交叉路口跑去,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叫喊着:“杀!”
       大皮帽是绿村的皇帝,那儿的男孩我们不大认识,但只要一碰到就打。他的这个绰号是从他冬天戴的一顶貂皮帽子来的。他总吹嘘说这顶帽子让好多大姑娘对他着迷。平常他到镇上来总带着两三个结实的保镖。可今天根据斜眼的情报,他居然一个人跑到这儿采买东西了。这就让我们特想抓住他,因为要消灭这帮乡下的土匪,就得先擒住他们的头儿。
       我们才到了那个交叉路口,大皮帽就在铁匠路上出现了。他沿着路左边的屋檐下偷偷摸摸地走着,背上背着一只空粪篓,一只手拿着一根长粪叉,另一只手提着个装了瓶子的网儿。他看上去比两个月前我们在靠近他们村的白石桥打架时要高些。一见我们站在路口,他就转过身去,就在这时,小狗、斜眼和一群男孩从街角上走出来断了大皮帽的退路。我们两股部队朝他冲去,手上拿着棍子和石块。知道自己没法跑了,大皮帽停下来,把篓子和瓶子放到地上,背靠着墙,抓着那根粪叉。
       “放下武器,我们饶你一条小命!”小狗喝道。我们围了上去。
       “小狗,”大皮帽说,“你这个黑心的富农崽子,别挡我的道,要不等下次你家老头子游街经过我们村,我们就砸碎他脑袋。”他龇牙一笑,一个星状的伤痕从他的短头发茬里露了出来。
       小狗垂下了眼睛,不往前走了。几个星期前,他那个曾是富农的爹在集市上批斗时挨了揍。“别狂,你个驴崽子!”孙子吼道。
       “孙子,”大皮帽说,“让我这一回,我二爷在家等着我呢,我们家今天有客人。”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那只矮胖的装着白酒的瓶子。“我二爷和公社的丁书记是把兄弟,假如你让我过去,我会让他帮忙提升你爸。”
       我们都转脸看着孙子。显然,大皮帽把孙子他叔叔当成了他爸。
       “告你家二爷,我们一起操他还有你二奶奶!”孙子说。
       “别啊,只要你放我过去这一回,你家老子就会当上车间主任。我二爷还是化肥厂马厂长的朋友。”
       “操你的二爷!”孙子冲上去用那个铅块砸了一下大皮帽的额头。
       大皮帽没来得及出声就跌倒在地,手里的粪叉掉了,带倒了那些瓶子中的一只,血滴到他灰上衣的前襟上。在他的眉毛中间有个长长的伤口像是刀砍的一样。空气里弥漫起醋的味道。
       大皮帽顺着墙根躺下了,他的眼闭着,口吐白沫,我们都吓住了,以为孙子把他砸死了,可我们都不敢吱声。
       过了一会儿,大皮帽活了过来,开始喊救命。孙子上前去,踢着他的肚子。“起来,你这个叫花子。”他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拎得跪在那里。“今天你遇见你爷爷了,你得给这儿的每个人磕头,喊我们爷爷,不然你今晚就别想回去。”
       我们吓呆了,不知做什么好。“孙子,”小狗想调解,“饶了他吧,孙子,让他……”
       “不准这么叫我!”孙子看也不看小狗,喊道,然后转向大皮帽,“你叫不叫我们爷爷?”
       “不,”眼泪淌了大皮帽一脸。
       “行,”孙子走开去,捡起那把粪叉,打碎了立在地上的所有的瓶子。深色的酱油和没有颜色的酒在石子路上淌了一地,往土里渗透下去。“好,你不肯叫,你就得吃这个。”他指着几步外的马粪说。
       “不!”
       “吃,”孙子命令,然后用粪叉朝大皮帽的后背狠揍。
       “哎,救命!”
       街上少有的安静,附近一个大人也没有。“肯还是不肯?”孙子问。
       “不。”
       “再说一遍。”
       “不!”
       “尝尝这个。”孙子用粪叉戳他的腿。
       “哎哟!饶了我吧!”
       粪叉的一个齿儿穿透了他的小腿。他在街面上滚着,骂着,哭着,喊着,怪了,一个大人都没有出现。
       这实在太过分了。虽然我们挺想看到这个2EJ\蛋出血,但不想杀了他被抓去坐牢,所以我们几个人过去阻止孙子。
       “滚开,躲远点儿。”他舞着叉子好像要来戳我们似的,我们愣住了。
       孙子从那些马粪里叉起一块,举到大皮帽的嘴边,威胁道:“你要不吃一口,我捅了你,张嘴。”
       “噢,你这个土匪,”大皮帽呻吟着闭紧了眼睛,他的嘴张开了一点点。
       “张大!”孙子命令,然后就把马粪塞到他嘴里。
       “呸!”大皮帽吐了出来,用袖子去擦他的嘴。“我操你妈!”他喊道,侧身躺在地上,用两手捂着自己的脸放声哭起来。
       孙子把粪叉扔到街的另一边,用他疯狂的眼睛看了我们一圈,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他的大屁股短腿摇摆着,仿佛他在踏着踩着什么东西。
       我们不敢迟疑,立即散开,留下大皮帽独自在那里咒骂和哭叫。
       不久孙子名声大振,我们中心小学低年级的男孩看到他的身影就发抖。有他领着,我们可以进入到镇子的其他区域而无需为此打架。除了我们,没人敢在大街上玩——过去的非战区现在控制在我们手里了。一些军官的孩子,尽管他们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衣服,可全是一帮胆小鬼,求着我们在他们上学和回家的路上保护他们。为此他们给我们送部队礼堂的电影票,还有豆腐票,因为镰刀把儿他爸,那个老铁匠,牙全掉光了,得吃容易嚼的东西。一时间,我们的领地扩大了,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我们的东部帝国尹始统治全歇马亭镇。
       但是一个月后,孙子他叔叔没能延续他的合同,在镇子上也找不到别的工作。我们这才惊讶地知道原来他不是正式工人,只是化肥厂的临时工。刘家决定回他们老家瓦房店的乡下去。
       孙子跟他叔叔家一起离开了,我们的王国垮了台。因为我们中间没有人适合当皇帝,皇位没人继承。现在那些南边的孩子甚至都敢到我们以前的司令部——本立家门口玩骑马。我们则不能去大街西边的百货商店,或者到集市上替家里大人买东西或租小人书看。我们许多人都在学校里被人揍了。有一次我被大皮帽手下的人在磨坊里抓着了,被他们逼着学猫叫。哎,我们多么怀念过去辉煌的时光啊。
       一年年过去了,我们一个个地离开了歇马亭,去为各式各样的皇帝效劳。
       哈金,作家,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等待》、《光天化日:乡村的故事》等。
       王瑞芸,编辑,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美国艺术史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