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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摆馄饨摊的女孩
作者:黄立宇

《天涯》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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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次这样的夜晚,我走出书房,走出一部尚未完成的小说,和风邂逅在一条两边是木扉排门的小街。那时候,我正处在对一段缠绵往事的回忆之中,我的糟糕的心情犹如狂风中飘零的残叶。有时候是两个人,朋友钟先生。钟先生来自一条著名的江边,在这里师专毕业后下海岛渔村任语文教员。他突然对这座异地小城产生了难以排遣的依恋情怀,一有时间,总是跨洋过海到城里小住几日,每晚必去馄饨摊吃上一碗两碗。有一段时间,他借居我处,写他的《温柔的仓庚江》系列。他写得很苦,常常迷蒙地抬起头望望我,说,吃馄饨去么?
       摆馄饨摊的是位小姐,站在风口,空落落地向夜的深处张望。水蒸气在她的脸庞上弥漫,犹豫着在夜风中消失。小姐见是钟先生,像是老顾客了。两碗?两碗。小姐称钟先生小侯小侯,缘由是小姐姓程,程琳。程小姐以为钟先生真叫侯德建,小侯小侯的,弄得钟先生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钟先生告诉我说,程小姐初中未毕业就出来谋生了。说这些,这位乡村教员的脸上竟有些沉重了。
       我们围坐的是一张简易的小矮桌,风吹走桌上的一张纸巾。我说,冷了。钟先生仿佛是把我拉到他家做客似的,搓着手说,快了,馄饨一吃就热乎了。馄饨在一个木盆里盛着,瞧着像小耳朵似的,抓一撮投到热锅里去。钟先生说,程小姐,手抓不好,该用不锈钢夹具。回过来一张纯真而稚气未脱的脸,一笑。小姐是安庆人,安庆农村。因为羞对着小姐这个称谓,脸上深入浅出地红了一片,说,呀,对不起,想好今天去买的。钟先生说,你知道有个叫程琳的歌星吗?对,程琳,跟你一样的姓名。程小姐说,歌星啊?然后摆摆头笑了。或许她觉得这些都离她很远很远,她惦记着锅里的馄饨,惊讶地一声,回身去揭锅盖,还是惊讶的一声,说,呀,糊了也。钟先生说,糊了就糊了,糊了好。程小姐端上馄饨,很是感激地看看我们,他乡遇知己地,轻声说,你们是好人。
       想想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在这午夜风口守着一摊小本生意,委实不易。
       寒风中还剩下最后一位已守望了几个小时的三轮车夫,看看我们,终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弓起身子一摇一歪地骑着,回家去了。冬天的街道上布下他长长的影子,然后在前方的一盏路灯下一点点缩小。
       过来一位年轻人,向程小姐打了个手势,便在静处坐下了。程小姐没看明白,追问了几句,那位年轻人死活不肯理人了,坐在那里生程小姐的气。钟先生刚才见他伸出两个手指,对程小姐说,他要两碗。程小姐给他下了两碗,年轻人吃了一碗,第二碗才拨了几筷,就不想吃了。他说,这碗不好。程小姐说,怎么不好,一块下的呀!年轻人喉咙底下滚过一个奇怪的声音,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丢下一块钱撒手走了。
       钟先生猛然站起,想替程小姐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无谓地站了会儿,哆嗦着嘴唇,脸孔气得煞白,然后缓缓地跌坐下来。回头跟我摊着手掌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呢?程小姐望着那年轻人消失的方向,委屈地低下头,咬自己的辫梢,落下两行清泪。我在一边安慰道,该收摊了,早点回去罢。程小姐低声说:还剩两碗呢。钟先生突然很豪气地说,我们包了!目光向我:怎么样宇兄?我瞧着他那略微有点夸张的手势,心想:两个书生意气的人能做到的,所谓正直,所谓善良,恐怕也就这些了。程小姐揭了锅盖,水蒸气随即弥漫开来,弥漫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一个行人稀少的风口处,丝丝缕缕地很快随风散去。但那份温感,哪怕是一丁点儿,极其微弱的,都在我们的心中永远留下了。
       吃完馄饨,钟先生把钱压在碗底下,说,夜已经很深了,早点儿收摊回家去罢。程小姐怕沾污衣衫似的翘着兰花指,突然把手滞留在胸前:家?那要等过年呢!我们说,是啊,过年,那也快了,气象预报说明天有雪。
       回到书房,钟先生突然从裤袋里捏出一张陈旧的纸币,惊愕地看着我。他说他总共只有四块钱,而他以为全摸出去了!钟先生站在窗前,吐出一口浓烈的劣质烟,猛然回过身来,摊着双手对我激动地说:她会怎么想呢?在她的眼里,我们不也成了无赖了吗?我说:明天去还就得了。钟先生扶了一下眼镜说,那今天晚上呢?她是一定收摊了,一定在恶劣地想着我们了,不是说世上总是好人多,世上自有真情在么?两个温文尔雅的人,说了一大堆暖人心的,到头来却要从她含辛茹苦的口袋里剥削去两块钱,教她怎样再相信这个世界呢?她才十五岁,才十五岁啊,初中都没有毕业啊!钟先生喟然长叹地坐落沙发,不再吭声。
       第二天钟先生回海岛教书去了。他千叮嘱万嘱咐,让我一定别忘了去还那两块钱。那天晚上,我赶去参加一个文学沙龙,整个儿把这事给忘了。待我散会赶到那里,留给我的,只是一摊泼在雪地上的水,一只小耳朵似的馄饨滞留在水中。她今天是在用新买的不锈钢夹具,把馄饨夹到热锅里去的吗?怎么早早就收了摊儿?在她收摊的时候,我想,她一定往街道的深处不住地张望,张望一个自称是侯德建的钟先生,和他的朋友,我。
       第三天晚上,我早早地候在那里,风口处依然醒目地空白着,连一片水迹也不曾留下,只有风,仿佛在吹响一支长箫。她一定是换了摊位了,一定是这样的。毕竟过年还有一段日子,虽然下了雪,雪好大好大,厚厚地,在一辆三轮车的帆布蓬上积存着,然后无声地坍陷。
       黄立宇,作家,现居浙江省舟山市。主要作品有小说《你想对我说什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