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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1919年以来的沉默
作者:叶 舟

《天涯》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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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一件小事》,致鲁迅先生
       我爷爷是个哑巴胎。他已经有九十二岁或者一百三十岁了,他的年龄如今已成为一个众所周知的谜语。在漫长而又琐屑的时光中,我爷爷像一块冰冷的废铁龟缩在时间的一隅,发出一种喑哑的喊叫,但是没有人理睬他的冲动和颤抖。一个卑微的哑巴,有时候也有一种卑微者的幸福。就在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晨报》工作的那个秋天,我爷爷忽然有了一种出乎意料的热情和快乐,他捧着我的脸端详了很久,接着又以一种少有的敏捷钻进了他的布满灰尘和锈迹的房间。
       他递给我几份1919年间的《晨报》,我似乎明白了他对我的关心和期冀。但是我迅速发现我错了。我爷爷指着该报12月1日出版的“周年纪念增刊”上的一篇文章,大声对我说:
       “这不是真的,他被蒙骗了。我发誓这不是真的。”
       让我骇然的并不是我爷爷对时光的突然发难和破口大骂,也不是他这块废铁突然有了用武之地。我诧异的是这篇文章,我从上学时就能倒背如流的著名篇什。
       我知道这些文字的后面,埋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事实是这样的。
       我爷爷忽然操练起一口纯正的京腔,饶有兴趣地说:我认识大先生,那时候我们一伙混生活的哥儿们,管他叫大先生。那时候我也就是一车夫,现在叫板儿爷。兴许是我祖上积德,我也拉过大先生几回,从绍兴会馆到砖塔胡同61号。那时候,吆喝我们的经常是一些阔人,也有腰里别耗子,假装猎人的。可大先生对我们却礼貌有加,拿我们当人看。大先生是读书人,没架子。
       那年冬天,我从砖塔胡同拉着大先生去会馆。一路上风雪交加,北京城里模糊一片,只有几辆骡车在那里晃荡。我穿着一件单裤,习惯了,跑起来两腿发热,汗也往下淌,要是停下来,在路边等生意,那就惨了,风往裤管里吹,裆里的卵蛋能冻成冰糖葫芦。到了会馆,大先生付给我车钱,又特意多给我一块钱,让我去买一条棉裤。大先生说:“这样下去会冻坏关节的。”我拿着大先生的钱,眼泪就下来了。
       可是第二天,大先生自己哭了。他从会馆里出来,走到我们一伙穷车夫那儿,我们都想拉大先生,争着抢着。可怎么着,大先生就哭。他说:“你们怎么都穿着单裤呀?”
       那天,大先生没要车,一个人走回家里去了。
       大先生也有忒逗的时候。有回儿,他从教育部到会馆,不小心,把钱夹子丢在车上了。拉车的哥儿们急忙跑到会馆,送给大先生,让他当面清点一下。大先生很感激,立马拿出一块钱作酬金。大先生笑着说:这钱夹,如果被慈禧太后拾到,也进了她的腰包了。总之,我们和大先生忒熟。
       但我们里面出一败类,伤害了大先生。我们开除了他,就没告诉大先生。
       这是一件小事。那个败类叫祥子,那年冬天才到北京城里混口饭吃,人挺年轻的,不懂规矩,刚开始还是一乡下孩子,后来臭丫儿的学会了逛窑子,一天的血汗钱全都扔进那个无底洞了,让人可怜。怪就怪我们都不知道,要早知道,还能挽救一下。
       就那几天,祥子的母亲从乡下赶到京城了,她听说儿子在北京城里看大戏、逛窑子的事儿了。祥子的父亲得了痨病,指望着他能给点儿钱,治病。老太太在北京城里候了好几天,那个可恶的儿子也没给一点儿脸色,照样去嫖风打浪。老太太绝望,回不了家,就哭哭啼啼的说要死在儿子的车轱辘下。
       我记得忒清楚,那是民国六年冬天的事儿。
       事发那天早上,我们起得迟。外面是白毛风,刮了一宿,人冻得直往骨头里钻,那时也没什么生计,只有祥子那个狗日的出去了。中午的时候,会馆附近的巡警所让我们去领人,才知道祥子出事了。
       祥子拉的是大先生,那时候很早,街上没有什么人。他和大先生一路上聊天,跑得快,快到会馆门口时,那个老太太从斜刺里杀出来,撞上了车的把手。那老太太绝望,她说过要死在儿子的车轱辘下的。她果然就那么做了。
       那狗日的心里有愧,没有理睬大先生,放下车子,扶着老太太慢慢起来,嘴里跟老太太嘀咕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大先生冻得缩在车上,眼看着祥子搀扶着老太太走了。那个丧天良的准备把老太太扔在一个胡同里,然后撒腿就溜的。
       没想到他碰上了巡警。巡警把他给扣了。
       大先生心好,不知道这些事儿的前因后果,还给了巡警一大把铜元,让巡警转交给祥子,真是好心交给驴肝肺了。
       我们都替大先生不平。古话说:不孝有三,祥子就算一个了。那个狗日的在巡警所里承认,他当时就想轧了老太太,省去一个丢人现眼的拖累。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被遣送回乡下了,带着那个老太太。
       可谁知第三天,京城里卖报的小贩给我们一张《晨报》,上面有大先生写的一篇文章,大先生还挂念着那个没心没肺的畜牲。我们都哭了,大家商量好了,永远当哑巴,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不然,大先生知道了,会更加伤心的。
       “我就是那个狗日的祥子,我对不起大先生。”
       我爷爷蓦地趴在几张1919年间的《晨报》上痛哭流涕,像一个犯了错误的愚蠢的孩子。
       叶舟,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大敦煌》、《第八个是铜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