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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刀片般的夜
作者:袁 远

《天涯》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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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马飘飘惊醒了过来,她把被单拉到下巴下面,迷迷糊糊地听着。
       卧室连着阳台,被落地窗帘遮得严实。夜色堆积在外面,也堆积在里面,幽暗如坟。
       听得清楚些了,是一个女人的哭声。马飘飘晕晕地想到了水里摇晃的玫瑰,一层一层往上开,开出水面,开进她的意识。那声音似乎不远,是从对面楼房发出来的?哭声夹杂着歇斯底里的诉说和叫喊,似乎这个女人活得很不耐烦。半睡半醒间,马飘飘心里不好受,她的胸腔好像塞进了很多石头,她会不会又睡不着了?会不会?突然,尖利的破碎声呼啸切入,如快刀闪闪直刺入神经。花瓶砸了?碟子?茶具?马飘飘猛然坐起身双耳竖得比三角板还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出现,是男人愤怒的说话声,可惜压得很低,含混不清。马飘飘猜测那个男人有很厚的胸腔,而且他的牙齿能把舌尖上的每个字磨碎了再吐出来。马飘飘什么也听不明白。
       好像这两个人不止一次在夜里吵架了。
       然后,一切都被风、被黑色而柔软的时间带走,夜晚重新变得干净而寂静。马飘飘躺下去,她身边的男人睡得呼呼呼的,完全没被惊扰,他简直就是一头猪,他的面目淹没在黑暗中,显得神秘遥远。呸,他居然还神秘遥远!马飘飘伸出手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下,男人咂咂嘴,仍然没有醒来,这个白痴。
       睡吧,马飘飘安顿好自己,侧过身去。刚要睡着,哭叫声又骤然而起,马飘飘像挨了一鞭子,暴风雨又来了!夜幕下的惊涛骇浪,半昏迷中的电闪雷鸣,肯定打起来了。女方哭,骂,尖叫,痛诉;双方的扭打碰撞,一切声音都是晃动的,滚烫的,凄厉无比。她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马飘飘几乎忍不住要尖叫。她用脚丫子碰碰身边的男人,又碰碰男人。她生气了,双手在男人胸前猛拍一气。男人惊惧而醒,开口就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你听,听嘛。”马飘飘说。
       男人听了一小会儿,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两口子打架。睡觉。”
       马飘飘相当清醒地说:“我觉得烦。”
       “不要发疯,深更半夜的,”男人嘟囔着说,“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马飘飘根本睡不进睡眠里。她披上睡衣,摸到床边的小沙发那儿,拈出支烟点上。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锯着,那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过得不快乐啊,泪水猛地雾住她的眼睛。去不去窗口看一眼?但是她没力气动身。也许外面有很大的雾。她边抽烟边听,不知不觉陷入深度昏迷的状态,整个人虚得像一片羽毛。
       通过某种艰难的意识,马飘飘发觉自己的胸腔充满了气体,渐渐肿胀得几乎透明,她飞起来了。飞翔者马飘飘内心紧张,不只紧张,她以晕眩的速度和飘渺方式嗖嗖而飞,可是一切都太黑,她四处碰壁,碰得鬼火冒;她仿佛一个魔鬼,突然凭借一双神秘之眼看到体内的某处有绿色火苗飘动,火苗眼看着变成熊熊大火,她无法控制火势,在被自己烧焦之前,为什么停不下来?情急之下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脚,原来是这样!她穿着一双银紫色的奇怪的鞋,鞋扎满了钉子,钉子尖儿都对着脚心。难怪她不敢落地。
       幸好只是一个浅梦。马飘飘额头温湿一片,背心仿佛搁了一块炭似的烫,她下意识地翻转脚背,对拖鞋底做了一番察看,再一只一只把脚轻轻放下,试探着在地面踩了踩,好像还真有点疼。她又拈出一根烟,按了两下打火机,把它们都扔下,不能再抽了,这两天抽得够多的了。马飘飘呀马飘飘,一个人尖子般的女人,却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抽很多烟,工作简直荒废得要长出草来,她的皮肤也跟冰箱里搁久的柠檬差不多没救了。
       她跳起来,站了一会儿又跨进沙发。她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她能做些什么?
       黑暗使她的眼睛迅速变成猫眼,可视范围有了飞跃性扩展,男人在被单下舒适地微微起伏,她很准确地抓到一把细柄水果刀,掀开男人脚头的被子,一双自得可怕的脚像冰山一样飘移出来。马飘飘用刀尖对准男人的脚心,想象那是一枚钉子,往里按了按。然而男人没什么动静,那双脚仿佛死了过去。既然他的脚可以在睡眠中假死,他的心脏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他就获得了解脱。马飘飘委屈地叹口气,举起小刀开始刮男人的趾甲,先刮了几下大脚趾的,又去刮别的脚趾。她刮出状如咖啡伴侣似的粉末,假如这些粉末眨眼间凝成一粒粒小钻石会怎样?当然,奇迹总是在你想到它时变成一个永恒的假设,但马飘飘工作得很带劲,她刮遍每一个脚趾,最终落实到大脚趾,因为这棵树的树干最壮,树皮最厚。马飘飘为自己找到一份高精尖的工作,白色细粉一层层飞出来,她专心得也快进入假死状态了。
       男人的脚往天上一蹬,尖叫一声醒来,“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马飘飘毫无防备,差点吓死,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男人,她面前的男人像疯子般急速手舞足蹈一番,究竟何意,她猜不出。没等她回过神,男人已经把床头灯拉开了,脸上还残留着疯子的表情。
       男人抱过自己的脚丫子,痛楚之下差不多哭出来:“你有病是不是?你看你干了些什么?你这个疯婆子!”他猛抬头,紧张地盯着飘飘和她手上的刀,“你要干什么?”
       怎么说呢?还好,男人的目光放过马飘飘,极力想把脚拉到鼻子底下去看个明白,而他的韧带又够好,因此他的头和脚便落人相互牵引又难以如愿到位的情形中,不过他依然看清了自己不幸的系列脚趾,脸上痛苦与迷茫并存,显出一片变幻莫测的惊恐神情。
       马飘飘让自己回到小沙发上,这样会显得松弛一些。她放下被误解的水果刀,问男人:“那八万块钱怎么办?”
       “什么?”
       “我们欠的八万块钱!”
       但是,男人好像不准备考虑并回答这个问题,如同每一个狼心狗肺的往常,马飘飘绝望之极。她爬上床,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脚从他怀里搬开。她发现脸对着的人目光浑浊,仿佛除了表层皮肤外,全身尚在睡眠之中。她揪住男人的两只耳朵,将他前后晃,左右晃,她憎恨这只脑袋不是钱箱,滚不出金币,更滚不出眼泪。她以这种方式命令他说话!说话!尽管她十分担心不能把他摇得清醒,反而将他惹怒,可她难以让自己停止。
       男人抓住马飘飘的两只手,让它们和马飘飘一块儿滚到床的另一头。他自己下了床挪到衣柜前在里面翻东找西。他着地的部位是一双脚跟,脚尖上翘,看上去像一个怪物,一个受伤的站不太稳的怪物,他赤裸的后背看上去有点脆弱,晃着一层稀薄的光,有气无力的样子。可他犯了多大的罪啊,莽莽撞撞地做期货,和什么白痴朋友一起搞什么工作室,承包音乐杂志。为了他,她四处找资金,得到的回报竟是一笔巨债,而且债权转来转去,转到一个坐过牢的家伙手中,下周他就要提刀来见他们来了,见不着钱,他就要卸他们身上的零件;见不着他们,他就要杀到她父母家去。
       他却全心全意坐在沙发上用白纱布裹脚趾头!
       这种人必须提醒一下他是什么东西!马飘飘滚下床来,抓过花瓶砸到男人脚边,没想到花瓶开花的声音这么清脆剧烈,两个人都怔了一怔。马飘飘决定一鼓作气,彻底洗洗他的脑子,男人身边很快升起一堆废墟。
       那么,这堆废墟使他受到触动了吗?使他像她那样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了吗?不,没有。用不着任何说得清楚的证据,马飘飘就知道他没有。虽然废墟是再明显不过的象征,惊心地提示着他们——坟墓已伸手可触,可他缩在一只厚厚的壳里,她的焦虑、尖叫、她不惜血本制造的废墟都触动不了他。
       酸得比柠檬厉害十倍的液体从眼角、鼻孔涌出,马飘飘希望忍住哭泣,但她怎能忍住悲伤。痛哭中她仍然无法放弃自己的注意力,男人穿上了衣服,看样子准备出门。马飘飘不得不叫住他:“你去哪儿?”
       “去想办法弄钱。”
       “半夜三更的你去哪儿想办法!”
       男人喊起来:“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他妈只恨不能把我割碎了拿去卖!,’男人的脸十分狰狞,“一个儿叫我这样一会儿叫我那样,把我支使得团团转到头来一切又怪在我头上!你哪次出的主意是对的?说我乱花钱你就没乱花?——你他妈还想杀我!”
       马飘飘轻蔑地看着男人,他怕死。
       他怕死。
       她笑了一下。她张开嘴,一声尖啸飞出,接着又是一声,她连叫了三声,因为极度用力而全身颤抖。
       男人系皮带。男人眼光里有畏缩的东西。
       马飘飘想说:你趁早快点滚,远远地滚。但说出口的却是:“你不许走,你走了我怎么办?”眼泪跟着涌出。
       他完全可能就消失不见了,就像她姐姐交的那个外地男朋友,说声走人影都摸不着,无处可寻。太容易了。马飘飘扑到男人身上,紧紧搂住他,使劲吸口气说:“我好点儿了,求你别怪我。”她的眼泪打湿了男人的衣领。
       男人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搂住马飘飘。
       他们相互搂着吸取对方身上的温暖。已经进入冬天了。
       袁远,编辑,现居成都,著有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