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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火化(小说)
作者:刘玉栋

《天涯》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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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们揣着手,坐在马扎子上,把下巴缩进棉袄领子,眯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偶尔也抬起头,瞭一眼光秃秃的树枝,溜出一句散发着萝卜味道的什么话,无非是节气呀年景的。这时候,阳光通常是淡黄色的,太阳也如同纸片儿似的悬在天上,脆弱得很,一伸指头就能捅破的样子。这是一个村子的冬天,祥和,宁静,弥漫着猪粪和炊烟的气味儿。它属于这些皮肤松弛,目光暗淡,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墙根底下的老人。
       往年的这个时候,连根爷爷总是第一个坐在墙根下面。他坐在那个埋进土里半截深的石碾上,一坐就是半天。可是这一年,连根爷爷只是偶尔坐在这里,就是坐在石碾上,身子也在不停地扭动,屁股上似乎也粘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过一会儿,他便拍起屁股,拍打两下厚厚的棉裤,挪两步,把脖子伸出胡同口,朝北面瞅上片刻。人们知道他是瞅杨木匠的铺子开门了没有,如果木匠铺没开门,他便重又坐在石碾上,扭身子,磨屁股,目光呆愣愣的,也不去接别人的话茬儿;一旦看到木匠铺的大门开了,他便神色慌慌,抄起身边的拐杖,往北边的木匠铺走去,他向前迈去的步子,也显得零零碎碎。
       他正让杨木匠做一口寿材。
       这一年秋天,种上冬小麦以后,在台阶叔出去做小工之前,他硬缠着他这个独生儿子连赶三个大集,终于在东边的大山镇买回两方白松。台阶叔赶着马车,马车上拉着木头,一进村子,就有人凑上来问:“台阶,打两件新家具?”台阶叔哭丧着脸,打着哈哈应付着,“打两件新家具,打两件新家具。”可是,谁都知道连根爷爷让那两个安徽人算命的事儿,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走向前主动去问的。
       秋又深了一些,连根爷爷的木头已经让杨木匠刨开。长长的、厚厚的木板排在木匠铺大门的两侧,等着风干。每天,连根爷爷总要在木头跟前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他有点儿驼背,但走起路来还算硬朗,天冷了以后,他便戴上那顶油亮亮的灰毡帽,他一只手搭在腰上,一只手伸出去,敲一下白花花的木板,风吹过来,带走一些新鲜木头的香味儿,整个胡同里都是浓浓的。
       这时候,要是杨木匠走出来,就会跟他说:“连根叔,这活儿可忙不的,一定得等着木板子干透了,要不到时候龇牙裂嘴的,就是哪一天你老躺在内面,透风撒气不说,冷啊。”说完,杨木匠便朝别人吐一吐舌头,脸上露出滑稽的样子。
       连根爷爷忙说:“对对对,干透了,干透了。”连根爷爷抚摸着木板,目光像是黄胶一般,粘在上面。
       农历的十月一,是平原上的鬼节。跟清明节一样,人们都得给死去的人去上坟,嫁出去的闺女也不例外。换娣姑姑回来给她母亲上坟,在坟上哭了半天,眼睛都哭肿了,又提着两包点心,踉踉跄跄地回家来看她爹,没想到一进门,就跟她爹吵了一架。连根爷爷说:“让你今天做,你就不能明天做。”
       换娣姑姑说:“可你也得让我回去一趟呀,我家里也有猪,也有牛,也有鸡,也有羊,还有一家子的嘴呢,你不让我回去安排安排,我这心能放得下吗?”
       连根爷爷说:“你回去?你一回去又是十天半个月的。我还不如你家的猪,你家的鸡,你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老头子。”
       连根爷爷竟然从地上蹦起来,他的脖子憋得通红,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像这样大动肝火,还真是少见。
       一下子就把换娣姑姑气哭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爹,你要是不信,我这话儿放在这里,你死不了,你把别人气死,你也死不了。”
       台阶婶忙过来圆场,说:“爹,你忙什么,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再说,咱家里也没有线,也没有布,都得去买呀,你先让我姐姐回去吧。明天我去买布买线,咱买好的,寿衣嘛,就得做贴身贴体的,你说是吧?”连根爷爷自然不会跟儿媳妇发脾气。好说孬说,总算把连根爷爷说得没话了。连根爷爷身子一拧一拧的,倔得跟一头老山羊似的,来到外面,蹲在光秃秃的枣树下面抽闷烟。
       换娣姑姑说好三天以后回来。台阶婶去外面送她,就把那两个安徽侉子相面的事告诉了她。换娣姑姑一边走,一边哭着骂,骂那两个相面的安徽侉子,骂他爹这是老糊涂了,连算命人的话也信。
       再说说那两个安徽人吧。他们走进村子的时候,玉米还没有熟透,人们正闲着,站在大街上,开个玩笑,唠个闲呱,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再弄出来抖搂抖搂,也算热闹。正是这个时候,一老一少两个外乡人走进村来,年龄大的走在前面,肩上背着一个黑人造革皮包,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年少的那个扛着一根檀木棍子,棍子头上捆着一个包袱,他的太阳穴上生着一颗痦子,看上去二十多岁了。他们都是长着圆圆脸,深眼窝,皮肤黑黝黝的,从远处看过去,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村里一阵阵的狗叫声。
       他们越走越近,年龄大的那个人径直走到麻三奶奶身边。麻三奶奶正坐在蒲团上搓麻绳,一抬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挎着皮包的陌生人,给吓了一跳。
       “大娘,能给碗水喝吗?”
       人们一听,是个侉子,觉得新鲜,玩笑不开了,呱也不唠了,都瞪着眼直勾勾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好,你等着。”麻三奶奶心地好,最喜欢接济这些过路的人。
       两个侉子便坐下来,把皮包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有人便走过去问人家从哪里过来。
       麻三奶奶把两碗水递给他们,他们一口气喝下半碗。麻三奶奶说:“喝,喝了再倒去。”
       年龄大的安徽人说:“这位大娘脾气好,命也好啊,五男二女,令人羡慕。”
       侉子一说这话,人们的耳朵立刻支棱起来,他怎么知道麻三奶奶有五男二女,接着有人便凑上去。
       侉子说:“这样吧,大娘,感谢你这两碗水,我给你老相上一面。”侉子一说这话,人们才明白,侉子是相面算卦的。
       侉子相面不同于本地的那些算命先生。侉子唱,一字一板,人们弄不懂侉子唱的是什么腔调,但人们觉得侉子唱得并不难听。侉子便盯着麻三奶奶唱了起来。侉子毕竟是侉子,人们听起来似懂非懂。不过,侉子唱得很投入,他把酒盅似的两个深眼窝对着麻三奶奶,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就跟忆苦思甜的老贫农一样。人们还是能听懂一些。准哪,唱了麻三奶奶的五男二女,又唱了麻三奶奶年轻时受过的罪。听着听着,麻三奶奶便抹起眼泪。最后,侉子说麻三奶奶的寿限是八十四岁。
       麻三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灰手绢,人们寻思她是要擦眼泪,没想到,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手绢,从里面拿出两块钱,要给侉子钱。
       侉子摆手,说:“你老这钱不能要,要是还有哪位想相上一面,就收一点饭钱吧。”真神了,简直就是神仙哪。一袋烟的功夫,半个村子都知道了。当然,也传到连根爷爷耳朵里。那几天,连根爷爷家一只正在下蛋的鹅找不到了,这让他很窝火,他觉得人总有背运的时候,正好来了算卦的,他想算一卦冲冲。连根爷爷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走过来的。如果不是那只鹅,这
       一卦,连根爷爷也许就不算了。
       这一算,把连根爷爷算傻了。准哪,人家说他三个闺女二个儿,他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可不是三个闺女咋的?老大小时候身上生疮,八岁就夭折了。老二长到十八岁,生得那个俊呀,可是爱错了人,喝药自杀了。不是三个闺女咋的?这么多年了,连根爷爷都把那两个冤死鬼给忘掉了,人家侉子这么一提,他的心里酸巴巴的,后来人家唱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过唱到最后,可把他唱傻了眼。
       “这位大爷印堂黑,
       阳寿半年烛光尽,
       人活一世不容易呀,
       ……
       连根爷爷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一卧炕,就是半个月。等到台阶叔把地里的玉米大豆收上来,他老人家才走出门,脸色黄恹恹的,胡子也白去一半,腰弯得更加厉害。他举着拐棍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使得人们不再怀疑他只有半年的寿限。人们都知道安徽侉子给连根爷爷相面这事儿,人们背地里当笑话拉,可守着他,人们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连根爷爷自己心里明白,他只有半年的活头了,他信哪,他无法不信,人家连他两个死去的闺女都算了出来,他还能不信?
       连根爷爷惊魂未定,就开始张罗着打寿材做寿衣,就有了跟换娣姑姑吵架那档子事儿。等到寿材打好了,寿衣做好了,连根爷爷心里踏实了,气也顺了过来,便又坐在墙根下面的石碾上,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还时常领着别的老人去看他的寿材。他一边抚摸着光滑厚实的寿材,一边跟人家说:“我不怕死,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得死,我还怕死!”
       连根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胡子撅撅着,面色红润润的,他又能吃两碗地瓜粘粥了。他坐在石碾上,揣着手,眯着眼睛,阳光落在他的棉袄上,发出扑哧哧的声音。在听到火化的消息之前,连根爷爷就是这样安详地等待着阎王爷的召唤。
       可天有不测风云,火化的消息传来,对连根爷爷来说,不亚于一声惊雷。
       “这不是真的吧?”连根爷爷坐在石碾上,身子又开始不停地扭。
       “人家东边已经开始了,咋不是真的?不光是真的,连地里都不让埋,人家说这叫不让死人占活人的口粮。”
       “多少辈子没听说的事儿,就让咱摊上了?”连根爷爷还是不相信地摇摇头。
       “这可是国家的政策,不信你问三秃子去。”
       三秃子是支书,是连根爷爷的堂侄子。一句话提醒了连根爷爷。刚坐热的石碾,又变得冷清,连根爷爷找三秃子去了。
       连根爷爷背着手躬着腰,脖子向前抻着,下巴向上抬着。自从寿材打好以后,他的病也算好了,拐棍早已扔掉。此时,他迈出的步子硬朗得很,走得也快,老棉裤嘟嘟噜噜的,一走一忽闪,活像一只没尾巴的灰鹌鹑,那样子引起背后的一阵大笑。连根爷爷没听到似的,他沿着村子里干爽爽的土路,朝支部走去。
       “秃子,秃子。”打老远,连根爷爷便喊上了秃子。
       实际上,三秃子早已看到连根爷爷一拽悠一拽悠的身影,他当然知道连根爷爷打寿材做寿衣的事,他更知道连根爷爷让安徽侉子相面的事了。他一想到这些事儿,就禁不住想笑。他看到连根爷爷像一只鹌鹑似的走过来的样子,就把事儿猜到了七八分。
       “秃子,叔问你件事儿。”连根爷爷紧皱着眉头,但掩盖不住他惶惶的心。
       三秃子龇着牙,没等到话出口,就扑哧笑出声,他说:“叔,你看这天晴的,跟水洗过的一样。”
       “秃子,火化这事儿,是真的?”
       “这还有假,会都开过了,这还有假。”
       “秃子,火化这事儿,是真的了?”连根爷爷哭丧着脸,又问了一次。
       “这国家的事儿,还闹着玩。不但要火化,还不让埋呢。到时候,把骨灰让个小盒子一装,往牲口棚里一扔,跟牲口做伴去吧。”三秃子是想逗逗连根爷爷。
       连根爷爷打一个冷战,嘴里嘟囔着,“那么是真的了。”回去时的连根爷爷,脖子耷拉着,下巴昂不起来了,腿也软绵绵的,步子自然也慢下来。
       三秃子觉得有意思。活得好好的人,为什么老想死了的事?他看到连根爷爷踉踉跄跄的样子,禁不住在后面喊了一声,“连根叔,你身子骨硬着呢,你死不了。”
       当然,这时候,三秃子万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儿。
       连根爷爷回到家,往炕上一坐,烟袋一叼,开始呆愣愣地望着窗外。台阶婶端上饭菜,等了半天,也不见连根爷爷动筷子,就说:“爹,饭都凉了,你还不吃。”
       连根爷爷说:“不饿,不吃了,你们吃吧。”
       连根爷爷声音低低的,跟蚊子叫似的,身子像是害冷,蜷成一团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台阶婶说:“你病了,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根爷爷连连摇头,最后喘了口粗气,说:“青松他娘,爹求你件事儿。”青松是连根爷爷的孙子,当时正在镇中学读初中二年级。
       台阶婶说:“爹,你说,什么事吧?”
       “我想请三秃子喝盅酒,明天你准备俩菜吧。”
       台阶婶一听,知道连根爷爷又有了心事儿,当儿媳妇的不好问这问那,便满口答应,“爹,你放心,三秃子他喜欢吃什么,我心里有数着呢。”
       第二天一大早,连根爷爷穿戴整齐,他破天荒地穿上了那件干净的新对襟棉袄,换上一双新靴子,倒背起手,下巴一撅撅的,走出门去。要是以往,连根爷爷又开始绕着村子转了,他的这个习惯,已经几十年,可是这一年冬天,自从打好了寿材做好了寿衣,便跟以往不同了,以往转,是有目的,心里想的是干活,捡个粪团儿,拾个柴火。可这一年冬天,连根爷爷什么都没干,他倒背起双手,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北菜园走到苜蓿地,从三棵树走到大寺庙,他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和挂满白霜的麦苗,嗅着一大早清爽爽的空气,他觉得自己留恋的还是这些东西。然而这一天早晨,连根爷爷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他换上两件干净的衣服,像往常一样走出来,却走到三秃子家院子里去了。
       三秃子正在饮牲口,看到连根爷爷走进门,便愣了一下,因为这已经很反常了。没想到的是,连根爷爷张口就是,“秃子,中午叔请你喝两盅,你可要给叔点面子。”
       三秃子咯咯地笑了,他觉得这事儿真有意思。他看到连根爷爷身上的新棉袄和脚上的新靴子,就觉得这事儿更有意思了。
       “我去,连根叔,我一定去,别人请咱不说,你请我,我秃子哪敢不去。”说完,三秃子又嘿嘿地笑起来。
       三秃子望着连根爷爷撅嗒撅嗒的身影,跟身旁的老婆说:“这个老头子,可真有意思。这么早来请我去喝酒,可真有意思。”他又嘿嘿地笑起来。
       他老婆说:“连根叔请你喝酒,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三秃子笑笑说:“肯定是火化那事儿。”
       他老婆说:“他是不是怕死呀?”
       三秃子说:“他不是怕死是什么?”
       “秃子,你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吧?”三杯酒下肚,连根爷爷的脸膛便红了。
       “不容易,不容易。”三秃子把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嫂子,你这肉还真好吃呢。”
       “三秃子,别一点儿正经没有,你那肉才好吃呢。”台阶婶嗔怪着剜了三秃子一眼。
       “活着不容易,死了还得烧人家一把,秃子,你说这合理吗?”连根爷爷有点儿激动,胡子一翘翘的,跟喜鹊尾巴似的。“你叔不怕死,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得死,你叔还怕死。可一想到死了还得被烧成灰,这心里就火烧火燎的,难受呀。”
       “叔,你死不了,你这身子骨硬着呢。”三秃子喝着二锅头,吃着大肥肉,嘴里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
       “人家那寿材做得好好的,就一把火给人家烧了,人家那寿材厚厚实实的,还不让人家用,这叫什么事儿?”说着说着,连根爷爷就有点儿伤心,“从老辈子算,你说谁死了,人家不是穿着板板正正的,那叫入土为安呀。可轮到我了,就一把火给烧了。”
       “叔,你死不了,你这身子骨硬着呢。”三秃子热了,把棉袄脱下来,扔到一边。
       “秃子,你说叔做过什么缺德事呀,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还是第一个挨烧。”连根爷爷说到伤心处,泪便流下来,沿着皱巴巴的脸皮子,吧嗒吧嗒落在酒盅里。
       “叔,你死不了,你这身子骨……”
       三秃子还没说完,连根爷爷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秃子呀,秃子呀,叔不想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你是支书,你跟人家上面说说。叔从小就没了娘,叔这辈子活得难呀,叔从小就给人家地主家扛活做长工,叔不怕死,叔就怕让人家烧咱一把,秃子呀秃子……”
       连根爷爷的屁股挪了挪,两条腿竟然翻过来,他给三秃子跪下了。
       这时候,三秃子正喝在兴头上,他一个劲儿地乐,眼珠子还不时地瞥一眼屋外的台阶婶。他觉得跟连根叔坐在一块儿喝酒,还真是有意思,也用不着板着脸,跟真事儿似的。他看到连根爷爷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就觉得这个老头子是糊涂了。过活得挺好的,为什么总要想那些一竿子撸不着的事儿,就是安徽侉子说准了,也并不像他老人家想的这么严重,死了死了,两眼一抹黑,管他刀剐还是火化,可他还是不停地说着,“你死不了,你身子骨硬着呢。”可万没想到,连根爷爷一下子给他跪下了。三秃子吓得从炕上跳起来,他拽着连根爷爷胳膊让他坐下去。然后长喘一口气,他又感到事情有点儿严重。这酒是喝了,但他对老人家提出的事儿,可不敢大包大揽,上面的政策呀。要是有一天,他老人家真的不行了,他三秃子办不了这事,这心里……三秃子不敢想了。
       于是,三秃子便借坡下驴,连说了三声,“叔,哪天闲着,我去跟人家上面说说,呵,我去跟人家上面说说,呵……”跟哄小孩子似的。
       连根爷爷攥着三秃子的手不放,一边落着眼泪,一边说:“你可一定给叔说说,叔可不愿意当这第一个挨烧的人哪。”
       瞅个空儿,三秃子谎说去撒尿,跳下炕,拍拍屁股,脚底下擦油,溜了。
       眼瞅着,还有个半月,年就到了。天变得更加清冷,落了一场雪后,街上的老人更少了。这一天上午,坐在墙根底下的,只有连根爷爷一个人。他刚去过一趟支部,又没碰到三秃子,他知道三秃子是在躲他,他就在支部门口跳着脚骂了两句,“狗日的三秃子,喝了我,吃了我,还躲着我,狗日的三秃子。”自从喝过酒后,他几乎天天都要去一趟支部,有两次把三秃子堵在了屋里。三秃子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正开着会,一会儿说这一阵子事多。他心里渐渐明白,三秃子根本没给他去找,他怕丢他的官呢。连根爷爷很气愤,见谁都骂,“三秃子那狗日的不是东西。”连根爷爷骂道:“吃了我的,喝了我的,不给我办事,狗日的不是东西。”没过多长时间,整个村子里,没有人不知道三秃子喝了连根爷爷的酒。
       人们见到三秃子,说:“你这狗日的,喝了人家的酒,也不给人家办事。”
       三秃子摇着头,满脸苦笑,一副有苦说不出来的样子。再看到连根爷爷撅嗒撅嗒的身影,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哧溜躲起来了。
       再说这一天,连根爷爷一个人坐在石碾上,揣着手,眼珠子盯着树上的雪挂,一动不动。他把灰毡帽上的两个耳扇子抹下来,但鼻子尖还是冻得通红,哈出的气儿,都在胡子上结了冰茬,他不停跺脚,他心里着急呀。离安徽侉子说的期限,可是越来越近。三秃子那狗日的指望不上,但法子却不能不想。连根爷爷跺着脚,把脚下的白雪跺成了湿泥。要说台阶叔出去打工也快回来了,但连根爷爷对台阶叔和台阶婶总是不放心,他觉得这两口子从来也没跟他交过心,他们俩也不会因为他而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这时候,连根爷爷猛地想到他孙子青松,他觉得那小子有骨头,倔,硬,从小不怕天不怕地,跟别的孩子打起架,都敢跟人拼命。连根爷爷一拍大腿,眼珠子变得越来越亮。
       第二天,正逢镇上赶大集。连根爷爷换上他那身新衣服,但想一想,又把那双新靴子脱了下来,因为刚下过雪,路上粘乎乎的,这么走一趟,新靴子还不变成旧靴子。这一天天气不错,太阳像一个蛋黄似的,挂在瓦蓝瓦蓝的天上,三秃子怎么说来,跟水洗过的一样,对,跟水洗过的一样。连根爷爷上路了,他揣着手,胳膊肘那地方挂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包,走一步,人造革提包便忽闪一下子,他的脖子又昂起来,下巴撅得老高,背驼了,但步子还算利落。他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身子还一拱一拱的,很远处看,那样子像是一头壮年的小毛驴。
       村子离镇子五里路,中间还隔着一个村子,叫豆腐营。路过豆腐营时,连根爷爷看到了一个他做梦都想看到的场面。那里正在举行一个葬礼,不过,这个葬礼有些特别,灵堂搭在大街上,连根爷爷一下就明白,这是一个屈死鬼呀。在平原上,只有屈死的人,灵堂才搭在街上,人们是不让屈死鬼进家门的。连根爷爷站在路边一打听,果然,是一个喝药死的妇女。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拿手绢抹着泪说:“才三十五呀,脾气又好。”连根爷爷并不关心她的脾气好坏,但他面对这个老太太,还是露出满脸的惋惜。
       “火化了没有?不说现在都得火化才行?”连根爷爷瞪着眼,胡子一撅撅的,他想问的是这个。
       “屈死鬼哪有火化的,死得不明不白,人家还留着做证据呢,人家又不是没有娘家。”老太太有点儿气忿忿的。
       “那就装进棺材,埋到地里了?”
       “可不是咋的!”
       老太太刚一说完,灵堂那边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连根爷爷摇摇头,嘴里嘟囔着,“这年月,还比不上屈死鬼呢。”想想那些年,屈死鬼不但进不了家门,棺材都很少用,弄一领破席,卷巴卷巴,挖个窝儿,就埋了。如今,屈死鬼不但能躺在棺材里,入土为安,并且还能免遭一把火的厄运。想到这些,连根爷爷连连叹息。但连根爷爷转念一想,便又有些兴奋,看来,这上面的政策,也不是没有空子钻的。他想,只要青松那孩子撑住劲儿,趴在棺材上不起来,谅也没人敢拿他怎么办。再说了,三秃子毕竟还是本家的侄子,他吃了我,喝了我,他还能把青松那孩子抓起来?连根爷爷越想,劲头儿越足,脚下的步子便利落了许多。
       连根爷爷来到镇上,瞅一眼天,看到时间还
       早,便蹲在学校院墙底下晒太阳。他知道院子里那电铃一响,就是下课了,他就可以进去找青松。出门的时候,他往兜里装了十块钱,他想等青松放学后,拉着青松去镇上的公家饭馆里吃一顿肉包子。公家饭馆里的肉包子,那才叫肉包子,香呀。连根爷爷蹲在院墙底下晒着太阳,想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在他眼里,这赶集的人挤来挤去的,颜色却不曾变过,不是黑,就是红,不是紫,就是绿,像一幅画似的。连根爷爷不想买什么东西,他不想成为画里的人,他只想等着孙子青松下了课,领着他去吃肉包子。当然,肉包子虽说好吃,却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想跟青松说说话儿,青松十五岁了,他应该能理解爷爷的苦衷。
       那电铃总算是响了,连根爷爷直起身子,拍拍棉裤,走进学校的大门,他看到那学生娃子们吵着闹着,正撒欢儿往外窜,像是那满天飞着的红蜻蜓。他抻着脖子,瞅了半天,也没瞅到青松的影子。后来,他脖子酸了,便把目光拉回来,猛地发现几个小男孩正在站离他不远的地方,乐呵呵地看着他,他们叽叽喳喳的,那样子,如同看什么新鲜物件地似的。这时候,一个小男孩子喊道:“你找准?”
       连根爷爷忙说:“高青松,高青松啊。”
       然后,那几个小男孩叽咕片刻,像是小鱼儿在水中吐出了一串串的泡泡。
       “高青松……”接着,那声音如同长了腿似的窜出去。
       不一会儿,青松便站在连根爷爷的身边。他脸红彤彤的,有点儿忸怩。
       “爷爷,你来这儿干什么?”
       “青松,走,跟爷爷吃包子去。”
       青松抬着脸愣了半天,说:“我订了饭。”
       “订了饭晚上再吃。”连根爷爷走上前,一把抓住青松的胳膊,那样子,像怕青松跑掉似的。
       于是,青松跟在连根爷爷身后,样子有些不太情愿地向公家饭馆走去。
       包子真香呀。坐下后,青松高兴了,他盯着爷爷,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叫他来这里吃包子,长这么大,这可是头一次。青松几口就吃完一个肉包子,可他看了看爷爷,爷爷手里拿着那个包子,并没有吃多少,爷爷目光呆愣愣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青松,爷爷没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连根爷爷的情绪有点儿低沉。
       青松知道爷爷让安徽侉子相面那事儿,他是听他娘说的。可他没当回事儿,他想那个安徽侉子纯粹是胡说八道。
       “爷爷不怕死,毛主席他老人家都得死,爷爷还怕死?爷爷不怕死。”连根爷爷的声音有点儿伤心。
       “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你可别相信那些迷信。”青松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放慢吃包子的速度。
       “青松,你听说火化那事儿了吧?”
       青松点了点头。
       “爷爷不愿意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
       “人家城里人都火化呢,火化有什么大不了。”青松的口气有点儿不屑。
       “青松,你不能说城里人哪,人家城里人火化是人家没有地,人家城里人火化是人家愿意火化。可咱村里那荒滩野地的有的是,爷爷不愿意死了还让人家再烧成灰呀。爷爷一想到烧成灰,那心里就火烧火燎的。”连根爷爷说着说着,那干巴巴的眼皮子便禁不住又潮湿了。
       “爷爷,我们老师讲了,人家说火化是一种科学的方法。你想想,死一个人,就占去一间屋子那么大块地,你想想,有多少间屋子……”
       “青松,爷爷不愿意听这些大道理,爷爷只是不愿意死了再让人家烧一把。”
       “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
       “青松,爷爷真的没多长时间活头了,爷爷要是死了……”
       “你死不了,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
       青松不想再听爷爷唠叨,他站起来,抹抹嘴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我上课去了。”说完,青松一拍屁股,走了。
       连根爷爷瞅着盘里的肉包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他看到孙子青松晃了晃身子,便消失在人群里。他越想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他们都大了,大了就不愿意听一个老头子唠叨。连根爷爷想着想着,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阳光透过油渍麻花的窗玻璃,射进屋里,落在连根爷爷的脸上,两行眼泪一跳一跳地,从他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间闪着光泽。那一天,在公家饭馆里吃饭的人们看到了一个背稍有点驼,戴着一顶灰毡帽,穿着一件新对襟黑棉袄的老头,守着一盘肉包子,坐在那里哭,还不时地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手绢擦眼泪。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往前赶。连根爷爷从集上回来后,心里突然有了底儿似的,他不再撅嗒着身子跑支部了。见了谁,也不再骂三秃子那个狗日的。他又开始坐在石碾上晒太阳,不过人们发现,连根爷爷像是又老了一些,他揣着手,把下巴往脖领子里一缩,两眼一闭,就是一天。就这样,年也过了,十五也过了。人们开始忙地里的麦子,撒肥,浇水,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
       这一天中午,台阶婶在地里撒完化肥,回到家来,正准备做饭。她猛地听到连根爷爷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唔唔的声音。台阶婶不放心,进屋一看,吓傻了眼。连根爷爷横躺在炕上,嘴上、胡子上、身上,白花花一片,全是白沫,她看到屋子的地上,有一瓶“乐果”歪在那里。
       连根爷爷喝药了。
       台阶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去的。后来人们想起来,说台阶婶跑出胡同的样子,就像电视上演的袋鼠一样。
       三秃子开着一辆农用汽车,把连根爷爷拉到镇卫生院,医院里忙活了一下午,又是洗肠子,又是打吊瓶,总算把连根爷爷救了过来。
       一下子来了半村子人。此时,憋了一下午的台阶婶,站在卫生院的大院里,跳着脚骂起街来,一边骂一边哭。
       “一大把年纪了,没出息,死就死呗,想死还给小人们留个长尾巴,不知道的,人家还不定猜他怎么受虐待呢。”
       呜呜呜,台阶婶哭得晕天昏地。
       “青松都这么大了,将来找个媳妇,人家能不挑咱这个过节儿。这是救了过来,要是死了,你说咱可怎么活。”
       呜呜呜。
       台阶叔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坐在卫生院的水泥台阶上,两只脚上还沾满泥水,刚才他还在地里浇着地呢,他是随后跑来的。
       连根爷爷出院的那天,麻三奶奶过世了,人们都去那边忙活,把连根爷爷出院这事儿给忘掉了。台阶叔赶着马车,刚一进村,连根爷爷便从车里坐起来。连根爷爷脸色蜡黄,身子看上去很虚弱。他歪着耳朵听了半天,就问:“台阶,谁死了?”
       台阶叔阴着脸,没好气地说:“你管人家谁死?你死不了就行呗。”
       后来,连根爷爷知道是麻三奶奶过世了,便坐在炕上摇了半天头。
       再后来,连根爷爷又开始一大早起来,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大寺庙转到三棵树,他的背驼得更加厉害,但这并不妨碍他背着粪筐拿着粪叉子,捡个粪团儿。
       麻三奶奶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被火化的人,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刘玉栋,作家,现居济南。主要作品有小说《我们分到了土地》、《八九点钟的太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