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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格里格海的细雨黄昏(小说)
作者:迟子建

《天涯》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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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格里格海的人数了,也许是八九人,也许是五六人,就像我记不清我故乡窗外的那些树一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我能查出二三十棵的树,而在月色温柔的夏夜,这些树中的绝大部分竟奇迹般地消失了。能够看到的树,也都隐隐约约的,忽东忽西,时有时无。
       我们一行人是乘坐一辆中巴车离开旅馆的,那旅馆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对面的建筑很有特点,通体的灰色,每个窗口都有云纹形态的石膏雕花,屋顶呈伞形,左右对称雕着两匹扬蹄奔腾的马,上插一面挪威国旗,让人觉得这马在为国家而战。
       中巴车穿过卑尔根的老城区。方形石子路湿漉漉的。这座城市的雨就像半空中盘桓的鸽子一样,在你漫不经心的时候,就突然淋湿了你的眼。云彩也是乌云白云皆有,这块云彩在下雨,那块云却晴朗地飞舞,阴阴晴晴,亦歌亦哭,风云难测。街上的古建筑因了这变幻不定的雨,常常是西墙湿着,而东墙的屋顶却干爽如秋叶。
       天地间突然亮堂了。这亮堂不是因为晴朗,而是由于出了城的缘故。虽然卑尔根鲜见高层建筑,阳光不至于被阻挡住,但城中心的建筑多以苍灰色为基调,它有意无意地削弱了一些阳光。而且城区的路不宽,两侧的建筑相距太近,因而撒在路面的阳光给人一种旧得发灰的印象。但那是一种妥贴的、温暖的,甚至是亲切的陈旧感。让人觉得你轻轻地揭一下地面,就会掀起一块薄薄的散发着干草气息的阳光,它像泛黄的老照片一样勾起人无穷无尽的往事。
       我们要去参观挪威著名音乐家格里格的故居。他的故居在卑尔根郊外的山上,面临大海。当房屋越来越显得零星的时候,树木多了起来。也许是近黄昏的缘故,树木对阳光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感,因而那绿色看上去湿漉漉的,仿佛是在落泪。
       中巴车向山上驶去。路曲曲弯弯的,车身扭来扭去。窗外的风景本来是寂静的,现在看来却跳来跳去的,好像远古时代的恐龙要从土里冒出来了,将这些树木拱得摇摇晃晃的。我在颠簸中有一种昏昏欲睡之感,恍若又回到了漠那小镇的木屋,听到了那木屋在深夜时所发出的奇怪的声音。
       去年深秋时节,我只身来到了漠那小镇。我带来了两大包行李,里面既有书和稿纸,也有越冬的服装和我贪恋的一些零食。我打算在这里住上半年时间,完成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其实我是个不挑剔写作环境的人,有时在无聊的会议上竟能在发言的嘈杂声中写上一点什么。只是在城里住得久了,看厌了那永久被烟尘笼罩的灰蒙蒙的天,我就会有一种逃跑的欲望。
       这次我没有回故乡。故乡的亲人太多了,有时亲情对人也是一种打扰。我选择的漠那小镇是一个有河流有山峦有草滩的地方。有了河,就可以倾听流水之声;有了山,就可以寻觅飞鸟的足迹;而有了草滩,散步便有了清香的去处。而且,漠那小镇人口不多,交通不便,往来的人极少,在这种环境中住上一段时日,会使心和文字都获得宁静。
       镇长把我领到一户农家,这家的男人正在劈柴,见了我咧嘴笑了笑,返身进屋提出一把钥匙,将它递到我手中。那把钥匙是黄铜的,个头很大,油渍斑斑的。他递完钥匙后拍了拍手,问我:“你胆子大么?”我以为小镇治安不好,就问:“常有偷盗的事发生么?”镇长自笑了一声,那个给我钥匙的男人也笑了一声。他们那种讳莫如深的笑使我不知所措。镇长说:“你要住的房子是王表他爹留下来的,他爹死了三年了,房子一直空着,他是怕你一个人住过去害怕。”那个被称作王表的人随之解释说:“我爹死后,我一领着小孩子去那里,小孩子就哭,不敢进那屋子。这屋子就一直闲着没人去住。”我释然一笑说:“我不会怕一个老人的魂灵的。”王表又吞吞吐吐地说,这房子他不能让我白住,每个月总要付给他一些钱,不然别人会认为他让人白住太土鳖。我问他一个月要多少房租?王表的眼睛飞快地转了几转,然后竖起两根手指头,说:“一个月二百块钱吧。要是你在这里过冬,柴火就要烧得多,再加五十块,柴火我负责给你弄。”我当即预付了两个月的房租,然后拿着那把沉甸甸的钥匙走向王表父亲留下的木屋。
       木屋看上去很旧了,西墙有些下沉,因而远远一看这房子有些倾斜。屋顶长着几簇蒿草,它们被风吹得一乍一乍的,像是在打呵欠。这房子东面临河,北面倚山,南面是一片菜园,位于小镇的东北角,是个占尽山水之灵气的地方。迎接那把大钥匙的果然是一把闷头闷脑的黑漆漆的大锁。也许是许久没有开锁的缘故,锁眼锈住了,镇长不得不回家取了一点煤油淋上,这才把锁打开。这座木屋共有三间房,朝东的有一铺炕,是睡房;向西的堆着许多零碎东西,看来被当作仓库了;而中间的宽大的厅里盘着火炉,这里是灶房了。灶房里的炊具很简单,只有一口锅,一双筷子,两个裂了纹的盘子和一只豁着边的蓝花海碗。镇长对我说,你要是想去食堂吃饭,就得赶到上边来人检查工作的时候,否则镇里的食堂不开伙,只有自己做了。我当然是喜欢自己做吃的了,一则是可以按自己规定的时间开饭,二则可以调剂一下口味。镇长又说,王表他爹你别看是个老头,平素很爱干净,他的衣裳看不到污点,被子也常洗,让我就用他的卧具算了,省得我还得去招待所租行李。我打开炕上摞着的被褥,果然没有嗅到异味,被头的白布洁净如晴空下的云朵,只是有些发潮,想着拿到太阳底下晒上两次也就干爽了。当即镇长差人帮我买了一些粮食和油盐酱醋,就此过上小日子了。镇长说,在漠那小镇,家家都有菜园子,你根本用不着买菜,看谁家地里的菜好,尽管去弄,没人跟你计较的。至于吃肉,那就得另花钱了,要是听到有猪嗥叫声传来,说明有人宰猪了,你自己可以循声而去,提上一条肉回来解馋。
       将屋子收拾干净后,天色已暗。我抱了些柴火,引火做饭。饭毕,电就闪闪烁烁地来了。漠那小镇自己发电,电至每晚十时就回了,这刚好可以给喜欢烛光的我提供秉烛读书的机会。我特意从城里带来了蜡烛和烛台。烛台产自印度,呈宝塔形状,烛身镶嵌着一些银灰色的玉石片,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我带来的蜡烛除了白色的之外,还有红色、蓝色、绿色和黄色的。白蜡烛的光焰适宜写作,它的明亮度会使稿纸像雪地一样白,等着你的笔在上面踩出脚印。红蜡烛的光晕适宜于给远方的亲友写信,抒发温暖的情怀。蓝色蜡烛的光给人一种冰冷之感,它与晚秋的明月相似,最容易触及人伤怀的往事。而绿色和黄色的蜡烛光晕则带给人一种活力和激情。那个夜晚,当电一明一灭地哆嗦了许久,终于把它最后一线光明从灯泡中抽走后,我就燃起了一只绿色的蜡烛。烛光由暗而明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门发出“吱扭”的声响,仿佛什么人从外面进来了。我记得晚饭后已将门栓插上了,不可能有人将门打开的。正在诧异间,又听到灶房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仿佛有人在灶间蹑手蹑脚地偷吃什么。我举着烛台向门口走去,照见门栓确实很牢固,用手推了推门,它稳如泰山,就是风钻进来都会很吃力的。再将蜡烛照向厨房,一个人影也未见,先前的脚步声也
       消失了,我想这有可能是自己幻听。在嘈杂的城市夜晚,你反而感觉不到声音的存在,而在一个寂静的环境中,声音却像旭日一样,每一次升起都给人一种新鲜感。我回到睡房,吹熄了蜡烛,撩开窗帘一角,想看看外面的秋夜。正在此时,灶房又有声音传来,非常清脆,就像筷子在敲击碗似的,听起来疾徐有致,富有旋律感。在暗夜中聆听此音,有一种曼妙的伤感。我划燃火柴,点亮蜡烛,再次擎着烛台小心翼翼走向灶房,见锅碗瓢盆都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别说是人,连只虫子都望不见,而先前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这一时刻,我意识到可能遭遇到了鬼,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想着传说中的鬼是惧怕光明的,就把烛台留在灶房,战战兢兢地回到炕上睡下。第二天早晨醒来,只见那支绿色的蜡烛还端端地站在烛台上,同我将它放在灶房时的长度一致。是谁昨夜吹熄了蜡烛?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每天晚上回了电,我点起了蜡烛,烛光温柔地四散之时,那种开门声就不期而至,轻微的脚步声也会随之而起,灶房的碗又在唱歌了。这使我惊恐,又使我好奇。我一遍遍地举着烛台走向灶房,烛光撕裂了那寻不到出处的声音。我依然将燃烧的蜡烛放在灶房,回到睡房安然睡下。天明时去看那蜡烛,它不是杳无踪影了,而是苗条地直立着,一如我把它放在烛台时的身姿。那烛火是谁吹熄的呢?我几乎每天换一种颜色的蜡烛,以为某种颜色被谁钟情了,它会一路燃烧下去。然而所有颜色的蜡烛都闪亮登场后,它们无一例外地是被吹熄了。
       白天我除了写作,就是散步。写作进展得很不顺利,常常是写上几段字就会觉得浑身一激灵,不由自主就会想起夜晚时所听到的声音。这时候,我只好放下笔来,出去散步。深秋的漠那小镇凉意沉沉,有些农人已经开始在田地里收庄稼了。倭瓜结着沉甸甸的果,呈现琥珀一般的金黄色;大白菜体态臃肿地抱着紧紧实实的心,就像孕妇一样。那些早已罢园了的黄瓜和豆角秧,则已被秋风吹得枯萎了。农人们遇见了我,总要在劳作时直一下腰,扎煞着手冲我笑笑。他们这种平和的笑,令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喜欢穿过庄稼地来到河边,看阳光怎样随着波光涌动,看浅水中那些圆润光滑的鹅卵石,看漂在水面的那些秋叶。那黄叶红叶簇拥在一起顺流而下的样子,让人觉得它们这是在搬家,赶在漠那小镇的寒冷将它们的脸冻白之前,流向南方寻找一处温暖之地,继续它们的呼吸。我看流水,往往能不知不觉地站上一两个小时,有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这才想着该回去了。
       王表有时会到我的房子看看,问问我会不会烧柴火,然后他会指着屋前那满园子的菜说:“想吃什么你就自己去弄,这些菜你要是不帮着吃点,秋收之后菜窖盛不下,就得喂猪了!”我向王表打听他爹长得什么样子,平素喜欢什么?王表说他爹在世时不喜欢照相,没留下相片,不过他说他长得不随他爹,他很丑,而他爹却很英气。他还说他爹不喜欢和儿女住在一起,王表的母亲过世后,他就一直独居。他喜欢听声音,那声音不是人语声,而是自然界发出的声音,比如风声、鸟声、流水声、秋虫的哀鸣声等等。春季冰消雪融之时,屋顶的雪会化成水滴坠下屋檐,他就会用空罐子去接它们。那罐子有大有小,形色不一,有泥的,也有瓷的、塑料的和玻璃的,因而水滴被接纳后所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有的声如洪钟般地铿锵,有的柔细如情人的耳语。那清脆之音听起来悦耳,而低回之音听起来凄迷。声音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地弹跳着,恰如一首乐曲。王表的话使我深受感动,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已逝的人产生了某种尊敬。
       然而冬季来临之际,当清风与明月以寒冷的面目出现时,昼短夜长了,也许是鬼魂也惧怕寒冷,不愿意在白露覆盖的原野上漫游,因而灶房的响声日甚一日。将烛台放在灶间,虽然它仍会奇迹般地熄灭,可是熄灭之后并不是寂静无声了,锅碗瓢盆都在叮当作响,扰得我彻夜不眠,精神不振,面对稿纸时思维混乱,原本比较富有灵性的语言也褪尽了光彩,显得那么干瘪和生硬,我不禁有些愤怒了,这老人的魂灵为何跟我过不去?驱鬼的想法就此产生了。
       我是无意间相遇漠那小镇的女巫师的。那是降初冬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见窗外一片苍茫,就到户外踏雪。走向河边时,只见河岸两侧已经封冻,而中心却裸着一带水流,它们被白雪映得一派墨色,散发着沼沼雾气。雪不绝如缕地落在河水之上,实在就像滚向热锅里的除夕夜的饺子,给人一种热气腾腾的感觉。冬日里能够活动的一切事物,都会给人带来一种生机。我欣赏着这一带因朦胧而愈发显得壮美的河水,这时有一种不和谐的声音传了过来。那是猪的嗥叫声,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厉,看来有人家在宰猪了。这猪兴许也是爱雪的,没领略完初冬的第一场雪就毙命,因而叫的声音很大。我已经没有了看景的兴致,就循声朝宰猪的人家走去,打算买上一条五花肉,炖锅红烧肉犒劳自己一下。宰猪的人家与我比邻,就在我房子的西侧,中间隔着一片菜园。我见院子里支着一口大锅,它冒着白云一样的热气。有两个人正在给猪刮毛,一股腥臭扑鼻而来。看那架势,这猪起码要半小时后才能分肢解体。我正欲离开,想过一会儿再来,只听屋门一响,女主人出来泼一盆脏水,与我相遇了。这女人又矮又瘦,穿一件紫花毛衣,窄额头,瘦削的脸颊上生满雀斑,一双眼睛非常耐人寻味。是那种幽幽的明亮,如两个深潭,让人觉得你的目光折进其中便永无归期了。这女人泼了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了一番,然后很肯定地对我说:“你着了东西了。”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让她解释一下。她说:“就是你身上附上鬼了。”见我仍然不开窍,她又说:“你住的屋子有鬼出来闹了。”我点了点头。她对我说,这不要紧,我会把鬼给你驱走的。你要几斤肉?要哪个部位的肉?晚上我给你送肉时顺便把鬼给你赶跑了,保你平安无事的。不过,她说,我得给她预备下两瓶酒和一把香,届时她要烧香看香火的。听她的口气,仿佛鬼就是她的孩子,她一吆喝,鬼们就会被吓跑。
       晚上她提着一块五花肉来了。她一身的肉香气,而且还喝了酒,与我说话时喷出一股浓重的酒气。她进了屋不请自坐,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进这座房子了,不过虽然这房子上着锁,可她夜里却常能听到这里发出的声音。我便问她,是什么样的声音?她忽闪着那双黑得令人晕眩的眼睛说,全是琴音似的声音,非常好听。有的时候这声音持续得长久,有的时候是一闪即逝的。有一次她在夜晚听到了那声音,一直听到月亮西坠,怎么也听不够。我便说,既然她如此钟情于这声音,还会为我驱鬼么?她依旧忽闪着那双黑得令人有些胆寒的眼睛说,这声音若是不折磨人是好声音,若是令人夜不能寐、战战兢兢了,它就不是好声音了。她要了一碗米,燃起三柱香,唤我坐在屋中央,让我闭起双眼,把手放在腿上,她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绕着我走来走去,直到我睡意沉沉地低下头。恍惚之间,我记得她把我扶上炕,其后她提着我为她预备下的两瓶酒走了。自此之后,有相当长的
       一段时间,我听不到灶房的响声了,这时漠那小镇已被白雪覆盖得一片苍茫,河彻底被封住了。流水声和鸟语声消失之后,大自然显得无与伦比的寂静。我偎在火炉前读书,在烛光下写作。觉得时光好得就像年画。
       让我称它为格里格海吧。因为这片海是属于格里格的。从格里格的故居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大海。那已是黄昏时分了,天空中灰云重重,丝丝细雨落在屋顶上,有一种好听的声音弥散开来,就像格里格的夜曲旋律一样。我已经记不得那房屋是什么颜色的了,但我记得屋内大厅的陈设。甚至记得他故居厨房的那些器皿。大厅靠近壁炉一侧放着一架钢琴,这是格里格生前用过的。钢琴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格里格的,还有一张是格里格夫人、著名歌唱家尼娜·哈格路普的。说实在话,格里格的模样不像个大音乐家,倒像个朴素的农夫。他的大鼻子看上去就像一座城堡,给人一种无法摧毁的感觉。在大厅靠近窗口的一侧,放着很多张椅子。接待者待我们落座后,他站在钢琴旁搓了搓手,笑着对我们说,格里格先生现在出去一会儿,晚饭时他就会回来了。他这话使我一阵激灵,仿佛深夜时在漠那小镇的木屋聆听到出人意料的声音一样。格里格已经去世近一个世纪了,他的那些具有鲜明北欧民族风情的音乐一直为后人所欣赏。我听过他为易卜生的名剧《塔尔·金特》所谱的乐曲,尤其喜欢其中的《清晨》,给人一种湿润、清新、明朗的感觉。接待者引出一位穿着北欧少数民族服装的钢琴家,由她向我们演奏格里格的一些乐曲。室内光线灰暗,但那是一种温暖的灰暗。当活泼的音乐从琴键上激情洋溢地奔涌而出的时候,我见窗外的大海波澜壮阔的,细雨敲击着海面,也焕发出音乐般的轰鸣声。我坠入了音乐,也随着它起伏飘摇。就是在两首乐曲间隙的空隙,在寂静中我仍能听到音乐在回旋,能听到挂在墙上的风景瓷盘所发出的脆响,能听到面向大海的露台的窗棂所发出的嚓嚓声,还能听到从屋檐滑坠的细雨所发出的狂热的亲吻泥土的声音。这些变幻不定的声音使我想起漠那小镇的深夜跳出来的炊具的响声,令我震撼和感动。我久久地凝望着烟雨蒙蒙的大海,看着潮涌般的暮色滚滚袭来,觉得眼前的大海胜过了阳光普照、一碧如洗的蓝色大海:胜过了落日溶溶、一派辉煌的金色大海;胜过了月色笼罩、温情四溢的银白色大海。这无与伦比的黄昏细雨中的格里格海啊,它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模样,纷杂的雨滴就像无数精灵在舞蹈,此起彼伏的乐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至纯至美的境界。在这种时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音乐给掏空了,留在腹内的,是清风、鸟语、花蕊和云影,让人有一种飘飘欲仙之感。不知是什么时候,乐声停止了,那架黑色钢琴前的演奏者也悄然消失了,椅子发出不断的吱嘎声,看来人们纷纷离座了。我想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个参观的举动都会使我们陷入局促和尴尬,我宁愿到露台上去感受细雨黄昏中的大海,聆听从格里格故居的每一个角落发出的声音。不知是谁在门外如醉如痴地哼唱《索尔维格之歌》,那抒情的旋律令人伤感,仿佛格里格先生去朋友家喝茶归来,哼着自己谱写的曲子回家来吃晚饭了。
       当我的长篇写作已过三分之二的时候,那种深夜的开门声又重现了。那时的漠那小镇呈现着少有的喧闹,春节临近了,忙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打算着在这度过春节,将长篇脱稿后再离开,估计那时已是冬末春初的时令了。深冬时节,落日下山得早,午后三点多钟,天色就昏暗了,这是一天之中气候较为温暖的时分,我一般选择此时散步。有时我去铺满了白雪的草滩上转转,有时则去商店看漠那小镇的人采购年货。办年货的多为女人,她们买了对联又要买花布,买了鞭炮又要买灯笼和年画,买了糖果还要买碗筷,忙得不亦乐乎。在这一堆女人当中,我常常能看到王表。王表见了我总是低一下头,然后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解释说,他老婆不喜欢办年货,他只好出来做女人的事了。我便笑着说这有什么,城市里的男人还提着菜篮子上早市呢。王表听了就很受鼓舞地跟我唠几句家常,他说他爹在世时讨厌过年,因为这时放鞭炮的人家多了,这使他不能听清别的声音。我问别的声音指的是什么?王表笑着摸着脑袋说,我也寻思不太明白,可能他喜欢听风声雪声吧,除了它们,冬天还能有什么声音呢?王表说从那时起他家就养成了习惯,过年不买鞭炮,否则他爹是不会上儿子家过年的。父亲去世后,想着他的魂儿仍然要在大年三十回家,因而鞭炮也是不敢放的。我便趁机问他,我所住的木屋的西屋,里面放置了许多废铜烂铁和大大小小的木墩,不知这都是做什么的?王表告诉我,他父亲闲着无事,喜欢一边喝茶一边用铁棍或木棒去敲打这些物件,让它们发出形色各异的声音。我不明白木墩何以发音?当夜就用一根立在墙角的已被磨得分外光滑的木棒去敲击那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木墩,果然听到了高低不同、轻重缓急各异的回声。木的声音初听起来有些沉闷,可你仔细品味之后,会发现这声音朴素而浑厚,温暖而又感人。就在这一夜,灶房的响声又闪烁出现了,且一直响到黎明时分才消失。几夜失眠之后,我又去求助与我比邻的女巫师,这次她一口回绝了我,说是快过年了,若是驱赶一个老人的魂灵会使她有罪过感。更何况,从那次驱鬼之后,她听不到这房子的任何响声,还觉得日子过得没有滋味。她声称我的脸上已经没有被鬼笼罩的煞气了,老人不过是觉得我寂寞得慌,才在深夜时弄些响声与我相伴。我只能悻悻离开女巫师家。我心犹不甘,又跟人打听到另一个据说也能驱鬼的人,这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他比女人还要杨柳细腰。他家开着豆腐房,他一身的豆腥味。我引着他朝木屋走来的时候,他隔着我几丈远,蔫蔫地落在后面,似乎他是跟我来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驱鬼的方法与女巫师不一样,他在我的炕头摆了七根筷子,又在床尾的褥子底压上了斧子和菜刀,最后他撮了一些炉底灰,撒在了门槛上,说是自此之后,深夜的开门声和灶房的响声都不会出现了。不过他提醒我最好躲星三天,夜里不要出门,在月亮升起前就把窗帘拉上,免得早出的星光无意间会溜进我的屋子。我问他这样可以遏制鬼多长时间?他摸了一下鼻子,说:“鬼这东西跟人是一样的,它也是个活物,你赶它时它也脸薄,一生气就走了。可过一段它要是想家,又会回来了。”说完,他急急忙忙朝门口走去。我盛情挽留他,让他喝一杯茶,他回头看了看火炉上烘烤的土豆,上前抓了两个用胳膊肘托着,说:“有它就行了。”他也没朝我要任何报酬,缩着身子就推门而出了。我愣怔了几秒钟,想着该送送他的,于是推开房门。寒风白森森地越门而入,我见他正把一个土豆递到一个女人的手中。那女人高而胖,穿一件绿花棉袄,小眼睛,高鼻梁,嘴角有些歪,她听见开门声抬头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很自豪地指着男巫师说:“这是我的男人!”我笑着点了点头,看着他们在寒风中吃着土豆。土豆冒出的白炽热气毛茸茸地缭绕着他们的脸,使那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当夜,木屋里悄然无声,在腊月的最后一
       段日子里,这种安静始终萦绕着我。然而到了除夕之夜,那种经典性的响声又重现了。当时我已经在镇长家吃过了团圆饭,给他的小孩子留了些压岁钱。小孩子一高兴,就提着灯笼送我回来。漠那小镇的除夕夜是很美的,家家户户都在屋檐前挂起了大红灯笼,这红灯笼在沉沉暗夜里就像出现在饥荒年代的汁液饱满的香甜果实,给人带来无边的喜悦。镇长的小孩子乳名照光,他每每在经过一户人家的时候,都要向我介绍一番这家姓什么,有几口人,有时还连带着介绍人家的狗。谁家的狗厉害,谁家的狗脾性温和,他都了如指掌。照光提着盏金黄色的鲤鱼灯,这灯在雪地上投下轻隽投影,真的仿佛一条鱼在游走。雪地被它映得泛出一带橙色的光芒。照光将我送到地方时,他指着这座大木屋对我说:“王爷爷活着时,他到儿子家吃过团圆饺子,这个时辰也会回来的。他冬天时不戴帽耳,敞着耳朵,要听鞋子踩雪的声音。”照光说完,跟我道了声再见,提着鲤鱼灯回家了。我走进屋子,闩上门,见炉火将熄,就填了几块桦木伴子。当桦树皮贴着残火吱吱啦啦地叫了半晌,终于历练出一条红赤的火舌、腾地一声将满炉的柴火都引燃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吱扭”的声响,似乎是谁开门进来了。我抬头望那门,却见它如深闺中的少女一样,安静如常。轻柔的脚步声流水一般袭来,带给我阵阵凉意。也许是因为我身处灶房的缘故,这脚步声越过灶房,去了西屋。很快,西屋里传来木墩被击打的声音,那响声比我上次敲打的还要错落有致、音韵和谐。我坐在炉火旁静静地聆听了一刻,然后回到东屋点起一支红蜡烛,打算趁着这新年的暖意,写封信给远方的朋友。才写了个开头,只觉身下的椅子被谁给摇得乱晃,接着烛火爆裂般地膨胀成一个大火球,突然间就熄灭了。正当我深陷黑暗之中极度恐慌的时候,桌上的物品一阵脆响,我能分辨出哪是钢笔水瓶发出的声音,哪是化妆品瓶发出的声音,哪又是茶碗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不禁使我愤怒了,我使劲用拳头砸了一下书桌,呵斥道:“你有完没完了?!”骂完,我摸到火柴,又点起了蜡烛,让烛光澎湃着四溢。这一声呵斥果然奏效,响声鸣金收兵了,而我已没了写信的情怀。这之后的日子,深夜灶房的响声虽然不似过去那么凌厉了,但仍然没有间断过。我只好收拾行李,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在正月十五灯节过后离开漠那小镇。记得在离开木屋的那一瞬间,我禁不住泪如泉涌。前来送行的王表对我说:“你要是喜欢这里,春天再来。”照光则嘱咐我,如果我还来,让我在城里帮他买一盒彩笔,要二十四色的,他要照着年画学画。
       回城之后,我常常在烟气沉沉的阳台上眺望城市。到处是高楼大厦和林立的烟囱,如果不是有叫卖声传来,我会怀疑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我的长篇写作已经搁浅,漠那小镇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拿起笔来思绪万端,难以进入创作状态。这样春天不知不觉地来了,阳光把墙壁照得一派雪亮的时候,我随一个文化访问团来到了挪威。
       我站在格里格故居的露台上眺望着大海时落泪了。那一片细雨黄昏中的格里格海啊,它到处是翻卷的音符,如同我在漠那小镇看到雪花飞舞的情景一样。那每一片雪花也都是一个音符,它们洒向屋檐、树木、大地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为自己在木屋里驱鬼的行为感到无比羞愧。我想那是一种真正的天籁之音,是一个人灵魂的歌唱,是一个往生者抒发的对人间的绵绵情怀。我为什么要拒绝它?在喧哗浮躁的人间,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只应感到幸运才是啊。在格里格的故居,我听着四周发出的奇妙声音,更加怀恋曾笼罩过我的深夜的叮当响声。我相信,一个热爱音乐的人,他的灵魂是会发音的。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去格里格海的人数了。也许是八九人,也许是五六人,就像我记不清我故乡的冬天会下多少场雪一样。如今我置身于漠那小镇的夏天,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当灶房的响声次第呈现之时,我会敞开窗户,让遥远的星星和飘拂的风也同我来一起欣赏这声音。每逢此时,我会忆起北欧的那片格里格海,忆起飘向大海的音乐,忆起那白色的露台和那架漆黑的钢琴。当格里格在黄昏时推开屋门喝茶的时候,我木屋中的老人会在弹奏了夜曲之后裹着满身晨露离去。我很想给同游格里格海的人发上几封信,约他们来我漠那小镇的木屋坐坐,可我却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但我怀念他们,因为他们就像我故乡窗外的那些树一样,虽然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着,却总是带给我亲切的怀想。
       迟子建,作家,现居哈尔滨。主要著作有《迟子建文集》(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