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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天山深处岩画之谜
作者:高建国

《天涯》 2001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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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年前的裸体舞蹈与生殖崇拜图
       越野车顶着西域特有的如火骄阳,在坑坑洼洼的盘山道路上颠簸西行。被车轮碾得飞起来的石块,不断击打车子的底盘和四周,一声比一声更凶狠的响声,仿佛在警告企图进入文明之谜所在地的人,不可忽视冥冥之中大自然的无比神力。
       我们从乌鲁木齐近边的亚洲大陆地理中心(该中心到亚洲任何方向的大海都是等距离)出发,已经在越野车上颠簸了三天,心肝五脏都要蹦出干裂发烧的嗓子眼,可是,车上没有任何人抱怨,甚至女记者也坚强地忍耐着。因为,人人都清楚地知道,眼下我们正行进在人迹稀少的天山腹地,前方是世界人类学家、考古学家、艺术家和宗教研究者无不向往的三千余年前的原始社会珍奇岩画——1987年才被新疆考古学家发现,暂时称为“生殖崇拜岩画”。
       这幅规模举世无二、反映先民生活与追求的大型岩画,由于数千年来隐藏于空气清洁干燥,也不通汽车(至今仍交通不便)的天山深处,从未遭受任何破坏和掩盖,也未经过任何改动与润色,本色地记录了原始社会先民的生活方式、艺术形式、情感、思想和宗教沿革等,而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我们终于赶在阳光还照耀着天山山脊时,进入了东天山深处。这里的位置是东经86℃19’,北纬43℃51’,游牧的哈萨克牧民,将此地称为康家石门子。据说清朝末年,这一带禽兽出没,怪事迭出,阴风不绝,路人无敢停留,一户康氏居民为了躲避大难,却在这岭壑如关、令人生畏之地,奇迹般地生活了一长段时间,以罕见的勇敢,为此地留名。
       迎着石门子峡谷吹来的爽人清风,我站在山坳前举目望去,眼前的景像令人赞叹。有幸被原始人类岩画艺术家选为天然“画布”,留下大量待解之谜的神秘载体,委实不同凡响!这是一座从天山根脉上生长出来的赭红色怪山,山势雄伟突兀,岗峦层层叠叠,犹如垒砌而成的有多个圆柱装饰的高大宫殿。
       康家石门子奇异的自然景色,不禁使我油然忆起著名先秦文献《大戴札》中,我们汉族的老祖宗曾留下这样一段古奥的话:“丘陵为牡,溪谷为牝。”意思是说,高峻凸起的丘岗,好像阳刚威严的雄性;而低凹、流水的溪谷,好像阴柔多情的雌性。汉族祖先生生不息的中原,距此地相隔万水千山,连群鸟之王——鹰也难以轻易飞达。可是,两处先民的原始思维,却显得出奇一致。我国考古学家,已根据考古资料初步揭示,在这天山深处康家石门子,留下传世岩画作品的人们,是不远万里从欧洲或西亚前来,曾经与希腊人、赫梯人紧密为邻的土火罗人——属于与英语、德语、希腊语、意大利语同组的印欧语系西方语支人种(欧罗巴人种)。这个几乎不可思议的事实,使孤陋寡闻的我,为它所包涵的神秘伟大与悠远壮丽,长久瞠目结舌,内心至今激荡不已。对这些欧罗巴人种的古代艺术家凿刻在赭红色山岗悬崖峭壁底部的神秘岩画,虽然我们还未完全解读其涵义,但可以看出它与《大戴礼》一样,借助自然景观,表达了生殖崇拜的古老人文主题,这无可争议。
       我为我作为一个制片人、摄像师,正把镜头对准这幅三千余年前的珍贵岩画,亲手揿下摄制开关,记录人类童年的共同历史画面而骄傲不已!
       这是一幅总面积达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岩画,东西长十四米,上下高九米,面向正南,由九组内容构成。以稚拙、简约、风趣的原始正身画法,刻画了约三百个形态各异的男女人物,并佐有虎、马、羊等数十只西域动物,精心表现了一个正在举行的盛大的狂欢场面。整个画面恢宏古朴大气,无比壮观。画中主要人物和动物均全身涂红。用不知名颜料绘出的红色,至今可辨——世界各地岩画的颜料都复杂而神秘,难以化验。据传说,在赤铁矿与红胶土中,加入用熊脂、豹皮、鹿蹄、牛血、兔子尿、飞鸟骨髓、野禽蛋青、人乳、人发、鱼皮、树胶、木碳……熬成的调和剂,岩画颜料便具有万世不脱的粘附力。
       考古学家根据岩画的一些明显特征说明,这幅岩画的创作年代为公元前1400——前1100年。那么,这正是中原汉族的晚商时期,而天山地区还处于原始公社的父系社会后期。人类告别母系社会,进入父系社会,离开有阶级的社会就不遥远了。可是,我们都有切身体会,隔着暂时无法跨越的那一站路,遥遥相望的两个人,就像隔着九重天。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就有着巨大的质的差异。隐藏在天山深处的这幅岩画,能够傲视二十一世纪人类的原因,就在于它是老祖先亲自创造的一座原始社会语言库,生动地反映了我们难以亲睹其详,全世界都非常缺少第一手图文资料,因而总让人觉得陌生与新鲜的原始社会生活形态。三百多个岩画上的人物,在天山庇佑下鲜鲜地活着,让今天的人们,可以目睹他们生活于其内的奇异世界。
       我通过电视摄像机的镜头,静静地望去,这幅规模壮阔的岩画,各组内容不尽相同,却都以原始人类的裸体舞蹈和男女交媾为主(其中只有一个女性身着衣裙)。岩画所表现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际隔阂和社会等级,自然也没有压迫人的奴隶主和高傲的政治领袖。人人都显得极其欢乐自由活泼酣畅,人人都根据原始舞蹈的要求,摆出或简单或复杂却都动感十足的舞蹈姿势,形成美丽的双人舞、多人舞和群舞等造型。男女不论长幼,一般都戴着追求容貌漂亮的头饰,不少舞蹈者还戴着自制项链和手链,有的甚至戴着跳假面舞用的装饰性兽面。沸腾激越的原始敲击乐,仿佛响彻山谷,催促每个人去尽情参与,连空气里也洋溢着只有原始公社制度,才能给人带来的身心放达与集体喜悦。捕猎的弓箭和猛兽等猎物都整齐地摆在舞蹈者脚下,象征战斗的勇敢和胜利的自豪,也表示劳动和食物是群体生存的依靠。在这里,两性活动不需要任何规避,也没有丝毫掩饰,一切都如同天然浑成的灵肉狂欢,阴阳交融,生命创新。繁衍种族和享受生命的原始要求并存,男女交媾既是本能需要也是天赐快乐。然而,细细地观看与品味,画面顶端,那特意涂红并按规律连续出现的宗教图腾“对马神”,却又使整个画面蒙上了一层非常神秘的类似巫术祈祷的特有色彩。可以说,这幅岩画蕴涵的命题与传递的信息是是重大而复合的,它有着层次异常丰富的文化景深。
       比蒙娜丽莎更古老更神秘的女性微笑
       电视摄像机的长焦镜头,把被摄主体放大再放大,高高的岩壁上,那一组组奇异画面中,用古老的浅浮雕手法刻画出的人物面容与表情,便在大家的热切企盼中,令人惊叹地凸显出来了。
       “这可是比蒙娜丽莎更古老更神秘的女性永恒微笑啊!”一个考察队员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在我身边惊叫起来。是啊,突然目睹三千四百年前的女性朝你微笑,你能不激动吗?
       画面中的裸体男女,大的,高两米余,小的,只有十余厘米。用连续凹点凿成,又经打磨而形成阴线轮廓的人体,一个个均体形优美,比例良好。这些沉醉于舞蹈中的男子,热烈如奔驵,忘情于山林,弯曲的双腿激烈踢踏,上下翻腾的
       两臂,不时巧妙地与俯仰的身体形成 字,仿佛正向身边的女性殷勤求合。而亭亭玉立的姑娘们,胸部丰满宽大,细腰肥臀,修长的两腿曲线流畅。她们含情脉脉的舞姿轻松、舒缓而柔和,双脚也不做大的动作,似乎正温顺地应和。我摇动着电视摄像机的操纵杆,心中不禁涌现出《诗经》中的亘古佳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然,观者也会感到一些遗憾和难堪,因为舞蹈者并不是《诗经》中咏叹的“君子”和“淑女”。他们都属于父系社会中的原始人类。他们欢跳的舞蹈,无论是优美风趣的双人舞、多人舞,还是整齐划一的群舞,都与赤裸裸的性紧密相关,而“舞”又等同于“巫”。也许吧,他们在这神秘的山林间,精心策划组织的这场大型交谊舞会,本来就是为了性和巫这两大目的。
       二十世纪的学者,把性的功能归纳为:生育,快乐,健康。古老的岩画艺术家,也表达了相似的愿望。有一个全身涂红,容貌俏丽,表情愉悦,体形健美,正高举右手摇摆而舞的女性和一个男性“箭镞”特别长大,浑身英姿勃发,也如此高举右手,欢快起舞的男子脚下,刻有两排翩翩而舞的健壮小人,上排三十四个,下排二十一个,仿佛都是他们俩的婴儿。小人一律手搭着手,昂首弯腰曲腿翘臀,欢乐地起舞向前,如同庆祝普天下的佳节。画面气氛之欢腾热烈,难以言传,非亲睹而不能体会。
       摩尔根在其名著《古代社会》里,就曾指出: “舞蹈是土著的一种敬神仪式。”我国的《周礼》也曾记载:“舞大夏以祭山川。”如果岩画中的狂欢,确是一次艺术化的巫术活动,那么,这群无忧无虑的男女在畏惧什么?又在祈祷什么呢?
       土火罗先民,一定是选择在这“万物有灵”之地,一边举行极乐的狂欢舞会,一边通过“娱神”、“通神”的巫术祈祷,和礼赞生命的阴阳交合,求得天地人神之间的沟通。让可敬可畏可亲的神灵,在天上运动起无边的神力,保佑地面风调雨顺,谷物茂盛,灾难不再,保佑土火罗人口昌盛,种族发达,永远自由自在地享受欢乐。
       据希腊最古老的不朽史诗《伊里亚特》、《奥德赛》,以及古埃及文书模糊记载,曾经辉煌地统治整个爱琴海一带的米诺斯王朝,正是三千四百年前——公元前1400年左右,被一股骑着烈马从北岸欧洲大陆袭来的剽悍的蛮族,消灭于克里特岛的。而战败的米诺斯皇族,居然无耻地勾结征服者,又一起去攻打富有的东岸友邦赫梯王国,把希腊、赫梯、爱琴海——地中海那一带搞得遍地血污,八方狼烟。当赫梯人和诸多可怜的邻居,于公元前1190年左右被无情地统统逐出米诺斯世界时,动荡的爱琴海——地中海沿岸,便开始了人类迁徙的大洪流——不行割礼的非利士人在亚弗遇到约书亚,演绎了一系列精彩传世的《圣经·旧约》故事……
       那么,这些隐藏在天山深处生活的土火罗人,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而举族东迁的呢?或者,他们在不明年代的远古,曾与其他原始欧洲人一起居住于黑海北边,或地中海沿岸、两河流域一带,为了寻找更加辽阔的农牧场,便不辞劳苦,逐年东迁,来到了中国西域……只是可惜,熙熙攘攘的东西方典籍中,全没有关于他们神秘来历的只言片语。而1980年,在新疆孔雀河——罗布泊戈壁滩上,发现的一具欧洲人种金发女尸(轰动世界的“楼兰古国美女”),却清楚地说明,公元前2000年左右,便已有一股土火罗人的祖先“到此一游”!
       如果稍稍懂得一点中国历史,便会明白,“公元前2000年左右”这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意味着什么!根据中国的远古传说,那时,违背了尧舜遗训的圣人大禹的儿子启,刚刚在黄河下游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朝。那时,不仅罗布泊一带是什么奇情怪景无法说清,就连黄河西岸,也没能留下任何可供后人津津乐道的历史传说!可是,土火罗人的祖先,那时就已经从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点,穿越完全无路的欧亚大陆,来到中国的西域了!
       用现代科学方法——碳14测定和树轮修正等手段,得出的“楼兰美女”生存年代报告,自然不能不信。可是,源源不断的土火罗先民,是怎样从远方来到中国新疆的呢?如果,土火罗先民当时已能制造工艺复杂的两轮马车——科学家推想,唯一可供早期人类进行种族迁徙的运载工具,那么,一个生产工具和制造技术已如此发达的民族,又怎么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于今在世上已难觅其民族后裔的任何生存痕迹?顺便说一句,同样神秘的玛雅人,至今仍在美洲留有玛雅人部落。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连续召开,并特邀中国专家参加的国际学术会议,对土火罗人的起源,虽然找到了一些线索,却还不能揭示其根本奥秘。其实,自从1907年,匈亚利籍英国探险家斯坦因,乘坐骆驼和马车深入罗布泊沙漠,又来到敦煌,从看守莫高窟的“鬼鬼祟祟、郁郁寡欢、焦虑、贪婪”的王道士手里,用相当于一百三十英镑的小叠银元,换走数十箱洞藏古代写本和画卷——其中包括用土火罗文撰写的大批宗教、文学、医学古文献后,被震惊了的欧洲学术界,便结合斯坦因此前从新疆尼雅古国盗走的部分土火罗古文献,与法国探险家伯希和从新疆龟兹古国盗走的相关文献,对这支神秘的土火罗移民进行了探源研究。然而,十分遗憾,时至今日,全世界的科学家热烈地讨论了将近一百年,也无法解释其中最关键的一些问题。
       寻找人类失去的童年
       代表人类文化曙光之一的康家石门子岩画,和非洲木雕、大洋洲面具、欧洲圣像、印第安人记事绘画一样,作为一个永不复返的历史阶段的文化印记,在世界上日益显示其强盛的魅力。木雕、面具、圣像、绘画都可复制,变成廉价的商品。唯有岩画,由于旷野、高山、河流等环境限制,永远不会有任何复制品,而更显得奇怪。
       卡尔·马克思曾说:岩画是人类出于本质需要,“不自觉的原始艺术方式”。的确,世界各个地区,只要有原始人类居住,就会留下“表像”的岩画。这是生命活力的野性呐喊,情感火花的自然迸溅,童年语境的形象表达,原始思维的真率达意。而代替文字呀呀而语的原始岩画,也是人类刚与大自然对峙,却还对大自然和神灵同时敬畏、膜拜时,把确定事实、内心希望和超感幻觉,酿造成一斛混合烈酒的早期艺术。等到人类对大自然不再怀有敬意,甚至粗暴地命令“高山让路,河流改道”,大自然“万物有灵”的金色光环便会嗒然消失。而心仪神灵与施行巫术之时,那若现若隐的灿烂光环,却是原始岩画艺术家的灵感依托。呜呼,特定历史阶段的原始岩画,注定了就是不能再生的绝版作品!
       我静静地观赏着一本本画册上,那五大洲一百二十多个国家的岩画代表作,有一种贯穿始终、扣人心弦的悲剧美感。画作的主题各有不同——狩猎、劳作、收获、跋涉、冲突、娱乐、图腾崇拜、生殖崇拜……作画手段,也分为磨刻法、敲凿法、颜料涂画法……但是,每一幅具有震撼力的岩画,却都是生存于严峻状态的先民,进行文明开拓与生死之战时,“情有所感,志有所存,思有所至”的生命原唱,吟颂了生命原创力的顽强和创业使命的神圣。
       享誉全球的历史学家汤因比感动地说过:在人类文明起源中,环境挑战与人类应战的决心勇气之间,那独有的关系,是超越一切因素的重要因素。他向忘记了先民足迹的人们连连发问:为什么古代中国的伟大文明,是在地理条件恶劣、河道中经常漂流浮冰的黄河岸边发扬光大,而不是在南方温暖肥沃的长江流域?为什么古希腊文明的精英,也不是诞生于景色优美,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的比奥细亚,却偏偏出现于“艰苦、硗薄、荒凉”,“处处都是嶙嶙山骨”的阿提卡?这位睿智的学者谆谆告诫世人:“一个真理,这就是,安逸对于文明是有害的。”
       高建国,学者,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顾准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