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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爱情、日子和狗
作者:贺晓晴

《天涯》 2001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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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栽进这个艺术圈子纯属偶然。那时候我还并不真知道与艺术牵扯着的这些名词,比如绘画、音乐、文学。我也不懂得“画家”要留长胡子,“音乐家”要扎小辫子,而“文学家”爱耍嘴皮子。我只是跟着一个我爱的男人往前走,多少年后,我把他归到文学类。
       能坦白地使用男人这个词,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当时这个“男”字还被我脸红着藏在书本里,口语中我不敢正面去碰它,而用一些边角余料小心翼翼把它替换。我称大男人为老师,称陌生的男人为先生,称我的男人为明明。
       我并不真清楚男人、男子和男孩子的区别。后来我懂了,扳着手指算了算,那时候我的男人只能算一个男孩子。
       这样懵懵懂懂的年轻的我只是凭着一股子糊涂劲往前走。我对我牵着的那只男孩子的手说,你如果带我去沙漠,我也跟着走。他没有带我去沙漠,他带我来到这个艺术圈子。只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它更好的艺术是什么样,所以我也并不知道我其实钻进的是如何如何低级基层的一个圈子。
       我从我的男孩子手上握着的分配通知上读懂了,我们要安身立命的地方:B县文化馆。
       跟着我又发现,这文化馆仅有的四个人,把一个小城像分蛋糕那样东南西北切开,轻易就瓜分光了:一人把持美术,一人把持舞蹈,一人把持音乐,另一人把持文学。把持文学的那人提升为馆长,所以要把我的男孩子添进去补上。
       我们就在这里开始了人生。
       感觉中,我就是在那一天起才开始长大的。以前的二十年女孩子生涯,完全是一堆嘻嘻哈哈懵懵懂懂的傻笑。突然的一间空房子,要把手里发给你的工资变成家具粮食,再变成一堆每天都要天黑也同样要天亮的日子。我发现我身边的男孩子比我还傻。
       我没有哭,但我的心里焦急得要命,我开始剪掉长发挽起袖子。而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学会做一个能干的妇人时,一个更可怕又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我怀了孕。
       幸好在这时候我认识了风姐。风姐叫风如洁,住在我的楼上。其实风姐和她先生周帆的大名我早有所闻,只是因为隔着一层楼板和一份不经意的心情,一直未能谋面。周帆是县文化馆的音乐干部,单位里的女人说起周帆有一种未饮先醉的滋味,仿佛小城里有这样的男人立着女人们就可以做梦。据说他很绅士,是小城里数得上的风度不凡的人物,如同十字街的岭南大厦,那是小城里唯一的一座称得上是高楼大厦的建筑物。
       据说文化馆也因此成为女人们神往的地方,有事没事从那里经过,头总要偏着望几眼,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但知道周帆在里面。据说他是小城里唯一拥有一套白西装外加一双白皮鞋的男人,没有几个男人敢这样挑战自己,他风雅而凛然的装束让男人女人们全部望而却步。
       我没有刻意去见识一下是因为人们把他说得太玄乎,让我反而不以为然。再说我的世界一塌糊涂,我还来不及为自己腾出一些闲心来。
       风姐便是小城里著名的周帆太太。
       感觉中我是用一支竹竿把风姐戳下来的。我的孕娠反应没有令人要命的高峰期,只有一些反常的情绪和癖好。比如说一向最喜欢面食的我在那段时间里一听见“面”字就得往卫生间跑;比如说我跟着汽车跑好远去闻它们排出的废气;比如说我嗜睡如命,任何一点细小的干扰都会让我暴跳如雷。而我的楼上住着“音乐家”周老师。我还没有见过那个周老师,但我对他每天早上六点如公鸡叫鸣般咿咿呀呀的练嗓声早有领教。那些不完整的、断断续续又没有含义的声音鬼魅一般伸进我的梦里,像一些绳索纠缠着我,我无法醒来,更无法睡去。我总是死而复生般痛苦着醒来,惨白着脸,冷汗淋漓。
       我要我的男孩子上楼去打招呼,就说是开开恩,让我好好睡会儿。我的男孩子不肯去,他说别人是在做正事,又是在自己家里。再说我们刚来,怎好去得罪人家。
       又是一个早上六点,我那天不是半梦半醒而是完全醒了。我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用一切力气去忍受那楼上的咿呀声。我一次一次盼着这声音停下来停下来,我又一点一点延长着我的耐心。我睁开眼睛数着墙上的秒针分针时针,想我除了忍受还有其它什么办法。
       这声音没有尽头,有的只是一种鬼脸般的捣蛋和恶作剧。你烦恼得要死了,它突然停下来,你刚刚舒一口气平静了,它又响起……
       我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阳台上取下一支晒衣服的竹竿,对着楼顶一阵疯狂乱戳。我想我是疯狂的,我从我的男孩子那惊恐陌生的眼神里看得出来。然后我瞪着他,恨恨地把竹竿扔在屋中间,转身躺回床上。
       我没有想过后果,但我预感着会有后果。大约五分钟后,我就听见了敲门声,我躺在床上大喊,你别管我去开。
       声音响处,我的男孩子已把门打开,我还听见人轻声细语在说着什么。紧跟着我的卧室门口探进来一只脑袋,那是一张平常的中年女人的脸,眉宇间已有了小伤口般的粗皱纹,脸色蜡黄,大声说话,爽朗中有着平易的热络。我正在迟疑这是不是我招惹的那家屋里的女主人,我的男孩子进来说,她是风姐,楼上音乐干部周老师的夫人。
       我有些尴尬,宁愿来的是那个招惹我的周老师。我请她坐,弯腰拿开沙发上还来不及上身的衣物。她伸出手来扶住我,让我别张罗,注意身体着凉。我在想是不是我的男孩子已向她交了底,更加难为情地对她笑。
       我已经知道她不是来找我算账的了。她没有提起她的周老师练嗓也没有提起受竹竿袭击的事,仿佛她的神情里从没有印下过早上的那场过招。我突然内疚起来,感觉这样的无礼不是想象中自己该做的事。
       言谈中我越发觉得她是一个平实简单的人,没有一点这艺术氛围中常见的张扬。她的声音有些干哑,仿佛是爱说话的缘故。她让我想起大姐想起母亲想起我平时遇到的那些平平常常的女人。我突然跳出了我一直怕人看出来的最大的问题,红着脸问她是不是知道了。她问知道什么,我还来不及有勇气回答,她马上哦出声来。
       那是女人间的灵感之地,那是大女人看小女人的最佳视点。她抓住这个兴奋点,满腹的经纶似乎找到了一个确切而得意的题目。她把我看作一个还没有长大像一张白纸的小可爱,她说你这样的女儿家父母又不在身边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我眼睛发热喉咙发哽,几个月来的孤苦无依都想在那一刻发作。我说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情绪反常心情烦躁。她手一挥说什么呀然后反身站起来,用双手在我的肩上按一按就离开了。
       几分钟后我的门再一次响起,跟着又听见了她那干哑的声音。她为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稀粥,她说我整天无事又不上班又身体不好所以熬了酸菜稀饭晴妹你吃不吃。
       我说吃吃。回答之后我才去想我究竟要不要吃,风姐这以德报怨立竿见影的热情让我大吃一惊。更何况在这个天之尽头远离父母寂天寞地的小城,我没有办法我急需这样的大姐这样的一位朋友。
       2
       这下好了,认识了风姐我的日子总算有了依靠。我是说,心底的那种感觉。那之前我
       总是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所控制。比如说,我老是担心着我的女儿(我直觉我会生个女儿)某一天会从我的身上嘣一声生下来掉在光光秃秃的水泥地里。现在我知道了她生下来就会有白花花泡酥酥的棉花堆在等着她。风姐为我抱来一堆小得像玩具的花花绿绿的棉衣棉裤,还有我一直以为农村人才用的老虎帽、兔子鞋。我咯咯笑着把我大得有些恐怖的手掌伸进那些小衣裤里,我问她说这是不是刚刚从放在寒风中的玩具娃娃身上剥下来的。
       风姐不理会我的调侃,也似乎从不理会交往中我流露出来的感激。她的热情只是在沿着一条我不甚明白的通道慢慢升级,以致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感觉,我怀疑我的孩子生下来不是我的,会是她的。
       我为我有这样的闪念感到愧疚,同时我也确实被她的热情弄得难以消受。从那第一天起,我家里的酸菜稀饭就没有断过。她为我买菜,每天一条鲫鱼,放点猪油熬成牛奶样雪白的鱼汤再端到我的面前。她还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为我垒起一方鸡圈,又买来十几只鸡提前养着。我这样城市里长大唱歌跳舞抹口红的女子,一听见养鸡养鸭就恐慌得要逃,但现在我被她押着扮成了鸡妈妈。
       我不是鸡妈妈,鸡妈妈是她。我只是领受着一份越来越不明来路的热情。我的男孩子是一个谨小慎微又极怕相信别人的人。当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风姐为什么会那么关心我们,他马上警惕起来,想到的是我们自身,他要求我和她保持距离,不要对她讲我们的任何家庭秘密。我雾里看花似的看着他,想不出我们这样白开水般的家会有什么秘密可言。
       但我相信我们共同的直觉,我的左手接着她的热情,右手又在往后退缩要拉开距离想把她看得清些。
       我想到的是一些别的,但我还抓不住我已经想到的东西。那时候我太年轻,感觉总是跑在理性的前面,所以成天我感觉的多,能够摆出来的条款却很少。我在我那浆糊般的脑子里钻来钻去想着风姐,总觉得她在我这里忙乎是为了躲避另一些她自身的什么。她好像不愿意回家,她把手伸在我们家的厨房里灶台上是为了花去她手里花不出去的时间?她有一个女儿,可她的女儿起早贪黑地读书不用她管她也管不了?她还有一个著名的老公,她的老公难道就吃她每天早上熬就的酸菜稀饭?
       我用这样的话去问她,她说不是啊。她并没有说更多,她似乎不想把话头直接去触碰周老师,又似乎要隐瞒她的淡漠和回避。她看我好奇心升起来还不肯落下,就和我说起一些其它的事,也算是她的家务,却总看不见那里面有周老师的身影。
       3
       看一眼周老师你就会否定了他每天都吃酸菜稀饭的猜想。那是竹竿事件的几天之后,我去上班,从门里出来,开门的同时我听见了另一个关门声。我有些直觉,还来不及细想,我便看见了楼梯转弯处的人影。
       我得先来说说我的表情。第六感觉在那时候有了声音,它告诉我那就是周帆。我不想表示什么,冷冷地远距离地看着他并把我的后背退靠到墙壁上。
       后来我总是想,按说我应该有些歉意的,我为什么会那么僵硬地冷漠着。这是任何一个敏感而骄傲的女子面对一个令她感到不自在的男人都会动用的表情:他的风度让我把所有的高贵调动到脸上,把所有的骄傲搬出来作为武器。竹竿事件后,我再也没有听见过楼上早晨的咿呀声,我的男孩子对我说,你肯定得罪人家了否则周老师怎么不再唱了?我有些得意,再想又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我很清楚我那是非常心绪之下的一种非常行动,正常的我并不是横蛮无理之人。再说,说句公平话,他的练声不能算噪音,甚至还可以说是悦耳的。
       盼只盼这一辈子都别碰上他。但现在碰上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认得我是谁,却似乎故意很不介意地给了我一个大男人对小姑娘的笑容。我立刻还给他一个和解的笑,绯红着脸看他一眼。他很高,我几乎无法估出他的高度,他穿一件黑色的厚呢大衣,一条灰色带雪花的围巾挂在毛衣里,只从领口露出一块效果。那便是他和小城男人的分水岭了,没有人这样儒雅和讲究,也没有人可以用一条围巾将自己绕出一种风韵来。
       跟着我便想到了风姐。即使我收受了风姐的所有热情并把它双倍地转化为感激和喜爱,我也不得不承认,把她和周老师放在一起她显得弱了些。我想起来平常那许多的调侃,说两口子,她像他妈,或者她像他姐姐,像保姆,唯独不像老婆。或许我的情绪里没有藏好这一些看法,以至于风姐在我的跟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年轻时候的美丽。说得具体些,那意思似乎要我放下手里的活儿闭上眼睛气运丹田心无杂念把她那年轻的模样复印出来。那时候我还根本不懂得岁月的坚韧和杀伤力,更没有能耐把一堆活累了的五官翻拍成一张如我一般年轻无知又红润的脸。我往往只是甜甜淡淡地笑着,把我那根深蒂固的不以为然藏得深些再深些。后来她有了新领悟,开始夸我,说我第一次让她看见就觉得我天生让人疼,说我长长的头发一红二自的脸蛋实在不该是搬煤砖的——当时我正要去倒掉一撮箕炭灰。她十分感慨地叹口气说,我的男孩子应该多疼我才对。
       随后,她总是忘不了补上一句:那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4
       连续的七天高温,我记得很清楚。四川的那种热我一直认为是一种特殊的热,它仿佛经过了挑选,把其它感冒能触碰剑的知觉全剔除了,只留下热本身。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所有的毛孔被一种空气中的颗粒紧塞着,里面是干的火辣的,而毛孔外面的皮肤像抹了一层粘胶,湿而粘腻。
       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我已经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已经是第十个月了,我的体重没有增加,我的胎儿却被医生告知说发育健壮。预产期已经到了,又过了一天一天。每一天都奇怪地热。医生拿着一把尺子,在我的臀位左比右划,然后像裁判那样声音响亮地说:你的臀位数据中三个有两个都达不到,所以你生也很难生下来,最好剖腹产。
       听完我转身就回了家。我的脑子里尽转动着一些听来的可怕的故事,我终于明白了怀孕十月,我不光学会了一整套怀孕育儿的常识,还听来了一肚子吓死人的说法。那些说法在白天里被我丢开,在夜晚再爬出来,用爪牙在我的眼前晃动。如今它已经不分白天黑夜了。
       我不敢让我的孩子生下来,我总在担心她(他)会是少胳膊少腿的畸形儿,要是兔唇怎么办?我又由胎儿的身体担心到我自身。都说产褥热是在大暑热天发生,先是一种低烧,绵绵地阴阴地持续好多天,然后……高烧不怕,怕就怕低烧,感染。我的眼前没有脸孔,只有一堆说完了话已经离开的声音。
       天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整整一夜没完没了的雨。我睁开眼睛第一瞬间意识到这雨,第二瞬间就做出了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决定:现在马上去做手术。
       我的男孩子惊呆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做出这么重大的决策连一分钟的考虑也没有。就因为年轻。年轻是不需要考虑的,年轻就意味着可以举重若轻,年轻就意味着再重大的事也没有预谋。我自己选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拖
       了一双拖鞋。听人说,手术后至少三天都不能吃饭,我又为自己慎重地煮了一碗肉丸子装进肚里。
       没有阵痛,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是自己用手撑着躺上手术台的,躺下的瞬间看见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手术车走进来,我大叫一声翻身爬起,然而又被几把白色的大手按了下来。
       是孩子的哭声把我从那个冥冥的世界叫醒。那哭声真大,像早上校园里响起的清脆而紧张的铃声。
       我有了孩子。我一直在用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说,但我无法相信。我没有阵痛,我只有手术后惨烈而局部的疼痛。那疼痛将我撕裂,告诉我其实人脆弱得离死亡如同邻居,那疼痛也告诉我一个我将终身无法释然的遗憾:我没有经历过女人所特有的那瞬间的死亡和挣扎,那也同样是幸福和极乐的终点。我所经受的只是任何一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可能经历的疼痛而已。我没有体会过胎儿变成婴儿时与母体的割舍和纠缠。我不知道他怎么就一路哭出来,变成了我的孩子。
       孩子给我和我的男孩子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堆黄色的排泄物。开始是圆圆整整的一大坨,跟着便是一摊又一摊金黄色的有着浓烈气味的物质。我和我的男孩子看着那堆金黄色的物质呆呆傻傻地对视着,我们必须要调动出理智和胆略,才能走近它。我们都还是孩子,没有人教过我们怎样做父母。
       就是在这时候风姐来了,她是风风火火闻讯赶来的,赶来之后她立即就看懂了这个场面。她弯下身,捡起床上椅上地上已经完全弄脏了的世界,转身进了洗漱间。
       整整的一个月里我们家的“万国旗”都是她挂出去又收回来。
       5
       这一次的事情对我的刺激有些大。我想我在这整个做决策进医院再从手术室里出来的过程中都没有告诉她一声,是因为来不及,却也是故意在避开着什么。那天看着她走进病房,想也不想就伸出一双手去抓起那些我自己都不愿去碰的布片,接下来还有我血淋淋的内衣裤。我有一种失声的惊恐,心底响起一阵坍塌的轰响。那是一种撕裂,那些浅薄的歉意在一堆突如其来的惊恐中已魂飞魄散,我不能相信一个有着正常快乐日子的人能够想也不想就爆发出那样异样的热情。
       我觉得我正在走近一个鼓鼓囊囊的故事。我并没有探人隐私的嗜好,是那个故事本身在走近我。我仿佛听见了风姐体内那心脏纠缠的节奏,那声音有着哒哒的听觉效果,从她那干黄的躯体潜潜地走近我,走入我。
       那天是去成都参加艺术节,馆里包一个车倾巢出动,我跟了去是因为有免费车坐,再说带上我是我的男孩子高兴的事。不高兴的只是馆长,所以我们表示,到了成都我们自己掏腰包解决住宿,言下之意不多花馆长兜里的钱。
       没想到车上还有风姐,风姐一上车就挤到我身边,说她是跟车去看病的,她肠胃的毛病又严重了。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的男孩子,她要跟我坐我的男孩子就只有去跟周老师坐了。
       我在车上是最爱睡觉的人,我想着把头放在我的男孩子肩上睡觉会更踏实一些,但没办法我不能把我的心愿说出来。我悄声问风姐你们跟单位的人一起住吗,她说不,我说那好我们一起去找旅馆。
       下了车我便张罗着拉上他们一起,在旅馆总台的时候服务员要我们出示结婚证,我和我的男孩子早有准备地拿出来,那拿出来的动作气概很足,仿佛不这样坦然就会被误解为来路不明。没想到风姐和周帆尴尬地站在那里,互相不看对方的眼睛,半天了,风姐才说他们没带。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又只能跟她睡而我的男孩子只能跟周老师睡。我真的有些扫兴了,这一次出门我是下了大决心花仅有的钱出来找兴致的,我忍了又忍却还是把抱怨的话说了出来。
       你们难道不知道出门要带结婚证吗?你们结了多年的婚难道从没有出过门?
       风姐不说话,周老师显然对我的抱怨很恼火。其实一上车我就注意到了,他是一副尽量地想和同行者区分开来的样子,那不是指穿着,而是指神态和表情,仿佛是没人举手的课堂上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任何自视甚高又不甘心自身环境的人都会有那样的表情。
       但我还是生气,受不了凭白无故的损失。我变得没完没了起来,完全不看我的男孩子使给我的眼色。
       到了房间我放下包,然后钻进卫生间洗脸,再出来的时候风姐还是进来时的那个姿式在那里坐着。我突然有些过意不去,想和她说点什么表示我的歉意。我找不到话说,我只是流露出来我想表示歉意的情绪。
       我没有想到开口说话的是风姐,我更没有想到我听见了一句差点让我叫出声的内容。风姐说,他们没有结婚证。
       真的?你们的孩子都读高中了可你们还没有结婚?
       我的所有幼稚和老练在那时候全都帮不上忙。我不知道面对这样的一堆生活我该如何调动我的想象,才能接近事物的本质。
       不是的,不是的……其实,怎么说呢。风姐第一次用这样考究的语言跟我说话,眼睛里是一片梦的恍惚。我突然想起来我曾经一闪而过的预感,我开始安静起来,安静得像一个没有打开的盒子。我想我的安静只是为了制造一片故事序幕的灯光,黑了,暗了,然后是音乐。然后你就走入一种不真实的存在里,只有在那里,真故事才带着虚构的色彩走出来。
       6
       周帆第一次出现在小城人面前就以他那一米八零的身板引人注目。衣着是单薄而简陋的,但他不靠衣着,他挺直的身板里仿佛永远回旋着一首歌。还有那双沉思的眼睛,线条很硬的鼻子,即使正在说话,让人也感觉他就是一座沉默的雕像。
       那时候他读高三,风如洁读高一。她就是以那样一个姿势仰着头望了他一年再望着他走出校门再望着他进了县文化馆的大门。
       其实周帆的女孩子的花名册上没有风如洁这个名字。或者说,周帆根本就没有那种女孩子的花名册。他出名是在学校偶尔举行的文娱演出的舞台上,他的眼睛里只是人头攒动的场面。从偏僻的山里走进县城再进入高中,他一路挣扎,没有时间去关注任何一位女生可爱的脸蛋。
       因为天生的音乐细胞和那一副做艺术的天生的身板,毕业后他被县文化馆一眼看中,选送到省城进修,再回来已是县城里名正言顺的音乐干部。
       从省城回来的时候他的那一副名流雅士的风度已经形成,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就有了这一副不肯入俗的心理。坦白地说,在省城他是自卑的,他没有时髦的衣着也没有书香门第的经历,囊中的羞涩和贫寒的出身让他不敢有更多的奢望。但他很希望有一个机会能留下来,留在省城,留在那一所庞大的音乐天国里。他没有勇气去为此做点什么,没有去找过老师更没有请客送礼,为此他找到了一种解脱的心理依据,他说那是庸俗他不屑一顾。但他为此不甘也为此愤恨,他怀着深深的挣扎和不安又被安安静静地送了回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便发现自己站在了高处,这小城在他的足下,他觉得他不该只属于小城,即使一定得呆着他也要和小城区别开来。或许有一个机会他还可以走出去。
       其实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遥。他想过无
       数次背起行囊说声再见像那么回事地起程,可是到哪里去呢?他从来没想好过他应该到哪里去。只有那么一个夜晚,他以为他应该去考音乐学院。那天晚上躺在月光下,他的头发粘满了月光的思绪,那些思绪像一些白色的蛾子在他的脑里心里飞着。他几乎看见了他是如何敲开那些教授的门,他听见那些门里流淌着让他如饥似渴的音乐声,他激动得红着脸坐下来,他说他是奔艺术而来的,他可以为艺术献身。他想他用真诚还有天生的条件还有勤奋还有执着他一定可以留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的勇气就随着黑夜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流浪的念头,像一只被弃的孤独的蛾子萦绕在心底。他说不清他是怎么就放弃了走出去的念头,但他知道这是小城人的通病。小城人都在梦想着走出去,可小城人什么也不想放弃。冲动来得很快,消失得也很快,面对着他那说不上有什么却确实有着的那个位置,面对他那份按时到手的工资,面对一帮叫他老师跟着他瞎起哄的学生,他又会找到另一种感觉,他觉得他已经不容易了,至少在家乡人的眼里,在他们村上,他应该算是有出息的,成功的,至少是离成功不远的。
       他不可以轻易放弃现实,这一点他很清醒。他是农民的儿子,父亲刨树根扛木头的印象他记得很深。小时候他们家背后的山坡上种满了茄子,他记不起除了茄子还吃过什么菜,煮茄子烧茄子凉拌茄子……后来走出去,他一听到“茄”字就牙打颤,食堂里吃茄子,他会跑得像逃难一般快。
       在父亲和乡亲们的眼里他已经算是走出来了,出息了。虽然他自己知道离自我满意的程度有多远,但他不敢怠慢眼前的日子,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不敢放弃。他不富有,他自己有数,他什么也浪费不起。
       有时候他会悲哀地想,流浪一词是很贵族的,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去碰它。
       7
       关于爱情周帆是等到二十五岁那年才碰上的。那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但那仅仅只停留在脑子里。女人们艳羡的目光把他推到一个高处,在那里他习惯了目不斜视的高傲,也习惯了彬彬有礼的远距离冷漠,直到他身体里的器官已炽热得要破裂,他也没有想好他要的对象该是什么样子。
       倒是父亲的意见让他有了些清醒的意识。父亲说,村里邻居家同他一起长大的英子,总是在问着他的消息。父亲称这叫娶女人。每当这样的时候,他便想起小时候看见父亲拉着自己家里的公牛,到那间低低的草房去配种的情景。
       他不可能去娶英子,他也不可能在父亲面前摆出他那副誓不入俗的架子。父亲是他唯一可以柔软一点使一点性子的地方,但他受不了父亲那绕着白布的头式和那不肯离身的背篓,他几乎要喊起来跳起来,所有的自尊和自卑在那一刻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明白他必须得有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要漂亮要是城里人还要热情奔放,否则他便是如他父辈一般只是在娶女人。
       他等的是爱情。
       风如洁便是绝对以爱情的模样非常偶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的。后来他也有些糊涂自己端了多少年的架子怎么忽然就放下了,爱情真的就那么神秘吗?而且,那是爱情吗?好像一颗果子,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呢它就熟透了掉在地上,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事后他真怀疑自己是有些发懵。然而当时他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中秋,城郊的丝厂搞联欢,周帆作为嘉宾被邀请去又被放人人群去自娱自乐。那是一个绝对的女人阵营,少数的男人只是作为激素增加着女人们发疯的劲头。在操场上,两队女人在拔河。红队眼看着有了胜意,那些漂亮的难看的脸蛋在那一刻都变成了毫无区别的绛紫色。
       意外就出现在周帆走近的那一刻。仅仅一秒钟的工夫,红队来了个人仰马翻,统统都倒在蓝队的领地上。只有一个人没倒,站在红队最后的那位长辫子姑娘,就是她,在那决定胜败的最后瞬间,目光被走过来的周帆魔一般吸了过去,根本就没拽绳子,松了手傻了一样地呆着。谁也没有在意问题出在哪里,只有周帆,本能地觉得异样,感觉这胜负与他有关。
       然后是文娱演出,周帆被邀请上台来唱一首歌。总是有这样的时候,周帆作为音乐干部不占节目单却牢固地占据着压台的节目。他报上了那首拿手的歌《乌苏里船歌》。
       那一声“啊哪嘿依哪……”的号子吼得特别长,仿佛有二十五年,仿佛在寻找在摸索,台下是那么多的人头和黑眼睛,有一双黑眼睛就是与众不同,异样的,红色的火样的眼神。于是他的号子便是发射的子弹,几个眼神和歌声的来回,那个红队的长辫子姑娘已经坐立不安了。
       接下来是舞会。他顺着那束火红的目光往下走,还没有来得及邀请,那冰冷的小手已搭上了他的肩头。
       灯光是昏暗的。他带着她在人群里摇动,轻轻地搂着她。她的眼睛的确很亮,柔柔地然而很韧劲地吸附在他的身上。他说,你很漂亮。他又说,拔河是不是因为你而输的?
       风如洁淡淡地笑,突然坦白地说,不,是因为你。然后她告诉他,在学校里,她就是他的歌迷,崇拜者,她是跟着他的歌声一路找来的。
       话再直白也没有了,他醉了。
       周帆后来意识到自己是真醉了,激情麻醉了自己的感觉。由于他一直自视甚高,而且也确实被女人的眼光抬到很高的位置上,因此,说起来他好像很有女人缘,其实,那只是女人在远处、在暗处仰望他,要真正的在近处、在当面,反而没有女人敢正视和平视他,直接对他流露爱意;而在他,尽管他非常渴望异性的抚慰,但要让他主动地首先地开口对某个女人说一声“我爱你”那又是不可能的——他是被自己和他人筑起的高墙挡在了异性的外面,真有点像一条被搁浅在岸上的鱼,非常渴望水的滋润,却下不来。现在,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第一次主动地、而且是勇敢地被他搂在怀里,她敢于直接和他眉目传情,让他一下子有了一种从云端降到地面的踏实感亲切感,她一句轻轻的爱慕的话,在他简直有雷击电灼的感觉,那是他期待多少年的呀。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就是她,他找的就是她!
       8
       周帆清醒在婚后的某一天早晨。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周帆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他看见风如洁从他身边爬起来,搓揉着眼睛去勾地上的拖鞋,然后去梳头,手拿一把木梳,木梳上的落发被她挽成一个小结,噗地丢进旁边的痰盂里。他顿时心情很糟,整个的生活都败了味,甚至生理也有了反应。他知道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正是这个下意识坏了他一个有阳光的早晨。他希望自己不去注意,可闭上眼睛他却把屋里走动的那个人看得更清楚。她穿着内衣,旧的短的内衣,那白色已有了乌迹。他记得结婚的时候她买了两套外衣,可她就没给自己买~件内衣。
       他的脑子里闪过商店里的那些女人的内衣货柜,那个瞄过的丰富的世界。他突然明白了那些粉的艳的缤纷的世界是为水样的女人做的,而风如洁显然是塑料的,逼真却粗陋缺乏活性。
       他不愿去想女人们穿上那些薄的透的内衣该是什么样子,只是悲惨地意识到,这个女人,她不会走了。
       
       这念头一直缠着他,他很希望结婚只是舞台上的一场过场戏,好戏还在后头。但他已经不相信后头还会有真正的好戏。他并不是害怕婚姻,他只是越来越清楚地看出风如洁不适合他。不适合,绝对的。
       他找不出一条过硬的理由,找出了也说不出口。比如说,夜晚。应该说,起初的几个夜晚,周帆是很有兴致的,风如洁也很卖力。也许是她太卖力了,反而超出了他的期待,让他难以接受。感觉中她就像个交通警,这里那里地为他引导、指挥,而全然忘了自己所担当的角色。作为一个女人,她应该表现得娇柔、可怜、弱不禁风,甚至痛苦不堪才是,可是她却忍受着自己的痛苦,一个劲地为他在操心。结果是,他并不领情,还索然无味。他认定他娶回的只是一个会做事的家庭妇女。
       事实也确是如此。如果说事完之后一定得有一个人先睡着,他想那应该是他,留下的女人应该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渴望着安抚。可偏偏事情从不是这样,她太卖力了,总是极快地嘟哝着睡了,睡了,已经有了鼾声。
       他不关灯,再爬起来远离着她抽一支香烟。他看见了她的睡姿,那是极难看的一副样子,他想不清为什么一个漂亮女子的睡姿那么难看,背对着天,四肢大开,唾涎从嘴角溢出。
       他突然一阵害怕,刚刚的一个黑夜像一堆垃圾被他搂抱在怀里。他知道其实在很多时候他都是很软弱的,但是没有人懂他,风如洁说懂,其实她根本不可能懂。
       9
       白天里看风如洁他绝望的感觉更深更浓。他想不好为什么明明好好的一个女孩,怎么一下就变了妇人。他相信风如洁是那种一生下来就是妇人的女人,她的女孩子时光只是一纸空文,像专门用来印制结婚证的那张纸,握着结婚证过日子,才是她的真人生。
       风如洁确实是那种结了婚就言必提老公的女人,她一下子没有别的世界了,她的世界就是周帆,仿佛只有提着周帆,把周帆像一张毯子铺开来,人们才能看见她的价值,她的卓越成就。她会敞着嗓门在院子里喊周帆,那底气十分足,仿佛她已经属于周帆几十年了。婚礼的时候人们折腾新人,要他们同吃一只苹果同喝一杯酒,人们想看的就是新娘的那副为难和羞怯。但风如洁不为难,也没有丝毫的羞怯,她大大方方地按着人们的提议做,每一关都认真得不行,仿佛在家里排练过好多次了。倒是周帆脸红着为难,再由为难到恼怒。
       她觉得周帆的脾气有些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但她没怎么在意,她想男人们总是有些想不完的大事,她只要尽力做好女人的事就行了。她总是抱着一堆毛线活在那里织着,拿着那半截的毛衣和毛线球往周帆身上比划,开始周帆还像乖孩子那样站在她面前任她闹,后来便烦了,声音又冷又硬像一手扇过去的耳光:走开,别烦我!
       有人来的时候便是风如洁最得意的时候。来人多是周帆的客人,多是些业余歌手。那时候周帆显得温和而儒雅。风如洁便拿上毛线活,安稳地坐在客厅里,参加大家的谈话。其实她没有其它的话题,她的话题总是往周帆身上缠绕,说自己笨织不出一件让周帆满意的毛衣,说周帆小时候的故事。听他父亲说,周帆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有一次他在学校里唱歌得了一把水果糖,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来分给弟弟妹妹,留下来一颗晚上躲在被子里老鼠一般啃得咯咯响,弄得一家人都睡不着。
       周帆不可能去阻止她,脸色却像染花了的布匹越来越难看。应该说他最不愿意触及的便是自己的身世和童年,没有糖吃没有鞋穿的童年,在今天的周帆看来那是不想让人看到的补丁,遮蔽还来不及,她却在那儿嚷嚷着,一片好心地要把那些补丁找出来,指给大伙看,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他那贫寒的出身。
       由此他看出这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愚蠢又善良,这比那种愚蠢又自私的女人更可怕。你如果又愚蠢又自私,别人完全可以像削一个坏苹果那样轻而易举把你削掉。偏偏你又善良,如果要扔掉你,别人得首先坏了自己的良心。
       他突然想起一句名言:不幸的婚姻等于判无期徒刑。从那一天起他突然心情很糟,冷若冰霜的感觉不再是装出来的而是从心底里冻出来的。
       10
       他对她说过离婚。虽然说出口后他自己也知道只是说说而已,他没有充分的理由,说不上风如洁哪里不好。她本人也不明白她哪里不好,他也没有办法让她明白。
       她说,你要是离婚我就去死,你可以去起诉,但你前脚交了起诉书我后脚就死给你看,我说得出做得出。他看看她的神态就相信了她,便把那来自心底的要求压了回去,说只是一句玩笑。无可奈何的玩笑。
       她马上相信了他只是在开玩笑,并告诉了他一个可怕的消息:她怀孕了。
       这是一个古怪的消息,至少公布的时间有些古怪。他反复地问她是不是准确的,是不是去看看医生,听医生的证明。她只是抿嘴笑,不给他确实的回答。她以为他的紧张是兴奋的另一面,她要让他着急,不让他高兴得太早。
       后来她见他决绝地说,没有医生的证明他绝不相信时,她拿出了医生的诊断书。
       他像一堆脱下身的旧衣服皱在沙发里。
       第二次提出离婚是在他们的女儿一周岁之后。那时候风如洁已少了烈劲,有的只是旧日子给她的疲乏和忍耐。从怀孕到生产再到哺育,她的世界里几乎只有她一个人。不,也有周帆,那个挑鼻子挑眼睛的周帆。她还记得生产的时候,住在医院里,那是一个十几个产妇的大病房,再加上产妇的丈夫老人,偌大的一间房子挤得像闹市。周帆走进去,有人在招呼他,说听过他的歌知道他的大名。他对着风如洁使眼色,表明他不认识他们。这是一种最得意的感觉,别人认识他而他不认识别人,这从本质上证明他是一个令人瞩目的知名人物。
       由此他的情绪很好,他在医院公用的卫生间里仔细审视他的仪表,对着镜子抹光了自己的头发。晚上的时候,每一张病床都是一个家,太困了,丈夫就把头靠在床的另一端,凑合着对付。但周帆没有挤过去与风如洁和婴儿一起躺下,他坐在一把椅子里,从天黑到天明。在他眼里,这样对待自己是有辱斯文的,他怎么可能睡眼惺忪地暴露在公众面前呢?
       十几个产妇和家属成天泡在一起是很寂寞的,每天最热闹最有意义的事便是看产妇们吃饭。娇气的愁眉苦脸嗔声嗔气,好像那大碗里放了老鼠药,丈夫们便在旁边拍哄婴儿并连同产妇一起拍哄;粗犷的拿出胆略和胃口,恨不得把美食连同大碗一起吞下。周帆一直坐在那把椅子里,呆呆地看人家吃鱼吃肉,自己却无动于衷,他做不来,也并不真想学着做。他只会拿饼干、面包之类的东西应付,也算尽职了。
       一个老婆婆为风如洁端来了一碗鸡蛋,看她吃的时候心疼地说,闺女,以后可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风如洁突然哭了。
       周帆定定地坐着。那天下午,在周帆的一再坚持下,风如洁提前出了院。
       有了孩子的世界全乱套了,偏偏天又老下雨,好好的平房开始大漏小漏。床安在漏屋的中间,周帆便睡到沙发去,风如洁和婴儿在床上挪来挪去地睡,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整张床全
       是一块块湿地图。
       从那天起孩子便不吃不睡光吵闹,医院里从挂号到门诊到拿药到注射她都不需要排队,她去得太多了,看着那背着孩子的苦黄的脸,医生对她说,即使是半夜,你都可以来敲我的门。回来之后风如洁跟周帆说起,本想是委婉地表达一点自己的抗议,没想到周帆在琴房里自顾自地说,肯定那医生认得我,这么小的小城,没有不认识的道理。
       她便重新退回到沉默里,她已经很少说话了,也从不再照镜子。偶尔无意地瞥上一眼,却不敢看清镜子里的自己。她懒得去想这些,有这样的时间她宁愿拿去睡觉,她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能不吃不喝地睡它三天三夜。
       偏偏女儿又生病了,她没有睡上三天三夜而是整整熬了三个通宵。女儿由感冒到肺炎再到支气管炎,持续的高烧,什么药也降不下来。那时候她已经上班,请一天事假扣两天工资。再抱着女儿回来的时候,她觉得她已经触到了世界的极限,世界的末日就搂在她的怀里。她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眼前是茫茫的虚无与空洞。
       又是黄昏,夕阳性情柔柔地透过树叶纠缠在院子里。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前方是无法改变的,有黑暗在等着它。美不美暖不暖有什么用?好在周帆不在,她希望就这样,静静地坐下去。女儿永远不要醒来,周帆永远不要回来。
       她疲乏至极。她睡不着。可她分明睡着了。
       11
       风如洁正在把晾干了又打湿的衣服收回来,重新刷洗。还有那些布片,本来就不多的,又被刚下过的风雨吹得所剩无几。走时她给周帆打过招呼,要他把东西收回来,他应着,回来一看,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他很忙,总是很忙,这一堆日子在他的忙碌里被推得干干净净。其实他忙的内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制造一个忙的世界,自己背着,那世界分明是被他放大了的,像人影模糊的照片,放大了也只有他自己认得清楚。
       而且忙完了回家,他就有了资格摆谱。他说那洗衣机太响了,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午响起,干扰他午休;他说你能不能用一点智商,讲究点效率,在我没回来的时候就把家务做了,为什么总要在我的眼前拖地擦桌子绕来绕去?她觉得委屈,站着发愣,他又说,算了算了,你不做家务还能做什么?难怪你一定要在我面前表现,让我觉得你很勤奋似的。
       他彻底把她推到了一个远方,那里没有温热,只有一个又一个的不耐烦。
       那是一个早上,风如沽坐在床上为女儿穿衣服。本来是准备好给女儿过年穿的,可女儿喜欢,嚷嚷着要穿新衣服。那是一条漂亮的长裙,红色,缀满了荷叶流苏,仿佛一个冬天的太阳都缀在了身上。她拿出来,往女儿棉花般泡酥酥的身上套。
       别这样糟蹋她好不好!这是周帆的声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在说谁,一把大手伸了过来。她松开手,任周帆将女儿的衣服扔在地上。女儿也被父亲突然的愤怒吓呆了。你积点德好不好,你爱穿什么,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连女儿你也不放过?我一看见这些巾巾片片的衣服就生气,我一想到她以后也是你那个样子就绝望。
       她被打倒了,一言不发地呆站在那里。她的胸中涌满了很多思想很多话,以从未有过的清澈涌往她的眼眶。
       他不是关心女儿,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女儿。他只是在借女儿表现他自己的高雅和得意,他只是在借女儿发泄他心中的不满和嫌弃。
       她默默地做事,总是想哭。想哭的感觉像一个魔鬼缠着她,她知道她只要跟着那个魔鬼走,走到世界的尽头,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哭一通,她就会好些。但她没有时间,孩子又闹起来了,这刚刚康复的孩子,那么易惊,她的梦境里仿佛有一只大老虎,一睡着又总是尖尖地哭叫起来。
       她害怕这些哭声,害怕所有的声音,她甚至忘记了女儿该是饿了。她只是想弄她睡着,怀着一种疯狂的蛮劲。
       她想静一静,静一静,可是女儿怕光,又怕声音,睡觉的时候她一定要在一个绝对阴暗的角落里摇晃半天。她把女儿抱到巷子拐角的地方,摇呀摇,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女儿终于睡着了。她满脸是水,寒冷的冬天她弄不清是汗还是泪。
       进到屋里,她发现周帆的房门已经关上了。她悄悄轻轻地放女儿在床上,又哄拍一阵。她终于松了口气,就要倒下,就要睡着。然而这时她忽然听见隔壁的声音窜出来,是女声,还有周帆的琴声,她像把脉一般紧握着那些声音,她知道,一阵细碎的音阶之后,就是咿呀,然后就是——弄出高声。
       可她现在最恨的就是声音,还有他的那些歌手和歌声,那些没完没了的声音,那些魂一般纠缠着她的声音。她依稀还记得她曾经像影子追随身体那样追随着那些歌声,像飞蛾扑火一般扑向那些声音。那时候每当听见这歌声,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一阵翻动的感觉,仿佛要来的是一阵等得发急的敲门声。是的,那时候确实是敲门声,她心灵的门就是被歌声敲开的。
       可同样的歌声,在今天却让她如此痛苦,如此痛恨。是的,她痛恨!她终于明白了她跟着那些歌声走得到了什么,她得到的是一只向她伸来的好大的手,那只手向她要着,向她打捞,却同时还给她屈辱。
       她撞开门,门板一般挡在门口,怒目而视。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周帆和他的客人。她还要克制,她还要掩饰。她在挣脱自己,她在做最后的挣扎让自己不倒下去。
       我还是人吗?她一遍一遍问着自己。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够了!她大吼一声。那是一声爆发,突然地轰响又戛然而止,刀切一般。
       大家都同时惊呆了。
       她是在久久沉寂之后醒来的,愤怒和清醒给了她无比清澈的眼睛。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只剩一双眼睛了。那眼睛没有犹豫,也没有掩饰,她终于想明白了,终于从一只壳里露出脸来。她不后悔刚才的爆发,一点也不。
       等着那女歌手尴尬地走后,她主动找到对面的那双眼睛,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痛恨你,痛恨你的一切,你的音乐你的歌手。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12
       离婚的事是第三天摆出来的。周帆起草的协议,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就被一个声音叫走了。
       那是离城不远的县师校搞联欢,他又被邀去做上宾。桌上摆着仅有上宾才能享用的茶水瓜果,他坐在那里饮茶抽烟,很清楚他背后是几百上千的中师生的眼睛,也很清楚他在这些中师生眼里的份量。一个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回来的女老师,从人堆里艰难地挤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久闻他的大名,说正准备来登门请教。他淡淡地笑着,闻着那女老师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还有体香,年轻女子特有的那种味道,很干净很舒爽。那女子挨得很近,手肘几乎擦着了他的手肘。
       就是在那样的陶醉里他又想到了那张离婚协议。他觉得他没有错,前面的路突然变得很宽,背后的路让他厌倦得不行。也觉得痛。那是风如洁的声音,她说她痛恨他,痛恨他的一切。她有什么资格?如果是这女子这么说,我就认。
       他突然有了平衡,把风如洁看得更淡,更一
       钱不值。感觉中,他如果当初不犯糊涂,就可以选择眼前这女子,至少是这类的女子。
       离婚,坚决离!
       他想过风如洁的反应。第一她可能不愿离。他仿佛看见风如洁那一副可怜相,求他原谅,泪水涟涟,跪在他面前而他在高处。
       第二呢,她可能会提出,她的经济,她和女儿的生活。她们这样的女人,这总是最大的纠缠。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准备毫不介意,把条件给得优厚些,不能让人看他没风度。
       第三呢,她可能会提出来,让他们再考虑考虑,为了女儿……其实是不想离的借口。
       他站在一个独特的高度欣赏着自己。他做好了应对的一切准备。
       他没有想到风如洁是第四种——没有反应。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协议书,用一只眼睛斜瞟着她,问,有什么意见?他的口气里含着嘲讽和大度的笑意。
       风如洁走过去,默默地看了,又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三天里,一句话也不说。
       他耐心等着。
       第四天早上,他看见风如洁早早起来,走到她好久不曾理会的镜子前,认认真真地梳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三天了她从没有给出过任何表情,她突然成熟了,坚强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意识到今天可能有反应了,就坐在沙发上,沉稳地抽着烟。
       她站起来,对着他。她说:走吧。
       他猛然抬起头。他明白了,血立刻涌满脑子。我还怕你!这是他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13
       就这样简单地离了婚。风如洁搬出了文化馆,带着女儿住进了郊外厂里的一间小平房。风如洁搬出去不几天,师校那女子就上门请教来了。这给周帆带来了好心情,感觉中他是喜欢她的,他承认,他也传递给了她这份喜欢,这在他是破天荒的。她也传递给了他。这背后的心思像一个快餐盒,熟的,只等着打开。
       但他依然开不了口,他的体面和矜持让他把话语鼓起在胸口,却破不了。他觉得他的喜欢应该是一枚信笺上的素色画,浅的,淡的,凸的,很美,摆好了在那里,他抽不出笔来浓墨重彩写下第一行,得由她来写,由她在他的面前缴械一般浓浓烈烈对他说,她爱他。他有这种体面,也有这种魅力,他相信。
       偏偏那女子也是羞答答欲说还休的人,她可以把那话语前面的内容做得很有火候,但她不会说。
       心里的感觉哪一天不变成话语,哪一天都让人怀疑着它的可信度。今天想来是这样,明天再想又不像。左边看着是有的,右边看着又没有。几下一折腾,那女子失了耐心,转身与一个穷追不舍的同学结了婚。
       为此背地里他一直很恼火。他不得不恼火,但他不忍心责怪自己,却找出了一个很有面子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他必须得说服自己。
       那时候单位里和隔壁供销社正在合起新楼,分房的方案也出台了,他这样的资历和地位,如果是双职工,便可以分到三室一厅。单身职工呢,一室一厅也还勉强。如果在那节骨眼上去向她表白,他就很可能被视为很现实的预谋者。这样一想,他心里平顺了好多,那牺牲也变得有了追悼的价值。
       然而婚礼的那天他还是去了,体面地握着一张红帖子。他是以朋友的身份前去的,脸上的笑容调得很正,心里的滋味却一塌糊涂。他去,为的是看一看那男人,看完之后他很为那女子感到担心,人说由同学产生的婚姻失败居多,他预言这又是一出未来的悲剧。
       为此他不再特别难受,只为那女子惋惜着。然而往后的日子却一下子空洞起来,寂寞突然就耐不住了。
       单说这屋子里的清静。心活的时候这屋子里的清静也是活的,像有鱼游动的河水,没有声音也让人放心着等待明天;鱼死了,那水便开始变绿发黑。他怕夜晚。没有呼吸声陪伴的夜晚像一条长长的夜光带,开着灯是暗的关了灯却是亮的。他在这睁着眼睛的黑暗里看着这光亮的夜晚,很难过,赤条条一床被子一个人,从上往下钻进去,看不出风度也看不出尊贵。一切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日子,复印机里出来的,从暗处往明处捱。
       然而天亮了,依然是别扭的日子。原来风如洁在,家里时常高朋满座,都是艺术圈内的人,有滚热的茶水喝,有干净的上好的环境,有正常的家的气息,有女主人周到和温热的身影,这里自然如小沙龙,任周帆在那里得意。那时候他看不见风如洁的作用,可别人看得见,别人能感觉出这时过境迁的变异。如今极少人来了,即使来了,看着满目的灰败,也坐不住。单说那卫生间,水管坏了,几个月就那么漏着,人蹲下去溅得满屁股是水,每一次起身,得用完了纸巾再用毛巾。从卫生间走出来的人,无不无奈地摇头。
       背地里便有了言论,那言论他看不见正面,却能嗅出它的侧面。那言论里没有面容,却有着明显的是与非,风如洁在那些言论里,便成为令人同情的前车之鉴。
       果然那些单身的女子都跑开了。跑开了也罢,白纸般无知又娇气的女孩他还懒得招惹,也懒得侍候。可离异的合心意的女人,又哪里去找。他不想将就,要找一定要找合意的,而且要用冷静的清醒的眼睛去找。可是,合意的女人怎么就那么难找呢?没有离婚前觉得老婆之外的好女人多的是,真正离婚之后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是不是处在婚姻之内和处在婚姻之外的男人看女人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想找一个情人,情人是不必苛求的,反正又不同她过日子;后者是要找一个相濡以沫同舟共济的终生伴侣,马虎不得。
       又拖了一段时间。他发现他越来越没有盼头,手里的日子也越来越没盐没味。他发现离婚也是没劲的事,和结婚一样的没劲。这时他想到了风如洁,觉得这屋子里总是有她挥之不去的影子。家具他换了位置,卧室里也添了沙发,但无论如何,风如洁的气味就是在四处蔓延着。他想,就是再搬到新房子里去,家具不可能全丢,不丢的话,那新分的屋子也似乎还有风如洁的影子。新房子,对,新房子,关键是这时候周帆想起了新房子的分配方案,单身和双职工的不一样。
       既如此,何不先将风如洁拉回来,就这样凑合着往下过。至少这样对女儿好。
       14
       就那样来到风如洁门前。面对她周帆不需要勇气,那勇气用不用都在那里,那关着的门看着也像是自己的,敲开就是。至少那门里的女儿是他的。
       但他还是用了点心思,毕竟离婚快半年了,面子上得讲点程序。他选了女儿的生日,提着一只蛋糕。
       明显是一个缺男人的屋子,他不是看是闻出来的,而且还闻出来一种预感,如果他今天不来,这屋子走进一个男人恐怕要等到女儿长大带男朋友的那一天。
       他突然地有些感动,突然地生出一些真诚来。他搂着女儿,问女儿想爸爸吗,问女儿会不会吹生日蜡烛。女儿怯生生看着他,摇头。他立刻动起真来,要认真教她。
       他要风如洁把灯关了。他是故意找最敏感的事交她做,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风如洁坐在床边,一直不声不响,一直用直直的眼睛盯着他看。那眼睛满含狐疑,却没有太多的敌意。对于这个女人,他有必胜的把握。
       他又重新说了一遍,小风,把灯关上。她听
       见了“小风”,然而她觉得关上灯……不合适。
       他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直直地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轻悄悄又说:去,把灯关上。他看见她硬撑着身子,她的心却像一堆碎零件散落一地。可怜的女人,只要他一点点温情,一点点,她就可以软下去,化成流水。如今他使出了一大点,一大碗,她只有粉身碎骨了。
       他又转身,走回到桌前,用一只打火机先打燃火苗。灯关了,一支支蜡烛亮起来,他带头唱起生日歌,带头拍手。他是这日子里的主人。
       这清心寡欲的日子,顷刻被罩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
       然后,他回去了,他不会乘人之危。他这不是做给风如洁看的,而是向自己交待——他又给自己打了个一百分。
       第三天,他便顺利地悄然地接回了她们母女俩。
       15
       旧日子从“新”开始。愿望总是好的,也曾有过短暂的“蜜周”,一人牵一只女儿的手,在街上招摇过市地走。然而回到屋子里,面具一经扯去,那日子毕竟旧了,以往的成见也不见得能以旧换新。
       唯一新的是房子,全馆的人都从小木楼里迁进了新居。看着楼上楼下的人翻江倒海兴师动众折腾着自己的家,他们充耳不闻地关在屋里。周帆不拿多余的钱出来,风如洁没钱,有钱也不知道会不会拿出来。
       但家里有了炊烟,人前有了老婆孩子,桌子上有了按时的一日三餐。周帆终于认命一般平静了下来,更加悠然了。
       风如洁有了白发,时常对着镜子扯。黑发白发总是一起扯下来。
       他们都没提重新办结婚登记,好像忘了这事,单位也没有人管,觉得他们以前是夫妻现在复婚了还能不是夫妻?其实他们谁都没忘,却谁都提不起那热情。风如洁也不再穿花花绿绿的衣服,也不再在中午的时候开洗衣机。当然,更不会再在周帆的眼前拖地板。
       后来,便不再在周帆的世界里说话了。
       家很安静,如尘封的病房,针掉下去都听得见声音。
       风姐唯一的愿望便是巴望着女儿快点大起来。然而女儿真的大了,她连家务也无需多做,她被彻底地扔出了生活,变成了一台下岗的废机器。
       这时候她唯一可能想到的朋友是我,然而,就在我对她灌满同情并决心做她的知心朋友时,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儿子可以读幼儿园了,他的奶奶也退了休,可以在家帮我管管家务,我被调去跑外勤,我几乎没有多少时间能呆在家里。
       我没有想到我的忙碌便是对风姐的疏远,甚至打击。偶尔在路上碰上,我会给她一双善意的友好的目光。她躲闪着,匆匆打一声招呼,侧身而过。她走过的那种神情让我疼痛,仿佛我有什么过错。
       我知道她误解了我,总想找一个机会,跟她聊聊。这念头搁在心里一搁好几年,因为近,像手边的风景地,随时可游却从不动步。
       到后来我有些心安了,她全然有了另一个圈子,一帮退休无事的老太婆。风姐还不算老,因病办了病退,提前踏入了那个无所事事的老女人行列。
       周老师也似乎平和了许多,毕竟是进人中年的男人了,头发也有了杂色。但他还是那么风雅,一副不肯就范的身板。
       城里的那座小桥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第一它就在城内,第二它并不在闹市区,第三它弯弯的月牙形是人们脑子里最传统最古典的桥的象征。这桥上白天卖水果晚上乘凉,是小城最具风格的去处也是最具号召力的地方。每一个傍晚,以风姐为首,一大堆婆婆大娘坐成一圈,她们东家长西家短,小城里几万人口每一家人的家谱都得经她们翻过。遇上新奇的,哈哈笑一通,遇上特别的,唠叨一些看法,遇上不满意的,恨不得把人家的家谱拿出来重新翻写。
       就在这桥的另一头,有时会出现另一队人马,一堆招眼的男人。那是周帆和他的几个圈内人。他们显然年轻得多,说的内容也更趋于潮流:歌星影星足球明星。他们唾沫飞溅,唇枪舌剑,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天真正黑尽的时候,人去曲终。回去的路上,为避免同路,她走这条道,他就走另一条。可总有碰上的时候,迎面走来了,谁也不抬眼皮,仿佛不认识一般,仿佛这世界里压根就没出现过这个人。
       走回家去,拐过几层楼梯,可是不得不进同一扇门。周帆总是走在前面,掏钥匙,把门打开,再嘭一声碰上,一步之外,风姐再掏钥匙,再开门。进了客厅,又做着同样的动作,掏钥匙,再开门,再各自钻进早已分居的门里。
       16
       那时候已有了时髦,有了歌舞厅和小姐。周帆对此是有言论的,他说,那种地方怎么能去,绝对不能去的。有旁人道,县委书记也还在里面走一走呢。县委书记去我也不会去,周帆说。
       然而那天傍晚周帆却走了进去。他从家里出来,眼睛望着天,踱着四方步,悠悠地走过大院,走过树下乘凉者锐利的眼睛,绝对的一副休闲的神态,不知怎么的,他钻进了歌舞厅。他确实是自己也闹不明白。坐的是包厢,旁边有一个小姐,他左手握着小姐的右手,黑暗里,看不见地紧握着。定定地坐,背靠墙壁,紧闭着眼,仰着头,几小时一动不动。
       ——他什么也没做。
       该想的都想了,想做的也在脑子里模拟过了,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还是他自己,还对自己负着责任,还完好地守护着自己,像押着一个犯人。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守住自己。
       17
       说到这里我得来说说我儿子的那条狗。请不要怨我饶舌,实在是这情节与我要讲的故事有关。我儿子在五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小伙伴:漂亮的苹果小姐。
       苹果小姐是一只哈士奇狗。先生(当初的男孩子已变成大男人了)有一个同学,转眼之间成了富甲一方的狗老板,先生到成都出差时见了他,被他顺手扔过来一条狗,并说,那只狗可以卖半个小城的价格。
       就是那句话惹恼了先生,他怎么看那只狗也不顺眼,特别是那个名字,玛丽亚,一个圣母的名字。一切的感觉都搞坏了。他把它扔在长途大巴的后座上,爱活就活。
       抱进大院里它却成了奇物,狗脖子上有张名片,写明了它的名字和血统。一排排英文字,专门嘲笑你不懂。
       小城人围着狗儿打圈圈,感觉自己还不如一只狗珍贵,他们开了眼界的同时心里的别扭也起来了。说实话,那狗确实漂亮,白色的皮毛上缀满了小绒球般的黑色花纹,小圆脸漆黑一片,眼睛像两枚明月亮。但他们不说它好,有的说它像只大猫,有的说它像羊,有的说它像一头白猪,偏偏没有人说它像狗。
       但我和儿子心情好,甚至不顾先生心里的疙疙瘩瘩。我们抱着它在院子里为它洗澡,又拿来电吹风吹干它长长的毛发。为了安慰先生,我们一致决定给它来一个脱胎换骨,扫去它的贵族味,贬为平民。
       我们摘下它的名片牌,决定不再理会它高贵的血统,并为它另取了一个小家碧玉的名字:苹果小姐。
       正在我们为狗洗澡的时候风姐从外面进来了,她立刻加入了我们的忙碌,脸上还有着当初帮我忙家务时的那份兴奋和讨好的笑意。我索性抽出手来袖手旁观,我对家务没有兴趣,对
       狗,我也更乐意站在边上指手划脚。
       想不到从此以后“狗妈妈”的活便被风姐搂了过去。她和儿子配合,折腾出一个又一个的花样宠爱苹果小姐:为它买冰淇淋,带它去郊外野餐,有时候从外面回来,苹果小姐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野花扎成的花环。
       苹果小姐是一只聪明而灵气的狗,从它那明月亮般的眼睛里我看出来了,它对我和对风姐有着不同的爱。看着我时它安静而忧郁,像一个孩子看见了令他敬佩的长辈,而在风姐面前它才是真正的孩子,嘻嘻哈哈摇头晃脑娇气十足,并总是伸出舌头去舔风姐的手,总是发出低低的呢喃声往风姐的膝上爬。
       我惭愧地摇头也同时感到很公平,我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我很领情。
       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风姐就有了另一条狼狗。它名叫米萨,是风姐的女儿出去后见母亲喜欢狗专门托人带回来的。女儿在信上说,它也是纯进口血统,西伯利亚名犬。
       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它是由风姐牵着的,也是在院子里。看一眼我就相信了这狗不同凡响的来历,它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张名片,薄绸般的质地,上面清清楚楚填上了户主周帆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贵族的狗真正到了贵族手上。
       与那精致的名片相悖的是米萨的那一副勃勃英武相:两耳竖直,四肢长而健壮,棕色的皮毛,胸前有一片黑色,像男人的胸毛一般雄性而健美,透出浓烈的阳刚之气。
       不用说,它是一条公狗。当时我便有一种直觉,感觉苹果小姐的闺房生涯会受打扰。果不出我所料,米萨已用它那锐利的鼻子嗅出了这周围隐藏着它的同类,并发出低低的呼唤。
       18
       还记得第一次米萨与苹果小姐相遇。那是一个黄昏,苹果小姐被儿子牵着在院子里忧郁地嗅着落叶,仿佛还在消化着它的失宠。其实风姐家里来了米萨后,我是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伴苹果小姐,但它似乎记恨着我,又似乎思念着风姐,总是用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独自玩着。只有当儿子单独和它在一起时,它才会有短暂的纯粹的欢乐。
       它看见了风姐,风姐在楼上给它拍手。它对着风姐不断地蹦跳,两耳微垂神情温柔,尾巴欢快地晃动,不时发出嗷嗷的鸣叫。
       风姐牵来了米萨。那米萨是奋不顾身奔过来的,链子拉得笔直,逼得风姐一路小跑。它准确地停在苹果小姐的身旁,目光专注而有力,那身姿似乎在说,看我,看着我的眼睛。或许是米萨的威猛吓坏了苹果小姐,或许是它还记恨着米萨抢走了它的狗妈妈,苹果小姐显然不接受米萨的深情,它尾巴下垂耳朵直立,把自己弄得有点微微卷曲,那意思似乎在说,你是谁呀,我不理你。
       米萨并不就此气馁,它试图尽量显出温柔的一面,抬头挺胸,当着苹果小姐来来回回缓缓地踱步,双耳友善地下垂,满脸散发出热情的光芒。跟着它便使出了绝招,一个箭步靠上去,把鼻子埋人苹果小姐卷卷的长毛,再缓缓逼至尾部。苹果小姐真的愤怒了,它飞快地跑开,把自己紧紧地团成一只圆球,一面维持着这个姿势,一面愤怒地瞪着米萨。
       我们哈哈笑着把它们各自分开。其实在我很愿意顺其自然,无论我把苹果小姐教育得多么平民,内心里我还是知道它的高贵,我也很看重米萨的风度,这样的一对狗伙伴,我愿意给它们自由。
       但我不能强求,为此我专门请教过先生。先生说苹果小姐太年幼而米萨显然太勇猛,先生还说,就狗类而言,母狗是有专门的期限的,称为发情期,没到这样的时机,它不会接受任何的暗送秋波,只有雄性十足的狗,它才不顾忌母狗的期限。
       我便释然,想着缘份两字。
       19
       黄昏里便有了一道著名的风景。在郊外不远的山坡上,绿草浓荫,山水层叠。周帆走在前面,米萨一步之遥地跟在后面,它看似悠闲,却神色专注,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绝不会拉开或者缩短它和主人的距离。偶尔的时候,周帆会坐下来,米萨就会默默地俯下身,将前肢伸直,据说这表达着对主人的尊重,它的头永远都控制在主人头颅的高度之下。
       夕阳把余晖打在那条锃亮的狗链上,打在那光洁滑柔的皮毛上,也打在周帆那一具风雅俊美的身躯上,远远看去,像一道剪影,那威风与冷峻,道不尽说不完。
       熟人们碰上周帆,都远远地招一下手,不敢走近,这正是周帆最得意的感觉。
       只有回到家来,米萨才是活泼的。风姐为它煮食,每天几斤猪肺几斤牛肉,还有数不清的米饭肉骨头。风姐为它把骨头砸碎,用一只专门的小盆端给它,米萨拚命摇晃着尾巴,迫不及待要享用风姐手上的美食。
       米萨以它朴素的直觉辨认出,风姐才是它的衣食父母。在周帆面前,它是狼狗,是守护主人的卫士,在风姐面前,它是米萨,是可爱的能做事能懂事的生灵。风姐带它去买猪肺,几次之后便在每天早上,用一个篮子放上钱,让米萨用嘴衔着,在它的背上拍一拍,它便一个健步冲出门去。它能够独自准确穿越大街小巷,在那个固定的肉摊前停住。卖肉者按照钱的多少,割好了猪肺再放进篮子里。
       看着它叮叮当当地跑回来,风姐的心里溢满了从未享受过的幸福。没有人敢伸手抓它兜里的钱,没有人敢在路上拦截它篮子里的东西。没有人给过风姐这样强壮这样安全的感觉,也没有人这样依恋过她顺从过她。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一个伴,一个寄托,一份热爱。见她回来,米萨会老远地迎着她,用爪子抓她的衣服,用舌头蹭她的大腿。她洗衣服,米萨会用嘴为她衔来盆子,她拖地板,米萨会学着她的步子后退着摇尾赞赏。有一次她生病卧床不起,米萨就打一个盘腿坐在床前,一天又一天。
       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动,蹲下身来,搂抱着米萨的脖子,热泪翻滚。在米萨那里,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主人,拥有着安全和尊贵。
       下午是快乐的时光,风姐为米萨洗澡,用自己的洗发香波,用一把木梳轻轻地为它梳理皮毛。因为疼爱,风姐解除了对米萨的禁锢,允许它进到她房间里来。
       20
       乍暖还寒的春天,苹果小姐终于到了发情期,初学养狗的我们,无可奈何毫无良策。苹果小姐显然比平时狂躁多了,它不时发出低低的鸣叫,在属于它的领地里踱来踱去。每当带它出门,它通常最认真的一件事就是尿尿。它把后腿半蹲,或者再抬起一只腿,把尿撤向路边的一些目标上,一棵大树,或者一只垃圾筒。据说这样可以散发自己的气味,如果有行人通过,脚上粘着尿味,或者有一阵大风,就可以帮它把气味带给远方的公狗。
       这样可怜而又执着的本能让我们痛苦。然而即使这样我们也不能让它放任自流,我们不能想象怎么可以将它许配给一只土狗?即使是对它的高贵出身抱有成见的先生,到现在也不得不正视这是个难题。
       只有米萨了。
       我们这才想起来已有好久不见周帆遛狗的样子了。记得前一阵子,我曾经牵着苹果小姐,站在山下望山坡,避开纷纷扰扰已知的情绪不谈,单从视觉上说,我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静默的画面,神奇优美得如
       同电影里做出来的镜头。
       然而,我们没有把握。米萨从第一次与苹果小姐相遇碰壁后,似乎再也无心搭理苹果小姐了,偶尔碰上,也只是没精打彩看一眼。我隐隐地猜测着狗世界里的爱恨恩怨,想理出一个头绪来。
       我不想开口。我总以为动物世界里该有着自己的沟通方式,人类的手不应该伸得太长。那天在办公室,闲得无聊的时候我说起苹果小姐,同事们七嘴八舌主动牵扯出了米萨,我很得意,以为在别人眼里,它们也是一对。
       但我似乎听不出明白的意思,相反听见了一堆糊里糊涂的话。他们说,周帆不遛狗了是不是?我说是呀,我也好久不见了。他们又说,据说风姐的床周帆也不能坐,米萨会咬的。我乐了,说有这种可能?我说我只知道风姐待米萨很好的,前段时间,馆里说好带职工和家属一起出外玩一圈,风姐本来很热心的,临走却因为米萨没有去,她说米萨没人喂,我说交给你妈不就行了,风姐说不放心。
       他们便怪笑。又道,你们是邻居,据说,他们两口子早就分居了。我笑笑,感到这不关狗的事,又觉得是在窥探别人的隐私。在这一点上我一向被人认为像男人,不爱说别人的是非。他们见我启而不发,又道,米萨很猛的,像猛男。我哈哈笑了,想起来米萨对苹果小姐的当初,连连道,有道理,有道理。
       据说……米萨总是跟在风姐后面,很野的……有人看见过,说是五条腿……
       什么,五条腿?哪里,哪会有五条腿的狗,是四条腿,四条。
       闲聊之后的某一天,我终于下决心去看看米萨。毕竟,我们的苹果小姐不能空置青春。我上楼去,轻敲风姐的门。她打开来,另一间房门紧闭着。我随意地问,周老师不在?她嗯一声,扯开了话题。
       米萨在阳台上用餐,见我来,抬头望我一眼。那一眼恰好显示出我和米萨关系的远近:不至于生疏到让它像见了陌生人一般哄哄狂叫,也没能亲近到让它像苹果小姐见了风姐一般没命地摇尾。
       我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开口就提我的请求,再说,毕竟是狗类的事,我始终有越俎代庖的不安。
       于是我假装很闲的样子,和风姐闲聊起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风姐仿佛不打算出门,还穿着一件长袖的睡裙,外面罩一件加厚的紫色毛衣。光着腿,披散着头发。我觉得她有些陌生,又想不起在哪里,后来想起来了,原来是睡裙,原来是长发。那睡裙我也有一条,厚的棉料,我还压在箱底,在家里我得穿着夹层的睡裤。我突然想起来风姐平时一直是长发,也一直没有放下来过。
       我不由得认真地说,风姐,其实你长发还是挺好看的,也看不出来有白发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不想接话。这时候,米萨已吃完美食进客厅来了,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情,直奔风姐的身边,在她的左右嗅来嗅去。风姐让它走开,它一点不给主人面子,索性伸出舌头,在风姐光光的小腿上舔起来。
       我嘻嘻笑着,正准备说说米萨,却见风姐满脸通红,站起身来,拚命挥着手臂,要赶走米萨。我有些紧张,感觉这情况不像是在嘻闹,又感觉有一些不明白的意识,在往上冒。那些同事的话,半截的,半截的,像一些打在水里的木桩,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洪水拔起,看见了被水淹没的部分,看见了话的全部。
       米萨和风姐还在纠缠,她和它显然被一种对抗的情绪恼怒着,她要挣开米萨,而米萨呢,高大固执的米萨全然不顾忌风姐的吆喝,它伸长嘴巴,咬住一般正拱着风姐的胯部。
       我面红耳赤地站起来,正要夺门而出,猛看见那扇原本关着的门前,怔怔地站着——周帆。
       21
       几天来,我一直听见这楼里循环着一种声音:磨剪子哟……戗菜刀……这声音总让我的心一阵阵产生冲撞,我看着案台上的那把菜刀,一直想把它磨一磨。我不是理家的行手,我先生也不是,最明显的困难便显现在每天做饭的灶头上。那钝刀把我娇嫩的手嵌下很深的印迹,我怕切菜,所有的肉食在我的手里从不曾有过像样的形状。
       总是听见不少胆寒的传说,某一天某一天,一个老太婆独自呆在家里,一个人敲开门,手挥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问,磨刀吗?问,要买菜刀吗?
       我不敢开门,即使不开门我也被那声音提紧了胆子。我站在离门一尺远的地方,犹豫着胆寒着,心想等明天吧,等先生在家的时候再说。
       那声音在我的门口停留一阵,见没有动静,便缓缓上楼。我仍然站着,我知道接下来他该敲的就是周帆家的门了。
       片刻已过,这声音不再向楼上环绕,仿佛消失在沙漠里的风声。我知道它消失在周帆的门里。
       四周复归安静。
       ......
       这静一直持续了好多天。再也见不到米萨了,见不到它每天早上叮叮当当独自买菜的身影,见不到它在院子里威武雄壮示威的样子,也听不见它在楼上撒野或者撒娇的叫声,更见不到周老师带着它黄昏漫步的画卷。
       有一天,我似乎听见了风姐说话,好像有人问她米萨,她说,被杀了……被杀了……
       那一个傍晚,她的长发全白了。她把它披着,静坐在落日里……
       贺晓晴,作家,现居北海。主要作品有小说《太阳里没有黑子》、《好大的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