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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共度
作者:杨 沐

《天涯》 2001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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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老爸咳嗽,据说已经有两个星期了。早上起床的时候听见母亲对妹妹说,“你爸总是咳,我让他去看他也不去。你下班再给他买瓶止咳糖浆。”妹妹肯定在镜子前化妆,她的声音随化妆动作的快慢时断时续。我们从十几岁起就不再认真听母亲说话,她说什么不说什么,对我们影响不大。“光喝糖浆没用,得打针。”这是妹妹不耐烦的声音。“也不发烧,干咳,我看主要是肺燥,喝点糖浆就行了。”这是母亲没什么主意下的坚持。“都像你们似的自己用药,还要医院干什么。”妹妹今天肯定又是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不然不会不知道自己是谁,说起话来没大没小。我拉开门。
       见我出来,母亲仰着脸对我说:“你爸这两天总是咳,我说让他看看他也不去。”母亲的个子是太矮了,二十年前她就得仰着脸看自己的儿女。“吃药没有?”我敷衍地问。母亲好像总算办了一件有用的事,口气很冲地说:“吃了呢。”妹妹在她房间大声说:“你吃的算什么药?咳嗽,哪听说光吃糖浆能吃好的,必须消炎!”母亲说:“我说也是,你爸就是不愿意去,说打两天吊针就得一百多,差不多用掉一年的医疗保险费。”母亲学着父亲的口气,说完抿着已经看不见嘴唇的嘴,笑起来。小利有时候“二百五”一犯会说,她要是老到母亲那么难看她就自杀了。我说她,真要到那年龄,你会比谁都怕死,会背叛别人的生命保全自己的性命,别说自杀了。小利是我老婆。妹妹举着上了指甲油的手出来:“嘻,真是大账不算算小账,你以为这一次一次买药少花钱了。”母亲的脸掠过斑驳的白,她羞愧地嘟嚷道:“你爸就是那么个人,能省一毛不省五分的。”妹妹说:“一毛还算钱?一块都不算钱了。”小利睡眼惺忪地从我们卧室出来,看着母亲对妹妹说:“你独赚独花,一块钱当然不算钱,我们拖家带口的一毛也是钱!”母亲好像难得有人站在她一边,赶快点点头。妹妹不屑一顾地扭头往门口走,小利看也不看妹妹,进了卫生间。我们家就是这样,人聚在一处就是吵,只具体到某一件事也吵,不吵就不说话。
       母亲弯着两条胳膊站在厨房边,看着我们一人一句斗嘴。她的两臂在我们小时候一木盆一木盆端地瓜片累叉了,后来又风湿了,后来又不知怎么了变得伸不直弯不下,她无事可做时就像芭蕾舞一号位动作那样,弯在腹前。“葛红,”我叫住准备往外走的妹妹,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拍到她伸出的手上,“妈说要什么就买什么,执行就行了。”葛红说,“管不管用啊——好,反正不是我掏钱。”
       我回到卧室换上长裤。小利进门说,“这才是关键:不要她掏钱。”我没理她。“哎,你也说说葛红,地板不要她拖是不是,穿着皮鞋到处跑。”我没吭气,她看我没反应就气呼呼地叫枣枣起床,我穿好裤子说:“反正也不是你拖。”小利狠狠地说,“你妈拖也是拖啊,那么大年纪了,拖个地板容易吗?”我心想我妈那么大年纪你也没拖。不过我也不拖,我从来不干家务,热带南方的男人没有干家务的传统。
       2
       父亲打了四天吊针,咳得倒不怎么厉害,只是咳时伴随胸部阵痛。
       母亲怨愤地对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咳两声,过一会儿又咳两声的父亲说:“少抽点儿!一直这么咳呀咳呀,还抽!怎么好得了!”火机哧——一声,一个点烟的时段,然后是火机关闭的声音。父亲在母亲的叫喊中,又故意点燃一支烟。“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母亲自哀自怜地叫道。“我就这么一个爱好,你还要管!”“我不管,你不要生病啊?”“我宁可少活两年也非得抽。活那么长干啥?你不是早烦死我了!”“你要死,我不管你。抽吧,明天也不要打针吃药了……”“打针吃药是我的待遇,你还没这个待遇呢。”母亲没工作,没任何待遇。父亲对她好对她坏,就是她的待遇。
       枣枣在,我不想让她听这臭气熏天的语言,我走出卧室对父亲说:“你该去医院拍个片子,感冒咳嗽,三四个星期也该好了。”父亲说,“就这你妈还怕我花钱呢。”“是你自己怕花钱,妈从没说过种话。”见母亲委屈得要掉泪的样子,我连忙往门外走,撂下一句:“明天我陪你去。”
       “都是你,都是你!”关上家门,听见父亲在里面对母亲怨毒地吼叫。“该看看了,都快一个月了,花三十块钱买个放心。”母亲陪着小心。“你的‘放心’咋那么贵呢!”父亲说。母亲说:“你一个月赚一千多,花不完,还准备留给他们?他们除了交伙食谁都不愿多拿十块钱。”里面不做声了,我想离开,又听见父亲说,“葛红好点儿?”母亲说,“儿子好点儿。”“你就是向着儿子,我不相信他老婆在,他敢拿钱给你。”母亲说,“我当着他老婆面还给他,他把手一摆,我就不吭气了。”父亲嘻嘻笑起来,小地主多收两斤租子就这么笑的。
       3
       单位溜一圈就去医院取片子。在片档室,看见一个口罩捂住整个脸,只留一双深邃眼睛的女护士。我对陌生女性不是太会来事,但还是心跳快了。我磨磨蹭蹭,说了些废话,接着又为废话脸红,无计可施后交了押金上楼找医生。医生把片子插到一个“橱窗”上看了看,叫再来做CT。
       我回来对父亲说,还要做CT。父亲说怎么了,我说片子看不清。父亲说,即使是肺炎,也是打那些针,我不去了。母亲弯着手臂看看我,又看看父亲,忽然想通什么似的说:就是呢,肺炎也是打那些针,不去就不去了。葛红和小利也各发一通议论,她们突然都站在父亲一边不主张再去拍片了。我火了,爸爸虽不是女人,可说话办事越老越像个女人,一群女人反对,我就要坚持:“必须去,再省也不差这点钱。”父亲生气了,这几天他像待宰的羔羊任人摆布够了,他瞪着眼睛扫了大家一眼说:“你们让打吊针也打了,叫拍片也拍了,够不够了?做完还要再做,你们还有完没完!”母亲愣愣地看着我,她预感到大难临头的表情使我不敢太较劲。我说:“不是我没完,是医生让你再做一次。”“什么都是医生说的,他们懂个屁!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是烟抽多了,有点干咳。”父亲突然转向母亲:“你是不是得意了,我说烟抽多了并不是我今后不抽烟了,你不要以为你对了,还想再说什么!”
       我吃惊地看着父亲,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后辈的面喝斥年老的母亲,有他喝斥的今天,就有不孝子孙喝斥他的明天。我走到母亲身边对她说,“你到里屋去,没事儿。”母亲对父亲的恶语相加没多少反应,她依然很关心父亲:“医生说什么?”我大怒道:“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对母亲说话的,我有时对小利和枣枣也这样说话。小利有一次暴怒道:你跟你爹一样,对妻子就像农民对老婆!我承认我对老婆孩子无不打上父亲对家人态度的烙印,但出于对她这句话的惩罚,我对她更加冷淡。
       我把母亲推进里屋对父亲说:“医生再不懂也比你懂,你自己也知道烟抽多了,那就少抽点儿,或者干脆不抽!”“我抽了一辈子,你说不抽就不抽了?”“我就是不让你抽!我可不像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明知道抽烟不好,还要坚
       持,那就不行!”“你长大了,嗬!”“我就是长大了!你就是老了,就是该听听儿女们的意见了。”“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你们不愿听就搬出去住。自己没本事,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赖在家里,弄得我的家像车马站一样,一天到晚就听见你们的声音。”我刚要说话,小利厉声喝住:“葛彬,你少说两句,你这么没本事的人,跟爸吵什么!”小利曾抱怨我们结婚父母没给什么支持。“大儿子让他赶跑了,女儿爱打扮又看不惯,你呢,嫌你没出息,不知道你父母到底喜欢谁。”她如是说。我也不知道父母把钱和感情抠得紧紧的最后到底要干什么,总不至于临终前给我们一人一匝吧。与其那样,不如在我们困难时给我们一点支持,那样家庭还有点温暖和凝聚力。
       葛红出面说:“葛彬让你去检查是为你好,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也放心。”父亲看一眼葛红,嘟囔道:“查一次,又查一次,又查不出什么结果……”“查不出才要再查。”“查就查,反正就那么点钱,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经济来源了,花完了,就没得给你们剩!”小利说:“我们就没指望你给我们剩……”她发觉这话太难听又补充一句,“我们都年轻都有工作……”小利总说一些二百五的话,有些女人就这么让人没办法。
       晚上给哥哥写信。是的,这家还有个男孩儿,而且是长子,但他差不多十年没在家里出现了。葛淙是人们说的那种逆子,是我们家唯一考上大学的,他却没尽子道,没把学好好上完,光耀门庭。他大学三年级就搞大了辅导员的肚子,辅导员流产了,他被勒令退学。他跟辅导员又处了两年,真是把人家弄得身败名裂在那所大学呆不下去,调到一个工厂当宣传干事,他们也处不下去了。哥哥对外的身份是诗人,出不了诗集和名气,又酸得要命、折腾得要命的那种诗人。父亲跟他断了交,也就是相互说了伤害很深的话,两人都挺有个性,就不来往了。我么,一直偷偷给葛淙写信,我挺崇拜他,觉得他特英雄和浪漫主义,比如他对我说,生命中最好的岁月,是能够确认自己的问题是自己的事,而不是将不幸、灾难、逆境归咎于亲人、环境、生态和政府;他说,一个人主体意识的觉醒,是优化人生的第一步。我觉得他虽不被社会和人们认同,过得穷困潦倒,但他的内心比一般人强大。这种强大令我向往。我自己只有一时冲动的热情,真要像他那样生活,我缺乏长此下去的内心支撑。因为自己不能,就在内心更多地向他靠拢。
       我在信中对葛淙说,爸爸咳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对他说父母真的老了,今后的岁月该我们照顾他们了。但最后我笔封得很紧,我不想削弱他的锐气和意志。
       4
       CT做了,等片子出来。我站在医务台后又多看了管理片子的女护士几眼。我没什么才能又主动牺牲个性,我平庸得要命,但我内心还有一点对清湛东西的向往。比如对葛淙的追求精神向往,对女护士身上来自骨子里的优雅和悲悯向往。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向往变成一种渴望,特别是当我发现自己的阅历差不多是一张白纸,这种渴望更强烈。所以,尽管葛淙很少回信我也愿意给他写信,尽管女护士可能根本看不上我,我也愿意在每次去医院时到片档室看她一眼。
       医生看完片子对我说:你父亲肺里长了个东西,八公分大,至少有七八年历史了。眼前的医生好像被我的视力或者意志推远和缩小了,颜色也变了,原来蓝莹莹的大褂现在变成灰土土的。“长个东西是什么意思。长个什么东西……”我声音都虚了。“肿瘤。”“肿瘤,是什么?”“恶性的话就是癌症。”我的无知够医生当笑料了,终于明白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什么病都可以不知,癌症,谁不知!我像热昏的狗,只会喘气。
       我在医院门外的大街上晃悠,路过茶坊想进去喝杯泡沫红茶,一进门,迎面扑上来的霉湿味像久卧病人的被子兜头盖在我身上,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退出来又想在路边吃碗汤粉,看见血丝丝的鸭胗鸭肠,胃里又翻腾开了。我退回大街上。
       癌症,大家说烂的事情,从前都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只损害别人的身体,不会损害自己家人的身体;因为自己亲人没有,便觉得它好像可以凭意志就能杜绝的。现在看来人的意志不仅十分脆弱,还很不可靠。我现在特别想找人说说这个事,就这个病问问医生或癌症病人,反正我现在想说话,不管说给谁听,不管说什么。我想起片档室的女护士,作为医务工作者,我就“病”问她点什么不过分吧?我的亲人得了癌症,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我刚听说这个消息,我的医疗知识有限,对所谓的“病”几乎一无所知,问问她没什么不行吧?这个时候,作为医务人员,她说什么都是权威的,她的任何一个意见,都可能是我们决策的依据。
       我进了片档室,看见那双疏朗凄楚的眼睛,它正从铁栏杆后面望过来,露出询问的表情。这表情使我说不出话,我错过了发问的时机,而且这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发觉自己是在利用父亲生病这件事,我感到羞耻,在女护士的目光中,扭身走了。
       什么是病?从人体免疫学角度,病是免疫力低下的结果,一个人得了病,与其查诱因于外界,不如查其自身。癌症是这样发生的:当一个人丧失一种或多种快乐源,人固有的抵御肿瘤的能力就会下降,当癌细胞生存的理化指标超出人的解毒功能,人就面临肿瘤的威胁。这就是病。这里的真相是:天下无病,某人生病只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就是说,父亲“病”的是自己的情绪和生活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在气头上过日子。他进得家门,三分钟开始训斥,五分钟开始怒吼,十分钟开始打人。他骂了一辈子自己的妻子,把我们这些孩子从小打到大;把葛淙打成了忤子,把我打成了软蛋。父亲在单位也总跟人别扭,他在家里总说某某某太圆滑,某某某太会来事儿,谁谁谁削尖脑袋往上爬。他喜欢跟新来的同事打交道,对人家客客气气宠爱有加,请他们到家里吃饭,讲一些单位的人情世故给他们听。他把家里的花生、泡菜这种耐耗食品送给这些新来的,然后在工作上用他们,使唤他们。那些新来的总有翅膀长硬的一天,他们终不会像刚来时那样对他恭敬客气有加,他的心情就坏了,越来越坏,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工作后有一次在他这般感叹时,很冲地对他说:现在的年轻人不会再依附某个人,大家干活拿钱,谁也不欠谁。父亲说:你才工作几天有个屁资格跟我说人际关系;你不靠个山头就永远只能当个小职员。我说:都什么时代了……他立即吼道:什么时代都是少数人掌权多数人服从,你别和葛淙一样没出息。
       我想父亲的问题在于不会爱。不会爱家里人,也不会跟同事合作,他让自己跟世界敌对,所以他一生都过得辛苦。我们家的问题也是不会爱,家庭成员各行其是,聚在一起就是吵,谁也不关心谁;只有向这个家索取的,没有向这个家贡献的;贡献的只有母亲一人。
       5
       我对小利说父亲得了癌症。小利木木的,不说话,手里忙着给枣枣整理衣服。我说。“你听见没有?”她突然哭了,把枣枣推出门外,“我听见有什么用?你们家什么事跟我商量过?
       你们家不是你爹拿主意就是你拿主意,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妻子让我参与决策过?你不用来问我!”“这样的大事,我不跟你商量还能跟谁?”“你妈,你妹妹!你妹妹不是能得要死么?她又有钱。你们家,有钱的有主意,没钱的没主意……”“小利!”我叫道。“有难了想到我了,平时你们家尽享天伦的时候有没有人关心我?治不治都别问我,你们怎么做我都同意。只是我没钱,我那几千块钱还攒着买房子呢。我总不能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家吧。”我知道小利怕什么,她不怕家里死人,但怕家里没钱。她会把亲人最后送好,却不愿无谓地拉长这个过程让家里弹尽粮绝。这个灾难和贫穷中长大的女人太惧怕灾难了,在她的眼里,钱是最重要的。
       我在另一个时间告诉妹妹父亲得了癌症,妹妹的泪唰地就下来了。我说治不治。妹妹说为什么不治?可能根本治不好……治不好就不治了?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妹妹看着我,满眼是无助。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从小到大没正经担过大事,到现在我的玩心还没收。这两年小利怀她的孕,生她的孩子,我和院子里从小长大的玩伴一起玩,只有父亲退休我稍微紧张了一下。实际上那也没怎样,父亲帮母亲买米,帮母亲扛煤气罐,我好像比他退休前更轻松了。现在,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下,一个男人的重担就撂给我了,而且是决定父亲的生死,决定整个家庭的未来。
       一个下午,我从班上逃出来跑到医院的片档室,坐了会儿,眼泪就出来了。女护士从铁栏杆后面望过来,一种在我的生活里见不到的目光笼罩着我——为什么哭——我的亲人,得了癌症——哦——什么是癌症——癌症……就是死刑犯,等着执行那一天——医生呢——从根本上说,医生是治不好病的。人的身体就像一部机器,到了该坏的时候,医生是修不好的。医生的职责就是在年轻病人身上修修补补,对年老病人只是延缓这部机器的使用期,或者仅仅减缓生病时的痛苦。这就是人和病,医生和病的真实关系——既然这样,治还是不治——不治,最大的理由就是这种病根本治不好,让病人在家里快快活活过一段时间,在浑然不觉中满意地溘然长逝。治,他也许可以多活一段时间,多跟自己的亲人呆一段日子……这是想像中我与女护士的对话,实际上我什么也没说,但她悲天悯人的目光让我作出了决定。
       回到家我小声对父亲说:“医生说,你应该住院。”不出我所料,父亲立即嚷起来:“住院,动不动就住院,你们是有钱烧的还是怎么的,这钱我还留着养老呢。”我没有说话,父亲继续嚷道:“你们不把我这点钱折腾完,你们就不甘心。你说你们是什么心理,你说你们是不是这个心理?”妹妹憋不住地哭出来:“爸……葛彬让你去你就去吧,我们是你的孩子,不会害你的……”她说不下去了,哭着跑进自己屋里。小利绷着脸也说:“我们没那么坏良心……”父亲终于犹疑地定睛于我,我能怎样,我从来没训练过处世不惊、临危不乱,我还没成熟到能掩饰住内心的波澜,我又能怎么办?我用极大的力气忍着,小声说:明天就去住院。
       6
       父亲住进了医院的O病区,5号病房。刚进来的几天父亲总在问:我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又要做CT,为什么和这些人一个病房,那骨瘦如柴的可能是肝病佬,为什么跟传染病人在一个病室,0病区是什么意思……他说:“不告诉我就不治了。”我说,“你是有病呵。”“有病为什么不打针,又做这些检查干什么?”他用指头点着我:“你们就让医生骗吧,把钱都骗光了你们就省心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医生骗你?你为什么什么都不信?就因为你觉得谁都在骗你,什么都不信,你的生活才过得如此灰暗……”父亲叫起来:“我活得灰暗?你们活得光明,就傻呵呵让别人骗吧!你妈没工作,我一个人的工资,你们都来刮,刮,根本剩不下来什么!有一天我先走了,你妈妈一个人,不给她留点钱?你们口口声声说孝顺,孝顺,孝顺,到具体事上,为什么没有一个替她想想……”我这是第一次听他说体恤母亲的话,没想到他年轻时对母亲怒吼,退休后对母亲死缠硬拖之外还有这份心思,我便不说话。
       有一天他又想出新花头对我说,“让你妈来医院。”我问干什么,他说,“让她来,她不来,我就回家。”那几天我一碰就会流泪,没有忍受力和他争,就把母亲接到医院。母亲刚到医院是坐在小板凳上的,医生叫我出去说句话,回来,母亲就躺在病床上了。她和父亲脸对脸,父亲一只手攥着她的腕,审问般地说:“我得的是什么病?”“不是说是肺炎?”“他们给你说是肺炎?”“说是这样说的呢。”停了会儿,父亲又施起一贯的淫威,旁若无人大声地说:“你说,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不是肺炎么?”母亲生怕别人听见胆怯地说。父亲像泄了气,过了一会儿小声嘟哝道:“你给我赔礼道歉……”“为啥……”“我这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这么个嗜好你还要管……”母亲说,“我也没说什么……”“像别的男人一样,又要吃又要穿还要‘花’,还赌,你看你怎么办。”母亲怜惜地说:“我知道你比别的男人过得清苦。”“一个男人总得有点嗜好,没一点嗜好,当个男人,过一辈子……”父亲在一屋子病人的眼皮底下,突然掐住母亲的脖子:“你给我赔礼道歉。”“好,……”母亲挣扎着。母亲几十年都生活在这种淫威下,现在他病了,全家伺候他,他不但不收敛,跑到医院,人瘫在床上还肆无忌惮,而且当着这么多外人。我上去一把掐住父亲的手腕:“你松手!”母亲逃开来,不好意思地环顾左右。“你怎么这么无耻!”我说。“没你的事。”父亲鄙夷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好像你有这些好习惯是对这个家的恩赐;好像只有又吃又抽又‘花’又赌地折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当个男人才够本儿似的!你还叫妈给你赔礼道歉,还是那抽烟的事?你真有脸说出来!”母亲万念俱灰地缩在一边,小时候,每一次父亲暴打我和葛淙,母亲就是这样。“别以为我生两天病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父亲也暴怒起来,“我还远没到塌下的时候,你还远没到可以篡权掌握这个家、掌握我和你妈的时候!”他转向母亲:“医生骗我,孩子们骗我,连你也骗我!不治了!我说不治就不治了!现在就回家。”我想哭,我还有一股气。现在他终于成了弱者他还是控制着我,还要把握自己和别人的“命运”。可是,决定这一切的不是他,是我;承受这些压力的不是他,是我。我不能还被他按在手下,如果那样,我永远不能成年,永远不能对他的病、治疗,和整个家庭做理性的判断。我不甘示弱地说:“爸,你好歹是个干部吧,好歹是个男人吧,你总不能捣乱吧。”
       由于我的强硬,父亲暂时在医院住了下来,我不敢把病情告诉他,但有关病和这个病的后果,还是源源不断地向父亲袭来。
       父亲挨床的、喜欢编排每个病人掌故的掌故者告诉父亲,他已经住这儿三年了,差不多是元老级病人。父亲醍醐灌顶似地前倾着身子,望着对方。掌故者边卖关子边告诉父亲:那个耳朵烂了还趴在床上写字的知识分子是个教
       授,他现在正写去开“国际热带植物大会”用的论文。天天写,不用药就写,能爬得起来就写,真是跟生命抢时间呢。掌故者说:“这是一种死法。”整天打麻将的肥佬是个个体户,有钱,刚进来时住了一夜嫌人多太热,第二天搬到空调房里,白天找一伙公司雇员打麻将,晚上请了假照样去歌舞厅,有时候还带女人回病房。老婆只来过一回,看看就走了。后来公司的小伙子不来了,他也没力气泡妞了,有一天半夜三更哭着跑回5号病房,说回去把账号给她们封了,除给女儿留十万其他一分钱都不给她们剩。从此又住到5号病房。人家一个疗程完接回家住,他做完一个疗程开房间住大饭店,从饭店再回到医院。“这也是一种死法。”掌故者说。那两个骨瘦如柴的是农民,有钱送过来就治一段,没钱就等着,医院对他们只是个人道主义去处。父亲问:“他们都得的是什么病?”掌故者笑了:“什么病,你说什么病,住进O病区的还能是什么病?”父亲说:“那你呢?”掌故者的眼球睇向父亲:“从住进来到现在,我已经熬走了三拨人,你说我是谁?电视上说的‘明星”!”他对“癌”字同样讳莫如深。
       父亲开始发呆,开始盯着我的脸看,盯着进来的护士看,他还盯着同病房的病友看,盯着护士发来的药、针剂的说明书看,不定哪个蓦然回首时,发现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憎恨。
       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这是谁家的病人,有人管没有!”是咋咋呼呼的护士,我在走廊的钢丝床上正想翻个身继续睡,突然猛醒:可能是父亲。我一咕噜爬起来,快步跑到值班室,一个中年护士像抓贼一样掐住父亲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可能从父亲那里夺过来的病历夹。我立即明白了什么,从护士手中接过父亲的手。我没看父亲,他正羞愧难当,一个男人要给另一个男人面子,即使他已经老了。我向护士连连认错,鸡啄米一样点头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我不知道对于父亲的病情,是让他在猜测中度日如年,还是在知道实情的情况下,度年如日;是在猜疑中焦躁不安,还是在大势已去的绝望中沉沦。有一种人,把他剩余的时间告诉他,让他安排自己和周围人的生活,让他仔细体味最后的时光,让他把最后的事做完,是对他的报答;还有一种人,他活着对自己和周围的人没多少知觉,如果告诉他噩耗,他的天就塌了,他会把最后的日子过得毫无尊严。我觉得父亲可能属于后者。这源于他内质里好像没有一个强硬的东西,他遇到不顺总是怨别人,而且是怨家里人,或者手下那几个比他还弱的。他连抱怨都不敢指向比自己强大的,对他的生命的态度怎敢过高估计。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老了?因为平庸?平庸的人不一定怯懦,不一定无赖(说自己的父亲多不恭呵)。想到自己也将会跟父亲一样,过着过着也会把鲜美的青春的一面磨光,只剩下粗砺和猥琐,不禁冷颤。我已不能挑选升不升学,做什么职业,娶什么样的女人,生男孩还是生女孩这些重大事件了,但我可以选择做什么样的人吧,我不愿对自己的局限卑躬屈膝。
       7
       我开始了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的生活。父亲化疗一忙到半夜才能完.刚开始我还能坚持坐在小板凳上等到天亮,后来就撑不住了,我从家里拿来一张钢丝床,一付床铺和蚊帐。刚开始还有两三个人和我一起睡走廊,后来只我一个人了。
       化疗需要白天黑夜都有人守候,我不愿把家里女人拉上看来也不行了。我的工作没什么出息,但眼下我还不愿丢了它。妹妹自从知道父亲得了癌症,整个人就像太阳升起后的南瓜花,溃不成军。她常常偷偷地哭,哭泣使她活像一只淋过雨的小鸡,惊弓之鸟似的瑟缩着,一点声响就会吓得倒吸气。她可以在家做饭,可以为父亲洗换回来的衣服,但是我看得出,她不愿去医院,甚至怕见父亲的面。她怕看到父亲一天天在她眼里衰竭下去,她可能宁愿接受一个事实,而不愿见证一个过程。一个未婚姑娘的心还没磨砺到那般粗糙,她们怕什么,我应该知道。母亲是不能再去了,父亲看不见她还安静一些,看到她,人就痴掉、疯掉了。我的靠山只有小利,我对她说:“爸爸那儿白天也离不了,化疗,你把工辞了吧。”小利说,“我?为什么是我?”“葛红还没结婚,有一份工作对她找对象很重要。”小利睁大眼睛,“我结婚了,工作对我就不重要?”我难受得要命,每说一句话都得忍着眼泪,小利这时候还跟我理论,即便她说得对我也不耐烦。我说,“相对来说,没她重要。”“我也没你爸重要!”小利赌气地说。我看她一眼,眼睛扫过她时已是一层泪水:“现在这阶段,是。”小利的眼睛也蒙上一层泪水:“谁认为重要谁去陪。”她准备走,我一把扳住她的肩膀,把眼泪按在袖子上,“这个时候,你不要再跟我较真了。”小利还是走的姿态,说:“我去可以,但你不要说我不重要。”没说完,她就委屈地抽泣起来,“遭难时想起我了;跟你爸一样,有病时想起你妈了。”我很惭愧,我平时对小利不好,媳妇娶到家,像把一袋米背回家,不管不问,需之取之。我向父亲讨平等,却从不给自己妻子孩子平等;我抗争,却从不检讨;现在也许到检讨的时候了。我抱住小利,她却挣开了。
       小利把工辞了,专职陪护父亲,可没两天,医院里就发生了“暴乱”——父亲把小利撵了回来。他不要小利陪护,不要小利扶他上厕所,“哪有媳妇伺候公公上厕所的!”他羞辱小利。“叫你妈来,你回去看你的孩子。我不要你管。”“不要我管你要谁管,你们家,你使唤得动谁?”“我们家跟你工人家庭似的?人生了病没人管?”这说的是小利家,因为没钱,她一个妹妹先天性心脏病,不治,就让她那么去了,所以小利对疾病有着本能的恐惧。“叫葛彬妈妈来,你们不管我,她管我!”父亲继续叫道。“你以为你是谁,谁稀罕管你!”小利跑到公共电话亭,拨通我的电话大吼:“葛彬,你家的宝贝你们管,我,不管了!”然后打车自己回来了。那天父亲的化疗没进行完,他要上厕所也不起床,等我赶过去,他就尿在被子里,而且是我到了以后尿的,我一摸,烫的。
       我把父亲从床上拉下来,用力过猛把父亲拉了个趔趄,我不管他,让他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换了!”我用无庸置疑的口气狠狠地说。“我不换,这里这么多人。”“你还以为你住宾馆?换了,现在就换。你要是感冒了,谁也救不了你。”“我死了好了,你们都不管我,我死了好了。”“一家人都在管你,你还说这种话。你想想,这辈子,你这样关心照顾过别人没有?妈不可能来,你这样子会把她‘做’死——也别妄想什么回家,没门!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老老实实治病。”
       我不知道该怎样求小利原谅,求她继续陪护。我到家就抱住了她,她不吃我这一套,我平时对她不好,遇到事才去滋养,这临时佛脚她不给我抱。母亲听见我们嘀嘀咕咕就进来说:“我去吧,他就是死缠着我,我去了,他就不‘做’了。”我和小利都看着母亲,母亲眼皮一眨,泪水就滚出来:“他要死,也得先把我‘做’死,他才死得安心。他到阴间也得叫我给他暖被头。我
       去,我去,你们在家吧……”小利厌恶又不忍地看着母亲,喉管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呃逆之声,她抬起胳膊压住自己的抽泣,忍了忍,到厨房拿上给父亲准备的饭:“要不是看在妈的面上,我根本不去。”
       小利又去了,输液、陪护、值夜班、做饭送饭,总算又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但“仇恨”和“战争”一天也没停止。“仇恨”来自我不告诉父亲他得了什么病,来自我不让他吃咸菜、咸鱼,来自每天给他送的饭不是炖乳鸽,就是龟鳖汤,我还强迫他吃一种植物:芦荟。我看书上说,这种植物对清肺有好处。这里的护士说,0号院以前种满了芦荟,现在都被病人割吃完了。我让葛红到花卉市场买了二十多盆回来,现在家里阳台上种满了这种植物。父亲最看不起鸡血针、红茶菌之类的东西,现在轮到我们这些孩子指挥他吃这吃那了。他不吃,我逼他吃,他吃了,就跟我怄气。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用,病急乱投医,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看到的治疗肺癌的办法都给父亲试试,我只希望他配合,配合,配合。“战争”还来自小利越来越倦怠和不耐烦。她没有说,因为病人是我的亲人她才不说,但她跟我怄气,冷战。她可能质疑一家人为什么要竭尽全力医救这么一个不讨人喜欢、大家也不喜欢的人。她经历过一个过程,她的小妹妹人人都爱,但为了全家的利益也不得不放弃,那个过程教她什么时候可以放弃。穷苦使人世故,她不说,但守住一点:她存的那几千块,不拿出来。我没有精力说服她,现在家里到处都是窟窿,她暂时还不“漏”,过一天先算一天。
       我每天早上离开医院的时候,总能在大门口看见片档室的女护士,她不戴口罩时更加楚楚动人,她皮肤下的肌肉和神经好像是流动的。想着小利睡眠不够的脸,我只是看她一眼,就骑车走了。
        8
        父亲终于被猛烈的药水击倒了。他不能坚持每天注射完到院子里散步了.他的头发开始一把一把地掉,他苍白消瘦,因为没有力气,而不得不忍住对我的愤怒,对小利的不耐烦。看着父亲身上扎着两个针头,像真正的老人、病人那样绵软无力地躺在床上,我觉得十分陌生。就在三年前这个人还在搞什么“红颜知己”、“异性朋友”呢。他都快六十岁了,兴致勃勃的,穿件花衬衫,走起路后脚跟一颠一颠的,骨头轻得都飘了。说什么别的女人欣赏自己男人,说明自己男人有本事,当老婆的应该高兴才是。他是在母亲做饭时说的,母亲微微拉着脸,没说话。他问我是不是,他烧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敢来问我。我看着母亲,如果这时我不说话母亲将真的孤独无援。我说,“你在外面说的话,说了就说了,不要在家里说。”父亲笑嘻嘻地:“说说又怎么样?”我说出这些话挺需要勇气的,他不再吭气就算了,他还不知足,那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说:“再说?我揍你!”说完自己都吓坏了,原以为父亲会怎样,后来也没怎样,过后的好几天父亲还给我陪着小心。现在他不搞红颜知己了,他不对母亲说有女人围着他是她男人的本事了;他病了,他的心、他的身体就回到家里来了;病了,就要死摽着母亲,让她伺候自己,让她再一次把心、力气都耗在自己身上。男人,有意思么?
       一天睡到半夜,朦胧中听到5号病房的门开了,一个身体很重的人从里面出来。我深陷在自己梦境的潮热中,潜意识里等着他过去,自己好重新入睡。我正陷在跟小利结婚还是跟初恋的云南女孩儿结婚的梦境中,这个梦我已经做过几次了,每一次我汗水涔涔快要被抉择的困难憋醒时,都会蓦然想到自己已经跟小利结了婚,且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就会怅然若失。现在我正飘浮在这无以表述的怅惘中。那个身体很重的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又踱回来。是肥佬,他半夜上厕所还唱歌。我烦躁地一翻身,接着睡。红雾般的潜意识里,好像听见走廊窗户被开启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听见一个沉闷的沙袋一样的东西坠落。随着“噗”的一声,我的意识又阖上了。我轻潜在浅睡层里,畅快地游动着。
       我睡到病人们出出进进刷牙洗脸倒痰盂时才醒来,我伸个懒腰爬出来收拾蚊帐,每个经过我的人都看我一眼,脸色阴沉。.我想他们平时就这种脸色,只不过我后半夜睡得格外香甜,才觉得他们的脸色格外阴郁。寂静中,5号病房突然传来爆发般的哀号: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富人吃香的喝辣的得癌症,穷人什么不吃也得癌症!大肥佬,你要死也不叫上我,让我跟你一块儿死!你死了心静了,折磨我们!走廊里所有人都“顿”在自己的位置上,我问身边的人:“麻将佬死了?”身边的一位警觉而犹疑地问:“你不知道?你睡在走廊里晚上没听到什么声音?”我惊异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我给父亲挤牙膏,端来水让他洗脸刷牙。他忍不住地说:“你真的没听到什么?”我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他真的一声不响就跳楼了?”我突然气愤地说:“他要死是他的事!他治不好了,你还能治好!别想这些歪门邪道,好好配合治疗。”父亲嘟着脸不做声了。
       医生查房后,父亲还是耷拉着灰黄的脸坐在床上。我对他说,我陪你下去走走吧。他说,不想去。我说,走一会儿,打针前就回来。父亲沉默了会儿,像闷在水里终于透口气的那样说,我想回去。我说:“别开玩笑了,现在怎么回去!”“我回家算了,不治了……”“为什么不治了……”“治来治去还是个死,我回家,跟你妈呆在一起……”“谁说就是个死了……你没信心,怎么能治好病?”“不治了。我说不治就不治了……身体是我的……”“你的身体现在仅仅是你的吗,”我突然怒不可遏,“我们兄弟姐妹这样白天黑夜地陪你,还有妈,一天到晚守着炉子煲汤,这身体仅仅是你的?”病房里其他病人都朝这边看,他们的亲属也瞪着我。我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这时候对病人发火,无异于雪上加霜。我跺了一下脚,奔出楼去。
       我在想像中和片档室的女护士探讨“死”。我说,我知道“知识分子”那奋斗到死的境界高尚,可是人死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而且他奋斗的那些东西,写的文字,真的有意义吗?我要是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我就像肥佬那样,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快快活活拉倒。女护士从清晨的淡雾中浮出,她说,人就是这样,一点点磨,把一个人,磨成了自己生命的奴隶,越活越没有力量。你说该怎么办呢?我问。肥佬死了,“知识分子”还坚持着,活着。可是那种等待死亡的无边无际的“轻”,真的比死还难耐,我说。那么花天酒地留住了他对生的希望么,还有向他家人的“复仇”,复仇的愿望应该有点份量,但还是镇不住死的惶惑。女护士梦境般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活着是一种超越,死了是一种超脱……我坐在片档室外面的椅子上,过一会儿看看她忙碌的身影,过一会儿再看看,没有对她说话。
       晚上我又来到病房,父亲迎面给我一个笑脸,我难为情地斜眼看了看病房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饭递过去,父亲两只手捧过碗,小声地讨好地说:“别生气,我听你们的,配合治疗。”我的眼泪立马流了出来,这句话要让
       在家里一生没说过回头话的父亲说出,可见他下了多大决心,他可能一整天都在思忖这件事。我不愿父亲对我们低三下四,他跟我吵两嘴,我才觉得一家人下那么大力气值得。
       9
       父亲在医院已经住了三个月。全家的生活从父亲住院那天开始停顿了,然后在一个封闭的漩涡里转,也就是绕着父亲生病、住院这个核心转。小利不上班了,成了一个忙碌的没有目标的家庭妇女。她不再涂口红,也不再穿整齐的衣服,每天穿着短裤睡衣去医院,或在家属院出出进进。妹妹也不涂指甲油了,她的指甲剪得平平的,穿着去年的裙子。她和男朋友约会偷偷摸摸的,她可能觉得,这时候穿得漂亮、与男朋友谈情说爱,就是对父亲不孝顺,对全家齐心协力给父亲治病的背叛。我有时候看她想去约会,又不好意思出去就对她说:你不必这样,你还年轻,应该穿得漂亮点。没说完她就哭了,她说父亲病成这样我去玩很可耻,但不跟他去又怕他跑了。现在的诱惑太多了,她根本不敢考验他,一考验可能就考验到别人怀里了。我第一次听到女孩子谈恋爱这般辛酸无奈的,我心一酸,说,去玩吧,玩的时候不要想家里的事。
       每一个疗程做完父亲都可以请假回家住几天。父亲回到家来,坐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他会说,枣枣是个男孩就好了,有时候又冷不丁说,葛淙还不结婚,给我生个孙子。我躲在办公室给哥哥写信,还没写眼睛就热了。我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挨父亲打的情形,我的腿让父亲的皮带抽起了肉棱子,葛淙过后把我领到房后,蹲在地上用舌头给我舔。我在信上说,如果一个父母不原谅自己的孩子,他就不太有资格当父母;如果一个孩子不能原谅自己的父母,他就没资格谈论干大事。我说从我自己当父亲那天起,就原谅了父亲,并且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内容换入他的生活。
       这天我出门准备到外面转转,家里实在太闷了,让人老感到绝望。我宁愿一个人感受束手无策的绝望,也不愿目睹亲人的音容笑貌,想着就在不远的一天他就会变成没有生命的躯壳,被抬进熊熊的大火里……不成,我得出去溜达溜达。刚拐上林荫道就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东张西望,抚今追昔地往我这边走,我刚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粝和漂亮,就下意识地往回跑。
       我拧开门锁看见母亲,就小声地说:“妈,葛淙回来了!”母亲慢慢抬起头,然后白了脸,她胆怯地往父亲睡的房间弓弓身,我猜想这只是习惯性动作,她并没看见父亲。我连忙往父亲房间奔,母亲躲事一样躲进厨房。父亲已经把脚伸到床下,见我进来,停住落脚的动作,我对他说:“哥回来了!”这句话冲溃了父亲再回到床上的勇气,他又把脚放下床,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父亲陡地紧张起来,手也抖,我握住父亲的手,心想,如果葛淙胆敢有什么忤逆,我宁愿背弃十年来与他的隐秘友谊。
       我把父亲扶到客厅,妹妹正给葛淙开门,葛淙第一眼看见门口一个漂亮姑娘显然吃了一惊,这一眼虽然看的是自己妹妹,依然能看出葛淙对漂亮姑娘的敏感及对她们的虔诚和恭敬。他犹豫地伸出手,在葛红头上撸了撸,葛红像小时候一样不在意地亲昵地咧开嘴笑,这一笑,大概使葛淙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他又使劲在妹妹头上撸了撸。
       我扶父亲坐在当厅的沙发上低调地看着哥哥,虽然我与他通了十年信,但毕竟是十年没见过面。十年前他是文弱多情的青年,现在他像个反法西斯战士——我怎么会想起这么个词儿?哥哥从妹妹脸上慢慢转过眼睛,他深情而感怀地歪着头看父亲,然后,走几步,伏身单腿跪在父亲面前,面颊放在父亲的两腿上。他可能叫了一声爸爸,我太紧张了,不知是真听见了还是希望他这样叫。这时母亲和小利从厨房出来,母亲“空”着脸,两臂呈“一号位”垂着,看着伏在地下的儿子。“你爸不生病,你就不回来呵!你不想我们,我们也跟你一样不想你呵?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死了你还看什么!”她在葛淙毛绒绒的脸颊上,刮一下,又刮一下,嘴里恸叫道。葛淙全力抱住母亲,他可能想,自己早该回来了。母亲只哭了三声就收住了,这很符合东方女性的抒情方式。然后哥哥放开她,移开身子,眼睛看着地,对小利说,你就是小利啊。妹妹不失时机地说吃饭了,吃饭了。一家人的脸一下子笑得像春天的早晨,空气也在弹跳。
       那天下午我跟葛淙溜出来坐到茶房里,看着他有棱有角刮得很白的脖子,我说,理了发了。葛淙说,唔,专门理了发回来。过会儿他又说,我一直是梳个辫子的。我哑然笑了,我突然发觉,两个男人坐在下午的日光里,喝着茶,实际上是很温馨的事,这种时候,从我进入成年后就应该有了。“谢谢你,给我写了十年信。如果没你写信,我坚持不了十年。”葛淙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说。我说:“如果想回来,干嘛非咬牙坚持。”“人不必为自己年轻时的抉择后悔或补偿。年轻时做的事不一定对,但那是最宝贵的。”让他这样一说,我好像没年轻过,也没做过什么要紧的事,更谈不上对,还是错。我默不做声。葛淙从后面兜过手来,搭在我肩上:“为什么给我写信?”被他搂着,我软弱起来,仿佛自己自小立下的理想一直未被大人认可,“我从小就崇拜你……”我一下子委屈得不行。“我以为你看不上我的作为,你是崇拜英雄主义的。”“从小到大,你都是我的英雄,只是不好意思对你说。”
       葛淙在家住了两周,他去医院把父亲的病情通通透透了解了一遍。我始终没有全面了解过,都是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我怕听到我不愿听到的事实。“一个男人要勇于发现事情的真相,并把它说出来,这样你才有机会解决它。”葛淙拍拍我的肩膀说。他了解的真相是,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并没被杀灭,只是得到一定的控制,换句话说,父亲离“那一天”并不长。他说:“我们现在做的,不仅是治病,更重要的是给父亲以快乐和安慰。父亲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过好了就把一辈子过好了。”
       葛淙白天去医院陪护,晚上也去,他好像要把十年未尽的孝心这回一次补上。父亲在他手里很“老实”也很羞涩,顺从而配合地让葛淙给他在床上接尿、搽身。葛淙还要把母亲带去医院,说,“隔离和压制,只能引起反抗。父亲以往的‘做’都是因为母亲不在,他对母亲依恋的方式就是死缠烂打,他一辈子都这样,那就随他去吧。”他还建议在父亲病情稳定的时候让枣枣也去,“这个时候,老人需要的是孩子。让孩子知道什么是死亡,不见得是件坏事。”母亲和枣枣就冲破我的“封锁”去了医院。接着是妹妹。被哥哥感召,葛红可能看到大家在拯救亲人生命的过程中散发的诗意和力量,也许是经过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把生老病死看作人的宿命,也能鼓足勇气去医院了,而且,这个未婚的姑娘给父亲端起屎尿来一点都不羞涩。
       葛淙不去医院的时候,就在家里煲各种文雅而伤感的汤。我用“文雅而伤感”来形容他的汤,是我从没见过那种组合:用甘蔗和胡萝卜煮水,据说这是清肺的;用绿豆和鸭掌清炖,据说这是清补的。他让全家吃他弄的食物,让大家感觉他细腻而温和的对父母的孝心和对弟妹的
       温情。葛淙走的时候对我说,“你对小利太粗糙了,你不对她好,还能对谁好?”
       晚上,我躺在床上,小利在卫生间呼哧呼哧洗衣服,然后拖着被水浸透底的拖鞋疲倦地过来,歪在另一边床上。她的神经和肌肉一跳一跳的,通过质量不好的床垫传过来,突然地,我心一酸,我干嘛要按别人家的女人来要求她?她文化不高,谈吐不雅,眼里净是蝇头小利,爱跟人家攀比,口红老涂得像脱过皮或淋过雨,画过的眉毛总是有一半没一半的,这能怪她么,这个阶层的女人就是这样生活的,我干嘛对她吹毛求疵。当初我追着她约会时,她的眉毛、口红也是这样的,我也没特别的感觉,我当时还觉得跟一个涂指抹粉的女孩谈恋爱很时髦。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呀,而且最主要的,世上女子千千万,我能爱的,也就她一个人;难道还有别的可能么。我把一只手搭在小利身上,她闭着的眼皮在抖动,整个人像累岔了气的小狗。我叹口气,拉过她,让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膛上。
       10
       父亲在医院住了十三个月。和他同住5号病房的除了掌故者全部换了个个儿,他们有的是治到家里山穷水尽底朝天了,只好拿点常规药回家慢慢熬;有的,治着治着转到“单间”,在第二或第三天被推出来。他们的脚有时都盖不住,有时候耷拉出一只手,那脚和手看上去仿佛它们一生都没有美丽过,甚至不曾年轻过。手推车旁跟着他们面色铁灰浮肿的亲属,很奇怪,我没见过一个哭的,他们的眼泪得在一个生命力活泼的地方才能流出来。有一个人被推出去,O病区就会灰暗一两天,病人们的脸色又会灰暗一截,仿佛他们生命的灯又被扭暗一个段次。对此我给院方提意见,能不能用一个比较巧妙的方式把不幸者推出去。得到的回答是,什么时候死,是病人的事,不是他们的事,他们只管抢救,抢救无效就推到另一个房子里去。他们上岗前得进行人道主义教育。
       不管怎么说,父亲已经成了“抗癌明星”,可是我们的家底,像一口缸里的水,一瓢一瓢地掏,渐渐地见底了。除了医院共济账户支出外,我们自费还得大约四分之一,这就是七八万呐。父母的积蓄,我和小利的,加上葛红葛淙的,我们差不多空了。但是父亲想治,经过这一年,他已没了刚入院时的硬气,变成了一个懦弱的、贪生怕死的老头。
       这时,父亲的右腿有点沉。我怕得想哭。
       从掌故者那里知道,压迫左脑神经,右边身子就会沉,先从脚开始:什么东西会压迫脑神经,有癌,就是癌细胞:癌细胞原来在肺里怎么会到了脑颅,那就是,癌细胞扩散了。人得癌症一年,不死,就成精了。
       我去问医生,医生拍了CT,对着我眼睛看,看得我眼睛都潮湿了,才说:“治,还是不治?”我觉得他们总让我在要孩子还是要老娘这种问题上做抉择,哪一头不肉痛啊。我哀怨又无力地看着医生,医生拍拍我说:“脑颅里的东西化疗放疗都不管用,一般的药物很难到达脑颅,”他又拍拍我,“有个办法可以试试,用Y刀。这要两万,是自费。”“切除了就没事了?”“肺部已经控制住了,脑颅里的切除了,就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我说,“你让我回家看看还有多少钱。”
       我跟葛红和小利说,“怎么办,爸爸已经转移了。”经过这么长时间,全家的医盲现在都成半个医了,她们都明白“转移”是什么意思。见她们不做声,我继续说:“如果不治,就眼看着爸爸脑子里那颗瘤一天天大起来,爸爸慢慢地就不能走路,生命力一天天萎缩,有一天,当那颗瘤长得足够大,炸开,人……就没有了。”两个女人低着头呆坐在那儿,她们一个是我的老婆一个是我的妹妹,我不忍心这么残酷地摧残她们纤弱的神经,但一家人,’我怎么能不告诉她们。我喘口气继续说,“如果治,我们就要拼上全家最后一点积蓄,甚至还要借点债,爸爸存活的每一天都要靠金钱堆积,靠我们的辛劳换取,而且可能是毫无功效,甚至可能在治疗过程中就不行了……”我说不下去,再说我就会哭出声来。我在街上嘈杂的人群中泣不成声也不能在家人面前哭,我要一塌方,全家就溃不成军。
       过了很长时间,妹妹说:“治,拼到最后,拼到拼不过了,再没办法了,就只好那样了。”听妹妹这样说,我放心了许多,我要用全家的金钱、全家的力量延长与癌细胞拼杀的手臂,就要取得全家的支持。小利说:“我只剩三千块钱,是给枣枣上幼儿园的集资款……”她哭起来,她的孩子不能正常上学她哭是应该的,一个年轻妇女为此放弃化妆品,放弃漂亮衣服,甚至放弃孩子上学,她哭,甚至发牢骚,我都能理解。葛红去拿存折的当儿,我对小利说,我们也是给孩子做个榜样,我们怎样全力挽救她爷爷,她将来同样会挽救她的亲人。这是亲人呐,就这么两个把自己弄大的……小利让我别说了。妹妹拿出她最后一万五的存款,这是她结婚用的,我不知道今后再到哪儿弄钱送她出嫁,我觉得因此耽误妹妹结婚不应该,但父亲的生命这时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缩小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想过,这样把一家子几十年的积蓄押上,置妹妹的大好年华不顾,置枣枣的最佳教育期不顾,和根本治不好的癌症拉锯到底值不值得。我是家里的“执行长子”,是不是应该考虑得实际点,为没有工作的母亲想想,为低收入的我们这个小家庭想想,为妹妹的将来想想?有一天我看见枣枣和邻居两个小女孩玩过家家,她当妈妈,照顾其中一个小女孩去医院看病。她一趟一趟地跑医院,不厌其烦地跟扮医生的小女孩讲述病情,我突然毫无先兆地抽泣起来。如果生病的是我的孩子,我会不遗余力,不惜健康、血肉地(比如输血或移植器官)挽救他,对父母我们为什么就犹豫了呢?父母不值得我们这样么?我把这想法对小利说了,小利当即又哭起来,她背过身去,说: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行……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选择了她,娶了她,又对她不好,是我不像话。我和小利贴心贴肺地搂在一起,哭了一响。
       母亲在我们兄妹集资后的一天又给了我七千,这是她留的体己钱,准备在关键时刻给在婆家受气的女儿,或不中用的儿子。我想这最像是给葛淙准备的,必要时拉一把这个让她爱让她担心的儿子。现在葛淙回来了,没有饿死自己还拿回来一万多,她就放心了。她说,你别见外,也别告诉你爸。我冲她笑笑接过钱。
       那一天,我在家里挂了个账册,集资了多少,每一笔的去向都写上。我要让家人感觉到,他们的每一块钱,都用在延长父亲的生命上。
       “孝文化对父母恩德的大肆渲染,使得为人父母者把延续生命看作是对子女的奉献;把育儿的责任看作是对子女的施恩,从而使人们常为亲情所困。”这是我随手拿起的报纸上面专家的言论,我觉得这些专家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整天发这种大而无当的言论。实际上普通老百姓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只听从自己的良心罢了。
       11
       Y刀做了,医生说,要让那东西自己慢慢消蚀掉。父亲被接回家住了两个月。
       父亲整天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跟枣枣玩。枣枣有点怕,但看着全家人围着爷爷转,尽让着
       爷爷,尽给爷爷说好听的,也勉为其难地跟爷爷玩。
       父亲从医院回来,小利就托从前的姐妹找了份扫宾馆厕所的工作。我的妻子成扫厕所的了,我很难过。
       葛淙在时留下一些蜂窝煤和一群大大小小的沙钵和罐,妹妹用这些东西继续给父亲煲各种各样的汤。
       父亲已不怎么能吃下去汤了,不到两个月,他的右腿又开始变沉。我和葛红小利讳莫如深,我们实在没有力量,没有钱了,如果再需要做一次Y刀什么的,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父亲也努力抑制着右半身的沉,尽量放平两腿走路,或者干脆不走路。有一天他拿杯子的手突然软泥一样啪地摔在桌上,杯子里的水泼了自己一身。母亲“嗷”地一声哭了:“这是什么病呵,什么病呵——花了这么多钱,治了那么长时间,还不好——现在影响到腿、手了……”父亲羞愧地缩在一边,那只闯祸的手还瘫在水里,衣袖都浸湿了。小利拿着毛巾和我对视一下,她拖过父亲的手颠了颠,对我说,父亲还得去住院。
       听到这话,母亲昏了过去。我觉得母亲一年多来的压抑、焦虑、恐惧,必须以昏厥、心脏病发作这种激烈的方式表现才能得以缓释,今天果然来了。母亲被送进了医院。母亲是以一种抢救的方式被治疗的,我在好几张生死攸关的纸上签了字。签字时我的手软得拿不住笔,如果这时母亲也不行了怎么办?我累得想哭,自怜得想哭。
       母亲住院的第三天父亲也被送进医院,小利干了两个月的清洁工只好在家属院找个不上班的妇女顶替,为此,她还送一套小孩衣服给那妇女。就是扫厕所的工作现在也舍不得丢。
       好在母亲没太大的事,一周后就出院了,我们也没钱住更多时间。
       12
       仅仅十几天,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行走了。脑颅里的那颗瘤好像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压迫着脑神经:它像外行走钢丝,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炸开。我再没什么办法了,也许Y刀还可以再来一次,但我已经没有钱了。不是医学救不了父亲的命,而是贫穷救不了父亲的命。我们一家人绑起来也敌不过金钱的力量。谁蔑视金钱?我就想有钱,有钱父亲就可以活过这个还有二十多天就能到来的春节,一个将去的人想再过一个“年”,这是多现实、不算太苛求的愿望。医生摇摇头,爱莫能助的样子,说:“脑子里只能这样了,现在先照顾肺吧。”“肺又怎么了?”我的话里都带着哭腔。医生说父亲胸部出现大量积水,他让我先做个B超。
       父亲被妹妹拉着双手搭在我肩上,我把腰弯得很低,父亲还是直往下坠,父亲已经软弱到连儿子的屁股都夹不住了,他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暮气沉沉的布娃娃。我眼眶一酸,把背弓成九十度,用自己的脊梁撑住瘫在上面的父亲。爬楼,爬到二层,从父亲耷拉下来的手臂后面,我看到片档室的女护士。她从楼上下来,转了个身站在楼梯半腰看我,我的目光就和她对住了。她大而干净的眼睛涌上来显而易见的忧伤,我弯着腰倒着看她,因为是倒着,我以为传递出去的信息不会被注意,就平白直露地把自己的忧伤和难过表现出来。我眼里慢慢含了一颗泪。载过平台,女护士依然仰着脸看我,我给了她一个艰难的笑,那颗泪就溢了出来;几乎同时她也露出一个艰涩的笑意。我觉得她看到了我的眼泪,我的忧伤终有一个人知道了,我的自怜也就有所疏释。我继续牲畜一样平着脊椎爬楼。
       做完B超重新走回底楼,我没再往片档室那边看一眼,只要女护士看见我眼里的感情和流出的泪,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父亲被我重新放回床上,他忧伤而绵弱的目光捉定了我,我想回避,但想到这可能是父亲要说的“最后的话”,又不得不迎上去。这就要说“最后的话了”,悲,又堵到咽喉。
       父亲说:“治不好了,把我背回去,让我跟妈妈在一起。”我说:“这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医院……”父亲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他虚弱地说:“你也说‘这个时候’,这说明,我呆在医院会死,不呆在医院也会死。我想跟你们在一起。”我看着父亲,前一句透着他一生的狡黠和明白,后一句,道出一个将逝者对生的留恋和对亲人的眷恋。我眼睛又热了,我想立即将他背回家,让他在母亲的床上耍最后的小性子。可我马上又想到母亲,她那千疮百孔的身体和脆弱的神经,她那羸弱的心脏和调皮的血压,怎么经得住一而再的刺激和打击;还有我那放弃上幼儿园的女儿,对她的年龄来说,最可怕的就是死人,为什么要让她在三岁就去体验死亡的恐惧和威胁,让她目睹“人总是要死的”这对她来说残酷又绝望的真实;还有我那战战兢兢、劳顿不堪的老婆,父亲在家时她每天起床不敢出卧室的门,生怕听见母亲房里传来突如其来的恸哭,她必须听到母亲静悄悄开了门,才一跃而起,出门干这干那。她这么每天憋着,我担心有一天她会精神崩溃;还有妹妹,父亲在家时每个动静传来,她都哭哭啼啼,她走到哪儿都拿着眼药水,一会儿滴一下,过一会儿又滴一下,她的眼白已经哭黄了,睫毛粘粘乎乎的。父亲不在家,她还有个脆弱的笑脸,在家,她就像快要凋零的花。她年纪轻轻不该就这样凋零吧,活着的人应该活得更好吧。将逝者,是应该自己面对死亡,还是牵了一家人共同面对;是应该独自承受死亡的恐惧、离别的凄凉,还是拖上大家共同承受?我想,如果有一天父亲去了,全家都会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人会因此自杀或轻视生活,但在这个煎熬的过程中,惊惧和担心会使人饱受重创。一个老者的最后时光和一个大家庭的健康和生活,哪一个更重要?我一手牵着生,一手牵着死;一手牵着男人,一手牵着女人;我必须表明我的态度。
       我摸了一把脸对父亲说,“妈的心脏再经不起折腾了。”父亲哀哀地看着我,喃喃地说:“妈妈……”我继续说,“男人一生孤独地面对生活,最后可能也要孤独地面对死亡,能不能承受都得承受;我们是男人,女人们认为,我们比她们强大。”父亲悲凉而深情地看着我,停止了流泪。平静了一下,我又摸了把脸,凑向父亲,小声说:“我和你一起承担。”
       这次谈完父亲就没再说触及灵魂的话,对前来探望的家人也作一些轻松的说笑。母亲来过后对小利说,父亲好像好点儿了。她望着靠在棉被上温暖地微笑的父亲,甚至产生一些幻想:你爸生生病,把脾气都生好了。她可能还希望父亲出院后,善待她。
       父亲在没有亲友探望时,就静静地闭着眼睛,或默默配合医生给他打那些对他的病已经毫无意义的药水。我陪着父亲坐着(他躺着,他已经坐不起来了),双手捧着他的手,感觉着他身体的一天天变化,感觉着在他身上一天天浸上来的冰凉和黑暗,感觉着那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像气球一样飘荡的死亡之神,它轻如鸿毛、似漫不经心地飘过来飘过去,有一天触到,父亲就随它飞去了……
       我给葛淙打电话,在马路上,就泣不成声了。我说我害怕死,我想生一群孩子,累死累活地抚养他们,并鼓励他们也儿女成群。
       13
       父亲还是走了。医学达不到我们期望的威力,我们的经济能力也达不到延长父亲生命的最大极限。到最后是我们儿女几个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天天衰竭下去,而无能为力。我宁愿父亲是自己体力不支,在治疗中溘然长逝,也不愿这样,弹尽粮绝,最后眼睁睁地等死。父亲说,已经够了,我们还有点钱,你们几个孩子都孝顺。那些一个钱也没有的,诊断出癌症就推回家了,儿女连床前都不愿近……父亲的意思是说,他知足了。穷人的命,就这么卑微。
       我向单位借了两千块钱,送走了父亲。
       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了。我对母亲说,“我们好好打扫一次吧,对爸爸已经尽了力了。现在我们这些人要好好生活,重新积累财富。”母亲说,“该打扫就打扫,东西该煮的煮,该晒的晒。实际上到最后看把你们拖得,我就想,我到死的时候,死了就死了,不拖累你们。”母亲说完进她屋里。我脑门子一酸,扭过脸去。
       母亲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会儿母亲走出来,神情木木的,递给我一个信封。我看着她慢慢打开,里面有个活期存折和一封短笺,上面写着:
       孩子们:
       我的病把全家的积蓄都耗光了。
       存折的3万元钱是我存给你们妈妈的。妈妈没工作,没有退休金,我原先怕一旦我先走,妈妈一个人没有经济来源。这是我留给她的最后的生活费。我这一病看出咱们这个家还有希望,但病是不能再治了。3万元中,1.5万元给葛红结婚,5千给枣枣上学,剩下1万留给妈妈,由她支配。
       另外,大家对葛淙多关心,搞文艺的人能力差,葛彬两口有力量多照顾小利父母,谁的父母,都是父母。
       父字
       读到最后,母亲双臂架成一号位,说一句:死人!就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了。小利噢地一声哭了,我抹了把脸走出家门,热带南方的冬季阳光依然很好,扶桑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红花、黄花都开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杨沐,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飘逸的海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