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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行走的大脚
作者:铁 凝

《天涯》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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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要说的是一个名叫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 1901—1966)的瑞士雕塑家。
       提到西方现代雕塑,多数东方观众熟悉的大约是罗丹、马约尔、毕加索以及稍后的亨利·摩尔。我们不能否认罗丹为现代雕塑所做的无人可比的贡献。从古埃及到十七世纪,雕塑在艺术史上总是占着主导位置,然后它衰落了。当二十世纪来临,雕塑才再次以主要艺术的姿态出现。是罗丹几乎单枪匹马地开始了他的雕塑革命,用一条最简短的“返回自然”的路,推动了艺术的进程,激活了雕塑本身。他作品中传达出的力量、坦率、精神方面的强烈程度以及受惊、残缺甚至是粗野的特质无人可以替代。我们也欣赏马约尔用他那些农妇模特儿所创造出的别有动势的人体:安详厚实的,松弛沉静的,她们释放出的生气勃勃而又质朴庄重的健康感也许更接近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雕塑精神。马约尔宣称的雕塑基本主题是整体容积,是有形空间所围绕的体量。在他那些结实饱满的人体跟前,我们感觉到生命的踏实可靠并为此产生些微的眩晕。还有毕加索,他那延续终生的华丽、凝重、善变且含有悲剧性的气质令许多东方观众着迷。还有以后的亨利·摩尔,他提供了那些显出愚顽的貌似呆头愣脑的形象和庞大体积中藏有一种内在的天真、诡秘以及悠远的旷达之气。
       可是,这里要说的还是那个名叫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瑞士雕塑家。
       相对于上述响亮的名字,贾科梅蒂显出了他在东方人心中的陌生。然而,在二十世纪的雕塑史上,他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当二十一世纪将要来临,他在西方更是名声大噪,备受关注。他被称为现代雕塑史上“男子新形象的创始人”;他亦被毕加索略显醋意、却终究公道地这样评价:“贾科梅蒂成就了一种空间的表现。在他之前,还没有人达到这个境界。虽然他的追求离我自己很远,但他给雕塑艺术带来的,确实是新的精神。”瑞士人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出生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勃盖尔山谷,五岁起即随其父——一位居住在乡村的印象主义画家学习素描;十三岁为其弟狄耶果制作了第一个胸像;二十年代末进入巴黎超现实主义者的圈子;十年之后毅然离开这个圈子,回到从模特儿出发,以人或人的行为为基础的独立而又执着的探索,走上了一条难以讨好的路。在巴黎那个贫穷的小街区:依颇里特——麦得隆街46号他租下的一间寒酸的洞穴般的雕塑室,他怀揣着热烈的孤独,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固执勤奋而又心力交瘁地创作了近四十年直至生命的结束。在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他的声名才逐渐响亮。而当他过世之后,当他被冠以世界瞩目的大艺术家,他的作品不断出现在国际上各种最重要的展览上,与毕加索、康定斯基、勃拉克等人的作品并肩而立的时候,他的祖国才逐渐地掂量出他的价值。1997年发行的面值为100瑞士法郎的钱币,就是专为纪念贾科梅蒂而设计。纸币上有他的头像,他工作的瞬间和他那著名的作品:修长的僵直行走中的男子。也许,当他成名不久,受法国文化部之托为绘画大师亨利·马蒂斯设计一枚纪念章时,当他坐在马蒂斯床前,数十遍地为他画着速写时,他不曾料想他的祖国有一天会为他设计一枚钱币,而那钱币上的头像摄影,就出自摄影家鲜伊代克之手。这是一个国家对艺术的尊重,是一个艺术家在祖国赢得的极大荣誉。但鲜伊代克的《贾科梅蒂》一书却不是表现贾科梅蒂巨大名声和荣誉感的,它记录的是这个来自深山的瑞士人一生的劳动。唯其如此,它别有魅力。
       鲜伊代克(Emst Scheidegger )是瑞士著名摄影家,当他二十岁在贾科梅蒂的故乡玛罗亚村初次认识贾科梅蒂时,他们的友谊便开始了。他是他们全家的朋友,亦是被贾科梅蒂无私地同意跟随拍摄其创作过程和生活片段的极少数人之一。鲜伊代克对贾科梅蒂作品的理解和对他诚挚的尊重,以及贾科梅蒂的个人魅力对鲜伊代克不衰的吸引,使他们的友谊贯穿了贾科梅蒂中年以后的整个生命。鲜伊代克尽最大可能地跟随着他,不论何时,只要贾科梅蒂出现在某地,鲜伊代克就会尽可能放下手中事情,快速地赶去。正是这样的前提,正是这些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正是鲜伊代克精选出的二百余幅生动而又真实的照片,以及他那自然的、毫无歌功颂德感的叙述,让《贾科梅蒂》这本图文并茂的摄影集形成了这样一种风貌:它不仅可视,可读,而且可嗅,可感,可悟。作者用他的镜头和语言把这本书编织成了一部电影式的散文或说散文式的电影。这是两个出色的瑞士人友谊的美妙结晶,也是观众理解贾科梅蒂的立体而又比较准确的途径。
       你会看见扉页上贾科梅蒂通过鲜伊代克的摄影镜头,厚道而又焦灼地看着你,他那粗钢丝一般的满头乱发,鼻梁上的几颗浅麻子,他的微歪的倔强的下颌,他那勃盖尔山谷岩石样的略显糙砺的脸,都会让你对这个男人生出同情和敬重。
       你会看见贾科梅蒂站在他乡间农舍的门口,在他的房前屋后,有壮丽的群山,波涛般的赤松、云杉、栗子树和阿尔卑斯山玫瑰。人和山的比例是如此地悬殊,你不得不想起贾科梅蒂最切身的比喻:人在山谷里仅仅好比一些小小的大头针。大头针,纤细渺小而又硬挺,单薄无助而又锋利。你会以此展开揣测:日后令他成功的那些独一无二的被大大拉长了的人体造形,和他身在山中的大头针感觉或许会有某种相关之处。
       在作者的镜头下,你看见了贾科梅蒂的作品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成熟走向让人过目不忘的深刻。从为父母所做的头像到令人不愉快的超现实主义的《女子的断喉》,到《手捧空虚》、《冒雨快行》、《杆子上的男人头颅》、《踉跄男子》、《广场》、《狗》、《七个人体和一个头像》……他和罗丹不同,也与马约尔迥异。他不像罗丹那样强调男性身体外在力量和肌肉的丰富霸道,也不在意马约尔强调的“整体容积”和“有形空间所围绕的体量”。他或许更注重把雕塑当成造型的空间,而不是存在于围绕着它的空间当中的体量。他的新男子形象就这样诞生了。较之于罗丹和毕加索咄咄逼人的才气,贾科梅蒂手下的新男子看上去过于瘦劲、修长了,这是一些在不同场景中行走的男人,小小的头颅下是大大夸张了的纤细四肢,躯干栽立在一双大脚之上,这大脚又牢牢耙住大地。他们如埃及神明那样谁也看不见谁一般地僵直行走,带着自信与无奈并存、敏感与孤独混杂的气质;带着难以觉察的隐忍、内敛的精神和不事张扬的痛苦;有离世的清高,亦有承担拥挤而又飘摇的人生的耐性。这些螳螂一般似轻非重的躯干,当我们与他们相遇时,可能不一定感受到如面对罗丹和毕加索那般排山倒海样的强烈“打击”和覆盖,但是你却能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沉浸到被贾科梅蒂推至无限的这些空间里。在不确定的无限的空间里,他谨慎而又不由分说地让你体味到生活内部和人的内部某种吓人的高度浓缩的明确性,在这个意义上,贾科梅蒂比罗丹、马约尔更贴近现代人的心绪。由此你看见了痛苦里的痛苦,真实里的真实,比表面的强壮更强韧的内在的情绪力
       量,比肌肉翻滚的体魄更触目的身躯,还有一点点不为男性雕塑家在意的雄性的缠绵。那断断续续、稍一碰触就欲折损的游丝般的腰杆终于断断续续地又挺立起来,顽强地挺立起来,那倍受煎熬的小小头颅也还保持着应有的分寸和尊严。你会看到贾科梅蒂彻底放弃了被通俗化了的“阳刚”,他赋予他的男性一种剥离了层层铠甲——皮肉的铠甲、自大精神的铠甲、主宰生活的铠甲甚至吸引异性的铠甲……之后,一个对现代人,对贾科梅蒂的眼睛所看到的人靠近了又靠近的本真的内核。他是如此地靠近,因而他也就能长久地沉着地打动人心。特别当世纪之末,当物质生活带给人越来越多的方便也带给人越来越多的隔膜时,贾科梅蒂手下的孤寂、徒劳而又不屈地行走着的人们,让我不禁想起中国一位老作家的话:“人是孤儿。”而人们与人们何时才能相遇?在田野,在雨里,在广场,抑或是在恩冈鼎高地?这不仅仅是西方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东方的问题,这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情景。贾科梅蒂在近半个世纪前固执而又无情地向观众展示了他亲眼所见的东西,半个世纪之后我们更强烈地体会到他通过作品传达出的渴望人心与人心相遇的凄美而又永恒的心意。
       你还会看到巴黎贫穷小街上他那间寒酸却涨满着朝气的雕塑室,室中的墙壁即是现成的画板。在这面墙上,旧稿无需擦拭,新稿可叠加于上。贾科梅蒂会拿起手边任何一件工具在墙上描绘、刻画。墙壁上布满了胡乱的划痕和强劲的笔道,它们带着作者的狂热、痴情、神经质的劳动和冥想,介于“成为艺术”和“已绝对是艺术”之问,如同一阵交杂沸腾的波涛。若干年后一堵墙被专家切割下来,成为麦克特基金会博物馆的收藏。而围绕这堵墙的则是最最庸常的生活用具:裸露在门口的电表,风雨浸蚀的木窗,狭窄的小床,喷溅着石膏斑点的被褥,铸铁炉子和烟筒,绳子上用夹子夹住的线袜以及夫人的皮鞋……那就像是一个诚实的工匠的住所,而贾科梅蒂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工匠,一个神奇的“苦力”。你注意他的大手,充满弹性敏捷灵秀却常是伤痕累累,一定有冻疮,也有粘土和石膏在上边的烧灼、磕碰。他腼腆地接受着后来的成功,接着又继续他那简朴的日子。
       或者可以说,他的简朴的日子来源于他那简朴的故乡。书中记录了他与故乡难以割舍的情感,他和父母的关系,和兄弟的关系,也还有他对朋友的忠诚,与塞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的作者)不同寻常的情谊,和萨特、毕加索最初的相互吸引以及最终不快的分手……终于,我们看到最多的还是贾科梅蒂对自己创作活动的终生迷恋。当他在临终时刻握住兄弟狄耶果的手时,狄耶果这样写道:“那一刻我坐在他的床前,阿尔贝托看着我,更确切地说是在研究我脸部的轮廓。他用眼睛描绘着我,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弟弟,不,他在试图理解,自己面前这个模特儿的头部是怎样构造的。这一晚,正像他一生中的每个夜晚一样,总是恰恰在那一瞬间,他刚刚开始悟出点什么,时间到了,走的时间到了。”
       走的时间到了。
       是的,正如贾科梅蒂所说,观察每一个面颊就像周游世界,只要你看,每天你都会在同一个面颊上有新发现。至此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当有人问及贾科梅蒂“什么是你的雕塑室”时,他回答说“是一双小小的行走着的脚”。现在他就似乎带着对人类面目不倦的惊奇向人群走来,迈着一双山民的大脚,踩着玛罗亚村的泥泞和巴黎小街上的雨,顶着阿尔卑斯山的积雪,还有衣裤上蒙受着的厚厚的石膏粉末。
       当我读罢《贾科梅蒂》,译者黄琪女士专程由苏黎士飞来与我会面。她刚一落座就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只小闹钟,为的是免却寒暄,精确掌握与我交谈的时间。她并且连水也不喝一口,不顾旅途劳顿,开门见山就向我介绍起出版计划。看得出她仍然沉浸在被贾科梅蒂所激动的氛围里。我想说,黄琪女士的这本译著有助于中国读者对二十世纪西方雕塑艺术获得更加全面、丰满和完整的感性认识。当地球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村子,东西方艺术和文化之间的相互凝视将变得更加切近和富有生气,而我们最终还将归到艺术本身:艺术实在是能够让人疯狂的,艺术同时也抑制了人的疯狂。这便是艺术的双重魅力和它对于人类某种持续着的意义。
       注:此文为中文版《贾科梅蒂》前言。
       铁凝,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大浴女》、《玫瑰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