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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父亲的阴宅
作者:张国龙

《天涯》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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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年近花甲的父亲遭遇到了他人生中最艰难最沉重的命题——关于死亡。我负载着父亲的基因,发自内心地向父亲靠近,希望能够在灵魂上与我朴实的父亲发生一次实质性的交流。
       父亲是庄稼人,不善言辞。二十岁之前,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几乎是一片空白。我眼中的父亲是陌生的,父亲眼中的我可能也是陌生的。那些时候,我们常常相对无言,很是尴尬。因此,我们尽量避免单独相处。
       我对父亲的感情是在离开家乡之后,在他乡的那些孤独和寂寞的时光里用思念和想象培养起来的。和别人的父亲相比,我的父亲是不能充当儿子的精神导师的,父亲根本就无从过问我出门在外的人生。找不到可以依傍的大树,我常常感到孤立无援。父亲很少写信给我,读他的信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父亲的信,我很少读第二遍的,于心不忍。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百余来字,却是让这位庄稼汉头痛了好几天才写出来的。文字对于父亲来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是一种大伤元气的体力活。
       父亲的确不曾为他的儿子设计过未来,只是任劳任怨地把儿子养大,然后就像蒲公英那样听任孩子天南海北。父亲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多,索性不对儿子的生活指手划脚。他憨笑着目送儿子走出他苦心经营的木屋小院,然后又在一个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憨笑着迎接儿子的归来。印象中的父亲陌生而亲切,亲切而又陌生。面对面的时候,我与父亲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男人之间的距离。分别后,我竟然会像想念母亲那样想他,念他,在梦中,或者是当看见和他差不多一样大年纪的人,抑或是看见和他长得几分相似的人之时!
       父亲和我走的是背道而驰的路,很早以来,父亲就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敬意,仰望着儿子的“出息和本事”。很难说父亲骨子里有什么文化人情结,但是他的确以有我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儿子为骄傲。很早以来,父亲就听我的,百分之百地信任我,甚至可以说对我有些依赖。多少年来,只要我在家里看书或写字,父亲都会像小孩子那样专注地“看”我。我很难揣度他“看”儿子写字或读书时的心境,而我时常为此无由地心酸。倘若时光可以轮回,人与人之间的命运可以交换,我是愿意和父亲调换位置的。
       那些年,我还年轻得只知道关注自己的成败、沉浮,在遭受到一些人生创痛之时,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迁怒于父亲,抱怨他只能让自己的儿子自生自灭。而今,想起当年的那个我,深感汗颜。曾经以为我和父亲之间是没有什么因缘的,当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不是很自在。父子之间除了血缘亲情之外,只有色彩对比十分强烈的反差了!当有人提醒我的笑容烂漫纯真憨厚之时,我这才惊讶地感觉到父亲其实早已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了,他赋予我面貌和体态上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无法抗拒。父亲不曾教化过他的儿子,但是他的勤劳、坚毅和宽容等品性却在不知不觉中注入了儿子的血脉。
       我一直在想,像父亲这样的庄稼汉是怎样在思索自己的人生的呢?远离了文化的熏陶,他们显然难以思索并表达出关于人生和生活的箴言。但是我知道,父亲是有思想的,只是他不愿意表达,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来表达。
       前年春节回家,我和父亲去担水,父亲突然指着门前的那片空地说:“那儿是一处好阴宅!”我的心一颤,猝不及防。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谋自己的最后的归属的呢?其实,他还不算老,还不到六十岁,和同龄的庄稼汉相比,父亲的身板是硬朗的,面容也年轻。为此,我时常感到惊讶,父亲的身体真经得住折腾,几十年如一日的操劳竟然没有把他折磨得形容枯槁。因此,当父亲突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时,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赶忙慌乱而粗鲁地岔开了他的话题。然而,那片空地却成了我心中的暗影。我想,我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父亲肯定在那儿徘徊,他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和心境认准了那个地方?离开父亲之后,我常常做梦,梦见家门前的那块空地上隆起了坟堆,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大哭,醒了,一身的冷汗。
       我害怕!
       今年春节回家,母亲忧郁地对我说:“健儿,带你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他这一辈子苦得很,还没有享受过呢!你们不晓得,他心里面有一个疙瘩,他总是说他活不过六十岁的,怎么劝也劝不了他。再说,人这一辈子是很难说的!”我的心沉沉甸甸,我可怜父亲对死亡的惶惑和惊恐,我同情母亲为父亲所承受的担心,我更痛心自己的无能为力。对于死亡,我一直在不停地思考,至今没有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以及对待死亡的那种泰然的心境。同父亲一样,我也一直是惧怕死亡的,一想到死亡的终局常常感到万念俱灰。这是一种灾难性的心理阴影,这是一片让人难以自拔的沼泽!一个人不能坦然面对死亡,一直在死亡的黑洞边缘瑟缩,那决不亚于是对心魂所施行的炮烙之刑!我理解父亲的孤独恐惧和无奈,我很想和父亲谈谈关于生与死这一沉重的话题,我希望能够运用我的“思想”对父亲进行精神上的拯救。可是,他的儿子还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对他说。父亲一直是儿子的崇拜者和忠实的聆听者,像信徒一般,他会视儿子的话为绝对的安慰和寄托。唯因如此,我不愿哄骗父亲,不愿给他一个善意的谎言。
       父亲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忘记了自我的。自二十岁结婚起,他就开始了漫长的生儿育女的困顿之旅。他把青春和热血,以及成片的光阴都交付了泥土,交付给了他的那一大群儿女。那些时候,他只有一个单纯而执着的信念:把儿女养大成人!说父亲是世界上最劳苦的父亲一点也不过分。也许劳动对于父亲来说是一种解脱苦难的最好方式,在繁忙的劳动中,他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自己,去纠缠诸如生与死之类沉重的人生主题了。当父亲把自己的生命浸泡在泥土里,他的生活单纯而明净,再大的苦难也淹没不了他的坚韧和执着。可是,当儿女们长大成人,游走四方,父亲可以不再劳碌奔波了,他的生命和时间出现了一大片空白,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前面走过的艰辛的路父亲可以不在乎,可是后面的那条空闲而孤独的路他却没有勇气走下去了。儿女们不再需要他的呵护,他的日渐衰退的体力和精力迫使他改变几十年所形成的生活方式,他似乎无事可做了。因此,死亡的影子就自然而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
       父亲单纯的生活和思维方式使他不会对死亡产生出高远辽阔的感觉和体验,他关注的只是“我不在了,我不想不在了!”父亲何尝不知道人都是要死的,可是他似乎接受不了自己也必然要死的这一事实。父亲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中熬过来的,面对眼前的幸福生活,他就像一个得到了厚重施舍的乞丐,不相信这是真的。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父亲计算着这样的日子还能继续多久?
       随着年岁的增加,许多农活他都干不动了,我们劝他歇下来什么都别干了,往往会惹他生气,他倔强得像个孩子。我知道要让一个庄稼人不做庄稼活儿,那实际上是很残酷的。可是,听任年迈的父亲还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我们的良心难以安宁。我们轮番与父亲“谈
       判”,希望他放下手中的锄头和扁担,在孝心的背后,却是为了减轻一些负疚感。我们何曾真正为父亲想过,离开了土地他该怎么生活?父亲没有任何游手好闲的癖好,当儿女们都不在家时,那些冗长而寂寥的时光他如何打发?我常想,要是父亲懂得吃喝玩乐,甚至游手好闲,兴许还是一件幸事!
       二爷无疾而终,远房的一位堂叔盛年猝死,以及相关和不相关的乡邻的死讯,无形中都加重了父亲心中死亡的阴影。记忆中的父亲是不迷信的,可是,听母亲说,近年来,他常常找测字先生算命,每每深信不疑。据说他找不同的人算了好几次,都说他在六十岁时会有一个大的“坎坷”,为此,父亲耿耿于怀。这使他不得不把自己和爷爷联系起来,爷爷是在六十岁时死去的。孩子们欢聚在一起的时候,父亲的情绪时好时坏。高兴的时候,他会憨笑着听大家讲出门在外的新鲜事;可能是突然想起了死亡吧,他就躲着大家,一个人找一个地方清净地呆着。父亲不再愿意谈论将来,似乎将来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存在了。他什么也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我知道他想得很苦,很累。剃胡子的时候,父亲会在那方小圆镜面前消磨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父亲照镜子,他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细致得像一个精心化妆的女孩。看自己的时候,父亲脸上的表情特别生动。有时,他会自言自语,或者轻轻地叹气。我竭力想卸掉父亲心头的重负,想让他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像哄孩子那样我无休无止地给他承诺,我说要接他到外面去看大千世界。从父亲脸上的神情我可以确知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童稚般的幻想;父亲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但是命运却把他围困在老家那方狭长的夹皮沟里,他对外面的认识大多是在孩子们的言语中得到的。父亲虔诚地倾听孩子们的叙述,这使得我在讲述的时候常常感到内疚,我的叙述能力的低劣,实在是有愧于父亲的专注。当我下定决心要带父亲离开家乡之时,心中却又充满了惶惑不安。我清楚,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环境,在喧嚣的大都市里父亲肯定会感到彻底的茫然失措,说不定还会诱发出他沉睡了多年的敏感。作为儿子,我可以尽尽孝心,但是我肯定无法改变父亲的内心状态。这是我和父亲必将面临的最大的障碍。
       临行前,我心意悱恻,欲言又止。饭桌上,我不停地打量父亲。父亲和母亲都在认真地看我吃饭,一句话也不说。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始了我对父亲的正式劝导,我说:“爹,您别想那么多,心情要放轻松些……别害怕,别担心……是祸躲不过,人都是要死的,害怕也没有用……还不如索性放心大胆地活。只要自己不给自己找麻烦,说不定……更好些……”我一句一顿,吞吞吐吐,说得特别吃力。对于死亡,我自己一直就底气不足,说出的这些话,其实是不关痛痒的。可是,我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没敢正眼看父亲一眼,起身走进了厨房,心里酸酸涩涩的……
       父亲,死亡是悬系于您心头的一道咒语。这不单单是您的,也是我的,是大家的,是人类的,是世界上所有生灵在劫难逃的劫数。我帮不了您……倘若您能读懂我写给您的这些文字,我想,您当感到无比欣慰。我是您永远的儿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承担您所忍受的所有的苦难!
       张国龙,职员,现居北京。曾发表《致若干年后的你》、《生命在黑夜里绽放》等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