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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树梢上的心
作者:张承志

《天涯》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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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体验应该告诉你。那一天我独自一人,从晨起到晚间沉默了一整天。但是我的内心却经历了黑白分明宛似两极的体验。也许这该称作一种被迫的相悖相反。一极是难以形容的恶心,另一极是丰满的感动。两者都是因为读了一篇关于新疆、关于天山的文字。
       我不告诉你那令人作呕的篇什是什么了,在我的书里我只写美好的一极。
       读了我的一位哈萨克朋友写的,关于惨死于新沙皇枪下的哈萨克诗人恰卡里姆(Qaklem Kuday—berdi)的介绍,那天——整个下午我欲哭无泪。忍受不住,不能控制地翻箱倒柜,找出了听说根据恰克里姆的诗谱成的歌曲《Jürek》,颤抖着手指,把它塞进已经坏了很久的、灰垢蒙满的音响。
       这里必须要说一句“赞美真主”,因为那个下午简直出现了神助,我那台哑了很久的破机器奇异地转起来了,为我不是尖细或闷沉而是完美地送来了恰克里姆的句子。
       这样的体验一定要告诉你,朋友。哪怕在残酷的夏季也别灰心。可以用我偶然找到的这个办法,医治自己,抵御猖狂的病毒。
       纯美的女声充盈着一方空间。那是一个健康的文化,从遥远的天山诉说。那女声给我们的联翩浮想与他们不一样,仍然是恰克里姆形容得好:
       你不可能再遇上这可以交心的姑娘
       我爱她,是因为她闪烁着真理之光
       她低缓的叙述,句句排比而来。每个连句都在结尾高昂起来,挑出一声呼喊。jürek是一个阿尔泰共同语词,不仅哈萨克,万里之外的蒙古人也能听懂它的意思:心。
       这首歌用一个残酷的比喻,问了一个在道理和伦理的极限上的问题——有个年轻骑手,他被爱情俘虏,愿为美女献出一切。而美女的条件是绝对的:那么,把你母亲的心拿来。
       尽管他在边缘上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但是他做了!他抱着那鲜血淋漓的心,飞一样地驰向情人。疾驰中不留神,马失前蹄他摔下鞍来,一颗心被抛了出去。
       当他正挣扎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那颗心在唤他,原来母亲的心正挂在梢头,责备不知小心的莽撞儿子。
       Aynalayen oy,jang bala oy
       唉,小宝贝,我的孩子
       Kuladeng oy,sen jaman
       摔成了那样,是你不好
       我说不出这两句词给我的刺激。我知道这刺激也非要用哈语听才能获得。哪怕为了彻底弄懂这两句,也值得你我学习哈语。
       而听懂了的那一点点,我能解释么?jang bala难道能译成“小宝贝”、“儿啊”、“好孩子”么?sen jaman这个词组又怎么译呢?“你不好”“不听话”“坏东西”么?我只能说,掠过心头的疼痛和浸过心头的温柔,都丝丝清晰。
       你问结论么?和你一样我也在思索。但是无疑他们的命题浩大而庄严,一种健康,使我们羡慕。所以我说,用这样的音乐洗涤,是一个简便的办法。上午那股恶心,因世论的丧失正义和不顾事实而带来的不快,被一荡而尽。像一座青吉斯山矗立在绵延的天山山系中间一样,恰克里姆一如他的诗,他们将在天山中永恒。我们不仅可以去摹仿恰克里姆,就像他宣布自己是托尔斯泰的学生一样;我们也可以借助恰克里姆的歌和货真价实的艺术——陶冶自己,消遣时光,让日子过得丰满有致。
       就这样,《Jürek》使一方空间,使包围一下子转变成了纯净的音乐。整整半天一晚,次日晨起伊始,我沉浸在东不拉伴奏和清晰的女声诉说中,心中默默充盈着感激。人生中无论遭逢什么,只要能有这样的音乐陪伴,就应该说,我赞美造化,回赐已经足够。
       恰克里姆在诗的路上走到七十多岁。当他在天山深处的青吉斯狩猎行吟,住在蓝松白雪之间的圆木屋里,终日思索托尔斯泰的种种命题时,暴政的屠刀杀害了老人。
       幸而天道还在庄严运行,一切最终还是被更强大的力量平衡了。当恰克里姆被恢复名誉以后,他的诗一下子传遍开来。好像他早就妇孺尽知一般,到处人们都在说着他的名字,到处都在演唱他的诗篇。
       最初的那场音乐会已经变成传说。在那次演唱会上,据说,当温柔的女声讲述起一颗母亲的心,当《Jürek》不尽的叠唱一遍遍向满场听众呼唤着jang bala的时候,台下呜咽渐起。从十二岁的童年就随着家人受难、经过了五十多年的牢狱流放刚刚归来的、恰克里姆的孙女,颤抖着白发,泣不成声。
       我还是在年轻时,在蒙古草原当牧羊人的时候,就习惯了“心”这个词。乌珠穆沁叫它jüreh。我虽然很难想象挂在梢头滴血的一片心,但我不能假装,说自己没听见那声jang bala。
       报刊上泛滥着代谢的文字,像暴雨后的垃圾场。蚊蝇在街角狂欢,一边唱起了民俗的猎奇,一角拥挤着探险的表演。忽而是下水道发现的报告,周末又举办起联欢的转播。
       ——而松林的树梢上,那片母亲的心一直淋漓地挂着。
       记得在乌鲁木齐,我曾经对一位年轻诗人说:一天也不要耽搁了,快点学习语言!……但他转过了脸。
       那么还是把一切托付给未来的公正。
       其实关于天山,文学将迎接的审判将是简单的——那颗树梢上的心将宽恕一切。哪怕对最下流的动作,母亲的心里只有悲悯。
       不,没有报复,没有清算,没有恐怖主义的反击,没有给劣等文人的打分。梢头上那颗心高高地照耀着,用不着探险家去发现,用不着教授们去评论。她教示我游牧民和穆斯林的文明中核,她传授我爱的武器。
       是的,作为一名作家,我与你们非常之不同。因为我提着笔时,不仅视野中总是浮现出母亲的那颗jürek,而且耳际还总是听见那声深沉的jang bala。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张承志文集》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