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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昆明市井生活
作者:张庆国

《天涯》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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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仁街的爱情
       昆明城里的同仁街,是一条广式老街,二楼的房子比一楼长,遮住了人行道,人行道边有灰黑色的方柱,下雨或太阳辣的时候,走在同仁街是一件很畅快的事,人行道带顶,真是妙不可言。可以想见广东那个地方,雨水太多阳光也太厉害,我去广州出差的时候,转到老街上,突然看到无数的同仁街,感到非常亲切。
       同仁街去年拆掉了,昆明要办世博会,旧街旧巷拆了不少,同仁街就这样消失到黑暗中,就像我的母亲。我母亲前年故世,她的照片还摆在我的书架上,她的目光还每日在我的背脊上停留,可是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同仁街拆除之前,我母亲在街上的一条叫作先知巷的巷道里居住,她对那座旧式四合院和住在院子里的所有老人满怀深情。那个院子原来是私宅,昆明城里的所有四合院原来都是私宅,房东是商人职员小官僚或其他身份不明的有钱人。私房改造后,所有的四合院都充公了,房东变成了普通的公房住户,我家住的那个四合院的房东,也变成院里一户平常的邻居。院子里住满了四面八方的人,有一个江西铁皮工,一个上海裁缝,一个在省建上班的宣威工人,一个裹了小脚的居委会女主委,这里说的一个,不是真正的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庭的代表,事实上四合院里住了老老小小将近三十个人。
       我家原来住长春路,那是昆明五华山下面的一条狭长老街。五华山是省政府的办公重地,领导们研究大事的地方,一座神秘莫测老百姓不敢走近的大院。五华山省政府大门出来有一条路,沿这条叫马市口的很短的路转个拐,就是长春路了,长春路现在也已经消失,变成人民中路,一条玻璃幕墙不锈钢花岗岩水泥板太多,人气鬼气踪影全无的新型城市大道。
       长春路原来的老房子,是我家的祖宅。父亲告诉我,祖宅原来是很大一个院子,楼上楼下好多房间,院心里种了高大的茶花树,厨房门外的柴堆里躲着松鼠,后来退街,一半院子拆掉了,后来私房改造,临街的铺面全部交给政府。我在长春路生活的时候,祖宅只剩楼上下四间正房,一个很小的院子,两间小阁楼,一条黑暗的长走道。长走道上有两道门,大门用木杠顶死,二门也紧紧扣严,门外街上的人声模糊不清,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响动。门内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家族的私人历史,这段历史正在萎缩,街道住房阳光和风都是公家的,私人的世界非常可疑,躲在里面的人自卑得要命。
       我家搬到同仁街,住的是公房,家族的私人历史彻底结束了。父亲收了人家六百元,把灰暗的家族历史卖给了一个聪明过人的朋友,那小子有天眼,看到十年后中国将大乱,发财的人将重新趾高气扬。他的儿子后来真的发财了,长春路拆街,房地产公司用两套房子,换得他家的地皮,两套房子大概值五十多万。那是人家的事了,我家的历史被他家转卖,这是天意。
       同仁街先知巷的生活是公开的,一个院子七八家人,吵架的声音和亲热的声音全部混在一起。居委会小脚主委的丈夫在煤炭公司上班,两个儿子的脸煤炭一样黑,两兄弟知道母亲在居委会当官,黑脸上挂满得意的表情,小拳头总是捏得紧紧的,成天在巷里无所事事地走动,想打人,我怕挨他们揍,在裤包里装了一颗三寸长的钉子,走过黑脸的两兄弟面前,赶紧把钉子掏出来,心事重重地握着,两兄弟看见危险,不敢动手,只嘿嘿嘿冷笑,笑得我头皮发麻。
       上海裁缝姓寿,人称寿师,专做丝绵袄,是昆明城里做丝绵袄的高手。经常有人找到同仁街,在先知巷里四处问,寿师家在哪里?寿师家在哪里?他不在公家的单位上班,躲在家里给人做丝绵袄,收入不少,是居委会密切监视的人物。楼下的小脚主委,经常坐在自家门口的风炉边,若有所思地盯住上楼找寿师做丝绵袄的客人,可是寿师不杀人,不放火不偷东西,也不玩女人,居委会主委眼睁睁看他赚钱,无可奈何,小脚气得发抖也没有用。
       寿师的老婆早就死掉了,留下四个儿子,老大在木材厂当工人,好像是进步青年,很少回家;老二做了小偷,关在监狱里;老三辍学在家跟他学手艺,最有性格的就是这个老三。这家伙长了一张非常英俊的脸,个子高高的,衣服熨得很板,头发梳成倒蛋,油光水滑,打扮得像一个越南华桥,但是越南华侨有点脏,他却很干净,这是上海人的讲究,是他爹骨子里躲藏的历史。他爹后来在街上搞了一间铺面,每天到铺子上上班,他便躲在小院光线暗淡的楼上喝咖啡,举止优雅地与大眼睛和小眼睛的女孩约会。他好像从来没有正式做过一件完整的丝绵袄。他喜欢喝金碧路越南面包店的咖啡,吃越南人的硬壳面包,衣袋里有五角钱,绝不会买米线,只会买越南人的咖啡。他不是生出来辛苦劳动,而是生出来享受的,咖啡喝完了,再喝爱情的甘泉。如果两个与他约会的女孩不幸撞见了,站在院子里吵架,他就在楼上一声不响地等待,其中一个吵累了走掉,另一个上楼,很快笑声便从楼上的窗户里钻出来,老鼠一样满院子乱窜。
       寿师家老三在爱情的大海中畅游,恪守一个原则,不勾引院子里和巷里的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他在巷子里走动,从来目不斜视。有一天,他突然对院子里江西铁皮工的胖女儿产生了兴趣,趴在楼上的窗户边对她唱黄色歌曲,歌词是这样的: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江西铁皮工的胖女儿已经十六岁了,小眼睛,白脸皮,身子饱满,嗓门很大,是巷里最胆大包天的女孩,可是她对寿师家老三很警惕。她坐在自家的窗户边听寿师家老三唱歌,全身用力抖动,嘿嘿嘿笑个不停,却不敢到对面的小楼上找他。她对寿师家老三太了解了,他的所有女朋友,她都看在眼里,她意志很坚定,不会去上当。但是她真的很快活,胖脸红光满面,被寿师家老三勾弓J,是女孩一生最大的光荣。
       郭老师是院里的一个老太太,这个四合院的主人,原来的房东。这个郭老师不简单,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围棋下得精,经常在院里摆一张小桌子,等人下棋,江西铁皮工的儿子三十多岁了,身患严重风湿,走路不稳,却有一党五大三粗的朋友。那帮弟兄人人穿黑色细港裤,梳导弹发型,完全是黑社会杀手的感觉,这党粗人个个爱下围棋,很奇怪,郭老师是他们最好的棋友。一个文雅的老太太与一帮社会上干混的弟兄静静地下棋,那种场面是感人至深的。
       当然,真正的房东,是郭老师的丈夫,那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原来在一家银行上班,退休后,每天躲在家中的黑房里,一声不响,不知道干什么。偶尔出门,见人就客气地笑,笑得很勉强,只是皮肤轻轻一抽动而已,客气却是真的。他像一个冰冷的影子,他的肉体好像早就脱离身子飞走了,我想大概在几十年前就飞走了,灵魂出窍了。
       郭老师身子较胖,五官却长得好,皮肤白而细腻,头发浓密,个子高,当年肯定是一个美人。她的几个娃娃,一个个长得帅气漂亮。她的小儿子长得最帅,在宣传队唱戏,经常腰扎黑色的练功带,脚套白色练功鞋,神气活现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帮同样帅气漂亮的男孩女孩常来院子里找他,他们聚在家中有说有笑,说够了
       笑够了,便拉开架式演戏。胖的演胡传魁,瘦的演刁德一,女的演阿庆嫂,郭老师的小儿子演英雄人物郭建光。个个一本正经地唱,一本正经地转身子比动作,说白抑扬顿挫,有板有眼。有时候兴趣来了,还把乐队叫来,又拉又敲,一条巷的小孩子们全部爬到他家的窗户上看,人看得越多,他们越唱得声音大,真是专业队的架势,观众多才有感觉。
       阿庆嫂经常由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演。那个女孩,当年就是郭老师小儿子的女朋友。戏演完了,朋友散去,阿庆嫂一声不响地留下,悄悄上楼去。楼上有郭老师家一间卧室,是小儿子的房间,几分钟后,郭老师的小儿子也上楼了,开门关门,然后便没有声音,直到第二天清晨,两人一前一后悄悄下楼,摸出院子,消失在巷道口。现在算起来,他们当年只有十七八岁,多亏了宣传队,使他们有唱有跳,有爱情的欢乐,他们偷吃爱情果子的大胆劲头,换到2000年,也可以比翻满街染了黄头发红头发的男孩和女孩。
       郭老师家小儿子后来的妻子不是那个阿庆嫂,那个阿庆嫂是昆明一家国营商店的售货员。
       翠湖打拳
       打拳就是练武术,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少有人说练武术,只说打拳。学会打拳,那是不得了的事,一条街的朋友都会对这个人刮目相看。这个人的身后,会跟着一党高高矮矮的崇拜者,他要吃烧饵块,立即有人跑去买来。不消说,跟在他身边是莫大的幸福。打拳的问题,一般在中学少年口中谈论,看上去小学生不懂这种江湖上高深莫测的事。这是一种误会,其实小学生中,梦想成为打拳高手的,大有人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与班上的恶人对打过几次,总是打不赢,自己的拳头不是打空了,就是打到教室的墙上,人家的拳头却一下一下实实在在地打到我的脸上,打得我嘴唇暴裂,满脸是血。所以我无数次梦想能遇到江湖高人,学得一手好拳法,打遍天下,可是那种好事一直没有遇到。
       找不到师傅,自己琢磨一下拳法也是可以的,我们常常在昆明街头议论直拳之类动作。那时候没听说拳王泰森,不知道勾拳其实更有效,不知道勾拳中有左勾拳右勾拳,上勾拳下勾拳,名堂多得很,只知道直拳。为什么只会谈论直拳?找不到原因,真是一点道理没有。不过我确实亲眼看到过直拳的威力。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同学在学校操场与人对打,用的全是直拳,两条手臂一伸一缩直直地朝前快速冲击,很单调很笨,动作难看,像做广播操,但是很有效,对手被打得怪叫,抱头逃跑。我把那个场面牢牢记在心里了。
       打拳的梦想,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家从长春路搬到同仁街先知巷后,巷里的人欺生,想找我打架,我忍气吞声,不敢应战。我要是会打拳,早把那些人打翻,可惜腿脚没有功夫。欺生的事,是有时间性的,慢慢的,人熟了,巷里的一些人与我成了朋友,生活也就太平了。没想到有一次,我真正尝到了会打拳的人的厉害。那天晚上九点,我与弟弟走出院子,穿出没有路灯的巷道,到三市街逛街玩。在街上逛一阵,无聊之极,又原路返回。走到离巷口不远处的街边,发现天色暗淡下来,满街的路灯好像全熄了,街上黑影飘来飘去,一声不响,人行道边默默地坐了几个人。我仔细看,认出其中一个是浑名叫“将军”的人。“将军”这种浑名,一般入能叫么?我知道这家伙的爹身手不凡。他爹留了一把长胡子,每天清早在近日公园的小花园里打拳,一条街的人都看在眼里。他坐在人行道边干什么?这样想着慢慢走,与他们靠近了。突然“将军”与他的弟兄几个全部站起来,朝我冲来,不等我喊叫,将军已飞起一脚,正中我的小腹,我眼冒金星,抓了弟弟的手,夺路就逃,他们也不追赶,踢人以后,又回到人行道边的黑暗中默默坐着,一动不动。后来我知道,这几个家伙每天晚上坐在三市街人行道边漆黑的树影下,见年纪一般大小的人,追上去就打,打跑了,又坐下来,天天如此。生活中有这种危险,我对打拳的向往,便越来越深了。
       上初中以后,我们开始正儿八经地谈论打拳的事。小学时只知道有人会打架,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会打拳,中学不一样了,初一年级的学生中,就有好几个男生走路耸着肩膀,身子慢而有力地左右摇摆,一付找人打架的架势。一打听,才知道那几个人都学过打拳,其中两个人就在我们班上。真是不得了。
       我们班上一个同学,个子大,岁数也大,跟我们玩不起来,有一天放学,我与他刚好一路走,走着走着,才发现他家离我家很近。第二天清早,我就去约他一起上学,没想到这家伙躲在院子里练拳,一把沉重的石锁玩得在空中飞来飞去,让我看呆了。我知道哑铃杠铃可以练力气,却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重物叫石锁,是武林中人在双手问飞了玩的家什。路上,他告诉我,练拳这种事,他已经搞了好几年了,从小学一年级就搞,只是不想说,他嫌班上的同学太小,不想与这些人比高低,觉得降了自己的身份。说着,他不顾街上人多,抬腿就朝自己的脸上踢去,膝盖挺得笔直,脚竟然快踢到额头了,把我吓一跳。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一声不响,却早练了拳打脚踢的绝招。从此,我对他肃然起敬,天天约他一起上学,希望他哪天嘴巴一软,答应教我几招功夫。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他闭口不提教我打拳的事,在学校,他也很少主动找我讲话,他总是与我有隔膜,一个学期过去,我们两个的关系又淡漠了。
       读到高中,风气大变,那些会打拳的同学,成绩太差,都只读到初中,就离开学校,去向不明了。同学间不再谈打拳,只谈学习,日子被街上的风刮得满地乱滚,眨眼到了高中将毕业的时候。有一天,班上一个同学悄声对我说,想学打拳么?我吃惊地问,打拳?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接着追问,你会吗?你教我?他又点点头。
       这个同学叫魏民,他生了一张白而红的脸,性格有些腼腆,爱闹,但不出气,教师说他哑闹,他真的哑哑地练了什么拳法吗?我相信有这种人,真正的高手,常常就是一声不响的。这种暗藏的高人我在初中时就见识过了。
       我的学打拳生涯是从高中毕业后开始的。魏民告诉我,打拳要早上五点起床,六点钟赶到翠湖,那种时候练,身上的气最足,气足了,才会真正学到武功。他约我晚上到他家睡。他家在顺城街有一间单独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床,我们两个睡一张床,床头摆一只闹钟,早上闹钟一叫,两个人马上起床。出门后,街上不见一个人,路灯很高很暗,天上漆黑,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空空洞洞地响。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可是它来得也太迟了啊!
       这一天真的来得太迟了,我很想学打拳,却已经学得不专心。每天晚上到他家去睡,我的口袋里总要带一本书,不是英语书就是小说书,或者是鲁迅的杂文散文之类,我已经立志当作家了。
       在翠湖,魏民教我压腿,教我打虎尾鞭。虎尾鞭是一种拳法,郑重的起势过后,两臂伸直,左边甩几下右边甩几下,一路甩着走动,想象着甩翻了一群人,然后直身,吐气,收势。他真的会功夫。
       重复练几遍,天大亮了,他趴在石栏杆上看
       湖水,看渐渐升起来的太阳。我从口袋里掏出书来读,翠湖里练拳的人真多,老人少年青年,一个个正儿八经地练着功夫。有一个小伙子练八卦掌,两臂朝一个方向比划出姿势,双腿打着弧线伸出去,原地不停地绕圈子,动作相当规范,一看就是高手。几天后,八卦掌高手竟然与魏民打招呼,原来他们是朋友。
       八卦掌高手叫贵继云,我们相互认识后,便到各自的家中玩,交谈中,我知道贵继云也喜欢文学,异常高兴。那时我们都没有作品,只有中学时写的几篇比较得意的作文,我们交换作文,相互欣赏,相互吹捧。两年后,贵继云到昆明金属公司当了工人。有一天,他对我说,在金属公司仓库上班的一个朋友也爱文学,写小说,还写电影剧本。你们应该认识,他对我说。后来他真把那个朋友带到我家了,那个人叫何群。后来我就到何群家去玩,我在何群的小屋里坐着,看到他床上堆着书,墙上贴了一幅字,是书店买的印刷品,好像买得早了,纸已经发黄,纸上有毛主席写的两个字:奋斗。那幅字把他的小屋搞得非常庄严。何群告诉我,他正在写一个新的电影剧本,原来写的一个,寄到电影厂,已经有导演回信了。他把信从一个秘密的地方拿出来给我看,是真的信,信的末尾有“李文化”三个字,虽然写得潦草,还是铅笔字,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名气太大了,好多电影的片头还是片尾,都有他的名字,我一下子被镇住了。工厂仓库也有身手不凡的人啊!
       贵继云后来考取重庆的大学,学的不是中文,是冶金机械。他给我来过几封信,信上说,在大学里他还坚持练八卦掌,天天早晚各练一遍,他说八卦掌丢生了太可惜,并且告诉我,有喜欢武术的同学曾约他交手,只两个回合,对方就倒在地上了。
       红卫兵游泳池
       昆明城南面的螺丝湾,原来是河边上的一个村子,村子外面是环城路,卡车和公共汽车咣啷咣啷开过去,一片黄灰卷起来,滚到天上;下雨的时候,青蛙在田里大叫,秋天到来,蛐蛐唱出城中少年最爱听的声音。现在那些声音没有了,土基房的村子也没有了,青蛙不叫了,蛐蛐已经绝种。螺丝湾现在人多车多,吵成一片,水泥房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货摊,卖衣裳的卖电视机和影碟机的,卖层板和木龙骨的,把东西卖到东南亚国家,卖到四川和贵州。螺丝湾是批发市场,在中国大名鼎鼎。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皮鞋,那个人可能就是一个百万富翁或者千万富翁。你如果跟他吵架,他摸出手机来哇啦哇啦喊几声,可能就会从地上冒出一党弟兄,三下五除二把你搞翻。这些做生意的,不是浙江人就是广东人,或者是福建人四川人,昆明人也有,少一些。他们现在每天进货出货,不知道螺丝湾原来有名的不是货摊,而是一个游泳池。游泳池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叫红卫兵游泳池。
       红卫兵游泳池旁边,是昆明一家最老的工厂,云南纺织厂。云南纺织厂解放前叫裕滇纱厂,资本家在厂里剥削工人,剥削到解放军进城,就完蛋了。我母亲在云南纺织厂工作,是车间里的纺纱工,我在她的车间里玩过,一排排机器,轰隆轰隆响,二十四小时不停,时间长了,觉得世界一片翻天覆地,耳朵里全是钢铁摩擦撕咬的声音。走出车间,突然觉得很清静,静得心惊胆颤,路上走来一个人,感觉这个人很远,飘渺不定,脚步声一丝也听不见,这个人好像没有脚,好像是被风吹过来的,是一团气。
       我到云南纺纱厂玩,不为听纱厂车间里那种惊天动地的声音,只为到红卫兵游泳池游泳。那是一个好地方,昆明城的少年,都到那个游泳池玩过。为什么都跑到那里去?昆明城里还有别的游泳池,比如国防游泳池。国防游泳池还有五米跳台,很正规,为什么小学生中学生都喜欢跑红卫兵游泳池?现在分析,可能是红卫兵游泳池花钱少。它不算正规,一个长方形水泥池子,池子最边上有几个一米高的小跳台,如此而已。游泳一小时,收五分钱,别处可能要收一角钱或者两角,记不清了。
       下午四点钟放学后,红卫兵游泳池门口马上挤满了男男女女的学生,男生比女生多,也比女生力气大,男生很快挤到卖票的小窗口,买了票进去了。长方形的水泥池里,波光闪亮,温柔无比。池子边坐着几个只穿游泳裤的成年男子,他们肌肉发达,身子晒得黝黑,戴着墨镜,表情冷漠。墨镜当然不是现在的样式,多半是电焊镜一类,但是看上去已经够吓死人了。他们是游泳池的管理人员,用去年电视里一部美国片的话解释,他们是救生员。
       游泳有很多玩法,其中之一是游泳裤的讲究,游泳裤不是买的,是自己做的,不是妈妈做的,是少年们自己动手做。布要用红布和黑布,红布漂亮,黑布威风,剪成三角形,送到街上的缝衣店让人家用机器打好,就成了。买布和剪布都不难,难的是搞出流行款式。要找到朋友中间最漂亮的游泳裤来依样画葫芦。最漂亮的游泳裤,腰很窄,只有两指宽,最宽不超过三指,如果腰宽到四指或五指,穿起来就很傻,让人笑掉大牙。裆也要窄,窄得恰到好处,剐刚遮严羞处就行,宽一点点就不合格。宽了会起皱,在胯下起皱,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如此严格的款式,妈妈们必然剪不出来。妈妈们剪的游泳裤太宽大,屁股和一部分大腿全遮严了,非常可笑。穿妈妈剪的宽大游泳裤的学生,很可怜,都是众人取乐的对象。这种讲究,女生就玩不了,女生游泳衣不可能自己做,一套衣服太复杂。女生们游泳,穿买的衣服,或者穿汗衣汗裤,不像男生讲究风度。汗衣是薄纱的,白色,下水后,身子里面的内容就暴露了。有的女生已经长出了褐色的乳头,隔着水淋淋的纱汗衣,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两个深色的乳头凸起,好像躲在窗帘后面的一双眼睛。少年们的目光扫到女生胸口纱汗衣遮住的那双黑眼睛上,全身就发热,胆大的盯着看,胆小的躲躲闪闪地看,不看不可能,那可是人间美丽的风景啊!
       游泳的另外一个讲究,是跳水。我家巷里的一党亡命少年,全是游泳池里的跳水高手,个个会跳“飞燕带卷”。这个动作难度很大,人站在一米高的跳台上,挺直身子,双臂抬平,收腹,朝上方跃起,突然一卷身子,在空中翻一个跟斗,双腿打直,入水,一套动作就完了。有人从跳台上跳起来,来不及翻身,就落水了,肚皮砸到水面上,啪地一声脆响,众人狂笑。有人空中的跟斗翻成了,入水的时候双腿打不直,也要遭到嗤笑。我不敢跳水,只敢站在旁边欣赏。那党亡命少年的功夫,没有人能比的。在家闲着无事,他们常在巷道里对着墙练倒立,双臂杵地,双腿高抬搭到墙上,练久了,不要墙也能倒立,还能用双臂支着身子走路,这种本事,一般人不可能有,除非你是体委的运动员。城里有几个体委的运动员呢?做了体委的运动员,还卖弄这种功夫干什么呢?他们的过人之处,在于不是体委的运动员,却能玩“飞燕带卷”,玩得干净利落。
       没有人敢跟那党玩“飞燕带卷”的亡命之徒比跳水,他们是寂寞高手,只能在自己人中间比武,可是天天一起玩的人,功夫相差不多,比不出高下,于是就比危险,真正的比亡命。他们在红卫兵游泳池跳台边上跳水,身子擦着池边入水,擦不是真的擦,是挨得很近,几乎擦到池边坚硬的水泥了。想想吧,人从地上跳起来,不是从高台上跳,在空中翻一个跟斗,双臂展开,挺直身子,眨眼就入水了。入水的刹那间,臂并拢,双腿打直,嗖的一声,水花起来,入不见了,人已经在水底躲着笑了。人的身子是紧挨着游泳池边的水泥板入水的,肉体与石头的距离,只有几公分,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几公分,这种玩法,不出事才怪。
       出事的人是王老三,巷里一个小个子,王家共三个娃娃,老大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所以叫他王老三。他玩得太绝了,入水的时候,身子一次次接近池边坚硬的水泥板,最后一次,脑袋与池子边的距离完全消失,额头在池边轻轻擦了一下。他后来说,只听到耳朵里响了非常轻巧的咯的一下,只有那一下声音,没有疼痛的感觉,他知道头撞到游泳池边了,没有想到会出事,还在水里吐水玩,像一条鱼,慢慢地划出水面,池边的朋友看见他的头,齐声尖叫,他的脸上全是血,谁也搞不清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王老三被送进医院,躺到医院的白床上,人就昏过去了,因为抢救及时,人没有死。在红卫兵游泳池,他的身子入水的时候,岸上的朋友全都听到人脑袋与水泥板相擦的那一声骇人响动,大家挤在池边等他冒出水面,所以,他能获得及时的抢救,他真是命大。王老三长大后,进了滇剧团,做演员,据说人家看中他腿脚功夫灵巧,有意培养他学武生。
       滇剧团演的戏,只有农民爱看,后来农民也不看了,只看电视,滇剧团就解散。王老三跑到大姐的公司里学做生意。他的大姐了不得,开了三家公司,东西卖到美国和法国,比螺丝湾的那些浙江和福建的老板气粗。
       张庆国,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水浸蝴蝶飞舞》,长篇散文集《乌蒙会馆的发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