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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一九七六年的知青之死(小说)
作者:晓 剑

《天涯》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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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1976年就死了,一切有关他的心灵活动都是跟他所熟悉的人推断而出的,只有事件和历史是真实的。
       四川知青何东没有出工,他赤裸着上半截身子,盘坐在嘎嘎作响的竹床上,熟练地将扑克牌摊成一个扇面,平铺开来,然后抽出一张,又抽出一张,再抽出一张,都是A,他使劲擦了擦手,犹豫了一下,从牌堆中抽出最后一张。“锤子!”他用四川方言骂了声,因为那张牌是黑桃老K,与他所想要的黑桃A刚好只差一点。
       他认真地重新洗牌,准备再练习一次,他发誓在晚上一定要以真正的牌技去战胜黄毛、黑皮和臊胖。
       有人推门而人,带进了亚热带雨林中特有的湿热空气和霉烂味道,还有那个人身上浓重的汗臭。
       “小何,你怎么不去胶林锄草?”进来的是连长,他用关切的口吻压抑住气势汹汹的神态,似乎忧虑何东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而实际上若是得知自己的部下没有任何理由不出工的话就将大发雷霆。
       何东没来得及收起扑克牌,连长的目光立刻像网一样罩在了牌上,他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嘟嚷着:“扑、扑克……牌?”随即,他被毒蛇咬了一下似的吼叫起来:“你、你居然敢打扑克?!现在是治丧期间,打、打扑克是、是反革命行为!”他激动得有些结巴了。这绝不完全是因为愤怒,也有着猛兽看到猎物般的无比兴奋。
       何东似乎并没有被这恫吓吓住,而是像往常一样强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眼睛往上一翻,脱口而出:“毛主席都死了,谁还管得了我!”连长绝没有想到何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再咆哮,而是冷冷地一笑:“好,你等着,我叫人来抓你这个没人管的家伙!”
       看到连长夺门而去,何东有些心虚了,他后悔刚才硬充好汉的口吻,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知道连长绝非在吓唬他,因为按照时下的形势,他委实够得上反革命了。今天是1967年9月12日,三天前,一个叫做毛泽东的伟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根据政府强硬的规定,在治丧期间,是绝对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的,而他却在打扑克牌!
       他因此而后怕了。
       他眼前闪现出他所在农场里整治反革命的各种刑法:吊在篮球架子上曝晒;跪在碎玻璃碴子上被毒打;脖子上吊三十公斤重的牛车木轮;扒光了衣服捆在马棚里让蚊子咬……不,哪一种惩罚他都受不了!一想起他所见过的阶级敌人被折磨时脸上生不如死的非人表情和如兽嘶吼,他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片片鸡皮疙瘩。
       他跳下来,穿好衣服,从门后放锄头、砍刀的地方拿起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溜出了知青宿舍。
       何东很渴望有一场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大厮杀,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怯懦。
       在他的记忆中,他在与人相斗时从来就没有胜利过。他第一次打架是在幼儿园,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使劲一推就让他倒于尘埃中,哭喊着找妈妈。上小学时,一场叫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使出身于小店员家庭的他产生了莫大的勇气,他跟着一些戴红袖章的人去殴打老师以证明自己的勇敢,没有一个老师有胆量进行反抗,这使他除了萌发在中国不能当知识分子的念头外,并没有更多的荣耀感。重庆发生大规模武斗时,他从一个垃圾堆里捡了一支老式驳壳枪和几发子弹,便也冲到了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最前沿,当对方的子弹像下雨般扫射过来,几个男女舞蹈一样可笑地跳跃了几下,然后躺倒不动时,他也趴在了地上,在那一刻,他的裤裆湿了,不是流血,而是小便失禁,他悄悄滚进了阴沟,在臭水中躲了大半天,趁夜黑之时逃回了家。从此以后,胆小鬼的名声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伴随着他,直到他成为知识青年。
       为此,他极其自卑,妄图改变自己的形象。他曾偷偷游过了中越边界线上的南溪河,到了刻有大清朝河口和大法国越南的界碑的另一侧,想投身到当时被称为“抗美援越”的斗争中去,希望能以一枚军功章来洗涮自己胆小的声名,但是,美国飞机的炸弹在离他还有几公里的地方的爆炸使他连滚带爬地又回到了中国的土地上。他这次经历除了给同伴留下又一个笑柄外,没有任何收获。
       于是,他更为自卑,听到别人议论胆大胆小之事便觉无地自容;他也因此更加自尊,时时刻刻都要表现出自己绝不胆小,甚至专门去干一些别人不敢干(其实是不屑于干)的事,如偷看女知青洗澡,在团长来视察时故意吹一曲黄色口哨,有事没事和连长、排长、班长吵一架。刚才他很提劲地和连长顶了一句嘴正是他自卑与自尊心态的一种自然流露,他不想被连长一训,就表现出辰包一个,尽管他心里发虚;而他拖枪出逃,同样是他本能的表现,他不能束手被擒,既然已经被连长严厉地宣布为反革命行为,那还不如垂死挣扎一下,在这种时刻折腾折腾也正好是摆脱胆小鬼名声的最佳机会,起码知青伙伴们得对他另眼相看。
       一个排的执勤民兵提着没有子弹的五○式冲锋枪和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包围了何东藏身的木薯山。连长带人来抓他时刚好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木薯山的绿荫之中,发现他提着一支步枪后,连长气急败坏地集合起了执勤民兵排的全体民兵,决心将他捉拿归案。执勤民兵的枪中没有子弹是因为按农场规定平时子弹都由农场武装部收藏,而怕枪生锈则将其交给执勤民兵个人自行保管,也因此才造成何东虽不是执勤民兵却可以轻而易举地从生产工具中抓走同宿舍另一个执勤民兵的枪,没有子弹的枪在人们心目中跟烧火棍没有任何区别。
       何东有子弹!他们从重庆来的知青中不少人都有子弹,这是重庆大规模武斗时从部队和兵工厂散落于民间的。
       何东躲在一人多高的木薯丛中,隐约可以看见山脚下一群持枪的人聚在一起议论了很久,然后散开来,几十米一个人形成了一道封锁线,但并没有人向山上爬来。他松了一口气,可又有点不满足,似乎一个无聊的演员在没有观众的剧场里表演时才会有的那种心态笼罩住了他。在热辣辣的太阳下,他数着子弹,想象着山下那些人若爬上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向他们瞄准,扣动扳机,然后看着他们如同电影中的国民党兵和日本鬼子那样,愕然地跳起来,捂住胸口,呲牙咧嘴地向后倒去。想到这里,他开心地笑了,他知道,现在他终于可以让人们感到害怕了,于是,他充满了喜悦和快感,有一种朝天开枪的冲动。但他及时抑制住了自己,因为他必须节约子弹,假如他没有数错的话,他摊在红色土壤上的子弹一共只有三十八粒。这三十八粒子弹很可能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一个小时过去了,山下面没有任何动静,那些包围者们无聊地躲到了树荫中,一个个昏昏欲睡,谁也不担忧他会冲下山来向他们发起无情的攻击,他们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游戏。而他却兴致勃勃地用木薯叶把一粒粒子弹擦得可以映照出人影,兴奋之余,居然用半自动步枪上的三棱刺刀挖掘起战壕来,好像自己是《英雄儿女》中的孤胆战士王成。他从来没有这样充满激情和活力地干过一次纯体力劳动。
       何东溜回了自己的宿舍,那是在天黑以后。
       他绝不懂得欣赏亚热带雨林的落日余晖,他只觉得那黄澄澄的太阳像是成都小吃中的鸡
       蛋饼,淌着油腻腻的汁液,令人垂涎欲滴。他饿了,在木薯山上紧张的一天使他忘记了吃点什么,本来,他可以烤木薯吃,把那巨大的根茎挖出来,剥去皮,切成小块,塞进嫩竹筒内,用干枯的胶叶烧烤,当竹子焦黄之时,竹筒内的木薯就会散发出清香的味道,真是美味佳肴。但是,他不敢烧火,因为冒起的炊烟可以让包围他的民兵一目了然地发现他的藏身之处,他可不知道那些人的枪膛中没有子弹。
       山下包围他的民兵不知为什么悄悄撤走了。后来,据连长解释那是因为要给何东一条自首的生路,而实际上是执勤民兵们饿得受不了了,再者他们相信一个平时被视为胆小鬼的人绝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按四川知青的话说:他只是趁机提提劲。
       于是,何东像平时收工一样,饥渴交加、疲惫不堪地倒拖着步枪,不引人注意地回到了山洼中连队驻地的第一排平房的头一间,他和黑皮就住在这里。
       宿舍里空荡荡的,那个叫黑皮的知青不知是怕受他的牵连还是终于在他面前显示了胆怯,反正没敢在屋子里面呆着。他关上门,先抱起胶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清水,嗓子眼的火焰被熄灭了。他刚放下胶桶,还没来得及抹嘴,木门被一脚踢开了,连长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他倒退几步,坐到了墙角处的竹床上,端起枪,拉动枪栓,将一颗子弹推上了膛,低吼了一声:“别过来!”
       连长没带枪,也一反平时对知青动不动就横眉立目的样子,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小何,把枪放下,咱们还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矛盾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快,快把枪交给我,走了火就麻烦了。”
       何东心中涌出一股热流,不是被连长的关心所感动,而是连长终于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当孙子了,这是所有知青从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当然令他快意十足,但他并没有因此借坡下驴,交出步枪,而是摆出一副骄横的模样,把枪口抬高了一寸,恰好对准连长的胸膛,气宇轩昂地命令道:“先让食堂给我做一碗面条再说,放上两个,不,四个鸡蛋。”
       连长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马上忍气吞声地答应了,他心里却暗自骂道:“等捉住你这个王八蛋,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四个鸡蛋像是四颗黄昏落日一样摊在上面。何东让那人把碗放在床沿,依然提防地一手端枪,一手抓起筷子,不顾烫嘴,几乎只用了一分钟就吃光了碗里的所有东西,看得人们目瞪口呆。
       “把枪给我吧?”连长有点乞求的腔调了。“让我再想想。”何东揉摸着肚皮,漫不经心地说。
       “想多久?”
       “想明白了的时候。”何东坐到床上,看着连长身后越聚越多的怀有兴灾乐祸神情的男女,小人得志的心态越发强烈了。那些男女眼睛中毫不掩饰的好奇、钦佩、鼓动、纵容,当然也有斥责的目光告诉他,此时此刻是绝没有人敢说他是胆小鬼了。
       连长无奈地一挥手,回头吼了一声:“看什么看,都回家睡觉,明天早晨割双树位,三点钟起床!”
       人们虽然因连长的权威受到了一个平时被看成是胆小鬼的知青的挑战而兴奋,但他们是没有勇气和连长对着干的,于是纷纷散去,只有绰号黄毛的知青口气酸酸地抛过来一句:“你这个锤子,瞎提劲!”
       也许就是因为黄毛那句话,何东感到了极度的危险,他没敢睡到床上,而是爬到了横搭在头顶的一排木板上去睡。他住的平房没有顶棚,为了通风降温,甚至除了山墙之外其他的墙都只砌到房檐,几大块三寸多厚,两尺多宽的银杉木就搭在了墙顶上。这些木头是连里一个老职工准备做棺材用的,在知青们来插队落户之前就摆在那里风干,可这位老职工似乎很健壮,离死还很遥远,棺材板也就成了这间屋子的顶棚。
       何东将被褥拖到上面,还将装满了清水的胶桶也提了上去,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态势。他赶走了几只因领地被侵占而瞪着小红眼睛的肥硕老鼠,又侧耳细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这才倒头睡去。
       他做了个恶梦,梦见有几个女知青都把他当成了不起的英雄而要委身于他,但条件是让他把其他几个竞争者扒光衣服,当众大卸八块儿。他不敢,于是这些女知青就嘲笑他,继而拿出砍刀来威逼他,说他不配作男人,要割掉他的子孙根。他吓得醒过来,双手捂住下身,像被扔到岸边的草鱼一样挺着身子乱跳。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警觉地翻过身体,从棺材板的缝隙中看到了没有玻璃的窗户,又从那窗户看到了执勤排排长端着冲锋枪和两个提枪的北京知青来到了门口。
       一个知青对准备用脚踹门的排长说:“连长说就让咱们看看他醒了没有,您闹那么大动静干嘛?”
       排长冷笑一声:“昨天黄毛都说他瞎提劲,咱们连长就是太讲政策,要是我,早就扑上去把他按地下捆成粽子了。就他那胆儿,我贴他枪口上他也不敢扣扳机……”
       也许就是这句话,注定了排长要死于非命。不过,也可能何东开这一枪只是想吓唬吓唬排长,却指东打西了。反正,最后何东死了,谁也无法验证他那一瞬间的动机和表现,一切只能靠推断和猜测。
       何东向大口大气、明显蔑视他的排长扣动了扳机,那颗早已上膛的子弹从刚好一脚踢开门的排长端枪的左手臂穿过,又钻进了心脏的位置。排长像一个弱不经风的孩子被谁强力一推,愕然地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什么似的倒在地上,一股鲜血像绽开的罂粟花一样在他胸脯处艳丽地开放了。
       两个北京知青像当年何东参加重庆武斗看见活生生的人变成死尸时一样浑身瘫软了,如同癞皮狗似的趴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一个尿湿了裤子,另一个带着哭腔叫着:“哥、哥们,咱、咱们都、都是知青,一家人不、不打、打一家人……”
       趴在棺材板上的何东面对他渴望已久的景象并没有开怀大笑,他也愣住了,目光呆滞地看着民兵排长四肢渐渐挺直、发硬,他自己的身躯似乎也在急剧地降温,冰凉下来。
       主席治丧期间一个四川知青开枪打死了执勤民兵排排长的消息立即被通过手摇电话机报告给了分场长,分场长又汇报到总场,总场场长当即做出决定:一、这是反革命行为,坚决镇压;二、事件发生在中越边境,尽量缩小影响;三、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
       何东所在分场十二个连队的执勤民兵排被一声号令全体紧急集合,携带枪支赶赴案发地点。武装干事当场向每人发了十发子弹,然后让二百多人占领了洼地四周的山坡,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监视何东占据的那间屋子。这些从来没有实战经验的民兵还没有各就各位,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急不可耐,有人朝着坡下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枪,随即,十二挺轻机枪,二百多支冲锋枪、步枪一通乱射,如同过年放爆竹,也像放火烧山时草节和竹子的爆裂,噼噼啪啪一阵炸响,到分场长兼民兵营长制止住时,每个人平均只剩下不到五发子弹了。
       何东躲在棺材板上,透过缝隙看到众多人马包围住了整个连队,顿时从打死排长的不知所措中清醒过来。他知道自己不管是否有意识地打死人,今天都不会被善罢甘休了。于是,他倒不那么紧张和胆怯了,一个注定无法生还的人确实再也无所畏惧,起码对死置之度外了。
       此时,他想的只是怎样才能使自己这番荒唐的举动更为轰轰烈烈,事态搞得越惊天动地,人们对他这个胆小鬼就越恐惧。在炒豆子般的乱枪中,他先是有些慌乱,由于子弹虽然满天飞,真正从窗子和房檐缝隙中钻进来的却微乎其微,他很快镇定下来,居然还懂得用水浸湿了被褥铺在棺材板上,按军事常识,这可阻挡住子弹。他神态自若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有组织的进攻终于开始了,提着枪的民兵们像一条条蚯蚓,从胶林和竹丛中爬出来,纷纷向洼地里蠕动,而山上的轻机枪清脆地点射着,掩护着前进的民兵。何东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平时灵活机敏的人此刻都变得非常笨拙。有人离他所据守的房子不到二十米了,他这才调整了一下枪口,轻轻扣动扳机。后座力使他肩膀有点疼痛,但这并不影响他看到那几个自认为胆大者因着脑袋前溅起一片土星而掉转身子打着滚儿向后逃窜的狼狈相。
       谁都有胆小的时候,何东深有感触,但谁也都有胆大的时候,他更加感慨。
       就这样,有人靠近房子,他就放冷枪,而没有人靠近的时候,他就像观赏演出一样看着那些进攻者们的各种姿态。二百多人,二百多条枪,对付一人一枪本来应该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何东居然毫发无损。其实这种现象除了使何东的自尊心获得极大满足外,并不说明他有什么超人的能力,因为关键在于并没有人真正地冒死冲锋陷阵,勇往直前。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为一个所谓瞎提劲的四川知青去送命实在不值得,也就是说,没有人把这看成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更多的人是在放枪过瘾而已。
       将近中午时分,何东所在连的那个连长在分场长的训斥和怒骂下动用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传统战时政策,他冲自己的部下吼叫着:“平时一个个都说自己胆比天大,现在都他妈的现了原形。我宣布,谁先攻上去,干掉那王八蛋,不是党员的入党,不是团员的入团,不是干部的提干,想回城的知青优先回城!”
       这句话的作用有点像当时正风行的打鸡血,附近几个人顿时眼睛放出了光芒,尤其是一直因人不了团而被一个漂亮女知青拒绝耍朋友的黄毛马上扔下枪,反身就向平房冲去。这时,他变得灵活了许多,也机智了许多,以之字形路线躲避着可能随时会射来的子弹,飞快地来到了窗户下面,然后毫不犹豫地从腰里抽出三颗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丢进屋内,不等爆炸,他又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回到山坡上。他这整个行动如同完成了一套优美的体操动作,舒展自如,一气呵成。
       何东并没有开枪阻击黄毛的冲锋,因为他看到他没有提枪,一开始他也许还产生过这样的幻想:黄毛被他的行为震憾因而臣服了,前来助他一臂之力。但等黄毛把手榴弹甩进屋子里时,他才明白在这种形势下是绝不会有人和他穿一条裤子的。他来不及骂一声“锤子”,就本能地用湿被子裹住身躯,缩在棺材板和一堵山墙的死角内。
       手榴弹爆炸了,弹片大部分嵌在厚厚的棺材板上,有几片穿过缝隙,撞破了瓦片,但并没有伤到何东,对于他威胁最大的一块金属也不过是划破了棉被的被面,露出了里面不太白、也不太软的棉絮。
       何东钻出被子,气急败坏地骂着:“黄毛,你这个锤子!你公报私仇,打牌输了就用手榴弹出气……”他停止了叫喊,因为从最边上那堵山墙圆圆的通风口内,他刚好看到黄毛仰面朝天躺在山坡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尽管有几棵香蕉树遮掩住他多半个身子,可他的脑袋仍暴露无遗。何东愤懑之余端起了步枪,瞄准了那个有着稀疏柔软黄色头发的伙伴的额头。
       黄毛在等待着硝烟飘散之后去查验何东的尸体,他使劲抽了一口烟后多少产生了一些愧疚和自责,炸死自己的牌友和插友终究是一件使良心不安的事。然而他很快又安慰自己,默默地叨念着:“何东啊何东,反正你是要被打死的,与其让别人无怨无仇地击毙,还不如把这功劳留给我。这样,你就不会自白死了,我就能因此而入团,入了团,我就能和萍萍耍朋友了。何东,以后我一定年年给你上坟,给你烧纸烧香,我会去照顾你的父母……何东,你不知道我多想和萍萍耍朋友,我、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和她约会了……”
       黄毛最后的思维定格于和萍萍约会时亲了她脸蛋一下,由于一颗子弹正中他的脑门,使他的思绪像电灯断了电流一样立时变成一片黑暗,世界于他消失了,他于世界也不存在了。总场场长从场部附近的火车站高射机枪营借了两挺重机枪,亲自赶到了因又死亡了一个民兵而暂时停止了攻击的战场。他感到事态若再发展下去,别说惊动了中央,就是使云南省委负责人动了怒,他的乌纱帽也就再也戴不下去了。
       场长是个转业军人,原来是第四野战军一个重机枪连的指导员,自认为是重机枪专家。二十多年没有打仗了,当两挺重机枪往山坡上一支,场长觉得他又恢复了战争年代的青春,虽然前方只有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知识青年,可他就像面对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的武装到牙齿的阶级敌人一样。
       “打!”他手中的五四式手枪一挥,下达了命令。
       一年只打过三发子弹的重机枪手怀着过枪瘾的心态扣动了扳机,两条火龙喷射过去,顿时瓦片乱飞,弹壳四蹦,引起民兵们一阵叫好声。然而,当场长再次发出命令,让三个人一组冲锋时,民兵们则没那么兴高采烈了,他们不太心甘情愿而是慢腾腾地向连队毫无遮掩的空场运动着,对面刚一射来几发子弹,便全部齐刷刷地卧倒在地,再没有人往前冲了,他们委实不愿意像黄毛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当太阳离中越边境越南一侧的山峰还有半截竹竿高的时候,场长暴跳如雷了。他见久攻不下,何东又躲于一个死角内,重机枪子弹几乎打烂了他头顶上一多半瓦片也没伤着他一根汗毛,已经有点火冒三丈了,接着又被何东所在连的连长鼓动后决定向附近的驻军的炮团借一门平射炮,一炮轰死那个不怕死的知青算了。而炮团团长虽然平时常和场长一起喝酒,但借炮之事还需公事公办,逐级请示,云南省军区执勤副司令得知二百多民兵、二百多条枪围着一个知识青年打了好几个小时都消灭不了他,还要借炮轰,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让炮团团长警告场长“一个小时再解决不了战斗就提着脑袋来见我,炮不借!”因而场长恼羞成怒,冲着给他出主意的连长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出的馊点子,上面让一个小时解决战斗,我给你半个小时,击毙不了那个反革命就自己死在我脚下!”连长此时恨不得狠狠地掮自己一个大耳光,暗自痛骂自己没拍好马屁反倒要把性命都搭上了。他无可奈何地带人又冲锋了一次后仍不见成效,看看表,过去了二十分钟,他回头带着乞求神态向场长一瞥,场长毫无怜悯地瞪着他,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场长的暴躁脾气是出了名的,而且场长是军人出身,在战场上对失职之人就地正法是场长常常引以为荣的事,以前搞生产和民兵练武碰到不高兴的事,场长只能举例吓唬人,最多是当场撤职或关进禁闭室,现在真刀实枪地干上了,场长大概要重演历史,不会嘴硬手软了。连长悲哀地想道:再过十分钟还冲不上去,自己肯定就得先让场长给
       毙了,反正也是死,与其让场长当众就地正法,不如单枪匹马拼一下,这样结果只有两个,一是让那狗杂种知识青年一枪打死,混个革命烈士当当,二是万一能将何东干掉,就成为了大功臣,这两种结果都比让场长毙了强一百倍。想到这里,连长升腾起一股悲壮感,一脸誓死如归的样子喊了声:“同志们,等我胜利的消息吧!”话音未落,他冲下了山坡,但不是奔向前方,而是溜进竹丛。一些人以为他被吓出了精神病,尽管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场长还算清醒,大概明白了连长的意图,制止住人们的嘲笑,指挥机枪继续扫射,吸引何东的注意力。
       连长围绕着连队转了大半个圈子,从那排平房的背阴一侧接近了何东占据的头一问屋子,那屋子升腾着一朵朵焰火,晨雾般弥漫的硝烟有些呛人,这是手榴弹爆炸的结果。一直没有冷枪射向连长,他感到意外和惊喜,但因而也更加紧张和恐惧,他觉得何东的枪口已经指向了他的脑门,只待他再接近一步就会扣动扳机,让他脑袋开花。可他不能后退,此时此刻,只有前进才是他唯一的生机。他双腿似乎在抽筋,拿枪的手在颤抖,汗水从全身的每一根毛孔渗透出来。在这种状态下,他迈出了人生最为壮烈的一步。
       就是这一步,使连长来到了头一间房子的后门处,依然没有子弹迎接他,这使他胆子更大了些。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锈蚀的合页“吱”的响了一声,虽然这声响远远比不上子弹出膛,但他还是觉得如同炸雷在耳畔骤起,他吓得几乎跌倒在地,而就在此时,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何东居然正愣愣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闯进虎窝的笨猪。
       他见了鬼一样,本能地抬手一枪,然后怪叫一声,扭身就逃。事件平息后,有人问立了一等功的他为什么开了一枪就跑,他笑笑:“这叫战术,你们不懂。”但他始终说不出这叫什么战术。
       四川知青何东在棺材板上被烟火熏得实在受不了了,他的眼睛通红,鼻涕、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如同有一次放火烧山时被围困其中一样,那次幸亏边上有一条山溪,他跳了进去。现在他也想跳进一条河中,可没有河,他只能从棺材板上跳到地上。
       床铺和窗户都在燃烧,烤得他有糊了的感觉,屋顶的瓦片被机枪子弹打得不停地往下掉碎块儿和灰渣,砸在身上生疼。他正在考虑怎样才能脱离这个险恶环境时,后门竟然被人推开了,他先是以为风吹的,后来发现硝烟中门框内镶嵌着一个人影,他又以为是幻觉,但那人影抬手一枪后,他右肩膀一疼,步枪跌落于地,使他明白了这不是幻觉,而是连长不顾死活地冲上来了。
       他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地等待着第二枪,其实是在心甘情愿地等待死神的拥抱,因为他知道这是他胆大了一回的必然结果。
       然而,连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何东在第一时间捡起了枪,一步跨到门边,靠在门框上,看见狂逃着的连长挥舞着双手如同调皮捣蛋的孩子砸碎了邻家的玻璃窗子一样兴奋地叫嚷着:
       “我打中了!我打中了!”
       何东的左臂夹住枪身,慢慢抬起枪口,对准了那个跳来跳去的身影,冷笑着开了一枪,连长正伸展的左臂像被砍了一刀似的颓然垂下,红艳艳的血顺着胳膊流到了地上,那里刚好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罂粟,正在开放的花朵使他的血黯然失色。
       何东准备再向连长补上一枪,使这个逼着他变胆大了的人再也不能去吓唬别的知青,但是枪机没有复位,说明枪膛空了,子弹打光了。他摸摸裤兜,里面孤零零的还有一颗子弹,这颗子弹曾经在水中浸泡过,不知还能不能用,但他还是将这最后一颗子弹压进了枪膛。
       他依然靠在门框上,但没有把枪口对准在地上打滚哀嚎的连长,而是让步枪滑落,枪托拄地,微微抬起脚掌,大拇趾刚好勾住扳机,有些发烫的枪口则正正地顶在他的下颚上,他要自己打死自己!
       他只能如此,这是他自认为最辉煌的一瞬间!实际上,他是害怕被活捉,假若真的被活捉,他无疑会被吊在篮球架子上,跪在玻璃碴儿上,光屁股丢到水田里,打得浑身是血扔在马棚内。他无论如何忍受不了那些折磨,最为关键的是在那些折磨之后,他仍然逃脱不了公审大会和被乱枪击毙的命运。既然是死,他当然选择最痛快的一种。
       在用脚趾蹬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想大声告诉世人:“胆大和胆小绝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你不再怕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会怕你!”他笑了,他觉得在死亡来临的前夕,他居然滋生了哲学家的味道。
       枪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感到犹如做爱般,灵魂和生命一同在一个紧缩的管道内爆炸了,那种快感每个人一生中只能享受一次。
       屋内传出的枪声使人们预感到了什么,一些民兵开始从山坡上站起来,更有一些人向平房弯腰摸过去,连长不知在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下也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冲在了最前面。和电影中的动作一样,踹门,扫射,大喊“缴枪不杀”,但屋内已经毫无动静了。看明白了情况的连长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粗气,走到何东尸体边,狠狠踢了一脚,骂道:“胆小鬼,自杀了!你对抗不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
       紧跟进来的场长斜视着连长哼了一声:“要是有十个这样的胆小鬼一起闹事,全农场一百二十个连队的执勤民兵排都调上来也他妈的没用!”
       连长捂着还在淌血的肩膀嘟囔了一句:“他就是胆小鬼嘛,谁知道他怎么又胆大了……”晓剑,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天妒》、《土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