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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普陀(小说)
作者:谢 挺

《天涯》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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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清晰或者说完整的相貌,就这么我成了云梦村的村长。有这么一个好名字的地方在你的印象中一定会很美的,可实际上,我们那儿云梦村是个声名扫地的地方,有个“谈虎色变”的成语,在我们那儿人们谈到云梦村时同样也会色变,如果两个人在街上吵架说对方是云梦村的,争执就会升级,他们很可能会扭打起来,如果是男人还可能引起大面积的械斗。我就看到过一次,打架那天两个村子的精壮男人差不多都上阵了。起因说起来不过一个女婿喝醉了酒,借酒撒疯骂了他媳妇的娘家,他骂他媳妇娘家人全都是云梦村的大麻风。那次械斗约在一个赶场天,乡里的集市刚刚开始的时候,天色还朦朦亮,那两个村的人全阴沉着脸来了,然后齐齐地猫腰蹲在原来余家祠堂旁的石阶上。他们先是隔街对骂,骂来骂去还是那句话,都说对方是云梦村的大麻风,骂累了才动的手。有人忽然喊了一声:“干!”锄头、扁担、砖头、瓦块、镰刀,还有菜刀,一下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能伤人的家伙几乎全齐了。那一场恶斗如果不是事先走漏了风声,乡里派出了干警,我看谁都制止不了,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两个人被劈花了头。那天我刚好也在集市上,我是去替村里买猪崽的,那些人拿着武器开斗前的那段对骂已经把我吓得够呛,我一直躲在一家商店的门板后面不停地打抖,老板就站在我身后,他伏在我的耳朵边缠着要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而我透过门缝亲眼看到一个人的耳朵被菜刀划了下来。那是个穿红球衣的小伙子,他最先冲上去的,也伤得最惨,捂着耳根在泥地上不停地翻身打滚。这时候我几乎忍不住要喊出声来,我想这些人要知道我是云梦村的,还不把我打死,何况我还是云梦村的村长,他们很可能把那股怒气一齐撒到我头上,把我当成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完全可以这么做。
       前面我说过我当云梦村的村长是因为我有一个完整的相貌。我并没有说笑话,这是真的,尽管是乡里的任命,但在我们云梦村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异议,因为他们都没法跟我比。我不是说我漂亮,长得有多帅,而是完整,这一点在云梦村没人能跟我比。我只是没有眉毛,这也是我跟平常人唯一一点差别,所以出门时我会戴一副墨镜,或者,我给自己用眉笔画两道眉毛,这样我再背上那只洗得发白的黄书包,就可以不受约束,很自在地四处游荡了。我出现的地方不会引发惊恐和混乱,这一点在云梦村还没有哪个人能够办到。
       每过两个星期我都要按规定去一次乡政府。去乡里的路不太好走,从我们云梦村到乡政府大概要走三个小时的路,而且全都是山路,山崖上或石头缝里被人用脚踩出来的,所以我去乡政府那天通常天还没亮就必须出门了。从前我去乡里的时间都是定在星期二,星期二的上午,这也是乡里为我定下的,不过这样一来就不一定能逢上赶场天,后来我又向雷乡长建议改在了逢五、逢十的日子,这样我把工作向乡里汇报完,就可以到集上去逛逛了。头一天晚上村里如果谁家需要带点什么都会跑到我那间小屋前说一声,他们在窗口说,然后由我用纸记下来。只有七公家我得亲自去,谁让他的辈份高呢,村长再大也大不过七公,谁都听七公的,其次才轮到村长。但我到了七公家常常见不到他,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我知道七公在生我的气,我在门外喊,七公,家里要带点什么东西吧?常常没有回答,原因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我记得星期二是乡政府人数最少的一天,这是从前,我逢五、十去的时候这两天又差不多成了乡里的星期日,你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看不到什么人,天色又不太明,我倒显得慌慌张张的,我就这么紧张地站在院子里喊雷乡长——雷乡长——有时候要喊十来声。乡政府前喂了一条大黄狗,拴在院子里一棵皂角树上,一看见我就冲着我乱嚷,我叫一声雷乡长,它也扭着脖子朝这边乱吼一阵。雷乡长出来了,边穿衣服边朝外面走,雷乡长也显得很慌张,就像遇到了一起火灾一样。这种情形下他的手臂常常找不到袖口,雷乡长这时候就像在穿一只口袋,他穿着一只口袋就出来了。雷乡长来到我前面的台阶上,一脸气急败坏地站着,他问我包谷种了吗,或者荞麦收了吗,我就答种了或收了。有时候也没什么事,雷乡长就问没什么事情吧,我说没有。雷乡长想了想又问,你们没再做那玩意儿了吧?!我说没有没有,哪里敢。不敢?!不敢你们还不是种了,再种那玩意儿看我不把你的鸡巴揪下来喂狗!不敢了不敢了,原来不是不懂嘛。雷乡长情绪好了点,终于把最后一颗扣子扣上了,他从台子上丢下来一支烟,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接住。我开始划火点烟,风很大,但我还是顺利地把烟点燃了,这时候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接下来我就可以走了,没事了,离开那儿总会让我高兴的。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我又转回去一次,我看到乡政府的白秘书正提着一只铁桶对着我刚站过的地方洒石灰。我知道他这是消毒,有一次县里来的一个卫生小分队就这么介绍过。白秘书看到我回来先还有些尴尬,接着他就怒气冲冲地问我还有什么事,我说没有没有,算了。我赶紧转身走了。那天可能真没什么事,我回去就是要看看别人是怎么对付我的,以后只要不下雨我总能在院子里找到那个石灰圈,我总在里面站好了才开始喊雷乡长。
       雷乡长说的那玩意儿指的是鸦片,学名又叫罂粟,是有一回一个叫金二棒的外乡人从缅甸带过来的。除此之外,你看看他还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一台黑白电视机,两大箱各式各样的旧衣服,还有一大堆金光闪闪的石英表。村子里的人看到这些东西——我不会夸张,他们的眼睛都直了,谁见过这个。金二棒失算的是我们那儿还没拉上电,他费力搬来的电视机不过是一只精巧的盒子,他后悔说早知道就多带几块手表来就好了,可手表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农民嘛——那些手表最后分到了各家,连刚出生的奶娃儿脚腕上都戴上了一块,不过还是有几个人对时间发生了兴趣,一见面就先对表——现在是9点31分,你的29分,肯定慢了,但究竟快了还是慢了谁又说得清?!那次外乡人直接找到七公,他到村里说要找管事的,有人就把他带到七公家。前面我说过我们村其实就是七公说了算,其次才轮到村长。听说那天七公连脸布都没缠,就是要考验一下这名外乡人的诚心的。
       那台黑自电视机就搁在七公家堂屋地板上,旁边挨着就是一只粪筐,还有半桶猪潲水。我听别人说七公连看都没多看一眼,这大概也出乎那个外乡人的意外。七公咧着他那没有上唇的嘴巴,露着发紫的牙龈一声不吭地在堂屋里咂巴他的水烟筒,烟雾飘起来时,口水顺着七公的烟筒一滴一滴淌下来。外乡人坐在门槛上,他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装满手表的提包,不敢多说话,也不敢抽烟,这时候七公家的一只芦花鸡飞到了电视机上,他也不敢伸手去赶一赶。他可能有些吓住了,不时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朝那些围在外面头裹着一圈黑布的村民们看着。
       外乡人那天晚上在我那儿过的夜,也是七公的意思,我睡床,他蜷着身子躺在我房里的一张课桌上。那张课桌原本是我用来堆书用的,只有三条腿,缺的那条只是垫了几块厚砖。外
       乡人睡在上面连翻身的地方都没有,但一晚上外乡人都在桌上小心地翻着身。还没有谁像他这样在我们这儿过过夜,政府倒是定期来慰问,送一些药品和食物,但都是在我们村到乡里途中的那块空地上,隔得远远的用话筒朝我们这边喊话,话一讲完,他们就把东西放在地上,要等他们走远了我们才能过去拿。那天早晨天还朦朦亮时那个叫金二棒的外乡人就起来了,他坐在那张三条腿的课桌上,头发蹭得像把直立的枯草,这样看上去他脸上的绝望倒显得更真实了。外乡人说,这可是很合算的,对不对?比你们种包谷合算得多,对不对?我也没办法,我说这要七公答应才行。他说,你不是村长吗?我说七公比村长大。但七公答应了,外乡人临走前七公背着手来了,头上还缠了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七公说,地我们有的是,别人也有,你看得起我们,我们肯定要帮你的。就这句话,我不会形容——外乡人刚才还是青紫的眼泡里猛然间放出一线光,就像雨后从云层里突然冒出了太阳,紧接着他那副昏了头、手舞足蹈的样子,我怀疑他随时都会像小孩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那一年我们就在老阴山背后那一片空地上种上了罂粟,第二年我们又增加了二十亩地,然后我们就发了,到第四年那个金二棒被抓前我们每家都赚了不少钱。
       我们一直搞不清那个姓金的外乡人为什么会被抓。县里把他押到云梦村专门开了一个公判大会,那一天还真来了不少人,云梦村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连县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当然还有不少持枪的武警。老阴山那一片罂粟已经开花了,红的蓝的白的,开得鲜艳极了,一朵朵就像小孩子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嘴唇,都被连根拔起来,堆在田间地头,一名武警提着油桶正往上面浇汽油。我们云梦村的人都集中在地头一株泡桐树下,乡政府白秘书和另外两个人在我们前面布置会场,他们都是跑来跑去,平时好说笑的脸这时也紧绷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两棵树上拉起了一条横幅——公判大会。因为是刚写上的,墨汁一直不停地往下淌,我立即想起过年时我们村杀猪用的那块案板,血水凝结后也会这样湿漉漉的。我们周围的山坡上隔三五步就站着一名武警,都站得像棵青杠木一样。有个小孩开始哭起来,接着又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声音嘤嘤嗡嗡地传出来,就像一只快要断气的鸡崽。乡长跟在几个县里来的领导身后跑来跑去,从乡长弯腰的程度你都能猜出这是个什么样的官,接着他们一起走到主席台上,有人开始用手提喇叭说话,那声音也像是从老阴山背后传过来的,你知道有人在说话,但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想起刚才乡长临来时和我的谈话,当时他气汹汹地让我跟他去一下,我看出他大概想找一个既僻静又封闭的地方发一顿火,但云梦村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我跟着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我们在九孃家的牛圈那儿停住了。雷乡长转过身来,压着喉咙说,你跑不掉了!知不知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知不知道?!我一张嘴就听到牙齿正在拚命地打架,跟着我全身都开始发起抖来,我想说那都是七公的主意,但我这时候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你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在贩毒,在犯法,知不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好像生病了,发烧,打摆子,有一年我生病就是这样子。我想摇头,但我发觉这时候我连摇一下头都非常困难。七公就在这时候出现的,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他走到九孃家的牛圈里开始翻草,慢慢地说,你不要吓着他,他还是个娃娃儿,那个人说那可是种草药。乡长扭头看着他,七公又说,种草药应该可以的嘛。乡长说,草药——他盯着七公发紫的牙龈忽然间停了下来。七公说,是草药,头痛药,有一回我头痛吃过一回,一歇儿就不痛了。七公开放的声音忽然间变大了。乡长想了想,扭过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嘛,开完会我们再说!乡长似乎很害怕这种开放的声音,他走了,开完会他和其他人一起走的,没再找我说什么。接着七公也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打着抖,怎么停下来的我都不知道,总之我被一种暗无天日的恐惧抓住了,我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天黑。
       说实话,我没想到七公会在那种时候出来帮我,他一直在生我的气,这一点差不多云梦村的人都知道。大约去年腊月间,余家的三表嫂来替我作媒,她说七公想把他家的幺妹余凤琴嫁给我,还给我三头猪和一张樟木大床。但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一只眼睛竟然没有上眼皮!我在想——没有上眼皮的人晚上连睡觉眼睛都要睁着啦!而且她鼻子下永远都是脏乎乎的,一看到我就像盯住了碗里的一块腊肉。余幺妹是村里的卫生员,平时给每家每户分发药,她认不全药瓶上的字,每次总是说每天吃两片,除此之外她只会打猪草,几乎我从乡里回来总能看到余幺妹在村头打猪草,远远地她就这么盯着我。我说幺妹打猪草?她也不说话,用袖口擦擦鼻子,然后飞快地吐一口痰。我有些生气,我不知道就这么一个姑娘他们怎么会和我扯到一起。可这是七公的意思,她又是七公的孙女,所以我只能说,我现在不想成家。该成家了,也不小了,二十来岁了。三表嫂不依不饶地劝我,她望着我那间乱七八糟的小屋说,你看该有个人替你收拾一下,洗洗衣服,翻年再生个娃娃——生个娃娃还不是没眼皮的!我只能在心里这么说。反正我死活没同意,三表嫂最后一气跺着脚走了,她甩手说,你自己跟七公说去!我当然没这么傻。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七公对我很恼火,他说这小子翅膀硬了,要飞出我们云梦村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找到什么好婆娘!七公的话让我感到紧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七公的原话,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年龄还小,还不想考虑婆姨的事,但我一直没有机会,而且我也怕七公过两年还要提这件事。从那以后七公就不再理我了,有什么事他都是让别人来找我。
       那天直到金二棒被绑上台时,我才发觉云梦村的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戴上他们的缠头布,他们都齐齐地把自己那张朽坏的脸孔暴露出来,这种情形,我必须承认——我在云梦村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我闻到一种哀伤的气息,而且就像女人裸露她们身体一样,他们脸上都有一种只有我才能察觉到的羞怯。现在,我在想,会不会捉我去坐牢?!这时候忽然我心里又猛地向下一沉,因为手提喇叭里说,把贩毒分子金二棒带上来!我前面一阵骚动,大家都用力抬起脖子,这样前面的主席台也看不太清了。不过也好,至少别人要找我也不容易。金二棒几乎是被那两个武警提上台的,他的两条腿就像变成了瘫子的腿,要靠那两个武警提着才能够勉强站住,他耷拉着的脑袋上那几根头发又一次变得像蓬乱的茅草。后来他的头被人揪立起来,我身边的人都轻轻噢了一声,他们也都认出了金二棒,但这小小骚动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看着金二棒,二棒的眼睛却没离开他的脚趾尖,最后他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
       算起来我们大概有半年多没见到金二棒了,我记得这两年来他变得越来越神气,出手阔绰,每次都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高级的东西,各种各样的糕点、饼干、衣服,此外就是钱。每次割膏
       时金二棒是最快活的,他说今年过年时可以请一个舞狮队来闹热一下,对我他则悄悄地说,凭你现在手里的钱可以到省城去痛痛快快地玩一趟。我还记得他笑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扯了一下他的嘴角。金二棒左脸靠近眼角的位置长着一个酒窝。这使他每次笑的时候都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老年人都说这不是一个善相。二棒本来再收一季就准备收手的,不知怎么他却没收住。那天的审判大会几乎开到天黑,傍晚时天上忽然下起雨来,手提喇叭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可我就是听不清,但我知道那是一种仇恨的声音。我可以忽视这个声音但我无法忽视声音里的仇恨,直到最后那猛然间昂扬起来的话我才注意到,我听到台上说:立即执行!我感觉我的身体和二棒的身体几乎同时一震。那个漫长的下午就要结束了,忽然之间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在这时候二棒抬起头朝我这儿看了一眼,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是说从二棒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二棒只是这么看下去,一直看下去,他眼里好像带着把钩子。
       执行金二棒就在那片罂粟地,从前那是块空地,现在也差不多成了一块空地。枪响的时候我没听见,直到雷乡长让我去埋人时我才像刚睡醒一样打了个冷战,这时候雨水差不多把我的整个肩膀都淋湿了。我和村里另外两个男人在山坡上挖好了一个大坑,那坑足有一人高,挖好后我最后一个爬上来的,当时我慌得不行,抓住不知是谁的裤腿就使劲往上爬,我害怕他们不等我上来就开始填土,结果把人家的裤子都撕烂了。金二棒就在我们旁边,他被捆好的身体还摆着一个奇怪的姿式,他是朝前扑下去的,好像为了避免把衣服弄脏才弄出这么个费劲的姿式,他用头点在地上支撑着身体,这样,他的屁股就不得不朝天上翘着。
       那堆浇了汽油的罂粟已经点燃了,火苗夹着黑烟足足腾起有三四米高,火中散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因为是在埋二棒时闻到的,以后只要我遇到谁家死人时都会想起这种气味。那的确是一种不祥的气味,闻着闻着身体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哆嗦起来,但它的确非常非常香,就像从我们刚挖开的地缝里钻出来的。金二棒被推下坑时还被绳子绑着,那个斗一样狭小的坑道里甚至不能让他把身体展开,被泥土覆盖前金二棒看上去就像一只卷曲的大虾。我们一直没有看到金二棒的脸。那天晚上七公又把我们带到老阴山,七公说,人家待我们不错,我们也不能不仁义。我们在那块空地上找到了金二棒,把他挖出来重新把他装进一只事先钉好的松木棺材,金二棒这种死法在我们那儿是不能脸朝天的,所以我们还是照刚才的样子让他趴在棺材里。
       我想说说那个来乡里卖书的姑娘,那是我到乡政府跑拉电的时候的事了。差不多有几个月我都在跑这件事,我写过五个申请报告,我跟乡长说,这不光是方便,假如有了电,再有台电视,受了教育,我们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对不对?可能这句话还是起了点作用,乡长起初说,拉电?!你知道要好多钱?但后来我跑多了,他就说要考虑考虑,再向县里汇报。就在乡长考虑的那段时间,我在集市上认识了那个来卖书的外乡姑娘,她姓王,不知道是哪个乡刚毕业的初中生,每到赶集时就赶着马车到各个乡去卖书。她的书摊总是集市上最冷清的地方,这也很正常,现在还有多少人读书呢,不过这一来倒给了我们接触的机会。那天我在王姑娘的书摊上翻着一本讲育种的书。王姑娘说,你看书不要卷起来嘛,卷坏了就不好卖了。王姑娘低着头说这段话的,她甚至没敢看我。的确我站在那儿翻书有一段时间了,我笑着说,卖给我嘛,你担心我没有钱?王姑娘的脸马上红了一下,那块红晕消失得很慢,我看着它一点一点消下去,又重新再冒出来,我差不多看呆了。我们就这样认识的。那天我从王姑娘书摊上买了不少书,以后每次去赶集我都会从她那儿买一两本。王姑娘的生意真的很不好,有一次我劝她换一样东西来卖,卖点种子或衣服,但王姑娘说卖书起码没有竞争,谁想买书都得上她这儿来买,这倒是真的。这时候王姑娘的水瓶空了,就到露天的一口井里打了一点水喝,我说等一等,我跑去小卖部替她买来一瓶五毛钱的汽水,王姑娘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天王姑娘问我喜不喜欢诗,她喜欢写诗。我说当然当然,其实我喜欢什么诗,什么是诗我都不太懂,我只是一直担心我们俩在一起呆久了,她总要问你是哪个村的,家里都有什么人?谁不是这样开的头,我没向她打听就是害怕她问我同样的问题。但王姑娘没这么问,她只是问我喜不喜欢诗,而我呢,想都没想就说自己喜欢。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诗,什么才是诗——我想了一路也没憋出一句诗,我发觉这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其实全是那个王姑娘。王姑娘啊王姑娘,你就像天上的太阳——这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几乎整个天空里的云朵都变成了耀眼的鲜红色,连远处的起伏的山坡都染成了金黄,真的美极了。我停下来,在一座小山巅上我看着那轮渐渐下沉的落日,忽然间我就伤心起来,我想就算我会写诗我就能和那个王姑娘在一起了?!
       原本下一个赶场天我还会见到这个王姑娘,我们约好那天在集市上见面的,她答应给我找一本有关药材种植的书,因为集市上一名收购药材的人说现在的天麻价钱很好。但那一天另一件事把我耽误了,又过了五天,我在集市上没有找到她,听别人说那个卖书的小姑娘找了我一整天,很多人收摊后她还在那儿等着。这以后她就再没有出现过,她会不会像她说的去城里打工了?我不知道,那一天我还得到了另一条消息,是雷乡长告诉我的,他说县里可能开春后就到云梦村来给我们拉电了。
       接下来我想说的是我们云梦村正在准备的一件大事情,这其实也是我最想告诉你们的。这件事说起来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从前它一直停在人们的口头上,准确地说是在梦里,那些老一辈的人谁不想把这个目标立即实现?!可到头来它仅仅还是一个梦,在我看来它从来都是一个梦,永远是一个梦——他们告诉我在很远很远的南海上,有一座普陀山,普陀山住着一位叫观音菩萨的人,这位观音菩萨的大悲圣水可以消除一切疾患,只要把圣水往脸上一搽,瞎子可以复明,瘸子可以走路,治疗云梦村这些人当然不在话下。简单的说,我们云梦村的村民们想去普陀山进香。除了我,云梦村的人都相信这是真的。
       你肯定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在我们村里唤起的那份狂热,那种热情是过年时的喜庆也无法相比的,我活这么大也没有遇到过。村里人一连几天都聚在七公家里,连吃饭也是一起打贫伙,七公家院子里甚至砌了个大炉灶,有七八个女人专门为我们做饭。男人们挤在堂屋里,围着七公坐成一圈,沾了七公口水的水烟筒在他们手里传递着,每过一个人就吸上一口。他们提出各种去普陀山的方案,又彼此打气,说实话他们有的连家门都没有出过,连乡里都没有去过,但谈起普陀山的情况照样头头是道,因为他们的老辈子就是这么说的。我猜这种想当然的激动就要把云梦村给毁了,这时候已经很难说还有谁的头脑是清楚的,包括我。村里除了上了六十岁实在年老体弱的都报了名,而那几个
       因为体力不堪而落选的老人正在墙角小声地啜泣着,他们除了在家里等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问题是谁来照料他们的生活?这样又有几个人被连累着留了下来,被留下的人自然痛苦不已。那两天我们村里人只两种心情,快乐或者痛苦,快乐的人唱着歌,痛苦的人骂着娘。我并不支持去烧香,但和留下来比,我当然要选择前者,说实话,那种头脑发热的毛病并没有放过我,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可以有自己的梦想,对不对?
       我们出发时,新米已经打了下来,这时候的天气已经不热了,但还没有转凉。云梦村的人都担心乡政府这一关,他们心目中这也是最坏的一关,过了这一关他们的普陀之路马上就会变成阳关大道了。其实过乡政府这一关倒没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们在凌晨时动的身,天亮时乡政府就已经远远地被我们甩在了身后。一路上我们只见到几个早起拾粪的老人,但他们更可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队黑乎乎的人影从他(她)面前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天亮后我们停在一个背静的坟地里休息。这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七公最初并不想让我去普陀山的,但有人建议还是带上我,可能用得着。我的作用马上就看到了,那天的晚饭就是我带着二叔家的小老大买来的,虽然只是一提篮馒头,我还给他们找来一锅不要钱的米汤。我没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吃,我在街上一家饭馆里吃的蛋炒饭,现在我手里有一笔公款了,每家每户都有些钱在我手上,不多花点我会觉得对不起七公的。吃完饭我的心情就好了起来,我花了一块钱看了两场录像,五毛钱一场,都是四大天王刘德华演的,他先演一个流氓,又演一个法官。我想就当出门旅游吧,他们烧他们‘的香,我玩我的。过两天他们带的干粮吃完了,我的重要性他们就会体会到。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想法,那天就出了事。也难怪,我是个连县城都没到过的农民,虽然是个村长,但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个圈套呢。那天我们到了一座小城市,说它小是因为后面我还见过更大的城市,但当时它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大了,我们绕着城边走,都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最后在江边的一座桥洞里停下来。几个女人开始去捡柴生火,其他人一轰而散,都跑去居民楼拣垃圾了。一路上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捡了不少好东西,除了可以卖钱的纸箱、酒瓶外,还有没怎么烂就被扔掉的衣服和皮鞋,城里人真会享福,他们总是用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九姨捡到一个按摩器,我们最初都以为是支手电筒,装上电池后它却不亮,在九姨的掌心里跳起来,弄得九婊跟着乱跳。那天晚上我去给大家买一些吃的,等我忙完这些,大概快9点钟了,我在街边一个小旅馆用介绍信要了张床,因为有热水我还洗了个澡。旅店的老板娘说,广场上今晚上有文艺表演,你不去看看。我问了一下去广场的方法,老板娘讲了半天也没说清,她说,你坐三轮去嘛,一块钱就可以了。我走出来,当然我不会坐车的,我按照老板娘指的方向朝广场走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走错了路,或者我只顾抬头看屋顶的霓虹灯,反正前面的房子也开始变矮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我突然发现,暗地里冒出几个人来,他们走近我,其中一人猛然扬起了一根粗木棒。我大惊,心想完了!这念头还没有完全闪过,我眼冒金星昏了过去了。醒来时,我知道,我身上的钱,我村里人的血汗钱全都不翼而飞了。
       我不记得一个人哭了多久,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的时候,那只黄书包也跟着在我脖子上摇晃着,我的左手心粘上一张糖纸,我用右手去扯,结果又粘到了右手上。那时候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行人,就像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了,我走在一座死去的城市里,空气中那股呛人的煤烟味也消失了,那条背静的街上所有的臭水塘我都伸脚去踩,我希望街上来辆车子把我撞死,或者天上落块石头下来把我打死。那一分钟我真的愿意自己立即死掉,从这个世上消失!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既没有车也没有石头,远远的我看到前面有个扫垃圾的,但他在快到这个街口时突然间不见了。我差不多迷了路,这时候城市好像一下子变大了,变得面目全非,全是一样的房子,一样的路,它们天生好像就是要让我迷路似的。我先找到那家旅馆,从那家旅馆才找到那座桥。村里的人都睡了,只有七公披了件衣服坐在火塘边,我扑到他身上开始哭,这样一来除了几个孩子,我们村的人全醒了过来,他们本来已经安静得像一群死人,现在全把头从地上抬起来。七公,我对不起大家,我哭着告诉七公我被人抢了。桥洞里的回声让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洞,连我自己也感觉像在说谎,但我知道这是真的,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看不到他们的脸,我们的人脸上都裹着粗黑布,但他们的眼睛在那股暗淡的火光中闪着萤萤的光,我一直注意的是七公身后那个被火光投到桥洞上的投影,那么巨大,刚一成形又开始剧烈地摇晃。
       你一定跟别个说你很有钱——有人说。没有!没有?!算了,算了,明天还要起早,七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七公的话让我感动,但同时我对云梦村的内疚却变得更加强烈了,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他们,这么一想我几乎忍不住又开始啜泣。七公对我说,你也睡吧,睡吧,别想了,是财求不来,是祸躲不过!等大家重新睡了,我才在火塘边,也就是七公脚底下找了块极小的地方躺下来,我把书包枕在头底下,尽量把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后我还能听见自己不可抑制的抽泣声。我以为发生这么一桩事,是不可能那么快就平静下来的,但我却睡着了。我开始做恶梦,一群狼在雪地里狠命地追着我,我从没见过狼,所以它们全是狗的样子,但我知道它们是狼,我爬到一根电线杆上,但那些狼又围着电线杆,把它咬断了,在我落地的时候,它们,那群狼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醒了,的确有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但不是狼,是两只耗子。我坐起来,那堆火已经燃得只剩下一层暗红色的灰烬,桥洞顶轻轻地摇晃着两团从河面反射上来的灯光,它们十分孤独地摆动着,四周都很安静——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堆火,连我们沿路捡的垃圾都被带走了。其实不看这些我也知道,他们都走了,离开了,云梦村的人在我做恶梦的时候悄悄地把我留了下来。
       这是我预料中的,我比想象的要平静,因为只有惩罚才能让我平静,而现在我终于受到了惩罚。只是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我一个人回去吗?当然我也可以一个人到普陀山,我还可以到北京、上海,沿着铁路线一直这么走下去。我重新躺回地上,枕着那只旧书包,这时候我陷入一种很茫然很失落的情绪里,它既让我难过又让我觉得安慰。但进而我想到下一步的生活,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别人要是问我是哪儿人,家在哪儿,我该怎么回答呢,还有他要是问我为什么画眉毛,我又该怎么回答呢?好在没过多久我又一次睡着了。
       这一次是二叔家小老大把我叫醒的。天已经亮了,稀薄的光线中已经可以看清四周的轮廓,由于起了雾,江边的建筑还隐藏在一层稀薄的雾水里。小老大站在我前面,退了一步才告诉我,村长,七公让我来喊你呢。我站起来,揉揉眼睛,我说,你们怎么不走了?!小老大咽了下口水才说我们要找船过河。我明白了。奇怪的是我心里涌起的那股愤怒却变得越来越淡,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会高兴起来。我捡起地上那只书包,甚至连身上的土都来不及掸,就拖着小老大从桥洞里走了出来。外面起风了,早晨的风真有点凉,不过我打了个冷颤后就变得精神了,我从前面一块土坎蹦上去,从这个位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在前面河水交汇的河滩上,我们云梦村的人都整齐地站着,靠在一起,他们的中心当然是七公,他们以七公为中心靠在一起。我反手把小老大从土坎下拖上来,接着我们拉着手踏着前面那片卵石路朝河滩上走着。这时候太阳刚好出来了,云层像大幕一样缓缓裂开一丝缝隙,就在阳光倾泄的一刹那,我的眼睛也产生了错觉——我发现云梦村的村民们全都变得神采奕奕,他们——有鼻子,有嘴唇,还有眼皮,长得就像四大天王刘德华一样漂亮!我听到这时候我兴奋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那块开阔的河滩上传递了几次,才混在一起朝对岸呼啸而去。我们的人开始呼应我了,他们加入进来,就像往常在坡地上做农活一样,他们跟着我喊起来,昂扬的吼声和我渐渐远去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在那个寂静的早晨听上去就像突然炸响的闷雷。白天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举起手,和小老大一起在河滩上跑起来,朝我们的人跑过去。
       谢挺,作家,现居贵阳。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想象中的风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