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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潘西的把戏(小说)
作者:老 虎

《天涯》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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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来说一下潘西,它是一只猴子,那种普普通通的黄毛猴。潘西这名字是周慧给它起的。开始我不同意,说干吗非要它姓我的姓呢?猴子应该叫聪聪或阿毛什么的才对。周慧说,让它姓你的姓,我叫着亲切,而且这名字是我早就想好了,准备将来给我们的孩子用的,现在只能给这只猴了。我说,我们还可以要个孩子的,你现在一切正常。
       “得了吧你,”她说,“我可不想在轮椅上挺着个大肚子,再说了,”她斜着眼看看我,“你让我去喝子母河的水呀?我出院都快两年了,你从来就没有碰过我,宁可躲在卫生间里哼哼唧唧的自慰,你以为我不知道?”
       一句话把我臊得满脸通红,她说的是真的,那场倒霉的车祸使她失去双腿之后,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爱抚她了,虽然每周两次我把她抱进浴盆里,给她搓背,但这只是出于一个丈夫的责任。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这只猴子就蹲在沙发上,身上的雪片融化后,背毛湿漉漉的,它蹲过的地方留下一摊水渍。它瞪着圆碌碌的小眼睛左瞧右看,双手不停地把茶几上的食物往嘴里塞。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一只猴子会有如此大的胃口,它已经吃了两只苹果(只啃了一大半)、五只香蕉、若干花生和一盒巧克力,现在又撕开了第二盒,看它那样子仍像刚开始时那么饿。我说:“不能再让它吃了,它会撑死的。”
       “那你还不快把它夺过来呀。”周慧说。我刚一伸手,猴子却抢先把巧克力抱在胸前,我哪有它快呀。它冲着我龇牙咧嘴地威吓。我拿过一条腰带,啪地拍了一下茶几,吓得它扔下巧克力,站在沙发上高举右手,向我敬了个礼,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此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我们却丝毫没有睡意。本来猴子敲窗子那会,周慧已经睡着了,是我先听到的。我一向都睡得很晚,喜欢临睡前一边翻着书,一边随心所欲地幻想一些事儿。起初听到窗外有响动的时候,我没在意,以为那是风的声音。从傍晚开始就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令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停了片刻,响声又传了过来,笃笃笃的,分明是在有节奏地敲打窗玻璃。我承认当时有些害怕,因为我们家在五楼。我向着窗子扭过脸去,声音停止了,接着又犹犹豫豫地响起来。我四处瞅了一眼,想找根棍子什么的,没找着。我把手电筒攥在手里,走到窗前,想着必要时可以把它当作手榴弹。我掀起一角窗帘,手电光里我看见窗台上蹲着一只猴子。它的小脸紧贴着窗玻璃,圆眼睛冲着我一眨一眨的,一只手举到额头向我敬礼,另一只手不停地比划着。
       “去!”我冲着它喝道。它摇了摇脑袋,继续冲我眨眼。这时周慧醒了,她欠着身子,睡眼惺忪地问道:“在跟谁说话呢,潘东?”“一只猴子。”
       “猴子!在哪儿呢?”她兴奋地想跑过来,一开始居然忘了自己没有双腿,她撑起身子,在床上挪动两下,到了床沿,探身抓住轮椅,双臂一用劲就坐了上去,她现在的臂力大得惊人。她驱动轮椅来到窗前,说,“快把窗子打开,让它进来。”
       “不行,”我说,“你知道它是好猴还是坏猴?”
       “傻瓜儿,”她说,“猴子哪有好坏之分?它在哪儿呢,快让我看看。”
       我拨下插销,窗子刚一打开,浑身沾满雪花的猴子就带着一股寒气忽地钻进屋来,就地翻个筋斗,然后金鸡独立,高举右手打着眼罩,寒冷使它不住地哆嗦。我说:“这家伙真会来事儿,肯定是从马戏团偷跑出来的。”
       “也许是从一个耍猴人手里逃出来的呢,它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周慧说,“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喜欢上它了,多么聪明的小乖乖呀。”
       猴子倒也毫不客气,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它大模大样地走到沙发前,腾身跳上去。周慧跟了过去,俯身看着它。
       “这猴儿还是双眼皮呢,不过,所有的猴子似乎都是这个模样的。”她说,“潘东,你去找点东西来喂它。”
       这个不速之客让周慧兴奋不已,给它定下名字后,她拍拍自己的大腿根,说:“来,潘西,坐这儿来,看把你冻的,让我给你擦擦干。”
       猴子跳到轮椅上,伏在周慧怀里。周慧用毛巾被把它裹起来,给它擦毛时,它还伸出又细又长的爪子摸了摸她的睡衣领子。
       “这哪是只猴子,整个一猴精儿!”周慧说,“今晚我要搂着你睡觉。”
       “不行,”我说,“这东西一身毛,太碜人了。”
       “那你睡沙发,我和潘西睡床。”她说,“我真不明白,竟然有人不喜欢猴子。”
       如果真要这样的话,我倒宁愿睡沙发。像所有的动物一样,这家伙身上也有股臭味儿。我认为喜欢动物是一码事,可是要搂着它们睡觉却是一种牺牲行为。我拿了自己的枕头,在沙发上铺了个床。周慧把猴子唤到床上,试图让它在她身边躺下。猴子不理解她的意思,或者是它不愿意躺下,在床上走来走出。周慧抓住它的胳膊,想把它按倒。猴子吱地一声挣脱开,窜到衣橱上。
       “怎么啦?”我问,“伤着你了吗?”“没有伤着我,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周慧说,“可能是它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怎么着它呢。潘东,还是你到床上来睡吧。”
       我上床刚一熄灯,猴子就不安分了,在屋里呼呼地窜来窜去,把杯子烟灰缸什么的带到地上,噼里啪啦地摔碎了。我打开灯,拿起腰带,它这才老实下来,一只手攀着晾衣绳,吊在那儿。我啪地抽了下墙壁,它赶紧举起右手向我敬礼。我打开一扇窗子,寒风裹着雪片吹起来,然后我走到房间另一头。
       “你要干吗?”周慧问。“得把它赶走,”我说,“要不它得把这个家给砸了。”
       “它现在不是挺老实的吗?我觉得它可能是怕黑。”周慧说,“你赶快把窗子关上,咱亮着灯睡。
       她说的有道理。不熄灯,猴子果然不闹。它在晾衣绳上吊了一会儿,就轻轻地跳到轮椅上,蹲在上面,双臂抱在胸前,窝着脖子,那架式真像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头儿。由于亮着灯,这一夜我睡得不踏实,中间醒了好几次。周慧倒睡得挺香,她向着我侧身躺着,一只手枕在腮下。长期闷在屋里,她的脸在灯光下惨白,皮肤由于缺少水份而失去了弹性,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薄被下她的腰部凹陷,臀部隆起,可是接下去就陡然什么也没有了。有时我禁不住很卑鄙地想,如果她失去的是两条胳膊,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呢?命运对她不公平,她才二十六岁,大街上有那么多的人,一位初学驾驶的司机为何就单单撞向她呢?一个半夜三更躲在卫生间里自慰的男人也是不幸的,也许我应该克服一些障碍,再像以前那样,给她爱抚。我仰起头看看猴子。它仍然蹲在轮椅上。在这之前,我还不知道猴子会蹲着睡觉。只要我发出一点点响声,它就醒了,扭过脸来,望望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我却觉得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东西。不管它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它肯定是来自于某个地方,在这个城市里冒着风雪走街过巷,攀房越脊,最后却敲响了我家的窗子,也许正是这扇窗户透出的橘红色灯光吸引了它,因为别人家的窗户现在全黑下来了。我想起曾读过的一篇小说,说的是在一个偏僻的部落里,人们试图让猴子干活,认为它们不说话正是为了逃避干活。在这样一个风雪的深夜里,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努力地回忆书上还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地记起一个婴儿由于父母贫穷无力抚养,生下不久就被抛弃在山林里,被一群猴子遇见,便把婴儿抱到猴洞,用猴奶哺育长大。
       早晨醒来后,我发觉我把小说和童年读过的一个童话故事混淆了。像往常一样,七点钟我准时下楼,去市场买菜和早点。雪已经停了,太阳还没有出来,但能看出今天是个好天气。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打着雪仗向学校走去。有人在路旁的绿化带堆了一米多高的雪人,是一位削肩丰乳的少女坐在雪地上,昂头凝望着远方,塑得非常细致,也很传神,肯定出自一位行家里手,也许天还没亮,此人就在这儿捣鼓了,冻得双手发麻。少女胸前放着一张硬纸片,上面写着:毁此雪人者是吾儿。三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离雪人十几米远的地方玩石头剪子布,输了的那个接过其他两个孩子递过来的雪球,在同伴的监督下掷向雪人。我回到家时,周慧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训练猴子给她递毛巾。猴子站在轮椅前,望着她。周慧拿着毛巾,一遍遍地对它说:“这是毛巾,毛巾,擦脸用的毛巾。”
       她在脸上比划了两下,把毛巾搭在不锈钢架上,然后自己把轮椅后退了两步,说:“潘西,把毛巾给我拿过来。毛巾。”
       猴子怔怔地望着她。她指了指毛巾。猴子跳了一下,轻舒长臂,取下毛巾,然而却不是递给周慧,它学着周慧刚才的样子,捧着毛巾在自己的小脸上擦了两把,又跳起来把毛巾搭在不锈钢架上。我说:“驯一只猴子比小狗要难多了,这家伙首先想到的不是服从你,而是要和你平等,模仿你。”
       “你还记得电视上曾经播过一个美国人养的一只黑猩猩吗?”周慧说,“那头猩猩不光会用微波炉,还会玩电脑呢。”
       “想不起来了,”我说,“你说的八成是个电视剧吧?”
       “不,绝对不是电视剧。”她摇着头,一副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那个女的好像是哪个大学的老师。”
       “先不管她是不是老师,”我把油条和豆浆摆在饭桌上,说,“咱先吃饭吧。”
       周慧仍然呆在卫生间里不动,我催了她一次,还是不肯出来。她说:“你不相信,我能把潘西调教成一只懂事的猴子?我甚至要让它变成一个小保姆,帮我递牙刷。”
       我当然相信,如果真能那样的话,该会省我多少事啊。现在每天上班前,我都要想着把她所能用到的东西放在她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烧好足够的开水,准备好她中午吃的牛奶、火腿和面包,没有比这再方便的了,她只要放进微波炉里热一下即可。下了班就匆匆地往家赶,两年来没有和朋友在外面喝过一次酒。当然,我并不觉得委屈,比比周慧,我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去年我曾雇过一个小保姆,是从县城来的,人看着挺顺眼,技校毕了业,找不到单位要,就来城里干保姆,可是呆了不到一个月就提出不干了。我问她为什么,她也不说。临走,我把她送到楼下,她哭了,说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当然是个好人。后来我才渐渐知道,是因为周慧经常无故就对她发火,想想也是,本来就没有多少活儿要做,雇个人无非就是陪周慧聊聊天,可是聊天要远比干活儿难多了。打那时我也就不想再找什么保姆了。
       她胳臂肘支在轮椅扶手上,手托脸腮,凝望着猴子。此刻它正蹲在脸盆上,对着嵌在墙上的镜子里的一只猴子发威。镜子里的猴子当然不肯示弱,气得潘西用爪子使劲地拍打镜子,对方也拍打它。潘西呼地窜下来,在卫生间里吱吱乱叫,吓得周慧抱住了脸,喊道:“潘东,快把潘西撵出去!”
       潘西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欢乐,周慧完全把它当成了一个孩子,成天潘西长潘西短地唤它。我渐渐明白了有些人因何喜爱动物,那就是在动物面前,你会有种主子的感觉,不顺心时可以朝它们发火,寻求一种平衡,过后也不需要道歉。有潘西和周慧作伴,我下了班不必像以前那样急着回家,星期天可以找个借口在外面玩会儿,逛书店或者打几局台球。有天傍晚我走进单县羊汤馆,要了一大碗羊杂汤,一扎啤酒。以前我是这儿的老主顾,店里的人跟我都很熟。老板三十多岁,大胖子,人很豪爽,跟我挺合脾气的,生意不忙时常陪着我喝酒。店里客人不多,我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慢慢呷着冰凉的啤酒。一会儿,老板右手端着一盘拌羊脸左手拿着一瓶二锅头过来了,坐在我对面,肚子大得几乎要摊在桌面上了,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羊膻味,不过这种味道我挺喜欢闻。“天冷,喝点白酒吧。”他把一斤酒平均倒在两只碗里,端一碗放在我面前,说,“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我还挺想你的。”
       “抽不出身来呀,你也知道。”我说,一口气把啤酒喝干,转身把空酒杯放在窗台上。他端起酒碗,在我的碗沿上碰碰,说:“今儿个咱哥俩好好喝一场,干了这碗再来一斤。”
       “一碗我就够了,老不喝酒,乍喝不能太猛。”我说。不能出来喝酒以后,馋酒的时候我就买了酒回家喝。周慧说,你是不是看见我就心烦。我说没有啊。她说那你干吗老是喝闷酒?为了不惹她生气,后来我就很少喝了。说实在的,我属于那种亲酒的人,喝起来就没够。两人谁也不用劝谁,他干我也干。我问他,近来生意可好?
       “还是那样,”他说,“靠卖羊汤发不了家,混着过日子就是了。
       “你看着比以前又胖了。”“可不是吗,”他说,“我憨吃憨睡,这肉就一个劲儿地长,现在体重都二百挂零了。不过,我小时候很瘦,就连我妈也想不到我长大变成个大胖子。”
       “人胖是福啊,”我说,“我就想着能胖点,可是怎么也不长肉。我认为养一身肉要比存几万块钱强,你胖,人家搭眼就能看出你不是贫寒之人,再说,肉长在自己身上,偷不走抢不走的。”他咦咦地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好像是怕肚子掉下去,他用手捧住它,隔着毛衣得意地抚摸着。工夫不大,碗里的酒已下去三分之二,我已渐入佳境,喝下去的酒在胃里酝酿,再喝就不像开始时那么冲嗓子了。坐在我对面的胖老板拍了下桌子,喝了声“小敏”,立刻就跑过来一个小服务员,怯怯的站在面前。老板让她去拿盒大鸡烟来。这个小服务员我以前没见过,便说小姑娘长得挺俊,是新招的?
       “别开玩笑,”他说,“是我侄女。”他掏出两支烟,递给我一支,点着火,他望着我的脸,皱了下眉头,想起什么事似的,问道:“今天你咋有空出来了?弟妹的情况怎么样了?是她好了?还是你们离了?”
       “也没好也没离,”我说,“前几天我得了只猴子,这家伙在家里陪周慧玩,我抽身就出来了。”
       “在宠物市场买的?多少钱?”“哪儿呀,它自己跑到我家去的。”我说,“就是下雪的那天夜里,都快十二点了,我听着有人敲窗子,可把我吓坏了,你想谁能长这么高啊,你知道我家在五楼,我打开窗子一看,嘿,原来是只猴子。一进屋它就冲我敬了个礼,本来我没打算收留它,可是周慧喜欢它。你见过猴子吗?”
       “我怎么没见过?”他看看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就像喝凉水一样轻松,他说,“我以前在广西当过兵,那儿的猴子可多了,成群结队,冬天树上没东西吃,它们夜里就下山到老百姓家里偷东西吃。如果一群猴有足够多,上百只吧,它们
       白天也敢出来抢劫,这种东西太灵巧了,即使用枪,你也很难打中它。而且它们还杀人。有一次我们的一个哨兵夜里突然失踪了,大家还以为让越南人给捉走了呢,后来两个捕蛇人发现了哨兵的尸体,就在离营房不远的树林里,身上盖满了树叶,要不是腐臭味,谁也发现不了他。上头派人来验尸,你猜怎么着,原来是猴子掐死了他。”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把身子往椅背上靠,转脸望向窗外。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照着光秃秃的树枝,街上人车川流,远方千佛山的轮廊在夜幕中显得黑朦朦的。他接着说:“或许猴子们只是出于恶作剧,闹着玩儿的。那个哨兵当年才十九岁,山西人,跟我是挺好的一个哥们儿,却死在了猴子的手里。从那时我经常想,谁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又是怎么个死法泥?比如周慧,在大街上好好地走着,一辆汽车就来撞你。”
       重提往事,让他不胜感慨,他双手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胖脸,我都以为他要哭了。这时进来一拔客人,两男三女,一进门,一个女的就咋咋呼呼地嫌这嫌那。胖老板赶紧起身去招呼客人。我在桌子上留下十块钱,远远地跟他打个招呼就出了店门。我快步直到一处投币电话前,给周慧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好几下,对方才摘下话筒,可是又迟迟不说话。
       “喂,周慧,周慧!”由于紧张,我的声音都变了调,起初周慧都没有听出来是我。“哪位呀?”她说,“我是周慧。”
       “我知道你是周慧,”我说,“你没事吧?”“我当是谁呢,”她说,“我没事呀,倒是该问问你怎么了。”
       “那只猴子呢?它惹麻烦了吗?”我说,“你快打开窗子,把它放走。”
       “为什么?”她说,“现在潘西可听话了,我让它怎么着它就怎么着。现在即使你拿腰带撵它,我觉得它也不会走。刚才电话铃一响,还是它把听筒拿起来递给我的呢。不过有件事我先告诉你一声,潘西在你的书桌上撒了泡尿,它蹲在桌子上,拿起几本书左翻右翻,看的全是时装方面的书,上面有美女,我还以为它要干什么呢,没想到它会在上面撒尿,弄湿了几本,不过我已经给你晾干了,我代潘西向你道个歉,你回来可别打它啊,就当它真的是咱们的孩子好了。”
       “这倒没什么,”我说,“只要它没怎么着你就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它只是个猴子,又不是男人,再说了,就算它真是男人,能怎么着我呢?”
       “好吧,”这时冷风吹得我直打哆嗦,我才想起把棉袄落在饭馆里了,我说,“先这样吧。我得赶紧回去拿棉袄,我冻得不行了。”
       “拿什么棉袄?我觉得你怎么不太正常,你现在在哪儿呢?赶快回家来,”她说,“记着买香蕉,再买二斤核桃,我想看看潘西会不会吃核桃。”
       猴子哪有不会吃核桃的?它们知道拿块石头轻轻一敲,核桃就破了。可是在我们家里潘西却找不到石头,周慧正是想看看除此以外,它还能有什么办法。周慧拿起个核桃对着潘西晃晃,它马上跑过来,站在她面前,举起右手敬礼,左手还不停地拍打胸脯。周慧把核桃扔给它。它接过去,就像杂耍演员一样抛着核桃玩。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刚才那个故事告诉周慧。可能是玩腻了,潘西停下来,一手一个攥住核桃,没见它怎么用力,就听咔嚓一声轻响,核桃碎了。真令人难以置信,它的手指那么细,却像钢爪一样充满了力量。
       “天呢,这家伙可真厉害!”周慧说,“潘东,它比你的手劲要大多了,不信,你试试,看能把核桃捏碎吗?”
       我还是把胖老板讲的故事对周慧讲了一遍。她听完,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望着潘西的眼神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温柔了。潘西把破碎了的核桃放在茶几上,用爪子拨弄着挑核桃仁吃。周慧注视着它,良久没有说话。我说:“你现在害怕它了吧?”
       “有一点儿,”她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可能,猴子怎么会杀人呢?再说了,他讲的是成群结队的野猴子,潘西是经过驯养的,这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我在晚报上看过一则消息,”我说,“英国有一个人爱狮成癖,就在家里养了两只,他每天都要和狮子在一起呆一段时间,拿羊肉喂它们,相处得很好。有一天,这个人心脏病发作,晕倒在狮笼里,一只狮子用爪子拨弄他,可能是想唤醒他,可是它的利爪划破了他的皮肤,闻到鲜血的气味,蛰伏在狮子内心深处的兽性爆发了,两只狮子没用多大工夫就把那人吃了,只剩下几块碎衣和一堆白骨。对此,你怎么解释呢?动物总归是动物,它不能理解你对它的爱。”
       “别说了,”周慧说,“那怎么办呢?把潘西赶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知道我不喜欢看电视,可是你不知道一个人呆在家里,时间过得有多慢。”
       “我给你买只小哈巴狗来养。”“我讨厌小狗的叫声,”她说,“其实潘西比一只兔子也大不了多少。”
       “就怕咱们睡着的时候,它算计咱们。”“你明天去订做一个铁笼子,”她说,“我们把它关起来。”
       临睡前,我找了一根绳子,套住潘西的脖子,把它拴在轮椅上,这样我以为就能熄灯安睡,暂且度过今晚再说吧。一灭灯,潘西在黑暗中折腾了一通,不大会儿就安静下来了。我紧闭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便索性睁开双眼,这时透过窗帘,我隐约看见夜空中悬着一轮明月。在城里生活,月亮很容易地就被人忽略了,些许月光渗进来,屋里朦朦胧胧的。我支起身子望向潘西,轮椅处一片模糊,我没有看见它的身影,也许它会渐渐地习惯黑暗的。这一夜我很晚才睡着,老是做梦,开始的几个醒来已记不得了,最后的一个梦是我在码头上与一女子邂逅。她的姓名、身分,甚至模样,我都说不上来,可就是觉得我们曾经相爱过,毫无道理的,刚刚见面尚未来得及亲热,我却要乘船离去,她拉着我的手哭起来。汽笛鸣响,仿佛一船的人都在催促我。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不愿分开,她哭得更厉害了。
       哭声把我惊醒,原来是身边的周慧在哭泣,而我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天光已经大亮,我问周慧怎么啦。她说你自己看呀,都是你干的好事,你是故意的!这时我才发现潘西从轮椅上掉下来吊死了,绳子太短了。它悬空吊着,四肢下垂,呆着脸,圆睁双目盯着天花板的某一处。这时我突然害怕起它来,许久都不敢去碰它。周慧嘤嘤地哭个不停,让我赔她的潘西。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哭过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光发脾气。一个女人哭要比她发火可爱得多,所以我没有立即哄她,我想让她多哭一会儿。我找来一件旧外衣,整个儿把潘西裹住,才敢剪开绳子,把它连同旧衣服一起装进一只黑色垃圾袋里。周慧止住哭泣,说:“你先别忙着把它装起来呀,也许过会儿它还能醒过来呢。”
       我用脚踢踢它,说早就死挺了,还活个屁。也许刚开始它就吊死了,而我们却毫无察觉,陪伴着一只死猴子睡了一夜。我把窗子打开一条缝,让凛冽的晨风吹走潘西留下的气息。临去上班时,我拿起那根绳子,打算塞进垃圾袋里一块儿扔了。周慧说:“把绳子留下吧,作个纪念。”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赶紧把绳子塞进袋子里。周慧驱动轮椅,来到我跟前,说:“你别多心,潘东,其实我们家里的绳子有的是。”她伸开双臂搂住我的腰,她的脸正好就贴在我的小腹上,并轻轻地摩擦着。
       “你在附近找棵松树,把潘西埋在树底下,”她嘱咐我,“再做个记号。”
       我满口答应着,提着垃圾袋子下楼。这家伙太瘦了,提在手上一点份量也没有。我心里想着一旦遇到垃圾箱,我就把它扔了。你想想,天寒地冻的,让我怎么破土挖坑,而且我还要赶时间去上班呢。
       老虎,作家,现居北京。有小说《预演》等。